初起的阳光

2009-05-30 10:48杨少衡
小说月报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大宅登科刘畅

刘:“先谈那一枪。是你打的吗?”

于:“你不相信?”

刘:“为什么只有你一枪打穿了门板?”

于:“当时我使了劲。”

刘:“这个答案很可笑。”

于:“其实你不需要问这个。”

刘:“你想过那么做值得吗?”

于:“你认为不值得?”

刘:“当年不是现在。我想知道当年你的感觉。”

于:“现在怎么了?现在不是从当年过来的吗?”

刘:“时过境迁,一些看法会改变,你应当理解。”

于:“你知道我已经死了。事情已经过去多年。”

对话有些古怪,因为双方一个是生者,另一位却是死者。对话者中“刘”是刘畅,她是生者;“于”为于蒙中,已经死亡多年。世间可以有这样的对话吗?即使在互联网网速迅速提高,3G手机广告铺天盖地而来之际,类似越界对话是否已经成为可能?恐怕未必,至少未见热衷猎奇的媒体就此做过报道。

事实上液晶显示屏出现的对话绝对虚拟,与计算机所创造的虚拟世界性质相当。制造这一对话的刘畅纯属自说自话。她设计一个问题,再设计一个她认为合理的答案。这是一种游戏,游戏需要智力,也需要感觉。

刘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知道了于蒙中这个人,最初接触时,她觉得这个人的名字读起来有点拗口。这是一位男性青年,二十二岁,年纪比刘畅小,个头比刘畅高,属身材高大一类,长得结实,动作敏捷。这位于蒙中脸形如何,五官怎样,刘畅并不知晓,因为没有他的照片。她寻找了所有可能的方向,一无所获,别说于蒙中自己的留影,哪怕某个合影照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头像都没有。这个人消失得很彻底,这么多年过去,能够找到的只有他的名字,以及回忆和记载中的一些相关内容。

那段时间刘畅寻找于蒙中的痕迹,渐渐着迷,接近走火入魔,忍不住要在电脑上虚拟彼此间的对话。这种对话的前提不仅是生者与死者两个界域的混淆,还有时间的忽略。于蒙中生于一九二八年,山东临沂人,如果他还健在,今年已过八十高龄,刘畅得尊称他为“爷爷”,那样的话,彼此得用另一套语言方式交流。然而他已经死了,在比今日刘畅还要年轻的时候,他的生命永久停留在那个年轻的岁月里,他也就有了一种可能,在漫长时间的另一个点位上,与比他还要虚长几岁的刘畅意外相逢于两个年轻人的虚拟对话场合里。

事实上于蒙中是一位闯入者,刘畅起初要找的并不是他,是一个叫做商东秀的女子,此人与于蒙中有些瓜葛。刘畅寻找商东秀是受人之托,托她的这个人很特别,来自大洋彼岸,美国纽约一所著名大学的终身教授,历史学家,华裔,姓韩,满头白发,是刘畅的上一辈学者。刘畅与这位韩教授并不熟悉,只在半年前北京的一次国际史学研讨会上见了一面,当时韩教授拿着一份与会名单找到刘畅的房间,给了刘畅一张名片,称自己非常冒昧,想请刘畅帮他打听一个人。他跟刘畅认老乡,说自己是从台湾到美国留学的,他老家却是刘畅那个省。他与老家毫无联系,他已故的父亲说过,那边还有一个亲人叫商东秀,只是不知是否还在世。

韩教授给刘畅留了一张纸条,再三拜托,言辞恳切。事后刘畅一打听,这位韩教授是搞经济史的,在行内相当有名。刘畅是省社科院历史所的研究员,研究方向跟这位韩教授相距挺远,出于对海外乡亲和同行前辈的尊敬,以及一点好奇,她对韩的拜托很当回事。从北京回来后,刘畅着意了解了一下情况,这一了解让她吃了一惊:原来商东秀挺特殊,在地方史料里留有名字,主要原因却不在她本人,而在其夫。据记载,商东秀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本省南部山区一个保安团长的小老婆,该保安团长在当地长期拥兵自重,解放前夕上山为匪。一九四九年冬天,这位商东秀的丈夫苏登科带着大老婆叶美和她,纠集数百匪徒,制造了一起“迎吉事件”,抢夺物资,杀害基层干部,被害者有三位,为首者叫于蒙中,时为区长。

从现在看,所谓迎吉事件只是建国初期一个边远山区角落里的一起事件,其规模和影响都小,即使在一个县里也摆不进重大历史事件范畴。于蒙中是迎吉事件中蒙难的一个烈士,区长,当年的“区”与如今设区市的“区”不同,它位于县之下,只相当于现在的乡镇,因此当年的于蒙中并非特别重要的人物,没有太多值得后世历史学专业人员刘畅特别关注之处。但是刘畅对他发生了兴趣,因为她见到了一则旧日档案,该档案说,迎吉事件之后不久,剿匪部队彻底打垮了苏登科团伙,苏本人于覆灭前携子逃台,苏的老婆叶美被捕,经公审,于迎吉事件死难烈士坟前枪决。在缴获的匪首家人物品中,查到了一只英国产的口琴,经区干部们辨认,确定是烈士于蒙中的遗物,于蒙中经常把它放在衣袋里,牺牲前夜还曾吹过它,后被匪首家人据为己有。

没有任何资料提及商东秀下落,是死是活。这个人在迎吉事件之后消失不见,消失得有些神秘,让刘畅无从寻找。但是刘畅不太在意,她的兴趣已经转移到于蒙中身上,因为一只口琴,英国货。这只口琴让刘畅感觉有些异样。她觉得自己碰上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不是相关资料里零零散散干巴巴几百字几段文字。

刘:“这口琴有点意思。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于:“知道有它就可以了,不必问这么多。”

刘:“从档案上看,你读过中学,有文化。是在学校里学的口琴?”

于:“在哪里学很重要吗?”

刘:“是不是只有生存或者死亡才算重要?”

于:“人死了,就没有了。”

刘:“本来你不会死在迎吉,你可能健在至今。你这样想过吗?”

于:“我刚巧就死在迎吉。”

刘:“为什么要让自己死在那里,值得吗?”

于:“你问了一个老问题。”

刘:“你更喜欢你的口琴,还是驳壳枪?”

于:“你为什么会注意这些?”

刘:“我想知道你。”

迎吉是一个村庄的名字,坐落于群山间一个山坳里。迎吉村外有一条小河,河挺宽,水很浅,河中遍布卵石,水流平缓。当年迎吉村以及周边的山岭村镇都划归一块,被称为“四区”,四区区长叫于蒙中,他有两件心爱之物,口琴与驳壳枪,驳壳枪背在身上,口琴塞在口袋,与他几乎形影不离。

那一天于蒙中赶到迎吉村时,两样东西都在,无一有缺。

本来于蒙中和他的驳壳枪、口琴都不该在当天前往迎吉,因为上级通知,急令他立刻到县里,有重要事情。通知是县政府通信员骑着自行车赶过来送达的。县城与四区当时已有电话,由于线路长,条件差,加上屡遭破坏,线路经常失灵,电话无法打通,因此上级派通信员过来紧急传唤。还有县大队两个战士跟通信员一起过来。按照命令,于蒙中必须立刻动身。

于蒙中没有耽搁,立即把手头事情向副区长做交代,打算说完就走。正说着话,有人从门外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大叫“于区长”,称有事报告。

于蒙中让人给闯入者一杯水:“别慌,慢慢说。”

那人喝了水,报告说:“苏登科,他过来了。”

报告者为当地一乡民,叫叶树根,原土匪,已自新。本区偏远山间,山高地瘦,穷山恶水,乡民为生活所迫,多趁兵荒马乱时节,亦农亦匪。这些乡民家有数亩薄地,也搞春种秋收,农闲时节就聚于某个头领麾下,揣上鸟枪土铳,埋伏山间商道,劫掠过往人客,收点买路钱,叶树根为其中一员。解放之初,新政权建立之后,采取政治加军事两手治理本地匪患,除武力剿匪,还以“亲叫亲,邻叫邻”方式,瓦解匪帮,动员匪众放下武器,投诚自新。叶树根也听从了动员,弃匪从良。这个人情况比较特别,是本地原保安团长苏登科老婆叶美的亲戚,虽然不是至亲,却救过苏登科的命。苏登科是一个地方实力人物,他的保安团是通过收编地方武装和土匪组成的,主力就是苏登科自己控制,长期盘踞在本地,亦兵亦匪的武装团伙。早年苏登科势力还小时,曾在一次地方势力火并中败北,受伤后逃到山里,在叶树根家的破房子藏了十几天,躲过一次大劫。后来苏登科对叶树根心存感激,比较相信,时有关照。于蒙中到四区当区长后,亲自找叶树根谈话,要他提供情报,帮助剿匪,立功授奖。叶树根听从了,这天听到消息,特地从山里跑出来,向于区长报告。

所谓“苏登科过来了”是什么意思?讲的是该匪首出现在四区地面上。苏登科是四区本地人,老家就在本区迎吉村。迎吉村以及四区眼下归于区长管辖,此前却是人家苏登科的地盘。四区位于本县山区边缘地带,与周边四个县相邻,边缘地区一向山高皇帝远,政府统治力量比较不及,有利于匪帮盘踞与活动,可以四面出击,在这边作乱,躲那边避风,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让对手奈何不得。苏登科起自乡间,经长期实践锻炼,特别擅长边界斗争。前些时候,解放军大兵压境,占领县城,苏登科率众上山为匪,与新政权周旋。双方几经交手,打过几场,苏发觉情况不妙,解放军锐不可当,便悄然遁走,躲避到邻近县份山间,偃旗息鼓,静观变化。他也不是一跑了之,是做了周到安排,在本地遍布眼线,随时打探情报,向他报告。前不久,驻守于本县的解放军部队换防,撤出本县,部队前脚刚走,苏登科后脚就跟了进来,如叶树根所报,“他过来了”。

于蒙中问:“苏登科回来想干什么?”

叶树根不知道。他只知道苏登科的老婆叶美,还有小老婆商东秀,以及他的手下人都一起过来了。

于蒙中把几个区干部叫到一起,大家商量分析。结论很一致:匪首苏登科“过来”,肯定有其缘故。显然他知道解放军部队已经离开,这里只留下少量干部、民兵和地方武装。苏登科在这一带山区经营多年,四区广大山地一向是他势力范围的核心,绝对不会轻易放弃。前些时候他的逃遁只是暂避,现在杀回来,一定来者不善。

于蒙中说:“大家说,苏登科最可能的目标是哪里?”

看法集中于迎吉。迎吉是苏登科的老窝,苏登科在那里有一座大宅,这座大宅不光有高墙厚瓦,灶台眠床和祖宗牌位,眼下宅里还有近万斤物资,主要为木炭,是前段时日里,于蒙中带着干部民兵,费尽千辛万苦从邻近各山村里征集到的。

那时候于蒙中和他的区干部们刚刚在新区落脚不久,他们有一个急迫任务,就是征集粮食和各种物资以支援前方。解放军还在打仗,部队需要供给,已经解放的众多城镇要维持运转,人民的生产生活需要各种物资保障。于蒙中所在的四区位于深山,山多地少,比较贫瘠,不是粮食主产区,余粮不多,上级要求他们征集的主要物资是木炭。冬季已经来临,部队和城镇人民都需要取暖,目前木炭短缺,急需征调。四区山林多,是木炭主产区,征调任务急重。由于是新区,加上位于深山间,村落零星,农户分散,征调物资难度很大,除了要从一家一户乡民手里收购,还需要集中贮存,然后设法运走。当年山间不通公路,没有汽车,只能肩挑背扛,用工很多,困难很大。为了提高效率,完成任务,于蒙中根据地形和山路交通情况,将本区分为若干基点,把迎吉村作为北部山区的一个主要基点,让附近十数个自然村征集的木炭都集中到迎吉,再向外发运。迎吉村有一个临时物资贮运点,就是旧日保安团长、匪首苏登科丢下的空宅。苏家大宅房间多,有足够的地方放物资,大宅墙高门厚,有利防守,所以选来贮存。但是物资在迎吉村不能久放,因为一来前方急需,二来迎吉位居深山,土匪活动猖獗,于蒙中手上只有几个区干部,若干民兵,没有足够力量,一旦敌人集中进攻,无论迎吉大宅墙有多厚,也守不了太久。区公所已经组织一批民工,准备近日进山把迎吉村的物资挑运出来,不想还未行动,苏登科就“过来了”。前方急需物资,好不容易征集起来,能让它落入敌手吗?

“咱们怎么办?”于蒙中问大家。

大家面面相觑。苏登科团伙眼下至少还有一两百人,区公所这边把区干部和用得上的民兵加起来,不过二十条枪,难以抵挡。以双方力量计,最稳妥的方案是立刻向县里报告求援。但是时间恐怕不够,不待县大队赶过来,土匪可能已经占领迎吉村了。

“那是人家的老巢,还给土匪住两天不要紧,早晚还得让咱们拿回来。”于蒙中问,“但是咱们的物资怎么办?拱手相送?还有脸面去见领导和群众吗?”

他是在反问,主意其实已经打定的:必须抢在苏登科的前边,抢运迎吉村的物资。所谓“兵贵神速”,以最快的速度行动,可能是最佳方案。于蒙中在区公所里紧急安排,让干部和民兵把征调的民工立刻集中过来,他要亲自率领进山。

副区长说:“我去吧。”

于蒙中说:“你留在区公所,这里要人盯着,不能放空。”

副区长提醒他:县政府的通信员和两个县大队战士还在外头等着,要用自行车载他,护送他回县城呢。

“我知道,那个事不要紧。”于蒙中说,“我来安排。”

他匆匆写了一份情况报告,让通信员带回去面交县领导。

副区长觉得不妥:“这样好吗?”

于蒙中认为必须这样。匪首苏登科在四区盘踞多年,犯下无数罪恶,解放了还不晓大势,不思改悔,于蒙中区长到四区接管后,苏匪倚仗人枪众多,拒不投降,为非作歹,杀人放火扔手榴弹,真没把新政权和于区长放在眼里。前些时候苏匪藏匿,现在突然跑回来,威胁迎吉村大批物资,这时候于区长往县城一跑,岂不让土匪耻笑。

“不能便宜了土匪,得让他们搞明白。”他说。

“可是上级有命令啊。”

于蒙中声称没问题,他知道怎么回事。把迎吉这一批物资抢运出来,他马上到县里去,听领导批评,进行深刻检讨。差个一两天时间吧,就这样了。

事后人们才知道,当时正有一件好事在县城等着于蒙中呢。于蒙中在山东老家根据地的抗日中学读过四年书,有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属高学历干部。细论起来他那张文凭含金量可能不是太足,起码比较速成,但是在当时已算了得。当年干部中能有初小文化,已经可算知识分子,有大批人员是通过扫盲才学会百把上千个常用汉字。于蒙中学历高,加上素质好,表现不错,让县领导很欣赏。他当区长,实际顶区委书记用,由于区委书记因伤病不能到位,县里曾打算让于蒙中转任书记,领导们一商量,决定另派干部来,于蒙中则调到县政府任秘书。当年的“秘书”与日后概念不同,不是眼下拎着包跟在领导后边,负责打电话写材料照料领导日常事务的那种人物,当年的县政府秘书差不多相当于日后的秘书长,一个县只配一个,除了拟公文写记要,还参与领导层决策,属于核心人物。县委书记为此事找于蒙中谈过话,于蒙中心里有数,此刻接到通知,知道就是那回事。调动工作确实不差一两天时间,早一天迟一天不算什么,但是毕竟上级有令,得服从才好。

他却决定检讨,先行其事,因为苏登科回来了,情况紧急。

于蒙中对匪首苏登科很是耿耿于怀。

于蒙中号称区长,管着四区大片山岭,几十个村子,近万名百姓,其实当时他还很难真正掌握住这一块地方,因为初来乍到,他的人很少。前些时候,于蒙中带着几个区干部、一个翻译和一组民兵来到四区。当天恰逢集日,即当地人说的“墟日”,于蒙中他们在墟场上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接管本区。新任区长于蒙中发表讲话之际,集市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然后又是一声,是手榴弹爆炸。赶集的乡民们顿时惊惶失措,一窝蜂似的到处乱跑,趴的趴,躲的躲,作鸟兽散。

手榴弹是藏在乡民中的敌人扔的,虽然只扔在墟场外围,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却产生了足够的心理冲击。两声巨响出自苏登科手下匪兵,作为苏团座敬献给新来者于区长的一个下马威。

于蒙中说:“土匪还真给咱们面子。”

四区是苏登科的老地盘,苏登科早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新区长一来,老统治者确实很给他好看。两颗手榴弹只是见面礼,此后一段时间,苏登科的手下在四区频繁作乱,处处与新政权和于区长作对。于蒙中及区干部们日间忙碌,在各村发动群众,建立农会,组织民兵,努力巩固新政权。土匪们就在夜间破坏,威吓百姓,捣毁农会,暗杀积极分子,打击新政权基础。双方交手不止,留下了许多老账新账。眼下,于区长奉命离开,脚还没抬,苏登科又到了,土匪简直就像长了顺风耳,知道于区长要走,追着赶来送行。当初于区长来时,给两颗手榴弹做见面礼,眼下于区长要走,他们准备拿什么欢送区长?杀人放火,抢物资,毁木炭,让全区干部百姓的努力化为泡影,让上级交办任务功亏一篑,让前方战士和城镇百姓挨寒受冻,让于区长颜面扫地?

于蒙中说:“咱们跟他走着瞧。”

于蒙中决定亲自率队抢运物资,挫败敌人。当年那种环境,情况多变,联络困难,前方指挥员有一定的应急处置权。他向上级写了紧急报告,也做好挨批的准备,到县里履新差个一天两天,到时候诚恳检讨就是。

可是这个决定让他不是差了一两天,是整整一生。

于蒙中从区里抽两个民兵,让他们随通信员返回县里汇报情况,两个县大队战士则被他留在身边。这两人都是解放后才入伍的本地籍战士,并非沙场老兵,却比他手下的民兵要强,他们的枪好,而且有过训练,其中一位打过几个小仗,有一定战斗经验,是于蒙中此刻最需要的。

“你们是硬才。”他对他们说。

两个战士睁着眼睛,茫然不知所云。有一个区干部当堂翻译,称这是于区长表扬你们,说你们是人才。

于蒙中是山东人,说话口音很重。这人瘦,却高大,名副其实的山东大汉。他那样的个头,在他的老家可能不算太突出,在这里,却非常醒目,令当地老少印象深刻,因为这一带本地人个头都小。本地乡间有一句土谚,叫“大个大个呆,不呆状元才”。其意是说,个子大的人多半都显得呆,要是不呆就不得了,一定是个高人,有状元之才。于蒙中个子高,话却不多,从山东到了南方,跟当地农人拉家常,一口山东话,没有翻译接嘴,谁也听不懂。听不懂不要紧,人家是区长,可能还到不了状元,却肯定不呆。这位大个子区长有一大本事,嘴巴会吹。夜深人静之际,区公所里偶尔会有琴音传出,清脆活泼,起落婉转,居然相当动听。本地民间乐器多为唢呐、二胡,少有洋乐,因此区公所里的动静让附近老乡听了感觉新鲜,打听一下,知道那是口琴声,出自于区长的嘴巴。老乡们都说,别看大个子区长说起来听不懂,吹起来却好听。

当天下午,于蒙中率领紧急征调的几十个民工,扛着扁担麻袋,动身赶往迎吉村,突击抢运物资。跟他一起进山的还有区武委会主任等区干部,十来个民兵,以及被他留下来的两个县大队战士。

从区公所到迎吉村有近三十里山路,道路情况很差,于蒙中和民工队从区公所启程,黄昏时赶到了迎吉。由于晚间行动不安全,于蒙中安排全部人员集中在贮存物资的苏登科家大宅里过夜。苏宅厅堂里,房间里厚厚铺一层稻草,大家席地而卧,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一早动身。进村后于蒙中带着人在村子周围走了一圈,观察地形,布置岗哨,要求大家严密警戒,严加防范。

那时迎吉村很平静,村民们各自做事,不显异常。村子周围都是山林,晚风吹过,有林涛阵阵传响,没有其他异动。

黄昏时分,干部和民工们吃晚饭,有一个小男孩探头探脑,从人群中钻出来,拱到于蒙中的身后。那时于蒙中左手端个大海碗,右手拿着一双竹筷,稀哩呼噜,正大口喝粥。他坐在厅堂边的一张长条凳上,区里几个干部跟他坐在一起。钻到于蒙中身后的小男孩个头矮小,比那张条凳高不出多少,性子却皮,不吭不声,居然伸出手去,往于蒙中的腰间,摸他的驳壳枪。于区长的枪插在枪套里,枪套垂在屁股后边,枪把从枪套里伸了出来。

于蒙中非常警觉,喝粥之际,并不懈怠。屁股上一动,他感觉到了,顿时筷子一扔,右手往后一抄,抓住了小男孩的手掌。

“哪个家伙搞破坏?”

他跟小男孩开玩笑,话刚出口,笑容就僵住了。

“小旺发?”他惊讶地问。

小男孩看着于蒙中,嘻嘻发笑,全然没有一点害怕。

于蒙中沉下脸:“你怎么在这里?”

小男孩听不懂。旁边有干部拿本地话问他,他也不回答,拿手指着厅堂外侧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坐在地上,跟一群民工一起喝粥。头也不抬,喝得非常投入。

于蒙中交代:“去,请他过来。”

这人不是于蒙中从区公所带进山的民工,是迎吉这边的村民,基本群众,叫黄荣河。这个人不简单,身处土匪老巢,愿帮区干部做事。前些时候四乡征集木炭,贮存保管,他帮助打杂。此刻大队民工进村,他跑前跑后,招呼村里人为民工提供稻草,安排休息,而后就留下来一起喝粥,把小男孩也带了过来。

他告诉于蒙中,小男孩是他老婆的外甥,前几天他到县里把小男孩接到了这里。

于蒙中即把脸板了起来:“告诉我是哪一个?谁同意你把他接走?”

黄荣河脸上一片茫然:“我是他姨丈嘛。”

于蒙中说:“姨丈也不行。”

黄荣河不知所措。

于蒙中当机立断,吩咐给大人小孩留位子,今晚两个都住到大宅里,别回家。

这里有些情况。

小男孩旺发姓李,今年五岁,长得却像三岁幼童,又瘦又小,这是因为饥饿。旺发的父亲叫李屯,是四区黑石村有名的穷汉,其名气不在家徒四壁,而在长了一张硬嘴。李屯祖上留有十几亩地,本来也算黑石村的小康人家,却毁于嘴上几句硬话。早几年,苏登科在所辖地盘大肆派款,号称扩兵买枪,保境安民,以镇压叛乱,抗击共党。别的给派了款的人惧怕苏登科,敢怒而不敢言,偏偏李屯不服,多嘴,骂苏登科残害百姓,结果被以煽动叛乱治罪,逮到县里,关进大牢。家里人把地卖了,花光所有钱财,弄个一贫如洗,才保下了李屯一条命。出于自身遭遇,李屯对旧政权及苏登科恨入骨髓,为解放军的到来欢欣鼓舞。于蒙中来到四区之后,曾带着翻译专程到李屯家中,找李屯谈话,动员他跟共产党走,出来当村农会主席。李屯没有二话,一口应允。后来李屯态度坚决,给县大队带路,帮区公所征粮,成为于蒙中的一大帮手,也成了残匪的眼中钉。

两个月前,一个晚间,一股匪徒于半夜间摸进黑石村,血洗了李家。李屯家住村庄边缘,附近没有其他农户,当晚恰又下雨,风大,风雨声吞掉了动静,给土匪提供了掩护。土匪残忍之至,李屯的父亲早已过世,家存老母,被土匪勒死于床。李屯夫妻俩被乱刀捅死在卧房地板上,李屯的长子和两个女儿也未能幸免,被一个个砸开脑袋,死于房中。全家人里,只有小儿子李旺发一个幸免于难,其幸免极其惊险:李屯夫妻对小儿子比较宠爱,加上孩子多,床铺拥挤,小旺发自小跟父母睡一张床,没跟哥哥姐姐挤一块。当天土匪闯进来时,李屯听到动静,发觉不对,当即跳下床把卧房门拴紧,然后一把将旺发从床上拎起来,直接放到蚊帐架上边。李家这张床铺是乡间旧式大床,为当年他嘴硬遭难时,家里唯一没有卖掉的家具。这种大床用料多,打造结实,结构完整,有一个用木条撑起来的蚊帐架。蚊帐架的功能只是悬挂蚊帐,蚊帐非常轻薄,不需要粗木条,但是选料也要结实。也亏得李旺发身材瘦小,长到五岁,只有三岁小儿体形,身量较轻,让他父亲一抓就从床上抓起来,一提就提到了蚊帐架上,放于顶篷。那蚊帐架居然撑住了,没有折断。

这时小孩已经醒了,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屯交代:“别吭声。”

他回身抓一把砍刀,准备跟土匪拼命,可惜因为保护儿子耽搁了时间,没等他转身举刀,土匪就破门而入。刺刀从背后扎穿了他的胸膛。

土匪血洗李家后,发觉少杀了一个。他们把李家翻了个遍,试图找出李旺发。李屯卧房大床的床下被搜了数遍,却没人想到要看一看蚊帐顶。小旺发命大,也亏他听话,知道是大祸临头,从头到尾,死死抓着蚊帐顶篷的木条不放,不敢使劲哆嗦,连大气都不敢出。土匪临走之前,本打算放一把火把李家烧光泄愤,恰巧当晚下雨,火烧不起来。那时村里已经有人听到动静,民兵爬起来敲锣,土匪不敢久留,匆匆撤走。李旺发因之捡了一条小命。

事后得知,血洗李家是苏登科下令的。苏登科试图以此吓阻四区各村农民,让他们不要跟共产党走。苏登科还宣布要斩草除根,一次血洗不够,李家还没杀光,还有一个小儿子活着,这小子既然是李屯的儿子,就别想活,早晚要把他找出来宰了,随他爹娘奶奶哥姐而去。

于蒙中非常愤怒。

李屯一家被屠杀的几小时前,当天下午,于蒙中带着人就在李家里,跟李屯商谈怎么发动村民,进一步瓦解匪帮。想不到土匪当晚就下了手。这场屠杀不是见面礼,是苏登科匪伙对新政权和于区长的血腥挑战。

于蒙中亲自给李屯一家收尸,下葬,发誓要剿灭苏登科匪帮,为李屯一家报仇雪恨。李家唯一生还者小旺发被送到县里,由县领导亲自安排,以烈士遗孤的身份,交县民政部门抚养监护。这一措施也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在苏登科匪帮被剿灭之前,他还有生命危险。

哪想到小旺发在这里有一个姨丈,这姨丈居然把他带回到匪首苏登科的老窝里。

于蒙中非常警觉,当即做了决定,让黄荣河与小旺发当晚不要离开,跟干部和民工们一起待在大宅里,第二天随民工队行动,离开迎吉村,一起前往区公所,直到把小旺发安全送回县城。

黄荣河诺诺连声,表示听从。小旺发年纪小,好新鲜,当晚不回姨父家,跟大队人马待在一块儿,他很兴奋,一点也不害怕。他管于蒙中叫“区长阿叔”,跟于蒙中早已熟悉,当晚一直黏着不放,除了摸那支驳壳,还“嘟嘟,嘟嘟”,不断地讨要,不由得于蒙中发笑。

“什么‘嘟嘟?没有。”于蒙中说。

小男孩跟于蒙中比划,拿手掌在嘴前划来划去,示意就要这种“嘟嘟”。于蒙中逗他,东张西望,只说没有。小男孩不听,锲而不舍,嘟嘟不止,死活相讨。于蒙中最终妥协,从口袋里掏出口琴,给小孩吹了一支曲子。大宅里的干部民工听到琴声,围过来看热闹,于蒙中身边围了好大一圈。

他们感觉挺新鲜,都说好听,于区长会吹,真本事。

这时出了事情。

一位区干部跑来报告,神色慌张。

“区长,区长!”他叫,“人不见了!”

“谁?”

“那个,小孩那个。”

小旺发的姨丈黄荣河不见了。刚才还在屋里晃来晃去,一眨眼间忽然不知去向。

于蒙中顿时着恼:“你怎么搞的?”

区干部苦着一张脸检讨,说区长让他注意黄荣河的动静,他不敢懈怠,一直盯得很紧。刚才大家围过来听区长吹琴,他也走神了,没想到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再找!赶紧!”于蒙中说。

遍寻大宅,查无其人。找上门去,黄荣河根本就没有回家。

于蒙中抬头看了看天,那时天色漆黑。

“注意警戒!”他下令,“注意。”

刘:“我在档案馆找到你那张紧急报告,很简单,只有两行字:发现匪首苏登科活动,决定立刻进山抢运物资,任务完成后马上赶往县城。”

于:“当时情况紧急,没法长篇大论。”

刘:“你写了一手好字。情况紧急,也没见哪个字潦草。”

于:“字是人的脸面。”

刘:“看起来你很爱面子?你很爱惜你的驳壳枪,枪里枪外总是擦得锃亮。你也很爱惜自己的口琴,总要拿手帕包好才放进口袋。你把它们都看成你的脸面?”

于:“人都有习惯。”

刘:“你没有按照上级命令离开,反而是率民工队进山抢运,也是关系面子?要是让土匪把你们辛辛苦苦征集到的物资夺走,你对上级对干部群众都没法交代,简直是颜面扫地。是这样吗?”

于:“不只是这样。”

刘:“或者换个说法,不叫面子,叫荣誉。你的荣誉感让你不能接受,你一定要亲自率队进山抢运,挫败敌人。苏登科炸两颗手榴弹给你当见面礼,杀李屯一家向你血腥挑战,此刻你绝对不能让他得逞,侵占你们辛辛苦苦征集到的物资。所以你无论如何,一定要赶进山去亲自处置。”

于:“你不能老把事情看成与我个人相关。”

刘:“显然是你认为它事关自身荣誉。你没想到自己可能要付出代价吗?”

于:“你认为我应当怕死?”

刘:“一个细节问题:你怎么会注意那个黄荣河?”

于:“感觉他不大对头。”

刘:“你要是不给小孩吹口琴,他就跑不掉了吗?”

于:“这个可不一定。”

刘畅想象于蒙中说话的模样及其观点,觉得挺有趣,他们的对话像是某个学术讨论会上两个意见在彼此交锋。她承认电脑里的于蒙中也许更像眼下社科院历史所里她的某个同行,而不是半个多世纪前牺牲的一个年轻区长。这不妨碍他们在想象中对话,于她而言,这种交谈颇具智力开掘意义。

刘畅去了迎吉村,实地考察。她找到了当年演绎“迎吉事件”的那座大宅,很惊讶,历五六十年时光,旧日保安团长,匪首苏登科的旧屋还在,架构居然基本完好。陪刘畅寻访大宅的老黄告诉刘畅,当年剿匪胜利,进入土改时,苏登科一家或逃或亡,大宅被没收,分给了本村一些贫困农人,曾经有十几户农家居住生活于内。房子要是没有人住,很快就会毁损,苏宅能够保留至今,还多亏了那十几户人家。后来大宅里的农家开始逐渐迁出,至今已经大部迁离。迁离的原因是房子老旧,维修费用增加,生活设施也不能适应现今状况。村民们盖了新房,搬出后废物利用,把原居所当作旧物杂物的收藏堆放场,眼下大宅快成垃圾场了。

老黄是迎吉本村人,退休小学教师,一个地方文化人,搜集了许多本地史料,对一些历史掌故了如指掌。刘畅受大洋彼岸韩教授之托,寻访某位历史人物商东秀的踪迹,行前跟当地县方志办打过电话。大家都是同行,该方志办与刘畅所在的社科院历史所有过工作联系与合作,因此对方非常热情,答应尽力相帮。刘畅并不多加叨扰,只请他们帮助介绍一个熟悉情况的当地人就可以了,他们推荐了老黄。刘畅独自前来,这位老黄果然不错,知道许多情况,给她不少帮助,包括领她认识了一个于蒙中。

老黄提起于蒙中的口琴。当年于蒙中死后,他的口琴掉到河里。几个土匪小兵下河去捞,搞了一天才把东西从水里捡回来,很奇怪,口琴有几个音吹不响了。不到半年,苏登科匪帮被剿灭,这把口琴又被收缴回来,再吹吹看,又可以了。

不觉刘畅发笑:“编的吧?有那么神?”

老黄也笑,承认他听的是传闻,未曾论证。陈年旧事传来传去,难免添油加醋。

“后来呢?这口琴还在吗?”

老黄不清楚。时日已久,很多旧日物件都不知下落了,包括这口琴,还有于蒙中的其他个人物品,例如那支驳壳枪。它们要是存留至今,都可以算古董了。

老黄领刘畅在大宅里走了一圈,大宅为砖木结构,有一个宽阔的门厅,门厅后边的天井很大,后堂为两层,有一条木梯通向二层房间。老黄让刘畅上楼看房间,指着西厢房说,当年商东秀就住在这里。巧得很,迎吉事件那一次,小男孩李旺发恰好也给关在这个房间里。

此刻这个房间锁着门。从窗户往里看,屋里黑糊糊一片,可以看到旧床铺、旧木桶和一些废弃农具的轮廓。同这大宅的其他角落相当,这里也是一地垃圾。

老黄说,这一宅破烂以及宅子本身都到了它们的最后岁月。按照上边的规划,有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将从迎吉村近侧通过,迎吉村有大半个村子面临拆迁,大宅恰在拆迁线内,归入拆迁范围。拥有大宅各自角落的十几户农人家家欢欣鼓舞,因为这一拆迁使废物变成了宝贝,他们将得到政府大笔补偿,以及乡、村批给的新宅基地。眼下已经有一批新农居在规划的新村兴建,新村距此不远,位于小河对岸山坡,沿河而建,恰在当年于蒙中被土匪打死的地方。

这就是说,于蒙中留在此地的痕迹即将给时日基本抹平。

刘:“你一点一点没有了。是不是有些遗憾?”

于:“你学历史,你知道没有什么旧迹可以永久存留。”

刘:“作为一个死者,你消失得非常彻底,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的电脑里?”

于:“你知道的,无形的东西可能比有形的物体存留得更为长久。”

凌晨,迎吉村里鸡鸣声声,接连而起。

天还没亮,村子里人声狗吠不绝,各种响动此起彼落,传布在空旷的村庄和山野中。其时村庄内外比日常景象多些嘈杂,却还是一派平和。

于蒙中起得很早,大宅厨房里传出刷锅的声响,炊事员开始为民工们生火做饭时,他已经起床了。这天伙房提供的早餐是地瓜,还有干饭。按于蒙中要求,必须保证吃饱,让大家能有力气跑路。另一条要求是快,不能耽误,一碗干饭下肚,地瓜一抓,边走边吃,大家赶紧动身。

队伍出发时,天蒙蒙发亮,影影绰绰,刚让人看得见山路的白影。

按照原定安排,民工休息一夜,养精蓄锐之后,要尽早吃饭,迅速出发,以最快的速度翻越村前的第一座山岭,当地叫前山。这座山岭比较险峻,山路弯曲陡峭,是个危险地段,挑运物资的民工大队必须在天色大亮之前越过前山,而后他们将进入一个山脊地带,那里地势比较平缓,视野开阔,能见度好,林子也少,与大股敌人遭遇的可能性比较低。就是说,越过前山,民工队和他们抢运的物资就基本安全了。整个抢运环节里,最危险的路段是从迎吉村出发到翻越前山的十来里山路,抢运队伍在天亮之前,借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迅速走完这段险途,最可能避开对方的突袭。如果敌人还远在山外,那当然不成问题,他们赶不到这座山岭。如果苏登科真的已经“过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他的大股匪众,在天亮之前集结力量发动攻击或埋伏的可能都比较小。因为苏登科这支从“保安团”蜕化而出的队伍基本力量起自草莽,与正规军队有别,更像一伙流寇,队伍零散,据点分散,后勤保障、宿营地和通讯指挥都比较困难。天亮之前土匪们通常还会四散在各自的山洞和林子里睡觉。南方山间,冬夜气温很低,在这样的夜晚哆嗦于山野,实有如一群丧家之犬,凌晨时分很难有效集结袭击。

于蒙中笑话:“人家当土匪也不容易。”

于蒙中安排民工大队伍出发,把他带来的区干部、战士和民兵分为两部分,主力在前,负责开道,由区武委会主任带队,万一遇到敌人拦阻,要及时搞清情况,占据关键阵地,保护民工队伍突过去。另一部分有七八个人,由他自己亲自率领,负责殿后,警戒后边来犯之敌。

“要是他们真的从后头赶来,我们对付。”他说。

区武委会主任表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从掌握的情报分析,敌人可能还赶不到前山埋伏,最可能的是从迎吉后山下来,穿过迎吉村往前山追。所以建议区长带队在前,由他在后边负责迎敌。

于蒙中问:“为什么给你?你厉害一点?”

武委会主任说,区长应当负责全局,不能总是冲在前头。

“说得对。”于蒙中点头,“这回我不往前冲,我躲在后边。”

谁也没法跟他争。武委会主任还要争取,提出从前头多抽几个人给于蒙中,加强后头力量,提防敌人。于蒙中还是不予批准。

“不必。前头很要紧,多几个人以防万一。后头有我,没问题。”他说。

于蒙中称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这回他执意亲自带民工队到迎吉村,一来要抢运物资,二来也还想会会土匪。四区是苏匪登科的老巢,苏登科在这里为非作歹,对抗新政权,杀害革命人员,老账新账,有待彻底清算。这回匪首要是没敢露头,使劲藏紧,那么先运物资,账先记着。如果土匪胆敢来抢,那么就狠狠打,老账新账一起算,绝对不给他们便宜。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再晚几天,恐怕他就没机会跟苏登科亲自结算,得交给别人去收拾了。

“可眼下咱们的力量太小。”

“不怕他人多,说到底就是些土匪。”

于蒙中给自己的干部壮胆,这时候他们格外需要胆量。区武委会主任无奈,只能自作主张调整武器,把一架轻机枪留在跟随于蒙中的后卫这里。

“一定要保证于区长安全。”他给战士下了命令。

凌晨,队伍按计划行动。天还蒙蒙亮,干部、民兵和民工们匆匆吃过饭,区武委会主任把枪一拔开路,带队在前,民工们挑起各自担子,哗啦哗啦开动,从迎吉村快步行军,直奔前山。

队伍刚刚离开迎吉村,枪声响了。

是后山方向。

果然如大家事前推测,苏登科真的盯住了迎吉村。如果不是于区长抢先一步,迎吉村这大批物资差不多已经落入敌手。但是此刻这批物资以及于蒙中的抢运队伍却又陷入险境:敌人听到动静了,他们可能刚刚睡醒,尚未整队,还饿着肚子,但是已经开始放枪,很可能会依仗其人多枪多,以及地形熟悉,迅速追赶过来。民工队伍都是非战斗人员,一旦被土匪追上来打,物资和人员都极度危险。

于蒙中说:“来得真快。”

他当即调整部署,把自己带领的这一批后卫人员再一分为二,安排三个人继续执行后卫任务,随民工队急行军翻越前山。

“让大家一直往前,不要停下来。”于蒙中交代,“翻过前山就安全了。”

“区长你呢?”

于蒙中安排其他四个人和他一起,反其道而行,重新杀回迎吉村去。

“我们设法把土匪拖住。”于蒙中说,“天还没亮,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部下大惊:“这怎么可以?”

于蒙中说:“就这样。”

他让头一组人把民工护送到安全地带后设法回头接应。他这组人则要把敌人拖住,掩护民工队伍离开,然后再设法撤出,前去会合。

“赶快行动。”

于蒙中带着他那四个人,抬腿跑回迎吉村。他们进村时,正有小股敌人从后山下来,分散开,也进入村子。土匪一路跑一路开枪,漫无边际地射击。于蒙中他们趴在村中一个小土堆边,架起机枪,以逸待劳。他们的前方,这一枪那一枪的火光中,有黑影伴着脚步声杂沓向前,越走越近。

“共党出村了!”有敌人在对面嚷叫,“快追!”

于蒙中喝道:“打!”

机枪扫射。前方传出中弹者的惨叫,黑影和脚步声顿时消失,土匪们卧倒在地。紧接着,枪声响彻村庄。

打了一小会儿,于蒙中下令撤离。他们且战且行,从村中往后退,一直退到苏家大宅。在大宅门外他们又抵挡了一阵,看到子弹的闪光和黑影从村巷两侧包围过来,于蒙中下令再撤。五个人退进了苏家大宅,推上大门,“咣”一声上了闩,土匪被隔在宅子之外。

匪首苏登科的大宅靠山而建,楼高墙厚,大门两扇门板又重又厚,用的是上等的木料。苏登科建这座大宅费了很多心思,也耗费了大量金钱,一座大宅建得有如碉堡,外边人很难攻进来,里边则有许多向外射击的枪眼,可以威胁进攻者,把他们挡在墙外。大宅里有水井,只要备足弹药和吃的,就能抵挡多时。苏登科造这座大宅时,千方百计加强它的防卫功能,却没想到他自己没能用上,此刻倒让它成为支撑于蒙中抵挡他的坚固堡垒。

于蒙中说:“得多拖一阵子。”

土匪此刻被他们拖在迎吉村里。只要坚持到天亮,民工队伍就走远了,土匪鞭长莫及,人和物资就能保证安全。然后于蒙中他们必须设法脱身,大宅这里毕竟只是一处应急临时据点,他们没有足够的弹药和粮食,加上人手太少,无法一直固守下去。

于蒙中把他的人分派在宅内各要点,不时放几下冷枪,与楼外土匪对峙。蒙蒙天色中,土匪开始在门外聚集。于蒙中悄悄靠在门边,静听外头动静。土匪们打着哈欠,吆喝,骂娘,说他妈的又累又饿,以为进村了有饭吃有被子盖,怎么还得守在外头吃共党的冷枪,冻个半死?一会儿打进去,一定要把几个共党剁成肉泥!

然后他们开始撞门,用的是圆木。迎吉一带山林多,村头村尾,到处堆放着木料。土匪让村民领着,从外头扛来一支粗大的圆木,几个人一起抱起来,喊着号子撞击门板,试图用圆木把大门撞开。

他们在撞门之前还喊了话,要躲在屋子里的共党出来投降,省得大家麻烦。他们喊道:“大个呆,赶快投降,苏团座有赏。”

于蒙中冷笑,一声不吭。

土匪开始撞门。苏登科这大宅门板厚,当初设计时一定已经考虑到需要对付圆木,所以门闩也造得特别结实,轻易难以撞开。但是重击之下,门板发出闷响,虽然尚可支撑,似乎也挺吃力。如此持续不绝,哪怕造得再结实,终究也会让土匪撞开。

于蒙中站在门厅里,把枪平端起来,用力扣了一下扳机。“砰”地一响,一颗子弹从门板穿了出去,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外头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有人倒了,圆木被扔在地上,然后枪声响成一片。土匪拿起他们的武器朝门板射击,门板发出一连串闷响,被打成了一面筛子。

很奇怪,于蒙中隔着门板往外射击,一枪打中了一个。土匪隔着门板往里开了无数枪,竟没有一颗子弹钻过那两扇木板。门板上留下了所有枪弹的痕迹,正面白花花一片洞眼,无一穿透。背面只有一枪,却贯穿而过。

这一枪日后引来了不少疑问,为什么只有它打穿了门板,其他子弹无一透过?它肯定与扣扳机的力气无关,与枪支、角度、距离有关,甚至与运气与巧合相涉。有一点是确定的,无论因为什么,现场始终存在于那面门板上,正面的散乱麻点,背面的独一洞眼,事实就是这样,缘故如何倒无足轻重了。

这一枪不是于蒙中拿他的驳壳枪打的,驳壳一类短枪绝对没有如此力度。当时于蒙中把手下一个民兵的武器拿过来射击,这是支旧枪,日本造三八大盖,老式武器,笨重得很,却不料一枪射穿了门板。

一个倒楣鬼倒在门外。这人被击中脖子,血水喷射而出,抬到一旁,没喘几口气就呜呼哀哉了。倒楣鬼之所以中枪,是因为他站在圆木的最前端,他很卖力,拿圆木把门撞开是他提议的,领人把圆木抬过来的也是他,这人却不是一般土匪,是迎吉村的一个村民,昨晚他就坐在这大宅里,跟区干部和民工一起喝粥,今晨他却变到了外头,带着土匪一起往里撞门。

他就是黄荣河,小旺发的姨丈,被苏登科匪帮灭门的烈士李屯是他连襟,本地人管这种亲属关系叫做同门。

原来黄荣河早就入伙苏登科匪帮,苏登科跑到邻县躲藏时,他被安排留在迎吉当眼线。这人伪装进步,靠近区干部,刺探情报,为土匪卖命。苏登科命他从县城把李屯的小儿子带回来,准备寻机杀害,他言听计从。除了他效忠苏登科外,还因为他一家有老有小,都住在迎吉,几条命捏在匪首的手里,他不敢不听,只能舍掉小外甥一个,保自己一家性命。昨晚他带着小旺发进大宅活动,被于蒙中发现,下令留下来,不让离开。他担心自己被怀疑了,借机溜走,家也不敢回,直接跑上山找土匪。自以为捡回了一条命。哪里想到不过几个钟头,等到他随土匪回村,抬圆木卖力破门之际,居然被于蒙中隔着门板一枪打死。

于蒙中那一枪也给自己暂时解了围,黄荣河一倒,土匪只怕再挨冷枪,丢下圆木一哄而散。他们远远躲开,朝大门胡乱射击,暂时停止进攻。

他们喊话,辱骂“大个呆”,威胁说,再抵抗下去他们就放火了,把于蒙中等人尽数烧死在宅子里。

于蒙中说:“大家别怕。他们不敢。”

所谓打狗也看主人,烧房子当不例外。这房子是谁的?匪首苏登科的老巢。苏登科打算烧掉它吗?眼下还未必。

于蒙中看看天空,天色渐渐明亮,估计民工队伍已经走远了。

他悄悄布置:“准备撤退。”

他们一共才五人,即使有大宅依托,也无法坚持太久,时候到了,必须设法撤出。他们怎么撤呢?高宅深院,铁壁铜墙,只靠一个大门进出,此刻敌人围住了大门口,枪眼一个个对着,他们要是打开大门冲出去,肯定出一个打一个,打一个倒一个,根本不可能逃脱。

于蒙中说:“上楼。”

几个人不吭不声,从各自阵地撤出,扛着枪背着子弹带集中到大宅后院二楼。

这里有于蒙中预先安排的退路。

苏登科的这座大宅建于迎吉村的北侧,背后就是山岭,大宅傍山而起,宅的后墙与山坡间留有一段间距。为了保护墙体,靠宅这一面山坡建有护坡,护坡顺山坡走势,分几层,做台阶状砌建。苏登科盖大宅时,以防范固守为首要考虑,大宅后墙全以石块砌成,从上到下,不留一门一窗,严严实实,成铁板一块,没有一丝破绽,让敌方无法从后墙攻入。墙上没有门窗,采光很差,苏登科用一个办法解决,就是在二楼相应房间顶上开设天窗。这些房间多建有放置杂物的小阁楼,爬到小阁楼上,伸手可以摸到天窗,这就为屋里逃生者提供了一个特殊途径。

于蒙中让一个战士爬上阁楼,借着宅外土匪枪声的掩护,用枪托把天窗玻璃捅破,再向天窗四周略加扩展,打出了一个可容成人穿身而过的顶洞,从那里爬上屋顶,把一条麻绳在梁上系紧,穿过天窗沿屋顶放下,悬垂到大宅后墙。从这里下去,就是后墙与护坡之间的底沟,可以沿墙路绕到大宅前部,也可以攀上护坡,从后边山岭遁走。这座大宅是匪首苏登科的老巢,匪徒们对其结构非常了解,知道只能前边通行,后头无法出入,因此集中在前边撞门,不在意后头警戒。大宅屋顶是双倒水的,屋顶中部一条屋脊,两侧屋瓦从屋脊往下倾斜,后边屋顶上打天窗扩顶洞,前头的土匪无法看见,加上枪声一阵阵响,热闹非常,没有哪个土匪注意到大宅后部的动静。

于蒙中让战士放枪,吸引门口土匪注意,掩护大家撤退。从第一个人爬出天窗开始行动,到最后一个战士爬上护坡,前后也就十来分钟时间,神不知鬼不觉间,五个人全部撤出大宅。

那时天色比较亮了,山上的草木已经显露出身形。

于蒙中低声下令:“别出声,快走。”

他们屏息静气,迅速翻过大宅背后的护坡,进了山后的林子。穿过林子,山下有一条小河,一行人跳下河涉水渡河,河水不深,最深处只及大腿,但是寒冷刺骨。于蒙中让大家拉开距离,前锋后卫首尾照应。涉过小河,前锋爬上河边一块大石,突然低喝一声:“有人!”

前方有动静。脚步声扑通扑通,还有叮叮当当轻微的金属敲击声,急急切切,从山路朝河岸这边快速而来。

“别慌,”于蒙中低声道,“放他过来。”

脚步声很单薄,可能只是一个人,从声音上听,可能有枪。迎吉村在河那岸,近在咫尺,村里土匪很多,此刻不能弄出大的动静,以免惊动土匪,引火烧身。

于蒙中一行埋伏在河岸边,待那人跑到,大家一跃而起,于对方毫无提防间把他按住,压在河边。这人果然背枪,没待他抓武器,枪就被缴下夺走,没待他发声,嘴巴即被用力捂住。他刚要挣扎,抓他的人就放了手。

原来不是土匪,是自己人,“硬才”之一,县大队的年轻战士小赵。这年轻战士从地上爬起来,一看眼前站着于蒙中,突然眼睛一眯,哭了起来。

“不许哭!”于蒙中低喝,“敌人在村里!”

年轻战士赶紧把嘴捂住:“于,于区长。”

“说,怎么回事?”

“我,我,我……”

于蒙中心知不好。

年轻战士独自一人离队往迎吉村跑,肯定不是受命前来接应。会不会是害怕打仗当逃兵甚至准备投匪?看来也不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其实是于蒙中最为担心的。

年轻战士小赵是新人,进县大队才十来天,还没打过仗。昨天他随同县政府通信员来到四区,要护送于蒙中回县城,同来的还有另一位县大队战士,那个人资格老点,有一些战斗经验。两个县大队战士被于蒙中留下来,加强武装力量,参加抢运物资。于蒙中知道小赵还嫩,分派具体任务时,不叫他顶上去打仗,给他派了另一件重要事情:管小孩子,管的就是李旺发。昨晚李旺发姨丈黄荣河失踪后,于蒙中要小赵照料李旺发睡觉,隔天负责把小孩叫醒,带上,随民工队伍离开迎吉村。于蒙中下了死命令,这一次不要小赵上阵杀敌,只要他确保小孩安全,不许有任何闪失。

结果该年轻战士居然把小孩丢弃在大宅里。其丢弃事出意外:凌晨时小赵叫小孩起床,小孩贪睡不起来,小赵不忍硬叫,自己先去吃饭。队伍准备出发时,一位区干部临时抓差,要小赵帮助招呼民工,年轻人很卖力,屁颠屁颠,跑前跑后,这里叫那里喊,赶着民工匆匆上路。队伍刚刚出村,恰土匪下山,枪声四起,小赵随同区干部稳住队伍,让大家全力赶路,不要急中生乱。走出老远,到了安全地带,年轻人才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了小男孩李旺发。

他急了,没跟任何人请示,当即离队,掉头往回跑。迎吉村这边枪声阵阵,于区长带着人还在村里打,年轻人觉得也许还赶得上救小男孩。被于蒙中他们按倒在河岸边时,他才知道战斗已经结束,小男孩已经陷在匪阵里。

“瞎说吧?”于蒙中难以置信,“我们在楼里打了半天,他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赵答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说:“他,他,他在里边。”

于蒙中一想,不能排除,这小旺发已经有过经验。当初他一家遭苏登科血洗时,他被他父亲李屯紧急藏在蚊帐架上,李屯嘱咐他别出声,这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静悄悄一声不响,躲在蚊帐架上直到土匪离去。

“他会不会自己跑出大宅,回他姨家去了?”于蒙中追问。

小赵摇头,坚决否定,不可能。为什么呢?凌晨他出门时,怕小孩醒过来到处乱跑,找不到人。为了防备万一,他随手从外头把房门铁柄门闩拴上。没有人开门的话,这孩子出不了那个屋子。

“是哪个屋?”

二楼,西侧厢房。匪首苏登科小妾商东秀住的房间。

于蒙中看着小赵,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你啊,”末了他说,“你该死。”

年轻战士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把眼睛一抹,站起身往河里走。

“干什么?”

“我去把小孩找回来。”

于蒙中喝令他站住。这时候干什么去?送死吗?

刘:“你知道是送死,为什么把自己也送了上去?”

于:“难道把小男孩丢给土匪,听凭李屯一家给土匪彻底灭门?”

刘:“你觉得很丢面子?你的荣誉感不能接受?”

于:“关系性命,不只是面子和荣誉。”

刘:“不是只关系小男孩一条命。为了一个男孩的小命,把自己和另外几个人的性命搭上,有道理吗?”

于:“关键不在几条命换一条命,在理由。不能把孩子丢给土匪。”

刘:“你表现得很勇敢,但是逞一时之勇却是莽撞。”

于:“不是逞一时之勇,是孩子不能死。”

刘:“你想过危险吗?清楚后果?”

于:“怎么不清楚?那是他们的老巢,我们只够他们的零头。”

刘:“为什么还去送死?”

于:“死又怎么啦?我都死多少年了。”

刘畅设想理由,为于蒙中,也为她自己,他们都需要一个理由。当年于蒙中贵为区长,其实只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血气方刚,难免逞一时之勇。匪首苏登科在他管辖的四区作乱,血洗农会主席李屯全家,还要斩草除根,杀李家唯一幸存者李旺发,被于蒙中视为血腥挑战。本来小男孩可以脱离危险,却因为战士小赵的疏忽,又被拱手交给土匪,任其屠杀,让土匪耻笑,对于蒙中实为奇耻大辱,他当然要舍命一搏。这是于蒙中的理由。她的理由呢?这么多年过去,事过境迁,早不是当年景象,于蒙中早已不存在了,她有什么理由还在为他牵扯?只因为一只产自英国的口琴,或者荣誉感与面子,就让他跨越时空,来到她的液晶显示屏上?

刘畅打听商东秀的下落。刘畅对此间往事的寻找和体验,毕竟是因这女子而来。在刘畅找到的档案资料中,这个人的记载极少,特别是她个人的情况。当年的记载没有直接谈到这个人,只是在提及匪首苏登科时偶尔牵涉。这当然有其道理。匪首苏登科应当算得上当地当时的一个历史人物,他的一个小妾恐怕就够不上了。刘畅从资料中看到商东秀出现在迎吉事件里,“伙同”其夫苏登科和其夫的大老婆叶美,制造了那起事件,杀害了于蒙中等烈士。这人在事件中究竟起何作用,资料里并未涉及。以刘畅猜想,应当没有太大牵扯,罪魁祸首当属其夫,不会是她。在迎吉事件之后,这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非常彻底,没有任何资料有所提及。

老黄告诉刘畅一些有关商东秀的传说,属口头传闻。其中并没有商东秀下落的任何消息。这个女子在岁月之河里消失了,感觉上有些神秘。

“会不会跟她丈夫一起去了台湾?”刘畅问老黄。

这显然不可能。如果当年她去了台湾,眼下怎么会有一个从台湾到美国的韩教授舍近求远,委托刘畅到其老家寻访此人。

老黄说,当年苏登科携子逃台,时间在迎吉事件后不久,匪首只带走了儿子,并未带走老婆,无论是大老婆,还是小老婆。苏登科原为保安团长,本地解放前夕,当局在败退前给他大批武器钱物,让他率部上山,利用其在家乡山区的活动基础,对抗共产党,等候国军反攻。这个匪首混迹江湖数十年,他不是傻瓜,能看出利害,很快就明白新政权将巩固统治,他在这里继续作乱的空间已经很小,不赶紧逃跑,一旦被共产党逮住,肯定活不成。迎吉事件后不久,他让其部化整为零,将指挥权交其大老婆叶美,自己带着儿子离开匪窝,远遁台湾。不久叶美兵败被捕,受审时交代说,苏登科行前告诉她,带着一家人没法偷渡,只能他和儿子先走。他让老婆多坚持一些时日,他到台湾后设法站住脚,到时候再想办法把她接过去,或者跟国军一起再打回来。

“听说真的到了台湾,以后销声匿迹。”老黄说。

这可以理解。苏登科只是小小一个地方保安团长,土匪首领,不是什么重要政治军事人物。他这种人逃台后恐怕得到街上摆个摊子,以算命为生。如果不逃则肯定要挨一枪。他这一枪终由其妻代受,叶美被公审枪决。

“她也有血债。”老黄说。

“商东秀呢?不会是当年也死了?”

没有人知道。她消失了。那是个特殊年月,某个人因某个不为人知的意外成为某具无名尸体,或者因为某种缘故隐没于某个地方某个人群里,从此无声无息,这都大有人在,并不奇怪。

于蒙中也消失了,只在当地留下了几段几百字干巴巴的记载。

刘:“当时你想过吗?你可能会死。你二十二岁成为烈士,几十年过去之后,再也没人会知道你,会记得你的口琴和驳壳枪。”

于:“需要考虑这些吗?”

刘:“那么考虑什么?只有那个孩子?”

于:“我们就是去救他的。”

刘:“小男孩全家都被土匪杀害,自己命悬一线。你当时没法置身事外,冷静比较双方力量,你的眼前只有小男孩独自关在黑屋子里的情形:吓得不敢发抖,孤独无助,偷偷哭泣?”

于:“他才五岁。”

刘:“你还要他缠着你‘嘟嘟,让他好好的,快活地活着?”

于:“是的。”

于蒙中带着他的人返回,再次潜入了迎吉村。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迎吉村里的枪声全部平息。土匪终于发觉于蒙中他们已经遁走,匪众翻过墙头进入大宅,打开大门,上楼一搜,看到了破碎的天窗,以及从屋顶天窗垂向后墙的绳子。

匪众没有当即解下,或者割掉那条绳子。可能是因为不可擅自行动,需要等候团座下山归来,亲自查看,然后发布命令。共产党区干部借以逃生的这条绳子除了证实他们的逃逸方式,已经没有太大意义,让它挂在那里并不碍事,也无危险,因为共党人员此刻早已走远,再没有谁需要那条绳子。

那时谁能想到,已经逃走的这几个人居然还会杀个回马枪,重返大宅,这条绳子居然还能让他们再用上一次。

于蒙中率队以最快的速度前进。这时候不能不快,快一点还有指望,因为刚打了一场,敌人有死有伤,死了要埋,伤了要抬,清扫战场之际,还要吃饭喝水,此刻必定忙乱,正可趁乱行动。多拖一点时间,不说小孩可能发生意外,只要敌人缓过劲来,安排巡逻放哨,全面恢复戒备,黄花菜一凉,哭都来不及了。

他们原路返回,涉过小河,潜入林子,到了大宅的后山坡,从护坡下到沟底,紧挨着就是大宅的后石墙。远远的,看到绳子还垂挂在墙后,于蒙中松了口气。

这就是希望。

此刻本宅大门洞开,可他们却是无法通行,因为楼已经易手,目前由土匪占据。村里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势单力薄,要救一个小孩,只能暗寻,不可明抢。

于蒙中在山坡上安排部署,主要力量分别布置在山坡各个角落,负责监控掩护。进楼只安排两人,一个是年轻战士小赵,还有一个是民兵小吴。他们进楼必须攀绳,上屋顶走天窗,要求动作迅速,脚轻手稳。于蒙中自己守在护坡上,坐镇指挥,随时准备应对异常情况。

“我在外边接应,你们自己小心。”于蒙中说。

进楼行动需要格外隐密,人多了不一定好。按照于蒙中安排,由小吴先上。这人比较灵活,此前已经攀过一次绳子,随于蒙中从大宅往外爬,眼下换过来,从外往里要费劲一些,毕竟有第一次经验可以借鉴,把握较大。小吴抓住绳子后晃了几晃,很快稳住身子,一节节往上,一眨眼就上了屋顶,从天窗钻进楼里。紧接着年轻战士小赵跟进,这人却有问题,气力不够,攀绳技巧不好,只爬到半墙就止步不前,揪着绳子气喘吁吁,上不去下不来,局面顿显危险。

于蒙中挑这个战士进楼,主要是看他身材瘦小,有利于攀爬,屋顶上的天窗洞小,大个子不好钻。指定小赵上还有一个原因:小男孩李旺发关在哪个房间他最清楚,绝对不会搞错。不料一行动就发现问题,这人不太行。时间紧迫,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方便临时招呼别人来换,于蒙中决定自己上。他从隐蔽点爬起来,迅速顺护坡下到沟底,抓起垂到沟底的绳头晃动,示意挂在半墙的小赵赶紧退下来。小赵明白了,放松手,很无奈地从绳中溜下沟底。

于蒙中顾不得多说,只交代小赵守在下边接应,自己抓过绳子,往上攀爬。

“孩子在哪个房间?”他还问了一句。

在二楼厅西侧厢房第二间。

于蒙中个子大,却身手敏捷。三下两下,已经攀到墙中,咬紧牙关再使把力,很快上到房顶。屋顶上的天窗洞对他而言是小了点,刚才从洞里挤出来往外跑,已经有些体验,现在从外头往里挤,感觉也差不多。先上去的民兵小吴守在天窗下阁楼里,一看换了人,是于区长亲自上来,不觉吃了一惊。于蒙中示意他别吭声,赶紧行动。

那时大宅里外乒乒乓乓,各种声响混杂。有人在天井里大喊,传团座的命令,让部众把厅堂里的稻草垃圾清扫干净,迎团座和夫人回家。土匪们骂骂咧咧,诅咒天冷,抱怨共党,懒懒散散,分头干活。还好各种声音都在楼下厅堂天井,二楼这边并无特殊动静。

于蒙中他俩悄悄爬下阁楼,摸出房间。从这边往二楼正厅要经过一道走廊门,于蒙中让小吴站在门边放哨,自己摸进了正厅。远远一见西侧厢房第二个房间门扇紧闭,铁门闩还紧紧拴着,他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土匪还没来得及打开这个房间。

于蒙中快步赶过去,轻轻拉开门闩,闪进屋子,顺手把门扇掩上。

屋里一片黑暗。

“旺发,小旺发。”他低声叫唤,“在哪里?”

屋里静静的,没有其他声响。

于蒙中伸手往床上摸,床上黑糊糊有一团被子,却没有人。不觉于蒙中一惊,俯下身子看床铺下。床下黑洞洞一片,他伸手进去抓了抓,指头牵住了一团蛛丝。

显然没有人。

于蒙中站起身,脑子飞快推测。门外铁闩拴着,小孩子不可能跑出去,为什么又不在屋里?难道已经被土匪弄走了?或者年轻战士记错了,小孩不在这个房间?

他决定赶紧离开,去其他几个房间检查。刚走到门边,他又折了回来,抬腿跳到床上,举手往蚊帐上摸了摸。

他的手掌触到了一团东西,重重的,软软的,压在蚊帐架上。

“小旺发?是你吗?”于蒙中低声问。

蚊帐架动了,几秒钟工夫,传来男孩怯生生的声音。

“区长阿叔?”

于蒙中长长出了口气。

房间里的这张床跟小男孩家的那张差不多,都是旧式大床,床上都支着木框蚊帐架。苏登科血洗李家时,李屯情急中把小儿子李旺发放到蚊帐架上,让他躲过一劫,捡回了一条小命。今天小男孩再度历险,被锁在房间里,外头枪声惊天动地,情急之中,慌张之余,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又爬上了蚊帐架,如当初一样躲藏起来。这一回没人帮他,难得他自己能爬。他谨记上回父亲的教诲,蜷缩起来,无论如何不吭一声,完全听天由命。还好于蒙中紧张之际,记起了当初情形,回身试着去摸了一下蚊帐架,否则已经失之交臂。

于蒙中跳下床,准备从后边上去抱小男孩,外头突然传来了动静。

一群人走上楼梯,穿过二楼正厅,朝西厢房这边走来。他们脚步杂沓,踩得楼板咚咚作响,惊心动魄。

来了三个人,走在前边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挎着手枪,神情疲惫。一个年长女子跟在身后,手中抱着个棉袄卷。再后边是一个男子,挎着个大包袱,背着一支长枪。

他们走过走廊门洞,跟于蒙中安排在这里放哨的民兵小吴撞个正着。年轻女子一看眼生,突然发问:“你是谁?干什么?”

小吴答道:“报告太太,我小三,在这放哨。”

这小吴很灵活,他是本地人,着便衣,口音衣着与匪兵没太大不同。碰上异常情况,他不显慌张,急中生智,应答得相当合适。

他没引起怀疑。年轻女子不再发问,领着众人穿过厅堂,走下厢房,不偏不倚,进了于蒙中和小旺发藏身的那个房间。推开房间大门,屋里顿时透亮。

跟进门的男子取下所挎大包袱,放在屋角柜子上,问了年轻女子一句:“二太太要盆热水吗?”

年轻女人回答:“你走吧,不要再叫。”

年长女子把手中的棉袄卷递给年轻女子,棉袄卷“哇”地一响,哭了。

原来棉袄里包着一个孩子。

“饿了,喂点奶吧。”年长女子说。

年轻女子生气:“还有那东西吗?”

她把身上的手枪带解下来,连枪套一起丢在床上,把被子一卷,仰身倒在被子上,解开衣襟,抱着孩子喂奶。

“跟大太太说,我要歇会儿。”她交代。

年长女子悄无声息走出房间,把房门半掩上。

年长者是保姆,老妈子。先前出去的背枪男子是勤务兵。倒在床上被人服侍的年轻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本房间的主人,匪首苏登科的小妾,她叫商东秀。

当年在四区,匪妾商东秀有些名气。这人不是本地人,老家在苏州,早年父亲开布店,家境小康,后来碰上兵荒马乱,父亲破产自杀,母亲病亡,她带着弟弟流落上海,却意外失散,走投无路之际偶遇前来上海买枪的苏团座,被苏纳为侧室,带回本地。商东秀是城市女子,长得漂亮,说话好听,读过书,很得苏登科宠爱。这女子还有一大本事:会生儿子。苏登科的发妻叶美是本地人,长得粗壮,能使双枪,是苏登科聚众起家直到当上团座的一大帮手,但是她生孩子不行,先后三个全是女儿。商东秀比她厉害,当年嫁给苏登科,隔年生产,头胎就是个儿子。

这个土匪儿子养起来却挺困难,因为共产党来了。苏登科上山为匪,老婆儿子跟着跑,钻山洞睡石板,时常吃没好吃,躺没好躺,又饿又冻,免不了当母亲的奶水不足,做儿子的吃不饱肚子。此刻谢天谢地,娘俩终于回到迎吉村老窝,儿子哭闹要吃,商东秀倒在床上,解开衣襟,奶头一塞了事。只过几分钟,小子不干了,松开奶头,放声大哭,因为没吃着东西。商秀东任凭儿子去哭,自己躺在床上束手无策,又累又困,紧闭双眼就像个死人。

她哪里知道,此刻这屋子还藏着两个未及离开的不速之客。她的到来使她自己,还有藏起来的两个人都陷入绝境。

她突然把孩子一丢,跳起来喝了一声:“那什么?谁!”

她警觉着呢。孩子哭闹中,她居然察觉出异常动静,该动静来自床铺上方,蚊帐架顶,有东西在那里微微抖动。

没待她把李旺发揪出来,于蒙中的驳壳枪已经顶在她头上。

“不许动。”

这时天色大亮,清晨的光线从半掩的厢房门射进来,借着亮光,匪妾看到了于蒙中,还有他的枪,一张精致的脸面顿时发白。

她居然还能保持镇定。

“别开枪。”她低声道,“不然都死。”

于蒙中下令:“住嘴,喂奶。”

床上的小土匪哭闹不止,要吃的。于蒙中把匪妾丢在床上的枪缴过来,命她继续给孩子喂奶,免得哭闹声引起外边警觉。然后他招呼床顶,要李旺发自己爬下来。匪妾眼睁睁看着蚊帐架上爬下一个小男孩,一时目瞪口呆。

这时有人敲门扇,于蒙中举起手枪。

“我是小三,太太有事吗?”

不是土匪,却是奉于蒙中之命守在外头的民兵小吴。他看到商东秀进屋,知道情况不妙,担心屋里麻烦,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凑过来查看,来的正是时候。

于蒙中当机立断,把小男孩推给他,让他立刻带走。

“快离开。”于蒙中说,“这里你们别管。”

“那,那……”

于蒙中不让他多说,赶他快走,片刻不要耽搁。

商东秀突然插嘴。

“长官放我们一条生路吧。”她哀求,“您只管离开,我不会喊人。”

她的意思很清楚,不只是求于蒙中放她母子一条生路,她也给于蒙中留了生路一条。于蒙中收枪走人,不要动她和她孩子,她也不喊人追于蒙中,赶杀共党,听起来很诱人,像是双赢之选。但是她的承诺可靠吗?她会不吭不声听任于蒙中带着小男孩离开她的房间,走出这座完全控制在土匪手中的大宅,脱离险境吗?这种可能不能完全排除,但是仍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只待于蒙中收起手中的驳壳枪,走出房间,不再掌控局面,她会在第一时间里大叫抓共党,这里马上就会变成战场,那样的话不会有其他结果,于蒙中必将率民兵小吴和小男孩李旺发一起丧生于此。

这时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比如押着商东秀母子一起离开?显然很没把握。这是在人家的老巢,到处都是土匪,对方一个特别眼神,或者自己稍有闪失,都会导致全军覆没。与其冒那风险,不如设法把小男孩先救出去。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在这里,就现在,干脆利落,悄悄行事,把土匪小妾和小土匪一起消灭,解除后顾之忧,然后迅速走人。匪巢暗杀,不能开枪,不能弄出动静,可以看准时机,突然用枪把猛砸,用双手死扼。对方可能反抗,毕竟一个弱女,一个婴孩,对于蒙中这种身材高大,身手敏捷,从北方打到南方,积累有许多战斗经验的青年男子来说,不是太大问题。

他没有断然动手。

时间急迫,容不得太多斟酌,伪称“小三”的民兵小吴听命,带小男孩李旺发闪身而去,匆匆走人。离开之前,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留了下来。

“用这个。”他说。

“快走,快!”于蒙中催促。

他们离开,楼板上的脚步声快速远去。

商东秀看着那把匕首,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求长官别伤孩子。他刚周岁。”她说。

于蒙中把眼一瞪:“安静。”

他拿枪控制商东秀,静静等待时间过去。小吴带着小男孩从西厢房到偏房不要太长时间,爬上阁楼钻出屋顶也还容易,拉绳子往下溜比较困难,特别是孩子,可能得由大人背着,一起攀下墙。现在天色已亮,敌人已经缓过劲了,村子周边估计开始巡逻布哨,要是被他们发现,那就只有鱼死网破了。

这时枪声突然响起,在大宅的后部。

商东秀惊叫一声,有如中枪。于蒙中抓住她的衣领,拿枪管抵住她的背,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别出声!”于蒙中警告。

大宅炸了锅,顿时乱成一片。

“有共党!共党!”

“快去后坡!”

“卫队,卫队!”

楼上楼下,脚步杂沓。大宅后部的枪声炒豆子一般,已经响成了一片。

于蒙中手中的驳壳枪开始发颤。

行动暴露,功败垂成,在最后的关头上。

现在于蒙中怎么办呢?

商东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长官开枪吧。”她说,“求你留下孩子。”

于蒙中喝道:“转身。”

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于蒙中开了枪。

他从厢房门出去,大步从楼梯冲下一楼,冲向大门,一路开枪。此刻大宅到处混乱,敌人做一窝蜂状,往后院集中,留在楼下天井厅堂的敌兵没几个,看到于蒙中突然出现,开枪打人,一时反应不过来,或者待在那里挨枪,或者就地卧倒躲避。于蒙中如入无人之地,也就两三分钟工夫,他冲出了大宅大门。这时院子里的土匪才回过神来,枪弹跟着飞出大宅,打向于蒙中。

“快来啊!共党在这里!”

“大个呆!大个呆!”

一出大门,于蒙中反而不跑了,他卧在门外一个土堆边,反身朝大宅门里的土匪还击,展开枪战。大宅门口激烈的枪声把扑向后坡的敌兵调回头,成群结队聚拢过来。

这是当天清晨的第二次。几个钟头前,抢运物资的民工队伍离开迎吉村时,土匪扑下山,于蒙中带着几个人反向冲回村子,重占苏登科大宅,据以抵抗,当时他是拿自己牵制敌人,把敌人引到自己身边,让民工和物资能够远走。现在他故伎重演,暴露自己以吸引敌人,减轻后边的压力,争取他们那几个人能够带着小男孩迅速离开。跟第一次相比,这一次他显得格外吃力,因为孤立无援,只剩一人一枪。

他在村中与敌兵对射,不断变换阵地,利用各种障碍,且战且走。敌兵从村子的几个方向跑出,在乡间土堆、茅厕、柴草垛和树木的掩护下,成钳形包抄过来。于蒙中并不恋战,也不计较自己打中了几个,他的目标只在吸引敌人,拖延时间。把尽可能多的敌人引过来,力争把时间尽可能拖长一点,这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迎敌射击之际,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让敌人把自己打中。

最终他被逼入绝境。

当时他已经退到田野上,被大股土匪三面包围,他后边再无退路。从他藏身的土堆往后就是小河,宽阔的小河河水哗哗,河面平坦,除了几个低低出露于水面的礁石,到处无遮无拦。

他在河岸土堆边抵挡了好一阵,敌人逐渐收拢包围圈。看看子弹所剩无几,没有办法继续坚守,他最终下定决心,铤而走险。

他从河岸跳下河,迈开大步,涉水奔向对岸。冬日河水水浅,却有刺骨之寒,他咬紧牙关往前冲,把土匪的吆喝声抛在了脑后。

“快投降!”

“站住!”

“开枪了!”

土匪们追到河边,在河岸站成一排,举枪瞄准。于蒙中在离对岸只有一步之距的河边中了枪。他一个前扑扑在水里,而后爬起来,却无法站直身子。那地方河水只及腿肚子深,他爬过那段河面,爬到河岸的石头上。土匪的排子枪再次向他打来。

河水一片血红。天上也是一片红,一轮太阳正从前方东边山岭上升起,新一天的阳光照耀大地。

断气之前,他居然还肢解了自己心爱的驳壳枪,把卸下的枪件分别扔进河里。

刘:“他们说,你毁了自己的枪,是不让土匪缴走它,杀你的战友?”

于:“你有疑问?”

刘:“也许你想的更多?战争接近尾声,敌人即将覆灭,和平的日子就要到来,你盼望不再有战斗,从此铸剑为犁?”

于:“当时不是现在。”

刘:“你说过,现在从当时而来。”

于:“还应当有些东西可以从当时留到未来。”

刘畅告诉老黄,让她记住于蒙中这个人的,除了口琴和驳壳枪,以及河边的血水,更多的还在于那两个孩子。本来以为只有一个,后来才发现居然是俩。

她专程去访问了李旺发的家人。小男孩李旺发在迎吉事件中,被从苏登科的大宅救出,解救过程中意外遭遇土匪,伪称“小三”的民兵小吴以及负责照料小男孩的年轻战士小赵均在战斗中牺牲,与区长于蒙中一起成为该事件的三位烈士。他们的牺牲换来其他人趁乱脱险,小男孩被安全带回县城。这孩子后被送去读书,农校毕业后回县,在农业局当农业技术员,因推广水稻良种受过多次表彰,数年前病逝,患的是肺癌。李旺发死后,遗属受到相应照顾。他和妻子生有两个儿子,目前一为中学老师,一个子承父业搞农业,均已婚,生活状况不错。

另一个孩子即小土匪,匪首苏登科及匪妾商东秀所生小儿。此人下落不明。刘畅从若干迹象推测,觉得生活于大洋彼岸,美国某大学名校的终身教授,华裔历史学家韩教授很可疑。这人拜托刘畅寻找商东秀下落时语焉不详,提起他“已故的父亲”,讲到商东秀是“亲人”。刘畅从他的年龄以及经历推想,觉得他很可能是商东秀的儿子,因为某个特殊缘故使用了另外的姓氏。当年他因母亲未有足够奶水而哭闹于迎吉村苏家大宅二楼的西侧厢房,后来苏登科携子逃离大陆,他应当就是被携走的那一个。他在台湾长大,去了美国,眼下在行内颇享名望。

不管是不是他,当年那一天清晨,于蒙中杀一条血路冲出大宅时,二楼西厢房那一对母子均毫发无损,给留在房间里。据传说,于蒙中打下楼时,商东秀即在楼上没命地尖叫,连呼“救命”、“有共党”。

事实上她和她儿子的命已经给留在世间,共党的子弹没有射向他们,他们终被于蒙中的驳壳枪放过。

刘:“你动了恻隐之心?因为商东秀的哀求?小孩饥饿的哭闹?”

于:“你觉得是吗?”

刘:“如果你及早消灭他们,本可及时逃生。”

于:“你认为应该动手?”

刘:“他们属于敌人,对你的生命构成威胁,战斗中你死我活,你不缺理由。”

于:“你说得不错。”

刘:“可是你没有下手,最终把自己的命搭上,真像土匪骂的,是大个呆吗?”

于:“你也这么说?”

刘:“为什么就是这个让我把你记住?”

于:“不要问我。我已经死了。”

刘:“我想要一个答案。”

于:“其实你已经有了。”

真的有了吗?他没说错。答案在哪里呢?在遥远的山沟,迎吉村村外的小河边。于蒙中倒在血泊里的那个时候,初起的太阳正升上东方山岭,阳光洒布山野。

那一刻应当是美丽的,属于悲悯与温暖,属于人类和未来。

原刊责编 李春风

【作者简介】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和市机关部门工作。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等。中篇小说《尼古丁》获本刊第十二届百花奖。现在福建省作协任职,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

猜你喜欢
大宅登科刘畅
Design optimization of a silicon-germanium heterojunction negative capacitance gate-all-around tunneling field effect transistor based on a simulation study
竞技足球比赛技术制胜因素研究
Optical scheme to demonstrate state-independent quantum contextuality
赵树理“折磨”年轻人
时代天韵:知识城罕有南向一线湖景大宅 品质生活由此开启
西关海·江尚:定义广州大宅新标杆
文人大宅的礼赞——海航·豪庭北苑
春来啦
珍视自我
夏天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