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
一
我到过那个城市,地图上也有,它在海边。但是,站在地图前面,我又觉得我好像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地图上这个绿紫色的铅笔尖大小的地方,于我而言真切又模糊。我没有关于那个城市本身的任何整体印象,我只有那里的几个角落和光线,风中的阔叶木等记忆碎片。这些记忆都属于那个左眼下有颗绿豆大红痣的女孩。而正是那个十七岁的红痣女孩,动摇了我去过那个城市的信念。恍惚之间,我怀疑,也许真的只是在几个无人觉察的夜晚,我的灵魂去过那里。
公司已经进入了破产清算程序,整个大楼,出入的只有严肃的清算小组成员。如果公司单证完整,那么根据公司记录,也许能证明前年秋天我两次到达过那个城市,前后相隔十五天。但是,公司早就进入混乱状态。我认为我第一次去是为那届投资洽谈会的参展展位的布展工作,头尾是四天;第二次也就是相隔两周后,我去收拾展位,处理展品,前后是五天。最后一天,和去布展那次的最后一天一样,我记得我和那个十七岁的、左眼下有红痣的女孩,几乎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是一个劲儿地做爱,只是方便她触摸我。她不太说话,而是习惯像盲人一样用手指摸索谈话对象,她以她的方式在认识我、研究我。
记忆中,那是一个金色的风中的城市。下飞机的时候,好像是雨后初晴,地上湿漉漉的,到处是薄薄的金色光线,夕阳的空气中一股奇怪的味道若有若无,后来那个女孩告诉我,那是一种叫番石榴的水果味道。当地人非常爱吃。第二次见那个女孩的时候,是一个银色的夜晚,我抽着鼻子要求尝尝那种水果,她马上就从背包里变出来了。青白色的,像个失水的大梨子,裹在透明玻璃纸套里。一打开,我住的整个套房里都是古怪的味道。最奇怪的是,它随套配有一小袋像方便面调料那样的东西,话梅色的。女孩把那个调料粉往那上面倒了一些,然后就开始吃了,边吃边倒,蘸着吃,就像北方人蘸面酱。后来我尝了,那个调料粉很像话梅粉的味道。
再说我记忆中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觉得和这个左眼下有着绿豆形红痣的女孩相逢,理由并不充分。我没有嫖妓的习惯,主要是我患有一定程度的洁癖。当晚住下后,我就步出大堂叫了一辆出租车。我说,带我看看这个城市最特别的。司机就心领神会地拉上我跑了。一路奔驰到了小金龙湾。我并不欣赏那些仰射灯雕刻的一栋栋如林矗立的写字楼,我还来不及抱怨,就发现几个女的,像风中的火把一样冲向我们的车。有人敲窗,有人夺拉车门,有人贴在窗上招手媚笑,对我扑闪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司机说,快挑,快点儿!这工夫,有两个女人已经嬉嬉闹闹地挤进了车里,又一个红发飘飞的女人要往里挤,我急了,跳出车子,想把那几个统统拖出来。有着丰富经验的司机肯定想反对,他似乎想拉我,但我已经推门跃出。我这才知道了危险,因为几个女人已经像群猴一样,没头没脑地爬扑到我的身上。几个脑袋上纷乱的长发,让我感到置身于疯狂的野外篝火中央。我第一反应是快按住钱包和手机,但几乎是同时,群猴一样的女人,忽地四散而去,还有出租车,忽然全跑了。原来,一辆蓝灯闪烁的巡逻警车,从街角像恐龙一样款款闪了出来。
风真大啊,警车那个方向,一个巨幅喷绘马桶美女广告,在风中像水面一样抖动。
那个城市的风大得惊人。从一下飞机起我就有这种感觉。如果没有那样不可思议的风,我也许也不会遇到那个十七岁的红痣女孩。记得当时,隔着马路我和巡逻警车交错而过,准备再招一辆出租车,但一阵狂风把我头上的棒球帽吹走了。那是我参加宝马车行活动赠送的漂亮帽子。我追逐帽子而去,几米远,一只白色的挂满穗子的长筒小靴子,踩在了我的帽子上。从那只白色的小靴子往上看,是镶灰毛边的黑色短皮裙,低腰上是很夸张的金属环饰宽皮带,再上面是黑白相间的高领无袖毛衣,裸着两条偏细的胳膊。女孩的深粟色长发旗帜一样飞扬。
我看到她脸上,准确地说是左眼边下,一颗鲜红的痣,像半个绿豆趴在那里。这样罕见的鲜艳,在我的记忆深处发出熟悉的微光,因此那讶异的感觉,好像是低压电击。如果没有这颗痣,也许我不一定认为我和这张脸似曾相识,但是,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分明出现在我二十年前的记忆里,我见过这颗红痣和它的年轻主人。
奇怪的是,她笑了。她掩面而笑,几乎称得上是欢快。她把帽子递到我手上。我接过,拍了拍,在指尖上转了转,还周正,我就把它扣在头上。她再次笑了。她说,我知道你的帽子会吹跑。
我并没有注意她在说什么。风中,这个“h”“f”声母不分的南方口音,又一次唤醒我的某种记忆。她又说,多么奇怪啊!她指着我,指着帽子,指着风,指着更广泛的周围不确定物。我想,我喜欢听这个“h”“f”不分的南方发音。
我说,你和我回酒店吗?
二
我是从她的装扮判断她是妓女的。到了我房间,我建议她把那两扇假的睫毛取下来,她先是不肯,后来还是对着镜子把它们小心撕了下来。我摸了摸她左眼下那颗浮起的红痣,它很像半瓣小绿豆。边缘很细腻,指尖的光滑感,仿佛让我滑进那个褪色的记忆里去。我让她去洗澡。我说,全身,彻底的。我又指了指头发。
浴室里面的水声哗哗哗的,这个还没彻底长大的十七岁女孩还是很听话的。我打量着她脱在床上的衣物,床边的小白靴子,它们已经不像夜色风中那么张狂而自负了,看上去到处是线头,应该全是时尚而廉价的东西。我在玻璃柜上拿了一包酒店配置的护理液,推开了浴室的门,里面的淡淡的白色雾气扑了出来,她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看到我,下意识地掩了掩胸,马上就放开,还狂野地斜着眼撅起嘴唇,但那种难以掩饰的孩子气,再次暴露了她的年龄和阅历的短浅,我似乎离我熟悉的记忆又走近了一点。我把护理液扔给她,靠在门框上看着。
她喝过酒的身体全都酡红了,像一只快蒸熟的虾,不过,乳房中间有条界线不清的白色,脸色也是叛逆的玉白,而她湿漉漉的头发下,我看到那颗绿豆大的红痣,发出水滴一样的宝石晶光。我再次疑惑:二十年前,我是见过她的,这眉眼之间,我是多么熟悉。那撅起的饱满嘴巴,就像另一颗红色的绿豆。
最后,她穿着酒店的白毛巾睡袍出来,纷乱的头发已经吹干,狂乱地散在肩上。一出来,她就扑进我怀里。我让她坐在我面前。她做了个媚眼。我不许她乱动。现在,她脸上不再有浮华夸张的东西。我到卫生间拆开了一把梳子。她的头发还不太干,我把她前额发际线边的一圈头发挑起来,合成一左一右指头粗的两束,然后,我把那两小束头发,合在她的脑后。我需要一个夹子。她说没有,早就不用皮筋了。我说,你把手机上的装饰带拆下。她明白我的意思了,自己接过,还把两束头发各拧成麻花样,再并起,用手机带子扎好。这样的发式更像一个扣住长发的花环。那两个小猪造型的小铃铛,成了花结,吊在后脑的头发中间。她一摇头,铃铛就轻微响了,她笑了,看我没笑,又把笑容收了。因为带子没什么弹性,头一晃动,发型就松动了。我不准她再摇头。我让她对着我坐
好,她又吐出了舌头。
我大概笑了。她的表情放松自然了。我们现在面对面,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在酒店柔和的台灯下,我目不转睛看着那样发式的红痣女孩。那颗红痣在我的记舷深处发出熟悉的微光。是吗,二十年前,我见过这个少女。在我们省城的师范学院。那个女孩和她妈妈陪着她哥哥来上学,我是在学校门口的铁门边看到他们三个的,那时我还不认识后来和我同一寝室的她哥哥提提。兄妹俩很像,提提的牙很白,笑起来很友善,说话的时候,声母“h”“f”不分;妹妹同样是那副脸形和五官,但是,妹妹太漂亮了,小兔牙也很白,最特别的是,她脸上,左眼下面,有颗绿豆大小的、非常引人注目的红痣。
我们这几个新生在老生的带领下,进了铁门往没有树荫的那条新铺的水泥道走。老生们扛着我们的行李,非常热情地介绍着什么。我在看那个女孩。我是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但是,那个女孩吸引了我比较长久的注意。大概十五六岁吧,她穿着乳黄色蝙蝠袖上衣,忘了下面是什么裤子。母亲好像有着很疲倦的脸色,一路跟儿子叮嘱什么,又问老生这啊那的。女孩没有说话,一路走一路吃着鱼皮花生,不时塞一个在她哥哥嘴里。途中,哥哥可能是不想再吃,摇头躲避间,一颗鱼皮花生掉了下来。我一脚踩了上去,踩烂了。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我一下。定神一看,好像有奇怪的意思,但又像是打招呼。我没有表情,不,是我来不及调整表情。她一下就撅起了嘴。撅起的嘴,圆嘟嘟的,十分饱满结实,好像一颗放大的绿豆红痣。
但是,更鲜艳耀眼的是,她左眼下像小花蕾一样的鲜艳红痣。
那是多么与众不同的痣啊。
那女孩和她哥哥提提,是在第一年的暑假一同去世的。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那张床位空着。空了有半个月吧,学校才搞清情况,说是来不了了。说我们的室友提提在假期和中学同学到一个当地风景区游玩时,整个小船翻进了锅底形的水库里。三天后尸体捞上来的时候,他是和他的妹妹紧紧抱在一起的,后来分都分不开。
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宿舍整夜无眠。说话的时候大家唏嘘感叹,安静的时候也无一人人睡。大家先是推断提提是救妹妹死的,因为提提会游泳,后来,就说起妹妹那颗奇怪的红痣,我上铺的申卫华说,唉,我从来没看过人可以长出那么红的痣!我一直以为痣都是黑色的。
没有想到,几个人都诧异,人的痣怎么可以有那么鲜红呢?不知谁说,我问过提提,他说他妹妹上舌面上还有颗和脸上一样大的红痣。合起来就像一个完整的绿豆。那才更是稀罕!不知道是因为她的不同寻常的美丽,还是她不同寻常的厄运,整个晚上大家老聊到她。有个家伙忽然打亮电筒,喂,在床板上,看不看?他们一家的照片!
其实,大家被那个半夜的电筒光晃得都有点心虚。安静了一下,有人用牙缝发出像是自嘲的声音。申卫华先坐了起来。大家都动了,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显示胆量吧。七个人在那只并不太明亮的电筒光柱中,围拢在那张空铺前。电筒像幻灯片光一样,指向了提提的上铺床底板。果然,那里贴了两张彩色照片,一张是提提和一个男人的,还有一张就是提提和他母亲妹妹的合影。妈妈和妹妹笑着,头发和我见到的一样,两边的发束像发带一样,往后扣住了一头柔软的长发。应该是送提提上大学前新拍的照片。照片上,只有提提没有笑。电筒光停在了他妹妹脸上。那颗与众不同的痣再次弹跳了出来,但并没有我面对面见到的那么鲜红。有人小声说,那男的是提提父亲,好像有人说是离婚还是去世了。电筒因此潦草地照了那个男人一下,但很快,光柱又回到妹妹的脸上,并停留在那里。
有个声音说,怎么会这样呢?
有一只手伸过去,用指头抚摩了她一下,看上去充满惋惜。
老申上次不是说,还梦到提提小妹……
有个家伙忽然“呱——”地怪叫一声。拿电筒的家伙,猛地栽到提提的空床上,那种膝盖拱在床板上的声音震撼我们深夜的耳膜。是申卫华推的。刺耳的怪叫加有人咚地栽倒,加上光源抖动和迅速变化,实在把我们吓了一大跳。低矮的光源中,大家像无常鬼一样高大而飘忽地纷纷摸回到自己床上。电筒熄灭了。又过了一会儿,申卫华说,提提为什么那么严肃?马上就有个声音在黑暗中恶狠狠地说,谁把那个肮脏的指头放在他妹妹脸上来着?!
有人又像夜鸟一样怪叫一声。但已经没有前一声那么惊悚了。
三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沉默吓住了,那个十七岁的女孩的话很少,在床上我把她翻过去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反对,她笑了一下。这不是笑给我看的。是我把头突然倒在她脸边的时候,我发现的。那是她给自己的笑。但她显然知道我要干什么,她的腿非常配合。我亲吻着她的头发,我已经找不到当年的芳香,不,不,找不到我当年假想的芬芳,找不到我当年对那个发式芬芳的联想。
我突发奇想,我说,把嘴张开。
她也许误会了,有点儿复杂的表情。当时我没多想,我沉浸在自己的新的遥想中,把她的嘴捏开了。我说,啊。她小声地啊了一声。我说把舌头伸出来。其实,我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心里根本不相信有什么惊奇发生,就像二十年前那个空铺前,没有人在意是哪个家伙说的,关于死去的女孩舌面上有绿豆另一半的红痣。
她把舌尖吐了一点出来。我示意她再伸长。她慢慢地但乖乖地把舌头都吐了出来。我觉得我是平静的,我不能说,我惊诧、我震撼,当时的感觉是一我的整个脑门儿像被人抹了风油精,凉得如风在滑:我看到了一颗颜色浅红的痣!她舌头中侧靠右,一颗粉红色的绿豆大突起,状如女孩脸上的另一颗红痣,的确,仿佛就是脸上的另一半,只是没有脸上的那颗那么红艳,如果我不是有意去找,也许还容易被忽略,但是,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在我发凉的脑际,风一样地溜过:是的,它们就是同一颗绿豆的各一半!
临走,我说多少?她迟疑地说,两百嘛。我把钱给她,她接过钱,却回头看房间。我说,忘了什么?我让开身子。她看上去脑子简单地发笑,慢慢地摇着头,显然,生意结束她放松了,笑得挺蠢,她说,你、这个沙发、这个房间,还有地毯上的那块污迹、那个台灯的颜色、白床单一半拖在地上像裙子的样子,还有你为我梳头的动作、把我翻过去做、对着灯,一直看我的舌头,我好像都做过了。
我愣了愣。做过什么?
一模一样,像是……像是重复了一件事呢。
我觉得我有点儿喜欢这个女孩了。我说,上次我付过钱了吗?
她摇头。我伸出食指压了压她左眼下的红痣,压了又压,那是永不褪色的鲜红。我说,明天和我一起吃晚饭吧。她笑了笑,有点儿职业的虚荣。我说,梳刚才那个发式来。不要化妆。
她走了,我重新躺回床上。忽然我又起身把这个酒店标房的场景,认真打量了一遍,我想象着她的眼光。女孩说的是真话,对她来说,这一切似曾相识,心理学上叫这种现象为“先视感”。可是,对我来说,她莫名其妙的“先视感”深深触动了我遥远的怀想。是一个十七岁的少男对一个有着红痣的少女的迷蒙情愫吗?
是一个有关隋窦初开的早天幻想?好像并不是。刚才那红痣女孩并不多话。她同意我说她是湖北人,是湖北哪里就不说了。提提是湖北人,我们大家嘲笑和反复纠正的“h”“f”不分的发音,让我记忆犹新。
你多大了,她说,这个月就满十七了。
姓什么?他们叫我阿丁。
干这多久了?才从老家来。
四
这个女孩总是用笑来表达意思,她的笑很简单,有点儿等待判决的傻气,但它能表示:好的。我要。痛了。不去。快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基本不会误会她的意思。仿佛是无需语言的感应。当然,我猜也可能有误会,而她不愿意纠正我。
第二次起,我们在一起,她就不主动要我的钱。我给她两百,她一笑。我就再加两百。她还是笑。我认为她是无所谓的意思。如果我没有记错,第一次去那个城市布展的那四天的最后一天,从中午起,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主要是在床上。她的话不多,没事的时候,她的手指好像特别乐意在我皮肤上滑动。我喜欢把所有的窗帘拉开,在阳光下,我坐在窗下的沙发上,看着那个全身赤裸的、有着一颗美丽红痣的女孩趴在雪白的床单上。她有时侧脸笑着,对窗眯着眼睛。她也能这样迷糊地睡去。
那天傍晚,我忽然很想看看这个已经熟睡的女孩的包。我一点儿也克制不住,拉开拉链,包里面有一串钥匙,手机,湿纸巾,钱包和巴掌长的化妆布包,化妆包再拉开,口红、睫毛膏、粉扑之外,还有两个和莸们刚刚使用过的一样的粉红色安全套。包里还有一个小塑料袋。触摸着有个圆圆的什么东西,我再打开,一个橘子,还有一包话梅之类的小食品,我想吃一个,但是,一拿出包口,才发现那不是蜜饯类食品,而是一小袋开了口的鱼皮花生,我的手一抖,一颗花生就滚出塑料袋口。同样地,想都不及想,我一脚踏了上去。在酒店的地毯上,它还是碎了,碎得和我遥远的记忆一样,和二十年前,在我们学校新铺的水泥路上那颗粉碎的鱼皮花生图案一模一样。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女孩子都是喜欢零嘴的,都可能爱吃鱼皮花生。我拿着那一小袋鱼皮花生回到床上,注目着这个熟睡的女孩,注目那颗温暖的线条流畅的红痣。现在,它陪伴着这个我二十年前见过的女孩,正邀游在哪一个时空?轻轻地我抚摩那颗红痣,嗅着女孩头发里深藏的薰衣草的气息,我再次热烈了。
女孩受惊一样醒了,猛地推开我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紧紧抱住了我。我才感到她一身冷汗。我说,做噩梦了?她说,是,做梦了。
我抱着目光迷离的她,继续我的目标。完事后,我忽然问,做了什么梦?
她说,奇怪的梦,从小到大,我经常会梦到它。我说,什么梦?她呸了一口,说,不好的梦,我淹死了。
第二天中午我离去的时候,这个城市在午睡,除了猛烈的风,除了整个城市的树枝在舞蹈般摇晃,而树底下的楼房、行人、车子和狗都显得安静。在酒店退房前,女孩用酒店客房的圆珠笔在我手心里写下她的电话号码。
五
两周后,我如期重返那个城市,同样下榻在那个酒店。但是我的手心里已经没有那个有着红痣的女孩的电话。我并不是不想记住,这一路的行程,掌心的摩擦、汗浸、洗手,直到我需要它的时候,它已经消失无痕。我又想,我还是可以淡忘那个女孩的,就像二十年前她只不过存活在那个遥远的、褪色的少年记忆里,而不能影响我的任何生活。尽管它顽强,不能彻底消失,但只是如烟的记忆,如烟而已。
那个女孩还是到了我房间,依然带着她那颗遥远而令人心跳的红痣。
她说,昨天我从一个十九层的电梯下来,按一层的时候我说,如果从十九层降到一层,一直都没有人按电梯插进来,就说明你又回来了。如果,有一个人中途进来,那你就没来。结果,电梯真的一路直降到底,都是我一个人。所以,我就知道你来了。今天我路过这里。
你又怎么知道我住哪间?
她说,问了总台。
我惊奇了,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她显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努力用无所谓的表情抵抗我的诘问,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这种样子既蠢又涩。在我的逼视下。她说,我偷看过你的名片夹。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当我们入睡的时候,早醒来的人,都对对方干了不太体面的事。她是怎么翻看我的包呢?我很不快。我想,我的好奇是有道理的,于我,她不是普通妓女,而她呢,她凭什么?对于她来说,我和任何一个嫖客没有区别。后来我又高兴了,她只是对我的名片感兴趣,并没有动我的钱,在她身边,我不记得我有丢失过一块钱,上次,也很明显,她似乎没生意就过来和我待在一起,从不提钱的事。我问过她,你不是要给保护你的“鸡头”提成吗?她哧哧笑着,并不解释什么。
那个傍晚,吃过饭,她说不回去。我说,我不能包夜!她并不回答我,只是到卫生间把头发梳成二十年前的样式,又爬到床上打开电视。
我说,你今晚是不是没地方睡觉?
她眼睛看着屏幕。我忍不住开始了第一百遍问话,你到底是湖北哪里人?她说,普通话我不会叫。我说,你真的有十七岁吗?她说,现在满了。我说,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阿丁。你爸爸姓什么?她说,我们村里都一个姓。那村里人都姓什么?她笑:和我家一样。我说,你到底干这多久了?从老家才来嘛。我说,为什么要干呢?她说,又问!
这种对话之所以会进行一百次,就是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真实答案。我问多了,她就不睬,因为她无所谓收费,这就取得了平等的资格。有一次,我躁不可遏疯狂地呵她痒痒,逼她说出老家真实地址,结果她被痒得几乎小便失禁,看上去是咯咯疯笑,但眼睛里却已是泪水在转。我只好放了她。我悻悻然:如果她脸上、舌头上没有那颗红痣,又会怎样呢?
我说,回去吧,你该回去了!
她一下就撅起了嘴。撅起的嘴,圆嘟嘟的,好像一颗放大的绿豆红痣。她说,不回去。夜里,当我们都安静的时候,我又侧身专注地看她和她的红痣。这样的氛围,总是轻易地把我带到如烟的二十年前。我忍不住去点触那颗温润而鲜美的红痣。她睁开眼睛又闭上,或许她本来就是装睡好赖在我床上。她闭着眼睛说,要一百五。我说,什么?她说,点掉这颗肉痣。我说,不能点。她说,对啊,会有坑。
她闭着眼睛说,我肯定以前来过这里。
我没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发现,她的语言中枢可能发育不良,所以,她经常词不达意。这也可能是她喜欢笑的原因之一。我指着酒店说:
有别的客人让你来过这个房子吗?
她点头又摇头。
感觉怎么样?
她笑,是做生意的意思。
我呢?我比他们怎么样?
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哪不一样?她翻过身去。我把她翻了回来,哪里不一样?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干什么我早都见过的。别人不知道。
什么?
六
那次在那个城市,她来找我的时间好像特别多。我看不出她有什么企图,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管她的那个陕西“鸡头”,在我来之前,被警察拘留了十
天,还没释放。她算是自由自在了。
其实,那个城市里,我们已经是很熟悉的人了。但是,真正在一起,我们依然话不多。她依然是问三句答一句,傻笑。倒是她特别听话。我经常请求她全身按摩,她从不拒绝也毫不偷懒。按累了,捶酸了,她会用她的长指甲在我后背全身上写写画画,或者掐掐压压。那个时候,通过房中的镜子,我经常会发现她脸上出现琢磨而含混有困惑的神情,看上去实在幼稚滑稽,但她很专注,就好像在研究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或者什么东西,或者说,她是在琢磨它是不是具备一种生物反应。
最后那天在会展中心折价处理我们无法搬运回去的展品,她忽然想跟我去。我一口拒绝。她就安静地起了床,到卫生间刷牙洗漱,就悄没声息地走了,也照例没谈钱,感觉她的身影挺落寞的。晚上忙完事,想想最后一夜了,我第一次打了她的电话。很快,她就来了。
我带她到她说的海边一家露天大排档。那里的风更大了,当地人都穿着短衣短裤,好像不怕冷,海水在这一排露天的桌椅前面哗哗低沉地响着,黑黑的没有月亮的天边,我不知道海面有多深远,只是海浪阵阵的排浪声,让我感到孤单和凉意。我非常不习惯,随便点了些不花时间吃的,让她快吃。没想到,我竟然被汤里的青斑鱼刺给卡住了。不能吞咽,又抠呕不出,我口水直流。
我们就吃不成了。她带我到一家挂着红灯笼的海边医院,挂的是急诊。在那里,她突然爆发了非常的、几乎算是歇斯底里的笑。她固然爱笑,但那一次,实在太莫名其妙了,太傻啦。那个起码有一米八五高的女医生,手持着那把快一尺长的弯头钳,鹰隼一样盯视着我,等着我对那个突然的笑负责。我张着大嘴,无法下咽的口水,顺着嘴角黏黏不断地流。
笑声来的时候,场面是有点儿荒唐。当时那个头上戴着像矿工灯的、一米八五的女医生,拿着极细长的弯头钳,看完我的喉咙说,啊,我看见啦,看见啦哦张着大嘴热烈点头,同意她的观点,示意她那就快拔!不料,她竟然收起弯头钳,还摘下了头上的“矿工灯”。
她说,去交钱。两百。
我火燎火急地指着喉咙,请求她先动手,我立刻去交!她摇头,转身若无其事地翻看起什么记录来。我被迫吞了好久没敢吞的口水开口说话——要知道我每吞咽一下,喉咙就火辣刺痛,感觉那鱼刺就像小匕首,又扎深了一步。我说,好了好了,她去,你拔!拜托拜托!我强压冲天暴怒,边摸索着钱包,那个鹰隼一样的女牙医,竟然头都不抬:本人去!这是规定!
我七窍生烟!她都看到了,已经是手到刺除,居然玩儿这么要命的损招,难道我还过河拆桥赖她的拔刺钱不成?我猛然出手,手起掌落,就诊的白桌子,在我狂烈地拍击下,所有的物件移了位,那小瓶的钢笔水,被震得腾荡起墨汁,蓝色墨汁哗地洒在有裂缝的玻璃板上,而处方纸边的一支老式的黄色蘸水笔,被震到桌下乱滚。
就是这个情况下,站在一侧的她爆笑了。其间似乎定神两三秒,她自己吃惊地看了看我和那个鹰隼一样的女医生。我们三个人在互相看彼此,她又激烈地爆笑了,我抱着两腮,愤怒地口水长流。
那鱼刺最终还是按那鸟医生要求的程序,我亲自下楼去交了两百块钱才开拔。从张嘴起算,一秒钟不到,那根约两厘米的鱼刺被拔了出来。我、她、医生,都不再说话就散伙了。回酒店的时候,我想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可是,心情被火辣辣的喉咙弄得不好,终是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她还是乖。我在她的笑容里,不断破译着她的兴奋,她的为难,她的激情和反抗。最后我是在她的按摩中睡去的。
醒来时,薄纱窗外阳光灿烂。洗漱完毕,我坐在窗下开始喝茶。拉开一条窗缝,白窗纱立刻在蓝天的背景下奔马一样飘飞。这个疯狂而温暖的城市,毫无秋凉气息。我看着依然在睡梦中的她。红痣在酒店洁白的床上,细腻可爱得就像画上去的。她有踢被子的习惯,赤裸的身子,除了腰腹部,都在白床单之外。其实她的双臂双腿,都还不够饱满,就像她的乳房,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她还有一个更美妙的躯体空间,但现在,她还是刚刚越过青涩阶段却尚未成熟的苹果。不过,她的脸,尤其是有着那颗红痣的脸,已经渗透出女人意味十足的性感,对于我,更加神秘和致命的还有那条深藏在舌头上的粉红色的梦一样的痣。而我就要走了,不可能再有机会昨日重现。
忽然,她在剧烈地扭动,像在急于摆脱捆绑物。我跃上床,按住她扑腾的手,并把自己的腿紧紧压住她乱踢打的腿,喂,喂!醒醒!她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头部在失控地甩动。我猛力地抱起她,她睁开了眼睛。但眼神迷离空洞,我似乎在离她很遥远的地方,我摇了摇她,半天,她不能把眼神正确的焦距对准我,那深度迷离的眼睛还残余莫名的惊悸。
又做梦了?我说。她的眼神终于对准了我,但马上穿越我的身子,停留在我身后比千万年更远的地方,我再次摇晃她,喂!醒来!
她忽然把头低垂下去。看来是彻底醒了。但全身已经是汗潮,脑门儿上都是发亮的冷汗。
又做了什么梦?
她向床外呸了一口。
说说看。
她垂着脑袋说,呸了就行了。在我们老家,说了不好,会真的死人的。谁听谁死。
我不怕。你说。
她疲惫而厌烦,却奄奄一息。她说,我总是梦见我掉进很深的冰谷里死了。隔一阵我就会梦到。那个冰谷有点儿脏,是半透明的,像个湖,也像个大锅,很深很陡,我怎么也踩不住。我一直滑下去,滑下去,滑到底,我就死了。有时候是憋气憋醒的。有时候,我能看见自己的尸体漂起来,浮在水面,我很冷。从小到大,我一直做这个同样的梦。隔一段时间就做,虽然每次都一样,可是,每次在梦里,我还是一样害怕,因为在梦里,我不记得我以前有过这样的梦,所以,我每次都和真的一样,怕极了。
我的脑门儿骤然发凉,像再次抹过风油精那样。
女孩被我紧紧抱在怀里,我说,我在,你就死不了。死不了的。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七
飞机开始起飞的时候,我有一种轻微的眩晕。从飞机的小圆窗往下看,我看到自己正在眩晕中,远离这个疯狂而季节混乱的城市。海平面越来越大,那个城市的红砖白墙绿树,渐变成虚假而渺茫的浅淡之物,最后终于彻底隐没在海天烟尘之中。我从来不曾有任何晕机晕船晕车的记忆,现在,我请求空姐给我一杯咖啡。
临行,我收拾好行李,让那个女孩最后站在窗口的阳光下,我再次端详了那颗二十年前的红痣,我还是伸手又摸了它一下,我在和它告别。犹豫着我请她伸出舌头的时候,我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大概很少笑,女孩因此开心,把舌头伸得像吊死鬼一样长,很久都不收回。我感激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提起了行李包。
她说,我知道你要看我的舌头。
我再次笑了一下,抽下房卡。我说,我知道你知道。
不,你不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从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你和我的事。
因为她经常性的词不达意,她的表达令我困惑了,我侧头看她。
她说,我早就知道,我知道第一次看到你的时
候,你的帽子会飞到我脚下,我踩住它;我知道你会捡起来拍拍它,再把它放在指头上转啊转;我早就知道,警察那个时候会过来,车顶上一边的警灯还坏了,不亮。
我跟她点头,她马上受到鼓励,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在一起的样子,房间的样子,全部东西的样子……还有,昨天,我们在拔鱼刺,我早都看到了那一切,我们早就去过那里,你的口水,那么流……那个奇怪的高医生那么高……那个奇怪的灯,把她的头发弄得像大公鸡……我早就看到过给你拔过鱼刺的……
所以你大笑?
她忍不住又笑出声,多好玩儿啊,那么高的那个不像医生的女人,那个拔牙的那么长的鱼刺夹子,你把嘴巴张得那么大,像刚生出的鸟,她又不肯拔了,你就发脾气了,还有那个墨水跳出来了,哈哈哈哈,我不知道,反正,我很早以前——我不知道多早以前,反正肯定是很久以前,我就看见你和她了,还看到过那根鱼刺!有点儿弯!太可笑了。
我放下行李,全身被她的“知道”笼罩,我感到自己在收缩,在破裂。我说,你以前没有这种“早就知道”的感觉吗?
她想了想,说,有也不会这样多。我不记得了。反正我看到你,就觉得是不是在做梦啊,是不是真的呀,是我没醒吗,有时候,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我打自己的头想为什么这么奇怪呀,这是不是假人呢?
这是个多么天真简单的女孩!我的头皮阵阵发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此前,我们究竟在哪个时空相遇过?那颗红痣照样泛着我熟悉的微光。
她说,有一次,我想如果我们合影,洗出来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你是空的,不能显影,或者只有你一个人,我是空的,要不然我们都显不出来,都是空的,只有空空的背景?什么人也没有……
我再次搂抱了她。我用力地抱她,我说,现在呢,你说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人?
不知道啊。我知道不对吧,可是我糊里糊涂啊。她在我怀里呜咽般地咕哝着。可能因为我格外有力的拥抱,鼓励了她的勇敢,她嗫嚅地再说,有一次,我很想咬你一口,我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出血,如果有出血,那就证明我不是在做梦。
现在咬一口试试,我们应该互相狠狠地咬上一口。你咬吧。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提起行李和她道别。
究竟谁在谁的梦里面呢?是的,她说得对,也许她是一个幻象,也许我是假的,也许彼此在梦里,都是不存在的。不是吗,又有什么证明这些意义的存在吗?
在飞机轻微的眩晕中,我逐渐睡去。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将渐渐消退在我可疑的记忆深处。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地图前面,看到了那个靠海边的那个蓝紫色的小点,我在想,我真的去过那里吗?真的去过吗?也许我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也从来没有一个有着与众不同的红痣的女孩。或者有,而我可能只是以一个灵魂的身姿,邂逅了我二十年前的一段少年梦想?或者,那个女孩邂逅了一千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