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一
1919年。
趁着浓浓的夜色,从北平故宫里偷偷跑出一个人,姓种,种庄稼的种,叫种玉杰。他跑出来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儿子,大的叫种高粱,第二个叫种大麦,都跟粮食有关系。种玉杰对别人说起这名字好记。
说起来,种玉杰是清朝后期皇宫御膳房里的大师傅,当末代皇帝走了以后,皇宫里的二三百人就死心塌地留在宫里看门了。等于皇上跑了,他们还忠心耿耿地守家护院。御膳房这个大师傅种玉杰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没几天,他们就突然出现在天津卫的十八街。那时的十八街什么样?绝对不是贫民区,而是一个繁华的小商铺密集区,算起来十八街距离天津五大道很近,也就在大沽路、西南楼那边。
种玉杰悄悄买了一幢小宅子,属于带前院和后院的那种,不算很显眼。一家人住下没多久,邻居们就发现这三个男人不一般。老大高粱是特别老实的人,处处显得胆小怕事,出去总是跟在种玉杰屁股后面。种玉杰骂他笨,说教你做满汉全席你学不了,你就做面点吧。种玉杰要给高粱留一个手艺。让他一辈子都有饭吃。后来,种玉杰直截了当跟高粱说,你这辈子炒不了菜,吃不上肉,做面点能保证你一辈子吃得饱。高粱听话,就开始学面点,他就记住父亲这句话,做好面点以后就能吃得饱。种玉杰不是只做御膳房的大师傅,他是一个总厨子。他常对两个儿子说,满汉全席,炸不是最精彩的,熘才最精彩。大麦极为聪明,小时候总在御膳房里玩儿,后来玩儿腻了就跑故宫里头玩儿。眼界长了,了解很多故宫的知识。大麦应该说是有文化的,读了很多东西。他绝不甘心像父亲跟高粱说的那样吃得饱。他的信条就是;我要吃得好。他想吃得好,所以就不屑于学面点。大麦最大的特点就是过目不忘,读完的书本放下就能朗读出来,几乎一字不落。种玉杰当时不知道,有一次带着他们玩儿,你想那时种玉杰是御膳房的总厨子,末代皇上跑了后,一些所谓墨客文人喜欢到故宫悠闲。有时他们会在吃饭过程中把大厨叫来,这时大厨会讲,我给诸位献上一道菜。那时种玉杰总是最后出场,叫压轴。文人会说上几句奉承好话,他们抹抹嘴头走了。种玉杰问徒儿们,墨客说的什么。徒儿们都学不出来,大麦会讲,他会知道当时谁在哪个位置上说的,什么爷说的,他都一一说出来。种玉杰发现他有这份脑子,就教他学做很多菜。唯独这点大麦记不住,会忘得一塌糊涂。种玉杰生气;大麦说他不感兴趣做,只喜欢吃。大麦写得一手好字,行草篆隶都精通。他从小就看故宫大殿小殿挂的字,哪一幅都是名家大师的杰作。他还写得一首好词,在故宫里溜达着就能当场吟诵,什么三殿之雄伟集千年之精华,六宫之恢弘采古今之结晶。华盖溢彩,画壁雕栋,金龙盘柱,玉凤绕梁。松木为栏,汉白铺台阶;黄金成环,青铜铸大鼎。楼高九丈,承接天之雨露;墙方百里,圈围地之珍华。
大麦特别留恋故宫的闲散生活,突然有一天半夜,大雨倾盆,种玉杰告诉他和高梁赶快走。大麦死活不走,种玉杰强拽着两个孩子闪出了午门。门外车都已经雇好了,再回来找大麦不见了,种玉杰本不敢再回,但寻子心切便斗胆潜身在故宫里到处寻找,最后看见大麦在中朝的太极殿前面哭,他说,我不愿意走,这个地方是我最喜欢的。种玉杰说,这不是你小子喜欢的地方,你赶快给我走!种玉杰掏出裤腰带把大麦绑走,三个人仓皇从午门逃走。大麦质问,为什么?种玉杰只字不说,太雨砸在车棚上咚咚作响。
在十八街租完房以后,一年的光景,种玉杰带的银两花得差不多了,他对高粱和大麦说咱们不能这样坐吃山空,要想办法挣钱。有好事的邻居总爱盘问种玉杰,从哪来儿的?以前是干什么的?种玉杰跟儿子们统一了口风,就说是从河北黄骅过来的。大麦问,那我们究竟是不是黄骅人呢?种玉杰说,是。大麦生气了,说,爹,您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哥儿俩,别逼一句说一句。种玉杰恼怒了,说,你们再多说一句会被杀头的。高粱嗫嚅地问,我们说黄骅人倒是行,可上天津干什么来了?种玉杰想了想说,就说在黄骅遭灾了,到天津找饭吃,跟任何人都这么讲。大麦说,您是宫里御膳房总厨子,为什么隐姓埋名的?种玉杰动怒,说谁说出来掌嘴!
在种家对门住着姓桂的一家,掌柜的叫桂五堂,原先是跟着袁世凯的随从。当袁世凯完了以后,袁世凯手下这些人就做鸟兽散了。桂五堂跑到这儿开了一个饭馆。他说,我这辈子就特别好吃,所以就开了饭馆。他对外不避讳,就说以前跟着袁世凯,现在袁世凯完了,我就出来混饭吃。桂五堂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在小站练兵的时候,他曾经跟着一个德国教官学会的。他最喜欢在小站练兵的那段时光,使得中国从热兵器变为冷兵器。桂五堂打得一手好枪,飞鸟中弹都在脑袋中央。他保留了两支锃光瓦亮的勃朗宁手枪。他又特别好吃,自称嘴上一套,手上一套。他闺女叫桂花,儿子叫桂林。桂五堂做的菜跟别人不一样,要不特别辣,要不特别成。他们家菜馆半中半西。桂林是个十分聪明的商人,这个半中半西的设想就是他提的。走进桂五堂的饭馆,会看见四周墙壁上挂了很多枪,经常有习武的人过来吃饭。
为糊口养家,种玉杰别无选择也开了个饭馆,经营天津人爱吃的鲁菜。但他从不出面应酬,就让高粱露脸。他雇了几个山东伙计来做,也不特意指点。大麦吃不惯他哥哥做出来的饭菜,说你做的菜是给老百姓吃的,我吃不惯。于是就央求他爹,说,爹,我求你,我妻吃这个和那个。他一说菜名就是御膳房里的菜谱。种玉杰溺爱大麦,儿子说完以后就破例给他开了小灶。
两家饭馆几乎是对着开的,别人都以为互相会较劲,但没想到却相安无事。高粱喜欢上桂花,桂花长得不算漂亮,却很有风情,走起道来扭搭扭搭的,腰都跟着晃来摇去。在十八街只有她这么一走招人。她的腰肢很细,臀部就凸出了。男人都传说桂花乳房很是饱满,像是西山秋天熟透的桃子。有次,桂花穿着一件低胸的上衣,就有不少男人故意让她弯下腰去捡东西,好趁机看她那如桃子般的乳房。桂花是个善良女人,脑子简单,只能想一件事,是个一根筋的女人,她所有的事情都是替别人着想。高粱喜欢桂花的时候,大麦也悄悄喜欢上桂花。桂花喜欢高粱,也喜欢大麦,见了大麦喜欢大麦,见了高粱就喜欢高粱。不是她水性杨花,她就是这么一个人。种玉杰知道后摇头叹息,暗自说,这种女人最坑人。
高粱看不惯桂花喜欢弟弟,大麦则不然。他对桂花说,你喜欢我哥哥也行,你喜欢我也行,我不跟哥哥争。高粱的眼睛黑白分明,只要看见桂花跟大麦一块儿就生气。高粱报复大麦的手段很简单,那就是该吃饭时不给大麦最好的,故意勾引大麦的馋虫。大麦太懒,不愿意自己做,他就告诉高粱,你做什么菜,应该怎么做。高梁一晃脑袋,我不会做,要做你自己做吧。
桂五堂偏爱大麦,哪次大麦到了桂家,桂五堂都很热情。大麦吃完了以后,总爱对菜品指三道四。说味道太重了不行,哪道菜差了什么火候,应该怎么怎么做。桂林脸皮薄就不高兴,说,你小子干吗来了,你有本事上灶做个样子给我看看。大麦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地说:我只能说,我不能做。
桂五堂早猜出高粱和大麦的心思,就找种玉杰商量,说,你这俩儿子都喜欢我闺女可不行,你得想办法。晚上,种玉杰把高粱和大麦叫过来,说,你们俩就抓阄吧,谁抓到了阄就跟人家桂花姑娘,没抓到的不要再想了,再想我就掌你们嘴!高粱在抓阄之前彻夜难眠,然后天蒙蒙亮就跑去给弟弟跪下了,说,哥哥求你个事,我这个阄如果上面写的是你,你也要说不是你,你把桂花让给我。大麦有苦难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说,你既然求我了,我只能答应,但这事你谁也别说,连桂花也别提。大麦烦闷地走出家门,在十八街来回走到天亮,满眼是泪,一直到流干,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桂花让给高粱。
转天一抓阄,大麦抓着了。大麦抓着以后就大喊,我抓着了。高粱急了,说,你小子说屁话呢,我才抓着了呢。种玉杰摇着头说,我给你们两个做的都是白条,屁字没有,怎么会都说有呢?大麦站起身朝高粱鞠躬,说,我退出,好生待桂花,别抓阄了。大麦说完后就不想做事了,天天泡在茶园子里,第一眼就迷恋上唱大鼓的小黑姑娘。大麦见到小黑姑娘是在晚上,小黑姑娘那天穿得很简单。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就遮住了全身,外衣的前领是暴露的。大麦发现小黑姑娘的外衣设计得很合理,因为她前胸很有凸起感,属于拔地而起。外衣不是平面的,而是有了腰部的曲线,而小黑姑娘腰部收缩得又是恰到好处,承上启下。外衣下端是敞开的,很像是中国旗袍,于是显示出她的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地显示女人魅力。她的脊沟深陷,肩胛骨凸出,宛如一只蝴蝶扬起双翼。大麦想接触小黑姑娘,就拿着几个为她而写的唱词,都是《聊斋》的段子。小黑姑娘读完以后,那眼神就变化了,有了火的感觉。大麦不知道园子里规矩,后来才知道小黑姑娘这么火爆是有客人捧场,而且连捧了三年,此人是金爷。
金爷传说曾经是王爷,但金爷矢口否认。金爷有个孙女,叫金不提。金不提虽然相貌妖艳,打扮却像个男人,总是梳着短发,穿着男人装。金爷去茶园子里,金不提就跟着凑热闹。追求金不提的男人不少,但金不提都不抬眼皮,说,哪个男的都不需要,少跟我显摆你们家有钱,我们家什么没见过?金不提偏偏看上了大麦,因为只有大麦不正眼看她,而身上飘浮着一股酸文气。茶园子就针鼻点儿大的地界,金爷对大麦喜欢小黑姑娘很生气,找人告诉种玉杰,说你儿子别跟我起腻,小黑姑娘是我的人,动了我的人留神把你们家给绝了。种玉杰怕了,对大麦说,你不要追戏子,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才做的。大麦无动于衷,金爷见大麦满不在乎就急了,准备找人要做掉大麦。小黑姑娘发现后左右哄金爷,见到大麦也摆出不理不睬的样子。金爷还嫌不够,对小黑姑娘下了诏书,你得绝了心,要不然我就把他的心挖出来炒着吃。小黑姑娘觉得大麦顶着块傲骨,求不动他就求金爷,说,你要我什么都给你,但你不要碰他,但金爷就说不行。金爷在灭大麦的几次过程当中,大麦都无意中逃脱了。种玉杰知道孩子惹大祸了,在十八街没人不知道金爷手狠的。种玉杰想替大麦求情,就去茶园子找金爷,他只是在人群里偷偷朝包厢里瞥了金爷一眼就已经面无血色,浑身抖如筛糠。
转天黄昏,夕阳如血,种玉杰就无影无踪了。
二
在种玉杰失踪前,他请了饭馆两位老主顾吃饭——面铺常老板,肉铺杨老板。种玉杰对两个儿子叮嘱过,这两个老板不管什么时候吃饭都不能要钱,但两个老主顾每次还都给钱。两个老主顾到了饭馆刚落座,种玉杰就关门封客了。他说,感谢你们特别关照我这个店铺,今天晚上我献丑给你们做几道菜。说着他亲自把几碟小菜陆续摆在桌子上,刹那间香气弥漫开来。那道“梅山翠湖”做得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竹荪,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了一座丽峰。两个老板见罢迟迟没敢动筷子,怕破坏那静谧的湖色风景。最终,还是常老板嘴馋夹起一口竹荪,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再一道“半月沉江”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细细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江中,流光倒影,诗意盎然。而另一道“发菜羹汤”,杨老板搅了搅,汤里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了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拿起筷子轻轻挑起,长丝不断,两个老板一边夸奖一边咬在嘴里再称赞,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滑腻。种玉杰又端上一道“香泥藏珍”,只见这道菜用芋头层层埋好,吃着吃着就从深处触到一块褐色的宝物,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醇厚。杨老板不好意思地点明,这一准是宫廷里边的菜吧?种玉杰一愣,怎么见得呢?杨老板显摆地说,我曾经在半年前进了一次宫,主要是给里边送肉,在那儿吃了一次有这个菜,褐色的东西是洋芋对吧?种玉杰点点头,说,我要出一趟远门,走后还望你们多托付高粱和大麦。没有你的面,没有你的肉,我这个饭馆就得歇菜关门。常老板问,什么时候回来呢?种玉杰长叹一声,我本来就不想走啊。
种玉杰出走没有跟高粱说,只是把大麦悄悄叫到跟前,黯然地交代,明天你爹得出趟远门,你们可能几年都看不见爹了。我知道光靠你哥哥这拙手艺不行,我给你留一样家传的宝贝。这个只能留着,当穷到没办法的时候再去卖,一定卖给有钱人。但凡有一口活气,都不能卖,但是一卖它你就能活二十年。说完,种玉杰从囊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就是一块玉,晶莹剔透,温润有油,富有灵气。大麦摸上去有一点凉,感觉很细腻。种玉杰把桌子上的碗倒满水,把玉扔里面,哗一下就都绿了,将玉再拿出来,水色又变回来。大麦看着这块玉不屑地问道,这块玉卖了能养活我二十年吗?种玉杰回答,有一天你要是把它卖了,你能活二十年,但是你就离死不远了。这块玉你还不能告诉高梁,告诉他了,你也就离死不远了。我走了以后,你就跟高梁屁股后头天天说穷喊饿,你管高粱叫亲爹都行,叫他赏一口饭给你,你就能活下来。
高粱什么事都靠着爹,他每天一早一晚都准时给爹请安,这都是在宫里留下的规矩。这天黄昏,高梁按时到爹那儿去请安,意外的没有看见爹在那儿喝茶,因为种玉杰是善于饮山饮水的人物。高粱看不见爹就慌,他忙问大麦,咱爹呢?大麦心里很凄楚,但依旧平静地对高梁央告,我饿了,你得让我吃晚饭呀。等到半夜,高梁彻底崩溃了,他从小就依赖爹,事无巨细都听爹的,爹突然没有了,顶着的那块瓦碎了。他问大麦,爹是不是出事了?大麦吃着高粱给他煮的面条说,不知道。高梁又问,爹走时候说什么了?大麦笑了,说爹三年五年回不来了。高粱放声大哭,大麦就问哥哥哭什么,爹又没死。高粱说,爹走了,大树倒了我怎么活下来?高粱又问,爹给你留什么东西了吗?大麦说,什么也没有留呀,爹就说你会给我留一口饭吃的。高粱哭了一晚上,闭店三天,那几个山东伙计也给了几个碎钱打发了。肉铺的杨老板嘴快,演绎得绘声绘色,十八街风传种玉杰是宫里御膳房的大厨,因为强奸了宫女被通缉,偷偷跑了。
高梁六神无主了,爹就是他的天,他的地。
他关门三天,桂五堂找上门,说,你小子不能关门呀,你关门以后我买卖也不行,门对门的店必须要
互相较劲,客人才多。你关门了,我客人也就少了。高粱说,我爹走了,我撑不起这个门面。桂花也闻讯过来,说,你必须要开门,不开门你和大麦吃什么?早晚会饿死的。高粱无奈把门打开了,他只会做面点,他发现能炒鲁菜的大厨也跟父亲一样没有了,背走了刚从肉铺进来的几扇猪肋条。爹没了,菜也没有,开门客人吃什么呢。高梁急急乎乎找到桂五堂,说,我只会做面点,你们给帮帮忙找个厨子和墩上的。桂五堂还不错,说,我把二厨打发过去吧。这个二厨是极为奸诈的小人,桂五堂正想找借口赶他走呢。二厨过来,勉强开门了,所有报菜都跟桂家一样,桂家什么菜这边就什么菜,两个饭馆等于是一样的菜单摆上。所有食客来了听说都一样了,一样干吗不奔原来地方吃呢。高粱的生意日渐冷清,高粱就很难过。大麦说,你不能跟桂家一样,你得有自己的菜单才能活下去。高粱说,我哪有菜单,我就是个吃货。大麦信誓旦旦地说,我给你开。转天,大麦开了一个菜单子,里边有一百多种,怎么配料都写得详详细细。高梁惊诧了,你怎么开的?大麦说,这些菜单子咱爹都给咱做过,你吃了就忘,我吃了记住了。
高粱一怔,他突然意识到大麦实在太厉害。
二厨见到这个菜单不动声色,高梁这个店没三天顿时就火爆起来,都慕名奔着这桌宫廷宴席来的。突然一天晚上二厨卷铺盖走人了,悄悄带走了大麦开的那个菜单,更有甚者把种玉杰留下的散金碎银都拿走了。高粱火了,急匆匆找到桂家,桂五堂说,我不知道这个人。大麦细一打听原来二厨早想卷走桂家,桂家防范得好没被卷走。现在种家雪上加霜。遭到了灭顶之灾。高粱说我就死了吧,说着就准备要死。死之前,高粱觉得桂五堂是个祸害,是他引见的二厨,于是高粱撞进桂五堂的饭店。他从墙上顺手摘下一把枪,说桂爷,我要用你的枪崩了自己,你看哪把枪合适?桂五堂笑了,说墙上这么多枪,只有五把枪里有子弹,别的枪都是空的。你随便拿一把就崩自己,有子弹算你小子倒霉,没有就说明天不灭你。高粱狠心从墙上又摘下一把,然后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桂五堂没说话,高粱说,那我就开枪了,死了你让桂花给我收尸。说着就要扣,桂爷蹦起来说,你别动,千万别动,这么多枪就这一把有子弹。高梁陡然脸色煞白,他问桂五堂,是不是我这么一枪下去就死了?桂爷说,你有难处跟我说。
高粱回到家,他知道天要灭他了。他一般不去爹的屋,爹是一根柱子,柱子倒了,房子也就塌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进爹的房间,屋里空空荡荡的像一个被遗弃的仓库。高粱想好准备卖房子,这是他唯一能活着的办法。他就找到面铺常老板,说,我爹丢下我跑了,我把房子卖了好糊口。常老板说了一句话叫高粱五雷轰顶,说,你家房子卖不了,那是我租给你爹的,到现在都没给我租金呢。高粱觉得走投无路了。他憎恨爹,也憎恨大麦是个废物。他留恋的是女人,他跟桂花央告,软声说,桂花我求你个事,我明天就走了,你无论如何得答应我。桂花纳闷地问,你去哪儿呀?高粱说,我要离开人世,我死之前求你个大事。桂花吓得哆嗦,嘴唇哆嗦着如蝴蝶的翅膀,说,你别死啊。高粱说,我必须求你一件事情。桂花说,你说吧。高粱说,我活到二十多岁什么也没得到,空身这么走不值得。桂花看高粱一把鼻涕一把泪,心软了,说行。高粱说,就让我跟你睡一觉吧。桂花傻了,高梁扑通一声跪下,跪得地上一大坑。桂花心是水晶玻璃制作的,就怕别人磕,磕了就碎。她脑子一片空白,低头答应了。睡觉前,高粱一件一件给桂花脱着衣服,脱得桂花无地自容,脱得高粱心花怒放。他认真地摆动着要死要活的桂花,如同在案板上收拾一条活蹦乱跳的黄花鱼。高梁显示着男人的一切,他摸到了桂花肩胛骨那块灵性的蝴蝶,前心与后心隆起的那个山脉。高粱说,我们家是从宫里来的,可不是太监。高粱跟桂花睡完以后云山雾罩,觉得跟女人一起是那么享受,从骨头缝里泄出来的都是惬意。他就不想再死了。可高粱嘴里直说,我真得去死了,我必须要死。桂花被高粱折腾得灵魂出壳,只能呻吟了,说你不能走。高粱笑了,说你舍己救人,就是割肉救鹰。为你,我不死了。
转天太阳出来了,挂得老高老高。
三
大麦饿了一整天,饿得满眼冒金花。他一早就找高粱。这时桂花已经穿好衣服要走,高梁按住了桂花,隔着门窗对大麦说,兄弟,我顾不了你了。因为咱爹说了,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要有你饭吃,我现在这口饭没有了,你好自为之吧。大麦问他怎么了,高粱说我要死了,实在没有饭了。我告诉你,你要饭也要到有头有脸的地方去要,别在这十八街要,因为爹来的时候就在十八街这个穷地方。桂花生气地对高粱说,你怎么这么说大麦,你现在想活了,就得让你兄弟有口饭吃呀。高粱坦然自若地说,我现在只能养活你一个人,我管不了他了。高粱决定不死了。而桂花还没转过这劲来呢。她不理解地问,你怎么又不死了。高粱就发火了,你盼着我死是怎么着!
大麦当时没理会,在犄角旮旯寻个吃的就算填了肚皮。晚上,继续去茶园子捧小黑姑娘唱大鼓。那天小黑唱的是杨贵妃和唐明皇缠绵悱恻的《剑阁闻铃》。唱完以后,满堂喝彩一片,她看到大麦那双亮晃晃的眼睛。金爷给台上甩了一个金戒指,小黑姑娘没有心思捡,被拉四胡的顺走。金爷到后台问个究竟,看到大麦领着小黑姑娘消失在昏暗的胡同里端,就发疯地寻去。小黑姑娘跟大麦到一家小酒馆喝酒。俩人推杯问盏好不热闹,大麦给了小黑姑娘一个段子,叫《活捉三郎》,说这是鬼捉负心人的故事。大麦能唱,边唱边喝酒。小黑姑娘的心酥了,就势倒在大麦怀里。大麦说,今晚的酒钱你掏,我除了这身肉没别的了。小黑姑娘能喝,大麦也不含糊,在灌到第三壶酒的时候,金爷终于寻到这里推门进来。两个人已经东倒西歪,金爷发作不成,他看到大麦把手已经伸到小黑姑娘的内衣里,妒火四溅,从后腰抽出砍刀就要剁大麦的手,被后面追过来的孙女金不提一把拦住。金不提说,爷呀,要成男女之欢,不能毁阴阳之交。金爷跺脚走人,金不提就这么守着,一直到半夜。大麦醒来,见金不提笑眯眯地看着他,大麦瞬间魂飞魄散。
天蒙蒙亮,大麦开始颤悠悠朝家摸,到了家日头已经起了一竿高。大麦突然想起高粱说要死的事情。他急忙闯进高粱房间,见高粱和桂花在吃早点,他问,哥哥你没死。高粱气急败坏,说等你回来救我黄花菜都凉了。大麦从高粱房间的面缸里找出那块玉,说,咱爹走时留了一块玉,说这块玉够咱俩活二十年的。高粱一看这块玉就愤怒了,怒斥道,你怎么早不拿出来?桂花插话,说什么意思,早拿出来你就不要死要活了。高梁笑说罢了,桂花伤心地说,我还不如玉在你心里的位置呢。高粱说,不是那意思。大麦终于看出子丑寅卯,说,高粱你把桂花怎么了?高粱又笑了,说,她就是你亲嫂子了,你不能再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桂花撂下饭碗,含泪走了,她本意是喜欢大麦的,她知道这辈子就糊里糊涂被高粱侵占了。桂花走出大门,她突然想,如果心不软,高粱死了也就死了。她又想,自己拒绝高粱,高粱真的就去死吗?她
想起高梁看见玉的贪婪,她厌恶了,她知道所有男人见到玉都会这么耍无赖的。她看见大麦这么慷慨,拿那块玉似乎不当什么。一个男人要是拿玉不当什么了,拿女人就当什么了。
高梁大中午的找到一个卖古董的铺子去检验。他不信他爹,他也不信大麦说卖了它能吃二十年的话。推开一家显眼的门脸,里边琳琅满目。高粱无意间碰到了天津闻名遐迩的古董张。古董张三天没遇到卖主了,正无聊呢,就看见高粱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然后他就眼珠没转移过。终于,古董张看见了那块玉,他极力克制着自己。高粱见掌柜的不兴奋,说您再细看看,这可是能养活我二十年的好玩意儿。古董张说看完了,高粱就又问他怎么样。古董张说就是一块青海玉。高粱再问古董张值多少钱。古董张就说值一百块现大洋。高粱骂了一句街,很难听,那是骂给爹的。骂完以后高粱就大哭起来,然后沮丧地对古董张说,你把玉给我吧。古董张说,看你是有难事了,我给你一百五十块大洋吧。古董张就在案子底下寻找着什么。高粱高低不卖了,他要留着找爹算账,质问他为什么这么狠心。古董张无奈地就把玉给他了,但是在给的过程当中,玉当戏法一样变了。古董张说,我告诉你一下,你拿红布包着玉不讲究,青海玉虽然不值大钱,但也算个稀罕物件,我给你换一个好盒子包着,你以后再给人家显摆也好看呀。说着,他就拿过来一个精美的盒子,把玉放进去问高粱,这玉是不是你的那块?高梁说是,古董张就把盒子推过来,说,出门别在我门前转悠,我那有电网小心伤了你。
高粱把玉拿回去了,他进家门,见桂花绘他端过来一笼屉包子。高粱香津津地吃着,桂花说,你那玉怎么样了?高粱说,能养活咱俩一辈子。桂花不屑地,你吹吧。高粱不再说话了,把从古董张那拿回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那块玉亮晶晶润滋滋的。桂花高兴地报喜去了,因为桂五堂说了,不让桂花跟高粱和大麦来往,说种家已经破败。大麦吮着香味儿就进来,他除了喝酒没进过什么像样的东西。高粱给了大麦一屉包子,说,我不死了,咱爹说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高粱绝口不提跟桂花的事,大麦说,你拿什么娶桂花?高粱指了指桌子上那块玉。大麦说,既然你不死了,就把玉给我。咱爹说给了你,你就一准卖喽,它放在我手里我不卖。高梁笑了,说,你既然给我了,我就不能再给你了。爹虽然给你了,但是我还担心你把它卖了呢。大麦红了眼圈,潸然泪下,说真是世亲财黑,怨我不听爹的叮嘱。
四
天擦黑,月亮上来得早,把灰蒙蒙的地罩得如白昼。
桂花领着高粱进了桂家,高梁手里托着那个盒子。桂五堂眯缝着眼睛,对高粱说,你就这么娶我闺女?高梁说,这个能养活我俩。桂五堂说,要靠着这个养活我闺女,我劝你趁早走。桂花说,高梁做面食的,我一辈子饿不着。桂五堂生气了,说,吃面食能吃出日子?那得吃山珍海味。桂五堂捧过那块玉仔细地把玩着,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看着看着就瞅出破绽了。高粱察言观色,见桂五堂眉毛皱了,心也就跳出来了。桂五堂说,这块玉不像你爹说的那样,这块玉能让你支撑半年就不错。说完,桂五堂从墙上摘下一把枪,问高梁,你赌赌这里面有子弹吗?高粱说,有。桂五堂从弹膛里退出子弹,说,算你傻小子蒙对了。
高粱认定古董张说得对,是爹欺骗了他。桂五堂说只能支撑半年,这个东西把高粱心中物质依赖的分量变了,二十年变了半年。高粱恍惚了,他问自己该怎么办。他想半年干脆就折腾桂花吧,他就跟种鸦片一样,不断折磨桂花,几乎天天晚上想跟桂花睡觉。还有更重要的是桂花给他吃的,他就像猪等待着桂花喂养。高粱不过问大麦,他管不了大麦。大麦也好几天不回来睡。大麦靠给小黑姑娘写段子赚钱,写了好几个,写一个红一个。可赚的钱都是小黑姑娘给的。大麦觉得面软,一个男人靠女人给钱总觉得气短。金不提给大麦钱,大麦忍受不住了,说,我得要我挣的钱,我不要女人的钱。金不提无奈,只能多给小黑姑娘赏钱,再让小黑姑娘给大麦钱。大麦知道了,也不拒绝。大麦写了几个再也写不出来,他觉得脑子里都是糨糊,搅拌不开。小黑姑娘给他钱也不要了,他嘴也馋,吃不了粗糙的东西。金不提看出大麦的底牌,带着他去下馆子。桌上摆的都是好吃的,大麦闭着眼睛寻思。金不提说,你写不了还能挣什么呀?大麦说,我还能背食谱,你告诉我桌上摆着什么,我就能告诉你怎么做的,搁的什么佐料。金不提不信,让掌柜的喊来大师傅,金不提说一样,大麦就开口答一样,说得大师傅瞠目结舌。掌柜的说,那你上灶来一个?大麦苦笑,我只能说,不能做。金不提看着饭馆的水单子,说,掌柜的,你以后让我这朋友给你写吧,他一手的好字。掌柜的说,我不能给他钱,他来了只能送个菜。大麦千恩万谢说,这就足矣了。
一个下雨的季节,连续下了十天,十八街的门脸都被水淹没了。桂花知道自己怀孕,她就跟桂五堂说怀孕了,桂五堂问,怎么怀孕的,跟谁?桂花讲是跟高粱。桂五堂大怒,说你怎么跟一个笨蛋鬼混,他不能养活你知道吗?桂花点头,说,我是为搭救他才这样,生米已经熬成粥了。桂五堂仰天长叹,从墙上拿起一把枪就要杀过去,被桂花死命拽住。桂五堂愤慨地说,男人可以没本事,但要有学本事的能耐,高粱全无呀。桂林觉得妹妹吃了亏,找到高粱。在南市偏静的饭馆,桂林点的是猴头。这里说的猴头绝不是食用菌猴头,而是真正的猴脑。一个中间挖洞的方桌,几个人围桌而坐,中间的洞并不像火锅或是麻辣烫那么大,正好容一只猴子的头伸出来。一只非常可爱的猴子被牵去,据说那是专门食用的猴儿,头比较大。猴儿的头顶从小洞中伸出,用金属箍住,并且箍得非常紧,用小锤轻轻一敲,头盖骨应声而落。猴的脑部就完全裸露在食客们的面前。这时有较馋的一些人已经用汤匙伸向红白相间的猴脑,随着桌下垂死猴子的一声惨叫,拉开了生食猴脑惨状的序曲。高粱吃得心惊胆战,桌子底下的两条腿不断地哆嗦,导致整个桌子都晃悠。桂林边吃边神态自若地问,你把我妹妹弄成这样了,你打算怎么办呀?高粱说,那好啊,你就是我大舅子,大舅子受我一拜。桂林说,你滚蛋!说着一脚就把高粱踢倒了。桂林说,很简单,我妹妹肯定不能跟你,这事我必须要惩罚你,让你记住一辈子。商粱问,怎么惩罚?桂林抿了一勺猴头说,阉了。高粱吓吓唧唧地问,还有呢?桂林给高粱一勺热乎乎的猴头,说,听桂花说你爹是御膳房的大厨,要不把你阉了,要不把你爹找回来,给我家当大厨子。高粱哭了,说,你阉了我我也不知道我爹去哪儿了。桂林站起身,说,你让我阉你就真的阉你,你爹是从官里出来的,知道怎么阉人的办法。
桂林要走,大麦忽然挑帘走进来,在座的人一惊。大麦说,桂哥这样吧,我知道我爹去哪儿了。高粱说,咱爹去哪儿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真是孽种。大麦坐下来,用高梁的勺气定神闲地吃着猴头,不住地喊着好吃好吃。桂林被大麦的气势震慑住了,大麦说,我爹在河北的黄骅,你让我哥哥到那儿去找,我在这当人质好不好?桂林爽快地说,好。
当晚在种家,大麦与桂林立好字据,有两个证人,一个是面铺常老板,一个是肉铺杨老板。桂林对高粱说,你一个月不能把你爹找回来,我就把大麦阉了。桂花这时冲进来,但看到是白纸黑字,还有大麦的红手印。桂花愤怒地对桂林说,你为什么要阉了人家呢。桂林笑嘻嘻地说,他就是靠男人那玩意儿祸害的你,不阉了能解恨吗。桂花看着茶呆呆的高粱,欲哭无泪。桂林说,我知道是你告诉的大麦到饭馆找我,也没用,我必须惩罚高粱。
当晚雨停了,漫天的星斗。大麦找人画了图,告诉高粱去黄骅路怎么走,人怎么找。高粱犯大难了,说我坐车没有盘缠呀。大麦说,你别着急,我想办法给你凑钱。大麦找到小黑姑娘,说你帮我个忙。小黑姑娘一听借钱就变脸了,说就知道有一天你管我要钱,我最讨厌吃软饭的人,结果你还是吃软饭的人。我有两条界限不能越过,一个是借钱,一个是给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生孩子。大麦黯然神伤,说,我给你写了这么多词,你唱响了这么多词,你就不能借我钱,钱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小黑姑娘点头说,就这么重要,我就指着卖唱的钱过日子。大麦踌躇了,他知道金不提有钱,一张口就能拿到,但拿了就得成她的。面首,这是大麦绝对不想做到的。他对金不提说过,女人的腰带可以松,男人的裤裆就是脸面。
大麦踉跄地离开小黑姑娘,第一次借就被人家轰出来了,天又下起大雨,淋着他是透心地凉。他回来告诉高粱,说你一定要等我,我再去想想办法。高粱蹲在家门口,说,我就一直等着,你不回来我宁可成石头狮子。高粱在门洞里眼巴巴等着,等着大麦能借钱回来,他觉得爹走了,大麦就是他的依赖。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始终是绿叶,是绿叶一定要长在一棵大树上。大麦在金不提门前转了一圈又空手回来了,对高粱说,我借不来钱呀。高粱火了,霍地站起来咆哮着,你这个笨蛋,你借不了钱我怎么能活呀。大麦他看不了高梁那双期待的眼睛和干巴巴的嘴唇。雨点又无情地砸下来,砸在地上咚咚作响。大麦硬着头皮再次到金家,金家住洛阳道深处一座小洋楼。其实金不提只不过跟他提过一句住址,大麦根本不想记,但当需要的时候就清楚地跳跃在脑海里。
找到了门房,门房说概不会客。他对门房说,你跟金不提格格说大麦来了。门房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说,金不提格格现在没工夫见你。大麦眼前一黑,他料到小黑姑娘会拒绝,但绝想不到金不提会谢客。
大麦又回到家,雨居然停了,夜空如洗。高粱还在眼巴巴等着,大麦说,弟弟已经没有辙了,你就上路吧,再不走桂林会找人阉了你,宫里阉人我见过,也叫做“去势”,一刀下去就下来了,快得连血都不流。高粱畏惧了,兄弟俩洒泪告别。大麦告诉高粱,咱爹在河北省黄骅县朱里口村,你去那儿找他。高粱绝望了,说,我手里什么也没有,怎么走呢?大麦说,就得走了。从天津走到黄骅一百多公里,得走两天两夜。
高粱上路了,他一步三回头,心如刀割。大麦眨巴眨巴眼睛,泪水模糊了,高粱就消失在星斗转移处。高梁一路诅咒着种玉杰,暗自说找到以后要扇爹左右两大嘴巴。可他不知道大麦把在饭馆卖字讨要的散金碎银,悄悄塞在了自己口袋里。高梁刚走,金不提就风风火火到了大麦家。他开门一看是金不提,特别吃惊,问,你怎么来了?金不提说,我不知道你找我了。当时我在屋里打牌,后来门房告诉我说你来了,他觉得你衣衫褴褛就把你撵走了。这个门房跟我爷爷好多年了,我还是把他给辞了,这种以貌取人的家伙不能要。大麦的血在燃烧,但嘴角依旧微笑。金不提又问,你是不是找我借钱?大麦脸色红了,金不提掏出一个小包袋塞给大麦,转身坐洋车走了。这时候十八街已经夜半更深了,只闻到叮叮当当的车铃声逐渐远去。
五
大麦拎着小包袋就追高粱,一口气追到了万家码头,这是天津去黄骅的必经之路。他信手画一幅高粱的画像,问谁都没见过。他只好提着小包袋往回走,在一个夜店小睡片刻,数了数知道小包袋里竟然有三十块大洋。他看着窗外一轮孤独的明月不知道哥哥在哪儿呢。大麦好不容易回到家,一看高粱在家待着呢,有滋有味地吃着小笼包子。大麦问,你怎么回来了?高粱说,我不知道黄骅往哪儿走,出去转了一圈,摸到口袋里的钱就回来了。大麦干生气,高粱说,干脆你去找爹吧,我在家等着。大麦气得哭笑不得,他拿出小包袋,说这是我筹的三十块大洋,我雇一辆车送你到黄骅吧。高梁一看钱眼睛就发亮了,说,我给你留两块大洋,剩下的我都带走。高粱拿着小包袋喜气洋洋地再次走了,他觉得找不找爹都没什么意义了,去黄骅享受一天算一天。
高粱一走,大麦就觉得饿透了,胃在翻滚地绞痛。-他在家彻底搜了个遍,能吃的或者能做的都没了,高粱已经残酷地把跟吃有关的东西都吃光了。他不能再找金不提,他是要脸要面子的,饿死也不能伸手。他更不能找小黑姑娘,面子已经血淋淋被扒光了。这时,桂花偷偷跑来了,原来高粱吃的小笼包子就是桂花瞒着哥哥送来的。大麦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坏了。桂花问,高粱呢?大麦说,找我爹去了。桂花说,不对呀,他已经回来了。大麦说,我给他钱已经走了。桂花不忍心看大麦痛苦,说,上我家去吧。大麦摆摆手,说你们家要阉了我,我不能去。桂花晚上偷偷把菜送来,有黑椒牛排,被桂林发现了,桂林发狠把桂花关起来。桂林痛心疾首地说,我料定你会送饭。我就要饿死那小子。桂花问,你为什么?桂林说,我见不得不能活下来的男人,你却偏偏全遇到了!
大麦想到一个人就是面铺常老板,他使劲儿敲开了面铺门,对常老板说,你赊给我半袋面,我爹走时候叮嘱我找你要的。常老板笑了,问你爹还说什么?大麦怔住了。常老板狡黠地说,我给你半袋面你能干什么?大麦说,吃。常老板问,吃完了呢?大麦说,吃不完。常老板一惊,问怎么吃不完?大麦大言不惭地说,再来我就有钱能买了。常老板打量大麦,说好,我送你半袋面,等着你小子再来买。大麦扛回来半袋面,他在厨房里看见还有油,高粱没有动油,是因为油喝不了。大麦盘算好,把面和好以后,捋成一个个小细条,就像筷子一般。他把小细条倒在锅里炸,这样时间快,捞上来以后就够吃。爹说过,面炸完以后能经饱。他下手在面板上把面揉熟了,擀了擀,炸了几条觉得很香,但拿着几根像糖葫芦一样的细条不方便,他就拧着一起炸。炸出来好看了,像是绳子,也好拿了。大麦是个好琢磨的人,他吃了觉得太淡,就尝试着搁点盐和少许的胡椒面,再滚进去香油。他记得爹说过做面点香油是不能缺的,一滴就出味儿,结果果然牙齿间都是浓浓的香味儿。大麦吃饱了吃舒坦了,他又炸了一些,斗胆翻墙送给了桂花。桂花吃完以后说了一句,你能活了,你就开店卖吧,十八街的人都爱吃。
桂花一语惊醒梦中人。
早上,风和日丽。大麦把店门打开,他提笔在门帘上写了三个字,“花里虎”。他觉得他炸出的这个东西特别像老虎脑袋,又显得花里胡哨的。他边炸边喊着,吃完了就不想死了。他总是叨叨这句别人莫名其妙的话,结果没想到有很多人来吃。尽管一个“花里
虎”五个大子,竟然排了长队。两个时辰,面就没了,油也成了黑颜色,炸出来的就不焦黄了。大麦喊了一嗓子,我这店就卖两时辰,想吃的明天再来。结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大门紧闭。中午,他拿着刚收获的现大洋找面铺常老板买面。常老板愕然,摇着脑袋,说真的赚钱了!大麦扛回来一整袋面,他在墙子河前停住,见小鱼跳出河面在歌唱,看到了人间透明般的天堂。大麦把面扛回家累了,就趴在床上看窗外小鸟在歇息。有人敲门,大麦打开一看是桂花,桂花说,我哥哥放我出来了,说你小子能养活自己,让我要嫁就嫁你。大麦说,你嫁我,高粱回来怎么办?桂花腼腆地说,哥哥说只要高粱拿钱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花里虎”就这么悄然开张了,桂花帮助炸,大麦收钱。半个月后,十八街人都说这是两口子。这天晚上,收班以后桂花告诉大麦,不再找面铺常老板赊面了,他的面比别的面铺赊得高。大麦没说话,桂花直接找常老板。常老板笑着说,你嫌贵找别人去。桂花不信邪,找别的面铺去赊,结果都比常老板的高。大麦说,常老板设了一局,我爹看走了眼。“花里虎”越炸越好,种玉杰时代的老主顾吃完以后抹抹嘴就走,都对大麦说,你爹欠我的,就让你小子还账了。桂花与老主顾争吵,老主顾就故意给“花里虎”栽赃,说,用的油都是炸了两三年的,吃了得噎嗝。桂花找桂五堂。桂五堂不说话,桂林点破,说,你们抢了咱家生意,爹能替你吆喝吗。大麦的“花里虎”刚一冷清,久违的小黑姑娘款款走来。小黑姑娘说,钱可以不借你,但是我可以帮你挣钱。桂花看不惯小黑姑娘,风月场上的小黑姑娘对桂花说,你不会跟挣钱过意不去吧。再开门,故意闹事的老主顾们意外地看见了小黑姑娘,成了一西洋景,十八街热闹了。这回是大麦炸,桂花擀条子,小黑姑娘坐那儿收钱。她收钱很兴奋,收了钱以后可以换洋大头,每次到烟卷楼子换洋大头时,她都跑跑颠颠的,体味手里有钱的感觉。那时戏园子讲究计时收费,小黑姑娘总是渴望在她唱完以后自己收钱。有次她唱完要下去收,被老板扇了嘴巴子,说这是你的活儿吗。
十八街人说,不怕桂花闹,就憷小黑姑娘笑。凡是吃完“花里虎”不交钱的,小黑姑娘总是笑着说,不交可以,吃完都给我写上你们的大名,写上就可以不交钱。老主顾们想,写就写呗,谁怕谁呀。小黑姑娘就认真写,写上—个名字得问人家个底,请问住在十八街什么门牌呀。老主顾们只管吃,吃完就嘻嘻哈哈地走了。当天下午,十八街上都是这些欠钱不还的安民告示。小黑姑娘还在台上编成戏词唱出来了:“吃完不给钱,拉屎不擦屁股,小孩千万莫要学,大了一准儿得迷糊。”两天过后,老主顾们不好再来了。小黑姑娘对大麦得意了,当着桂花面说,你也别恨我了,我还了你的债。记住了,戏子也有情有义。说完走了,桂花心里酸溜溜的,晚上对大麦说,我肚子越来越大,你可得认孩子的爹。大麦想起了高粱,他算算哥哥钱花得差不多,该回来了。
两个月后,十八街上没人不知道“花里虎”的。桂花的肚子也越发有了感觉,桂五堂对大麦说,成亲吧。我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大麦跟桂五堂商量,说让桂花搬过来住吧,就算成亲了。桂林不干,说,我妹妹不能这么窝里窝囊的,要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大麦反对,说腆个肚子吹吹打打多寒碜呀。桂林说,寒碜也是你哥哥干的。大麦说,办个堂会吧,请小黑姑娘的戏班子来一场,让十八街的邻居们看个情趣。桂五堂答应,说,堂会的钱你出,是你娶我闺女。大麦答应。于是晚上在十八街中间搭建起戏台,小黑姑娘率班子要捧场。黄昏,风止住了,闷闷的。小黑姑娘把大麦叫到了里屋正颜问道,这孩子是你跟桂花的吗?大麦说是啊。小黑姑娘说,是屁。你哥哥走时嚷嚷满街都知道了,你不就是抵高梁的债吗。大麦不高兴,说今天是我大喜日子。小黑姑娘再问,你跟桂花有事了吗?大麦闪烁其词,那是我两口子的事。小黑姑娘掉下脸子,说,今天我教教你,教你怎么样跟女人办事。小黑姑娘掩门上闩,脱光了衣裳,大麦觉得眼前一团白色。她纤细的手不断地抚摩大麦,弄得大麦身体几乎在痉挛。大麦想起自己编的词:“路遥遥只知道娘子的手近,漆黑黑只看到娘子的眸子闪闪发亮。”大麦的手被小黑姑娘引导摸到她的腿,凉丝丝的像是杭州上等的缎子。小黑姑娘腿很长,小腿肚子很丰满,细腻而柔和的皮肤渗透着凉气。大麦为自己悲哀,他听到小黑姑娘说,以后你抚摩女人时候应该这样,女人才有享受。小黑姑娘从容地穿好衣裳推门而出,只剩得大麦面色如灰,清冽的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竟然呜咽起来毫不克制,满脸都是泪水,任凭风吹而心不动。
六
堂会热闹地唱完了,桂花让桂林陪送着搬过来。头一天晚上,大麦没有动桂花,让桂花空守着新床。桂花跑出去问大麦,为什么不沾我?是嫌我脏?大麦满满当当抱住了桂花,哽咽着说,是我嫌自己脏。
桂五堂为桂花婚事,有意请了古董张、常老板、杨老板几个场面人吃饭。喝酒喝到正酣的时候,古董张掩饰不住显摆,把那块骗来的玉捧出来,说让在桌的人上眼,帮他看看。大家轮流把玩儿这块玉,赞叹声不断。桂五堂感觉到这块玉跟高粱拿来那玉一模一样,于是他就问古董张怎么来的。古董张只字不提,总是敷衍。桂五堂觉得里面有文章,江湖上都知道古董张是手快一绝。桂五堂不动声色,尽管高粱把桂花弄怀孕了,但他对古董张偷窃这手很是反感,回来找大麦,说,你哥哥拿的玉被古董张调包了,但是我没有证据。大麦听罢脑袋嗡的一下,眼前金花四溅。这块玉是爹留下来的珍宝,爹回来问起无法交代,他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那块玉完璧归赵。他对桂五堂说,我已经是您姑爷了,您教我怎么开枪吧。桂五堂的心咯噔一下,说,别的我都可以教你,就这开枪我不能教。大麦感叹地说,我这一生什么都不会,你教我会一样行不行。说着他就跪下了,桂五堂问他干吗。大麦说,您别问了,您就教我开枪吧,别管我干什么。桂五堂指了指,说,墙上挂的都是枪,你也知道有一把是有子弹的,你随便拿,拿到有子弹的我就教你,没有子弹的话就说明你没有这缘。大麦拿了一把枪一打是空的,再拿一把也是空的。桂五堂说,你没有这个命。
大麦在堂上跪了一晚上,执意要桂五堂把带子弹的枪给他。桂五堂摇头,说,我不能教你,因为我知道我教完你,别人就没命了。桂花看见大麦那么执著地求爹,心就软了,桂五堂悻悻地说,你傻呀,我教他打枪,他打枪杀人以后会抵命的。大麦不吃不喝,又跪了一白天,傍晚就晕倒在地上。桂五堂依然不教,他觉得你死是你的事,不是我让你死的。桂花也跟着跪下,说爹你要救他一命。桂五堂看着傻闺女心酸酸的说,既然你救大麦,那就让你到墙上拿枪,你要拿准就没办法了。桂花随手一拿,枪膛里边就有子弹,大麦一激灵就站起来了。大麦拿着枪风风火火走了,桂花叩头说,谢谢爹。桂五堂跺脚说,傻闺女,是我把所有枪都装上子弹了。
趁着浓浓夜色,大麦一身短衣打扮拿枪找到古董张,顶住了他额头。大麦没有注意枪里面仅有一颗子弹早被桂花放了,等于就成了空枪。大麦拿着枪顶
到古董张头上,古董张正挑灯赏那块玉呢,因为他喜欢死了。把玩玉儿是玩玉儿人的嗜好,这也叫盘玉,越盘越润。大麦厉声道,玉是高粱给你的,你是不是诃包了?古董张死不承认,让他拿证据。大麦说,我没有证据,你要不把玉给我,我就把你打死。古董张说,你把我打死玉也不给你,宁可死也不还你玉。大麦没有路可走,所有路都让他自己堵死了。大麦说,好,我就把你打死。大麦一开枪没有子弹,古董张哈哈大笑。古董张说,谁不知道你是秀才,你还想打枪。他问大麦,照实说这把枪是不是桂五爷给你的?大麦说不是!古董张说,你还敢偷枪砸我场子,你今天得跟我上局子。古董张喊了一声,几个伙计就把大麦捆到局子里。
桂花腆着大肚子去局子探监,带去了四道菜,莲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药烩秋葵,十香素锦,然后是麻辣海鲜汤。本来要上白酒,被看守制止了,说,喝酒就是宴,你丈夫是罪人懂吗?大麦先夹了一口莲藕煮牛肉,连说好吃好吃,说那豆瓣酱搁得恰到好处,牛骨汤也醇正。他止不住问桂花,厨子是哪儿的?桂花怯声回答,是我爹亲手做的。一提桂五堂,大麦愤怒了,问,是不是你爹把子弹放走了?桂花哭泣着,说,是我,我不想让你去死。小黑姑娘也来探监,小黑姑娘哭着唱了《红梅阁》,生离死别的腔调感动得看守都泪流满面。大麦悲切地说,你给我唱成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以后没人给你写唱词了。这时,大麦企盼一个人救他,就是金不提。他没跟小黑姑娘说,他跟桂花说,你爹救不了我,你找金不提吧。桂花找到金不提,金不提问桂花,你跟大麦是什么关系。桂花说,是我男人了。金不提说既然是你男人,我就不救了。桂花回到局子里,对大麦说,金不提不救。大麦苦笑,你准说我是你的男人,她才不救的。桂花惊诧,说,你怎么知道?大麦说,你不能这么说,你要对她哭着说快去救你的男人!桂花二次找金不提,说,你要救你男人。金不提说,这样行,你要钱给你钱,都是一色的现大洋。桂花把现大洋送给警察局局长,局长笑了,说钱我不要,你让金不提跟我睡一觉,让我沾沾皇气。我立马就把她爷们儿放了。桂花回来一说,金不提说去你妈的。她跟金爷一渲染,金爷瞪眼拍了桌子,说大清虽然完了,但也不能这么糟践人,这还了得!金爷找到警察局长,说,你放人,算给我面子,想睡我孙女我就阉了你。警察局长说,你孙女婿拿枪抢劫就得判死刑,人证物证俱全。金爷蒙了,问,谁是我孙女婿呀?警察局长说,你孙女说他是呀。金爷一听这个转身走了,他憎恨大麦把小黑姑娘给睡了,以至于见了小黑姑娘那情绪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赶上一个阴历十五的早晨,天阴沉沉的。大麦被五花大绑押往南门外处刑,沿路都是看热闹的人,尤其是十八街的人更是跟着大麦走。他们喊着,“花里虎”没了,“花里虎”没了。大麦在嘎吱吱的车上唱着自己编的戏词:“自己寸功尚未立,今天破阵要争头功。大丈夫生在三光下,生而何欢死而何惊!”他路过面铺的时候,对看热闹的常老板嚷着,你给我放多少高利贷,我到阴间找你算总账。他唱的时候突然在人群中捕捉到爹的脸庞,大麦悬着的心咯噔落了下来。几个月没见爹,见爹已经顶着一头像芦花般的白发。爹旁边还带了一个十六七岁的秀气女孩儿,大麦撕心裂肺地喊着,爹,快救儿,是古董张把你的玉换走的。种玉杰把刑车拦住,监斩人问怎么回事,种玉杰说,我是他爹,请刀下留人,我有证据证明他是冤枉的。监斩人说,你必须要有证据我才能让他缓刑。种玉杰掏出另外一块玉,是子玉,在玉器行讲这对玉是子母玉,百年难遇。种玉杰拍着胸脯说,我这是子玉,你把古董张那块玉拿来一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刑车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十八街邻居,他们跺脚大喊着:大麦实在冤枉,古董张是罪魁祸首。喊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乃至太阳从云层里显露出来。一直有人跟着大麦,就是金爷,当种玉杰一拦车,金爷那双烁眼在人群中就看见了,头发根子倒竖,眼睛陡然一亮。大麦被监斩人押回了大牢,放风准备两天后三堂会审。
七
月亮被厚云遮挡,十八街上一片昏暗。
金爷黑衣轻装到了种家,金爷跟种玉杰说,你还认识我吗?种玉杰按照朝廷礼节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说,王爷恕我有罪,任你杀任你剐。金爷按捺住心头之火,说,因为你从宫廷偷走了这两块宝玉,然后嫁祸于我,如果还是大清朝,我早就在凌晨午门凌迟了。知道什么是凌迟吗。种玉杰说,一般是切八刀,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脯,最后枭首。金爷说知道就好,你说为什么要嫁祸于我?种玉杰说,因为你是主管,涉嫌最大。我把您灌醉是我的罪,我是太喜欢这两块玉了。金爷不悦地说,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呀,但你得在一个场合证明我的清白,现在我是人不人鬼不鬼。种玉杰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救我儿子要紧,您得出面作人证,等大麦救出来我一定再洗白您。金爷恼怒,说,你敢跟我讨价还价?种玉杰朝后连退三步,说,不敢,两天后三堂会审,救不出大麦我也没法活了。金爷稳稳坐定,我要不同意当证人呢?种玉杰说,您当证人,我给你当堂洗冤。金爷冷笑着,你给我洗冤,你就得以栽赃罪人牢。种玉杰站起来,为我儿子甘愿如此。金爷潜身而走,种玉杰拿出子玉,掩面而泣。因为这两块玉躲祸而走,而又因为这两块玉而归。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不管你意识到也好,还是没意识到也罢,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环环相连,一环扣一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一个人的每时每刻和每天的事事处处,来去聚散,都是图画着人生锁链上不断延续的一个又一个相同或不相同的链环。
两天后开堂,金爷出堂作证,同时洗清自己,桂五堂也点准古董张的要穴。种玉杰把子玉和古董张手里的母玉相接,结果天然成一,严丝合缝,在堂人一片惊叹声。桂花把古董张换过来的玉也拿过来相接,成色不对,接口不严。金爷把子母两玉搁在玻璃缸里,倒上一壶清水,刹那间颜色成了翡翠色,碧蓝碧蓝,把审判官看得个目瞪口呆。最后,审判官判大麦释放,因为举枪恐吓罚现大洋整两千块。大麦颤抖地说,你还是判我斩首吧,我哪有两千现大洋。审判官大怒,说,还有惜钱不要命的。那好,接着拉出去到南门外处刑。大麦看爹,种玉杰只顾叹息摇头。大麦看桂五堂,桂五堂脸色麻木。大麦看小黑姑娘,小黑姑娘也故意低头回避,再看金不提,金不提也一脸的无奈。桂花这时扭搭扭搭走出来,说,我是大麦的媳妇,我愿意顶大麦处刑,让大麦活着。全场哗然,犹如一滴热水蹦进滚烫的油锅。桂五堂呵斥,说胡扯什么,哪有顶罪之说。桂花声音凛然,我是个庸人,大麦是栋梁之才。审判官走下庭堂靠近桂花,说,好,就你顶罪,念你是妇道人家,我会让刽子手一刀毙命,给你减少痛苦。桂花说,那好,我就起身往南门外。桂花一脸平静,走到大麦跟前,摸了摸他的脸,满足地说,做了你几个月媳妇,我值了!大麦泪如雨下,说,我媳妇有孕在身,不能让她顶罪呀。审判官仔细打量桂花,背手回到庭上长叹说,咳,满庭男人不如一普通女子,乃世态炎凉。大麦释放,夫妻团圆,散庭。大麦问,我那
玉呢。古董张凛然地说,肯定不给你,我人在玉在,玉不在人也不在了。审判官狡黠地一笑,那是你们两家的事,我只给你命,你有本事就把玉拿回来。
当晚,大麦与种玉杰抱头相见,儿媳妇桂花磕头认父。种玉杰得知高粱出走黄骅至今未归倒很平静,说,随他去吧,放心,只要他活不下去了就会回来的。大麦看不得爹对骨肉这般无情,又无法发作。爹说着把小青引见过来,指小青对大麦说,这就是你妹妹。大麦诧异了,问,我什么时候有妹妹了?种玉杰说,你娘死得早。我在老家黄骅找了一个女人,算我命硬,这个女人也死了。大麦满不情愿地说道,你抛弃我们回去把你闺女领回来,你也不想想我和高粱在这儿受的苦。大麦看小青,中等的身材,留着碎蘑菇式短发,越发映衬得脸儿雪白如玉。一双大眼睛不笑也透着笑意,穿着一身青色旗袍,显得玲珑可爱温柔动人,但眉宇间透着几分风尘。小青朝大麦跟桂花深深鞠躬,说,哥哥嫂子,我想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大麦心中一痛,觉得这个小青肯定见过世面,以后为种家不定惹出什么事端。
因为一场官司,大麦的“花里虎”生意开始火爆。桂花的肚子越发明显。种玉杰说不行,咱的“花里虎”不能只给十八街人吃,还要卖给富人吃。大麦不解地问,富人能吃这个?种玉杰开始想辙,但找不出办法。桂花爱吃桂花糖,她吃时屋里院内都散发桂花香味儿,种玉杰突然来了灵感,朝“花里虎”里加糖。那时有钱人没钱人都喜欢吃糖,夹上桂花糖和青梅裹在里面,然后再蘸点芝麻,卖得就更好了。铺子开始做大了,种玉杰不断往里添置佐料,怎么配制的谁也不知道。“花里虎”越来越脆香,拧巴得也越来越好看。钱有了,种玉杰把过去遣散走的伙计又找回来。大麦发现爹用的面还是常老板的,就告状,种玉杰笑笑,继续还用常老板的,大麦生气就不管生意上的事,有闲工夫就跑茶园子。小黑姑娘已经被金爷包了,大麦叮嘱自己不得越轨。每次小黑姑娘唱完,大麦都看见金爷慢悠悠地走向后台,心里就酸溜溜的。桂花要临产了,种玉杰让小青伺候,可小青应着却总爱跟大麦去茶园子玩儿,在那里能看到男人火辣辣的目光。种玉杰告诫大麦不许带着小青去,大麦不买账,说,腿在她身上,我能拦得住。种玉杰忍痛说,他回黄骅时是从烟花巷里掏钱赎出小青的。
种玉杰从宫里刚出来的忍劲没了,他觉得玉的事情已经弄得满城沸沸扬扬,就再不惧怕了,反正在古董张那儿搁着也是他的一种恐惧。他觉得卖“花里虎”不行,要搁宫里皇上过去吃的糕点,比如马蹄酥、核桃酥、蜜三刀、三角酥、咸玛利、奶皮酥。在御膳房就属他面点精道。他找大麦说,我教你做成小八件的糕点,这是宫里独家食品,唯有我能做绝。大麦天天沉醉在竹弦丝乐之中,对做面点不感兴趣。但耐不住爹天天叨叨,开始跟着种玉杰在面点上施展拳脚。小八件一推出,买者络绎不绝。种玉杰确实手艺不凡,那小八件像一个个白色花苞,从酥脆的裂口上能看见带着青丝的玫瑰以及核桃仁儿。
种玉杰让大麦找常老板,常老板看涨不看落提高了价格,还提出不赊面,现金交易。种玉杰盘算家产,面的需求量也越来越大,现金身边又不多。金不提对大麦说,这样不行,你得找一个洋行贷款。大麦完全不懂,就跟种玉杰商量。种玉杰反对找洋行,坚持认为中国人欺负你,洋人肯定也欺负你。大麦对金不提说,你带我去洋行,一切都是你做主,反正记在我名头上。金不提说,你对我怎么这么依赖呢,我要是骗了你呢。大麦笑了,说,我有什么可骗的。金不提说,我带你去一家日本洋行吧,贷款就是两千现大洋,这个数正好是审判官判你的价钱。大麦硬着头皮跟着金不提去了日本洋行,签字画押。金不提给了大麦两千现大洋,伤心地说,当初我要是能有这笔钱就敢在庭上赎你,你就是我的了。大麦问,你手里真没这么多钱?金不提说,让我爷爷糟蹋得差不多了,我手里只有四百。大麦说,你找个男人吧。金不提说,有你还找谁呀。
八
当晚,大麦没有去茶园子,而是跟金不提去了她家。走进去的时候宅子里没人。金不提说,家产少了,用人也就走了。金不提撒娇地说,我饿了,你给我做顿可口饭吧。大麦点头,说,你想吃什么?金不提说,做官里的,以前你爹怎么给皇上做,你就怎么跟我做。大麦下厨,见什么厨具都有,但都是脏兮兮的。池子里泡着两条鱼,还活蹦乱跳的。大麦清洗完了厨具,像模像样地做了三样菜,摆上来让金不提花容如血,垂涎三尺。一道是烤鱼,味道极为鲜美,外焦里嫩。金不提笑着,笑声很爽朗,入耳。她说,皇上吃的就是好吃。二道是清蒸鳜鱼不错,也很地道。三道是海米芹菜,碧绿和金黄交织,咸淡适宜。还上来一碗紫菜鱼丸子汤。金不提津津有味地吃着,大麦见金不提的脖子没有一点皱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细腻的雪地。大麦觉得金不提比桂花强的就是吃相,那么雅致,一点点地朝小嘴里填,不紧不慢,把大麦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金不提用脚在桌下踢了大麦,你给我剔剔鱼骨。大麦细心地挑着鱼刺,金不提把光滑滑的鱼肉在牙齿间咀嚼着,她说,确实味道很香。
大麦回到家,发现高粱像爹一样带回来一个女人,叫秀。高粱带着老婆突然回来,在十八街成了新闻。种家热闹了,因为桂花临产了,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大小子。桂五堂来看外孙子,他知道孩子是高粱这个王八蛋的。高粱胖了,大麦问,怎么活过来的?高粱说,你给了我三十块现大洋,够我活到现在,还能娶回来一个老婆。秀是个快言快语的女人,她抢着抱桂花的儿子,然后亲得了不得。高粱见桂花就是赔笑,桂花耷拉着脸,没给一句好话听。高粱抱起了自己的儿子亲了亲,又放下,心里想的什么不知道,脸上十分平静。高粱在后院悄悄对桂花说,你跟大麦多好,比我强。桂花狠狠啐了他一口,说,你也算男人,还不是知道我们发财了你才肯回来。高粱不恼,说。对,我就是奔着发财来的。种玉杰跟高粱和大麦两个儿子喝酒,桂五堂也陪着,种玉杰炒了几个好菜。喝到一半都醉了,小青穿得花枝招展地进来,全然不顾找种玉杰要钱,说洋车在外边需要结账。高粱看着小青,把酒杯一扔,呵斥道,你是我爹的野种,以后再要钱我就轰你走!种玉杰过去扇了高粱两嘴巴,怒吼着,就你王八蛋没权利说这话。桂五堂鼓掌,说,你替我说了这句话。
小青有了钱就玩儿,到马场道赌马,打桌球也很厉害。再不然就好吃。她爱吃西餐,起士林是她常去的地方。种玉杰抠钱紧,小青就找大麦要。高粱回来做的事就是让秀管钱,因为桂花一心看孩子,看淡了管钱的差使,秀就死把着钱谁都不放手。小青拿不到钱就找别人借,一提是种玉杰的闺女谁都给面子,那时候种玉杰把小八件糕点做到了租界。小青钱欠多了,有人就找来要。高粱让秀一概不承认,弄得小青在外边灰头土脸。小青几次找种玉杰哭诉,种玉杰无奈找高粱,说,你别对小青这样,她毕竟是我的血肉。高粱翻脸,说,你的血肉也不能胡花钱吧,咱挣的钱可都是一件件做出来的。种玉杰在高粱眼里看到一种陌生的贪婪,甚至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股杀气。种玉
杰跟秀聊天,才知道高梁根本没去黄骅,而是去了塘沽码头,在那儿用现大洋放高利贷。秀说,她就是因为还不起钱,爹用她抵债来的。种玉杰大惊,找高梁问。你怎么能去放高利贷呢?高粱笑了,说,我怎么不能放高利贷呢,我手里有三十块白花花的现大洋。大麦从外边进来闻听失色,说,高粱你怎么学会的?你不太可能学会呀?高梁戳着大麦说,别以为你行,赚钱是本能,谁逼到那儿谁都会,我不是你们想象的傻子!种玉杰悄然走了,大麦看着高梁,惋惜地说,谁都可以变,唯有你不能这样。高粱拍着桌子,我就是这样,你要是看不惯,你可以离开这儿。大麦愕然,惶惑地问,你是想独占这个地方?高梁会意地笑了,说,你已经在这儿赚钱了,该我的了。
小青因为还不起债被肉铺杨老板扣下了,囚禁在一个地方。种玉杰跑去跟杨老板争词说理,被杨老板轰出来。种玉杰找大麦,说,你一定要救小青。大麦为难地说,我手里没多少钱,钱都在高粱和秀那儿。种玉杰找高梁,扑通给他跪下,央求说,快救救你妹妹。高粱看都不看种玉杰,说,不是我借杨老板钱,是小青,我不能拿家里的钱糟践。种玉杰不想借钱丢面子,于是就无路可走,想到了古董张。他深夜跑去要抢回那块玉,结果被古董张的电网击伤。
在种玉杰去找古董张之前,料定自己凶多吉少,感叹老天不再收留他。他有三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三天以后种玉杰出门,人苍老很多,头发更白了,像是芦花在风中飘动。种玉杰在后厨案板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说,我要办一件事,很可能回不来。我给你们公布制作“花里虎”的秘方,我不写,我说出来,你们俩谁记住了就记住了,绝不许外传,我就说一遍,这个秘方是我一生当中制作面点的心血和结晶,如果你们想活就千万不能对外讲。高梁大麦都惊呆了,种玉杰就把秘方说了一遍,高粱使劲儿地记,手忙脚乱的,但是依旧没有记住子丑寅卯。想让爹再说一遍,种玉杰始终封口。大麦没有记只是静静地听,却深深铭刻在头脑中。晚上,高粱问大麦,爹说的你都记住了,我从小脑子就不灵光,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给我写出来。大麦说,我遵循爹的教训一字不说。高粱说,你对我那么好,连命都可以给我,为什么不把秘方告诉我?这辈子你可以不做这个,可以干别的活下去,我就指望这个秘方活下去,你不告诉我我就活不成。大麦始终在痛苦地犹豫,到底是不是要告诉高粱。而恰恰这时,种玉杰被电网击伤后送进医院,等大麦疯跑到医院,爹已经奄奄一息。
种玉杰对大麦轻轻说道,其实你不是我儿子,是谁的儿子我死了也不能说,我怕你找他认亲,你就会死在他手里。大麦愕然,问,高粱呢?种玉杰说,高粱是我的儿子,但你千万别告诉他。还有,我把子玉已经从高粱那儿要回来给你,只有你能把古董张的母玉拿回来,让两块玉合拢了,就算你孝顺我了。再有你去救小青,好生待她。我走了,是天招我,我做的坏事太多了。种玉杰死了,大麦从小黑姑娘那儿借了一笔钱把小青赎回。
总说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在前头。那么黑夜就是死亡,而黎明就是诞生。黑夜和黎明就在瞬间,死亡也伴随着诞生。幸福和痛苦是一对伴侣,因为,你只有知道幸福,才会体验出痛苦。而痛苦经历多了,偶然幸福降临,你会陶醉至极。死亡无法体验,但诞生你体验了,又无法记得。你只有把死亡当成诞生,你才能知道,原来死亡也是幸福的。
大麦朝小黑姑娘借钱,小黑姑娘居然借了,让大麦疑惑。小黑姑娘说,我现在已经把钱看得不那么重要了。大麦问,为什么呢?小黑姑娘说,我以后告诉你。当晚,小黑姑娘跟金爷说,要不你就纳了我,要不你就给我一笔钱。金爷说那好,我也可以纳了你,我也可以给你钱,你自己选择。小黑姑娘说我宁可不要钱,我让你纳了我。金爷叹口气,说,我现在日子已经日薄西山,除了房子还挺着,其他的已经是空架子了。没想到小黑姑娘笑了,说你就是穷鬼,我也让你纳了我。金爷一愣,问,为什么呢?小黑姑娘说,都说你包了我,我就想名正言顺,我这辈子有正式男人就心满意足了。金爷沉吟片刻,说,我纳了你以后,你就不能再上台唱了,因为我姓金啊,我毕竟是王爷啊。小黑姑娘说,你让我唱最后一晚上。小黑姑娘浓妆艳抹,登台唱的最后一首是《红梅阁》,快唱到一半的时候,噗的一口血喷出来,人就倒下死了。她瞒着所有人,因为她患了肺结核,也叫痨病。唱到《红梅阁》最后竟然真成了鬼,她也就驾鹤西游了。那天晚上她请了金爷,请了桂爷,请了大麦一起看戏,全场观众爆满。所有该唱的都唱了,连唱了七段,唱到第七段以后,底下就有人喊唱《红梅阁》,她就不唱。后来大家嚷嚷要听《红梅阁》,她就唱了,唱到结尾吐血而终。
大麦终于知道小黑姑娘为什么借他钱了,而就在凌晨,给小黑姑娘弹弦的琴师偷偷叫走大麦,给了他一个箱子。大麦打开惊讶了,里边都是现大洋。琴师说,这是小黑姑娘的所有积蓄,她给了你。她说,当时在庭上没有能赎你,她后悔半天,甚至想割腕。大麦拎着沉甸甸的箱子朝回走,日头渐渐升出,万朵彩霞。他热泪盈眶,脚步踉跄。他不知道怎么积的阴德,女人们都这么喜欢他。
九
高粱提出跟大麦分家,秀在旁边煽风点火。大麦没说什么,带着小青跟桂花走了。大麦走时,对高粱说,你应该留下你的骨肉。高粱说,那是你的。大麦说,我要把这件事嚷嚷出去呢?高粱拍了拍大麦的肩膀,说,你不会的。大麦问,怎么不会?高粱笑了,这事我做得了,你做不了。大麦又找到十八街另外一个地方,开了一个店铺,也经营“花里虎”和小八件糕点。大麦何等聪明,把“花里虎”炸得更脆,里边白糖和胡椒的比例有了变化。十八街的人都知道“花里虎”是大麦摆弄出来的,大麦去哪,识货的人就去哪。大麦一火,高粱就清淡。高粱找到大麦,不悦地说,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大麦说不行,他说咱爹带我到了十八街,我就不能离开这宝地。高梁说,那你告诉我秘方,怎么炸得那么脆。大麦摇头,说,爹给你跪下你都没给爹什么,我能给你什么吗?高粱回来生闷气,秀骂高梁笨蛋,连弟弟都拢不住。高粱喝酒醉了,说,当初是我让大麦走的,我现在宁可饿死,也不能再求他了。
两个月下来,高粱的店每况愈下就支撑不住了,秀受不了苦日子,说,我找大麦,他毕竟是你亲弟弟。高梁说,好,你跟我一起去。两个人趁着擦黑到了大麦家,看见大麦正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溜达。院子里种了白色的流苏花,属于十字花科,四片花瓣如四字诗经般整饬而美丽。高粱看见大麦抱着自己的儿子那么其乐融融,油然悲伤。秀过去给大麦跪下,央求说,大麦,你把你的手艺传给高粱吧。大麦见不得这个,忙搀扶起秀,说,我真没秘方,就是凭借脑子记,我告诉高粱怎么配料就是了。高梁看见桂花走出来,一阵风吹起桂花旗袍一角,风里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秀吮着说,这么香呢?桂花说,是院子里栀子花开了。大麦让高梁抱了抱儿子,高梁看见儿子的笑靥甜美美的,眼睛亮亮的,没有一点的杂质。高粱突然觉得没有脸再待了,他对大麦说,我要走了,你和桂花带着
孩子回去吧。我带你嫂子真的去黄骅。秀吃惊了,说,咱十八街待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回去?高粱根本不理会秀,对大麦说,你送我一样东西,我看见就能想起你和爹的。我害了爹,罪有应得。大麦知道高粱想要这块玉,但是他把玉搁在小青那儿,小青肯定死活不给。大麦说,我送你一箱“花里虎”,高粱不乐意了。说,你送“花里虎”干吗?大麦说,我送你这个“花里虎”能让你撂上半年,再吃还是这个味道。高粱说,不可能的,甭说半年,三天过去就蔫了。大麦说,你不信你就看,如果半年不香,我就动员小青把玉给你。高粱笑了,说,好,咱们哥儿俩亲兄弟明算账,签字画押。桂花不干,秀倒怂恿。
大麦和高粱画押,高粱揣着这张纸执意带着秀走了,路上他对秀说,我现在走还有一张脸,再晚走就没脸没皮了。秀说,你不走还有人吃了你。高粱长叹,懊丧不已,说,我不该撵大麦走,大麦跺脚一走我就后悔了。我是做伙计的命,他是做老板的料。这个简单的理我怎么掰不开呢。
十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大麦的“花里虎”店已经成了大气候,开始经营宫廷菜。高粱一走就再也没音信,大麦曾经几次去黄骅寻找高粱的行踪。去了朱口里村,乡亲们说根本就没见过高粱和什么秀。大麦琢磨不透高粱,一个什么都依赖别人的男人怎么会毅然割断了兄弟之情。大麦曾经后悔,觉得应该帮助高粱,不该斗气。大麦日子一好,事端就蹦出来了。金不提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是单身。大麦不劝,劝也没用。大麦隔三差五到金不提家,这时金爷已经故去了。哪次去大麦都不住,他怕桂花伤心。金不提也不留,每次大麦走的时候金不提都催,金不提越催,大麦越不好意思走。大麦回家晚了,桂花就把热了几次的饭菜端上来,大麦就硬着头皮吃,其实他在金不提那儿已经吃饱了。
事端就是由金不提介绍的日本洋行引发的,从大阪新来的经理叫杜边一郎,他找到金不提说,不想让大麦年年还贷款了,他想人股。金不提觉得是个好主意,大麦可以不用年年还贷款了,无非是每年给杜边一郎分点红。金不提答应做斡旋,杜边一郎看金不提的宅子年久失修,就花钱找人给收拾一番。金不提的宅子被日本人修缮的事风般地传开,金不提再去外边就有了身份。已经花落一半的金不提风光再抖,她的贵族心理日益膨胀。可一向对金不提言听计从的大麦却死不同意,就是反对入股。金不提和大麦提这件事是在半夜,大麦困了说就不走了,桂花知道也不能怎么样。金不提张口提了杜边一郎把贷款变入股的事,大麦火冒三丈,说,我欠债还钱,但不能让日本人跟我合伙做生意。金不提看大麦翻脸,很诧异,说债转股是西方流行的生意经,你怎么一脑子糨糊呢。大麦穿上衣服就往外走,他嚷嚷着,是你糊涂。杜边一郎人股就是要控制我,我为什么要让日本人控制。金不提火了,说,你管谁控制你呢,只要你赚钱有什么不好的。大麦已经走出小洋楼,外边刮起了大风,风中还夹杂着哨声划过。金不提追到门口,说,为你好倒落个一身不是。大麦转过身,我知道小日本给你修了宅子,以后我不再来了!金不提哭了,戳着指头说,你真是冤家,没有日本洋行给你小子贷款,你能走到今天吗?大麦跳起了脚,说,我给洋行还了多少钱,明明是他们欺负了我。金不提把大门砰地关上,她意识到大麦从宫里跑出来后,脑子就一直是皇上给的脑筋。金不提总想带着大麦开眼界,带着大麦到当时一些比较上层的社会交往,跟一些买办、银行家和投资商喝茶聊天。当初大麦进入这种场合不是很自然,毕竟大麦是从宫廷跑出来的,虽然他很不自然,但又感觉到有一种新鲜感。金不提走到房间,从窗户那儿看到大麦的背影,身上的长袍被风吹得像是一个风筝要飞起来。她失望了,觉得厮守了大麦这么多年,大麦再聪明也是厨子出身,骨子就是守财奴的血脉。
小青过了而立的年龄,一直没有成亲,总跟着金不提在外边混。金不提没落了,能给小青的零花钱也就少了。小青朝大麦要,大麦不给,说,这些钱是靠“花里虎”炸出来的,不能让你糟蹋。小青找桂花要,桂花心软就多少给点儿。小青也有发小财的时候,就是去马场道赌马,一次竟然赢了两百多块。可小青让金不提领着吃了几次西餐,看了几场电影,跳了几圈舞就没剩多少。两个单身女人凑一起,说道的都是男人。金不提对大麦的失望也影响了小青,小青说帮助金不提,让杜边一郎能人股。金不提不信,小青发了狠话,说,你先让我和杜边一郎见面,我毕竟是大麦的妹妹,至少有半拉血缘关系。金不提将信将疑,但还是为了面子约杜边一郎和小青在起士林见了面。杜边一郎点的很简单,但菜品很高,鹅肝酱都是上等的,黑椒牛排也是恰到好处。小青初见杜边一郎端详了许久,看得对方都很尴尬。金不提暗示小青注意,小青哦了哦,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杜边一郎笑了,说,是不是像你哥哥大麦呀。三个人吃着喝着,杜边一郎吃相很潇洒,说,你们前面欠银行的债我全免了,我还给你们钱。小青觉得鹅肝酱味道很香,她看到只有这么一块儿,不好意思全吞下来就慢慢地夹到自己盘里。她问,我们给你带来什么好处呢。杜边一郎说,好处就是你们卖“花里虎”和小八件糕点时,要标明是与我们洋行合办的,如果同意,我们会有表述在里边。杜边一郎考究地用刀和叉切割着牛排,外边焦嫩,里边却是血淋淋的。金不提送走杜边一郎,转身和小青在里边喝着咖啡。小青说,我能说服大麦同意。金不提兴奋地说,杜边一郎说了,给咱俩合伙费。小青笑了,问,能多少?金不提说,咱俩各半成。小青说,那是多少?金不提扫视了周围,说,够咱俩在这儿吃一年的吧。
小青对大麦说起这件事是在茶园子里,小黑姑娘死了以后,大麦很少再到这地方来。小青对大麦说起有一个京韵大鼓新秀,相貌很像小黑姑娘。大麦忐忑不安地来了,这个新秀叫小白姑娘,一听就是借助小黑姑娘的名望。唱的也是《红梅阁》,刚唱两句,大麦的眼泪就涌出来。时光就是一把锯,拉进拉出十几年。小白姑娘唱完,大麦给小青三块现大洋,说你给她吧。说完站起来就走,茶园子门口有卖糖堆儿的。大麦买了两个,桂花爱吃酸甜的。大麦正给桂花举着呢,小青领小自姑娘过来。小白姑娘清秀秀的,脸蛋干净如水。小白姑娘深深鞠了一大躬,说种老板,感谢您来捧场。大麦摆摆手,小白姑娘低声说,我什么时候请种老板赏光吃顿饭呀?大麦恍惚间想起了过去金爷和小黑姑娘,慌忙推辞,说改日改日。小青旁边哧哧笑着说,瞧把我哥哥吓的。
大麦与小青在街上走,小青看大麦兴致高就顺势说,金不提是为你好,你别不知趣。大麦说,我知道。小青说,杜边一郎说不要咱欠他银行的钱,他还倒给咱钱。太麦顿然停住脚步,问,他屁憋的?小青说,他只是要求在“花里虎”和小八件上打出与他们合作就行了。大麦问,那人家吃起来认为是咱的呢,还是小日本的呢?小青不悦地问,这重要吗?大麦说,这比我命都重要。
十一
晚上,大麦带着桂花去岳父家。这时的桂五堂已经把饭店完全变成西餐厅,经营地道的法式大餐,由
桂林管台。满墙的老枪依旧存在,厨子是从法国马赛专门聘请的。在这吃饭真是十八街一景,有洋人也有中国人,有着西服系领带的,也有穿长袍马褂的,还有留着清朝大辫子的。但不论谁来,进门先看见的是中国的关老爷像。桂五堂对大麦说,现在天津工商界不管是明还是暗,都在抵制日货,他们需要有一个突破口,给大家做一个表率就选中你。桂花说,咱家有点钱了,把日本银行的贷款还清了,甩开杜边一郎不就成了。桂林这时端着几盆红菜汤进来,显摆地说,尝尝我做的正宗红菜汤。说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大麦喝了一口不住地叫好,说,你怎么学的?桂林说,我是偷学来的,那个从马赛来的厨子一见我来就轰我走,我就不走。我说,我是你的老板。桂花吃不惯,说太酸了,怀孕吃合适了。桂林说,这一定要先用红菜头、格瓦斯放在罐中焖煮,煮开后放白菜、甜萝卜,煮烂后再放葱蒜油盐肉。桂五堂不满地说,你是老板,偷学这个干什么?桂林说,我学会了就把马赛这个厨子坚决辞退,再找一个中国厨子,告诉他怎么做,这不就省钱了。桂林这一番话突然极大触动了大麦,他若有所思地喝着红菜汤,对桂五堂说,我要是同意杜边一郎了呢。桂五堂听罢一惊,说,这不是你小子的性格。桂花撇着嘴,那十八街没人看得起你。大麦说,我不会做生意,我让杜边一郎进来就是想学学,学完了我就让他滚蛋。桂林说,你想得好,学完了他就不走了。大麦摇着头,这都是你们的想法,咱当老实人惯了,老实人很难往前闯。桂五堂阴沉着脸问,你什么意思?大麦眼睛一亮,说,我要跟杜边一郎说,我的“花里虎”和小八件要到日本那去卖,他答应了,我就答应。我会对十八街人说,我的“花里虎”已经在日本卖了,这叫做中国占领小日本。这就是金字招牌,就能让天津老少爷们儿拍胸脯。桂五堂很愤慨,利落地从墙上摘下一把老枪,对准大麦说,你只要跟日本人做生意我就毙了你!
大麦与桂花出来,碰见了古董张带着小白姑娘进来。这时候桂花还叨叨着,说,你就等着人把你用唾沫淹死吧。大麦不正经地说,牺牲我一个,享受一大群呀。这时古董张挽着小白姑娘走到跟前,古董张说,大麦呀,你爹的死跟我没关系。大麦客气地说,我咒你几句行吗?古董张笑了,说,天津地面上咒我的人多了,我还不活得好好的。大麦说,我咒和别人不一样,我咒你死了以后,所有宝物都让别人拿光。古董张不高兴,说这只怪你哥哥走眼。大麦说,你把我爹的玉拿回来,权当我白咒了。古董张说,我说了,我在玉在,我死玉碎。大麦说,玉是合配的,你那儿缺我的呀。古董张说,我买你的。大麦对小白姑娘说,你跟他就要看准他给你的东西,估计都是赝品。说完,拽着桂花走了。
最先透露给金不提大麦同意杜边一郎人股的消息是小青,小青是桂林告诉的。世界就是这样循环,十八街人都认为桂林和小青最不可能出事,偏偏桂林看上了小青。这点没人知道,桂林在外边安了一个宅子,有空闲就专跟小青在一起。桂林说看上小青的眸子,说小青的眼是口井,里边的水太多了,探不过来。小青知道桂林不会离婚娶她,她就是桂林的一个喜欢的摆设。而她也知道自己丰韵还在,她身子就是桂林一个泉眼,而桂林的老婆则是一口枯井。金不提知道后欢喜若狂,马上联络杜边一郎,终于撮合大麦和杜边一郎见面,地点定在大麦的“花里虎”店。大麦要露一手,带着手下伙计提前下料,用黑米配料,还有小麦白砂糖麻仁花生仁闽姜橘丝桃仁和桂花青梅。前前后后用了十道工序,发肥熬糖配料制馅和面压条劈条对条成形和炸制。一夜的精做,炸出来的“花里虎”好吃美观,颜色棕黄,不生不焦,由十根细条组成,大麦觉得不够花哨,里面又夹了各种什锦酥馅,拧成了三个花,犹如妙龄少女的一条长辫子。杜边一郎吃到嘴里连喊三个好,酥脆香甜,胜似酥糖,进嘴就酥,他越吃越好吃。小青问杜边一郎,还上别的菜吗?杜边一郎忙摆手说,免了,就吃这口了。再上壶龙井。
这时,大麦挑帘从里边出来,他一见杜边一郎就倒吸几口凉气,仿佛是自己坐在八仙桌对面。金不提笑着,真像是爷儿俩。金不提这句话像是重锤敲打着大麦的心,他慢慢坐下问,味道如何?杜边一郎疑惑地问,能不能保证都是我吃的这个口味儿?大麦说,我保证香味儿不倒。杜边一郎不解,问,那到日本怎么开店?大麦说,我送货。杜边一郎笑了,你送过去可就软了。小青插话,半年香味不变,依旧香脆。杜边一郎品了口茶,说,这可得写进合同里呀。金不提说,没问题。杜边一郎哈哈大笑,说,这个店谁说话算话?大麦说,我。杜边一郎顺手把一纸合同递过来说,看合同吧,同意就签字画押。大麦拿过来看了又看,与自己说的没什么两样。大麦说,三年合同期满,你必须撤走。杜边一郎站起来掷地有声,我们日本人说话算话。两个人签字,大麦刚落下笔,桂花带着桂五堂走进来,桂五堂手里端着老枪戳在大麦跟前。大家噤著寒蝉,桂花怒视所有人,对大麦说,你丧尽天良。大麦委屈,说,我把“花里虎”卖到日本有什么错?桂五堂欲扣动扳机,金不提说,你不能让桂花成寡妇吧。桂五堂呵斥道,住嘴,我乐意。杜边一郎突然站起来,把合同刷刷撕了,说,为大麦的命,我撕毁合同算退出吧。杜边一郎说完走了,桂五堂在他背后冷笑,还算你明白。
当晚,大麦和桂花分床睡了。大麦面对窗外一轮弯月很悲伤,他半夜起床,在十八街上走着,看着家家的窗户都黑着灯,只有一条流浪狗在悄悄跟着他。他知道自己身上积攒着香甜味道,经常有野猫野狗的跟踪着,希望能舔到可吃的。大麦从身上找出零碎的“花里虎”扔给尾随着的狗,没想到狗没走,而是继续跟着他。大麦愤怒回头喊着,你想干什么!蓦地,他看见高粱和秀走来,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大麦哽咽了,喊了声哥哥。高粱欣喜地让小男孩给大麦跪下,喊伯伯。高粱问,大半夜你在街上逛什么?大麦抱住高粱说,等你呢。秀说,走饿了想吃饭。
几个人回到家,大麦忙做着饭。秀说,桂花呢?大麦说,不舒服躺着呢。几个人吃着喝着,大麦孤独的心暂时得以补充。小男孩特别爱吃“花里虎”,吃完了还想吃,然后在外边跑一圈回来又吃。高粱说,你给我带的“花里虎”吃了半年,半年后依旧脆香。我在山东济南开了一个分店,生意还算凑合,就是炸不出你的味道。秀吃饱了打一个嗝,突然说,爹死前说高粱是他亲儿子,你不是。大麦完全失色变容,问,这谁说的?高粱说,我既然是亲儿子,你就一定要告诉我秘方。大麦生气地说,你们听谁的谣传?高梁拍拍大麦的肩膀,反正是十八街人告诉我的。
十二
天亮了,没出日头。
高粱把桂五堂还有面铺的常老板等人请到家,当众宣布了他是种玉杰的亲儿子,而大麦不是。他让桂五堂当证人,说只有大麦知道秘方,要让太麦传给他。小青说,不对,听爹说,当场给两个人听,谁记住了就是谁的。爹说只有大麦记住了,当然就是大麦的了。高粱说,我请了律师,法律不是这么看的。桂花说,我同意高粱说的,大麦把秘方说出来,省得他卖给日本鬼子。桂花突然反目让在场人面面相觑,桂林
让妹妹先别说话,说要看大麦愿意不愿意给。面铺常老板说,种玉杰宣布高粱是亲儿子,有谁能作证?桂花说,我不管当初谁传给高粱,我是听大麦亲口给我说的,高粱是种玉杰的亲儿子。桂林火了,说,你是大麦的媳妇,你为什么不向着大麦?桂花平静地说,我是他媳妇,可他不给中国人长脸,他把“花里虎”让给日本人,我就不是了。小青蹦起来,“花里虎”能到日本,说明咱中国人有本事,错哪儿了。桂五堂摆摆手,大麦,你把秘方给高粱,他姓种,你不是。大麦平静地说,好,我给高粱,桂花愿意跟我走我带着,不愿意可以分手。孩子归我,他是我的命根子。桂花不让,说,孩子是我的,不是你的。大麦说,好,那我孤身走,我到别的地方开店。高粱说,你不能做“花里虎”。桂五堂制止住了,说,不能斩尽杀绝,大麦可以在外边开店,你高粱要活,也得让大麦生。面铺常老板开口,我说两旬,大麦和高粱都很恨我,是我一直给他们开高价,但这个主意是种玉杰出的,让我做个坏人。现在我要说种玉杰最爱的是大麦,现在大麦究竟是不是他的亲儿子,不能以种玉杰说的为凭。种玉杰很有可能是想照顾高粱,觉得高梁笨,如果高粱再不是他的亲儿子就彻底没饭吃了。高粱喊着,你他妈畜生。常老板笑了,说,看来我真说对了。我觉得大麦让“花里虎”到日本销售,不能算错。中国多少好东西去了日本,大和尚鉴真跨出国门,远涉重洋登陆日本传法授戒,将律学与中国文化传播到了扶桑,成为中日佛学交流的先驱者,也是日本国律宗的始祖,使他的弘法业绩进入了更加辉煌的境界,难道鉴真大和尚错了吗。我郑重地说,我给大麦的店会供上等面,平价,别的不管。说完,常老板离桌扬长而去。
桂花居然没有跟着大麦走,而是带着孩子回到桂家。大麦在十八街另一端又开了一家分店。走时,大麦把秘方工工整整写给了高粱。高粱说,大麦你别恨我。秀把秘方锁进了一个铁制的小盒子,对大麦说,你恨就恨吧,我和高粱在外边吃了这么多年苦,我们也是恨着你过来的,你也尝尝苦的滋味。大麦要带小青离开,小青说,哥哥,我有地方住了。大麦孤身在十八街开了分店,他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金不提。金不提说,桂花不跟你过了,我跟你吧,三个女人你就剩下我了。大麦说,你能给我生个儿子吗?金不提说,生下的儿子姓什么呢?大麦说,还姓种。金不提说,那你就种你的种子吧。金不提搬过来住了,而她的房子被杜边一郎买了去。两个人没敢公开成亲,但十八街人都知道了。
四个人在面铺常老板的后院吃了饭,那两个是小青和桂林。常老板谦恭地说,我是从杭州过来的,做不出你们宫廷菜,就凑合着吃吧。常老板上的四个小菜是水晶皮蛋、腐竹卷、凉拌油豆腐和黄瓜素鸡。然后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盆宋嫂鱼羹,四碗阳春面,上了一瓶十年的黄酒,烫得滚热。常老板说,这是喜面,我用库里的上等好面擀出来的。几巡酒推杯问盏,大麦就喝醉了,桂林也喝得红头涨脸。桂林说了一句话,把大麦惊醒了。桂林热泪盈眶,说,我妹妹早知道你们俩好了,实际上是给你们在让名分呢。最受委屈的是我妹妹桂花了,被高粱甩了,又被你小子遗弃。桂花离开你,再也找不到她心仪的男人了。小青也哭了,如青石板下挤出来的清泉。她抱怨道,那我就不委屈了,我跟了你几年,偷偷摸摸的,我连个儿子都不能生。
大麦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高粱炸出来的“花里虎”还算不错,生意红火。而大麦更胜一筹,因为他下锅炸的火候很地道,这个火候在秘方里是标不出来的。再就是面好,筋道,有劲。两个人打一个品牌子,都说是十八街种家的“花里虎”,不香吃了随便走。几个月下来,高粱突然来到了大麦店。大麦见高粱胖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了。高粱坐下,对大麦说,还恨我吗?大麦没说话。高粱凑近大麦,问,你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的消息?大麦说,不想知道。高粱多少有点尴尬,说那就不说了,你再姓种就不好了,知道你的亲爹是谁吗?大麦不悦地说,这个姓是爹给的,你做不了主。高粱笑了,说,不是我逼你改姓,是你亲爹比我亲爹强。大麦忍耐不住了,烦躁地问,你说我亲爹是谁?高粱站起来,笑眯眯地说,是杜边一郎。说完,高粱背着手摇摇晃晃地走了。大麦蹦起来怒吼道,你混蛋!
晚上,金不提惊喜地告诉大麦,她怀孕了。大麦一怔。随后说,你跟我办一件事。金不提显摆地说,以后你得好好伺候我,孩子可姓种呀。大麦拽着金不提风风火火出了门,上了一辆胶皮车。金不提忐忑不安地问。去哪儿呀?大麦闷声答,到地方就知道了。车到了金不提的旧宅,金不提纳闷地说,这儿的主人不是我了。大麦二话不说,叩开大门,对门房说,立马传话,说大麦我来了。很快杜边一郎走出来,穿了件对襟的白绸布中式上衣,下面趿拉着黑面胶底鞋。杜边一郎抱拳,说,两位这么匆忙?让进了客厅,金不提触景生情,里边的家具都没动,只不过在中堂上挂了一个条幅,上联是:钟馗嫁女都是小鬼开道;下联是:苏三起解满腹酸甜苦咸;横批是:天知我晓。
三个人坐定,杜边一郎说,你是兴师问罪来了?大麦说,你是不是我爹?金不提忙打圆场,说大麦碣多了。大麦呵斥,我清醒得很,是不是十八街人都知道,就我一个傻子蒙在鼓里。杜边一郎看着大麦,低声说,你是我儿子。大麦霍地站起,谁能印证?杜边一郎也站起来,说,你看着我就印证了。大麦看着杜边一郎跺脚:像能说明什么,你是他妈的小日本鬼子杜边一郎说,我不是日本人,我姓李,叫李诤言,曾纽是后来的京畿卫戍司令鹿钟麟手下的护卫长,因为受别人嫉妒吃了官司偷跑到了日本。我和种玉杰在宫里有深交。我老婆被人追杀致死,就把你托付给了他。我走时你才三岁,抱着我大腿不放。说到这儿,杜边一郎眼圈红润了。大麦目瞪口呆,金不提也低下了头。杜边一郎说,我一到天津接手银行,就从桂五堂那儿知道了你。大麦说,为什么才告诉我?杜边一郎叹气说,告诉你只能给你带来更大麻烦,现在这里恨日本人,恨我就是恨你呀。金不提插话,说,你为帮助大麦就要入股?杜边一郎摇头说,这就是一种西方的先进经营手段,可你们却拒绝了。我不敢说你们愚昧,我只能说你们落伍了。大麦不满地说,我不愿意听这些,我走了。大麦起身拽着金不提要走,被杜边一郎拦住,说,迟早日本人要找茬打过来,日本总部让我回去,准备派山本过来。山本过来天津就完蛋了,他是日本的间谍。金不提慌了,说,为什么派你回去。杜边一郎说,因为我是中国人,日本人只相信他们血统的人。金不提问,我们怎么办?杜边一郎说,把日元换成美元留着,中国钱不能用了,留着就是手纸。杜边一郎从书柜里拿出一个袋子,说,我给大麦留了美元,一定要存在美国的银行。除非有枪逼你到额头,钱不要取。大麦问,为什么?杜边一郎说,这是你们东山再起的本钱。
十三
三天后的黄昏,夕阳落在西山顶上,染红了整片云彩。杜边一郎要走了,临走前找来大麦,说,孩子生下来还姓种,种玉杰抚育你有恩。我此一回日本凶多吉少,一定有人通报总行,说我骨子里流着中国人的
血。大麦脑子如同乱麻,他还不认知杜边一郎是他亲爹,刚想认知了他又走了,可能一去不复返。大麦伤心,觉得他周围的树木都繁华落尽,只剩下他孤零零地在荒草沙滩上行走,看不到半点儿的绿色。大麦突然问杜边一郎,打起来日本人赢还是中国人赢?杜边一郎回答,打时间短了日本赢,打时间长了中国赢。大麦问,为什么?杜边一郎说,就跟你炸的“花里虎”一样,中国人所有的耐力和韧性都蕴藏在里边,一旦爆发势不可当。说着,杜边一郎把大麦在银行里的贷款结清单拿出来,说,你欠银行的钱我都给你还清了,好在不多了。大麦接过来长舒一口气,说,压在我头顶上的大山可以搬走了。杜边一郎说,山本一来,这些钱就成了他要挟你的武器。大麦给杜边一郎扑通跪下,说,你如果是我亲爹,你就给我爹报仇,把古董张的那块玉拿回来。他那块是母玉,我爹留的是子玉,我要让爹临死未了的心愿成了,把母玉和子玉交融在一起。杜边一郎想了想,说,这样吧,古董张买了不少的股票,你想办法把他的股票全套牢了,然后朝下狠砸,砸到了底,你就能拿回母玉了。大麦茫然地说,我不懂。杜边一郎说,你问小青,她是玩儿家。杜边÷郎紧紧拥抱住了大麦,大麦很不习惯,但他感觉了身体之间的合流,骨肉之间的沟通。大麦喉咙发酸,他问,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你了。杜边一郎点点头,然后说,不要把古董张逼死,小白姑娘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大麦跟小青说起股票,小青说,要让大家知道古董张买的这股出了问题,大家都抛,而唯独让古董张认为这个股是涨的。大麦为难地说,这怎么能做到呢。小青说,那就是你的事了。小青走了,说是桂林要去上海做笔生意,她跟他走。大麦头次跑到股票行,见里边人来人往很热闹。他终于摸清古董张买的什么股,想了又想,他突然灵感来了。在所有的“花里虎”里藏了一张纸条,说这个股因为欠款要大跌,赶快抛为上策。他又在一个制作很精致的“花里虎”里放了一张纸条,说这个股大涨,有日本人做后台,专门给古董张。这天一清早,大麦派了不少伙计打扮一新,扛着礼品盒,里边都是新炸出来的“花里虎”,送到股票行,说是新货白送给大家品尝。大麦叮嘱一个灵气的伙计,一定要把这个特殊食品盒亲手送到古董张面前,送不到就别回来。很少露面的桂花突然推门进来,对大麦说,还是我去吧,十八街人都知道我和你翻脸了,我来对付古董张。大麦知道了一准儿是小青走前偷偷告诉了桂花。他看见桂花明显憔悴了许多,原本水灵的脸蛋也被思绪揉搓得没了模样。他说,你不合适,我不想让古董张再给你结仇,这是要人命的差使。桂花笑了,说,难得你还能想起我桂花。说完,从伙计手里接过食品盒扭搭扭搭出了门。
大麦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上午,跟磨驴一样来回转,他不知道桂花怎么给古董张的。下午三点多钟股票跌宕起伏,快收盘时古董张买的那个股骤然大跌。伙计们回来兴奋地告诉大麦,古董张是被人架出来的。脸上没了血色。大麦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晚上他去了古董张的家。站在电网前徘徊许久,终于叩开门,见古董张躺在床上,小白姑娘在旁边忙着伺候,在桌子上还放着那盒“花里虎”,已经被掰得七零八落。小白姑娘愤恨地对大麦说,你为什么这么狠毒?他大半辈子血汗钱都投在这个股票了,不就是一块玉吗,不至于让他死呀。大麦说,我爹已经死了,不能让他这么白白走了。古董张从床上挣扎着探起身子,喘着大气说,我知道你是趁火打劫,跑我这儿买玉的,而且出的价格不低。大麦说,我没多少钱,但给你的钱能让你缓过这口气。古董张说,我说过,玉在我在,我走玉碎。大麦说,那不是你的。古董张好不客气,说,在我手里就是我的!大麦知道这趟算自来了,他走时看见小白姑娘果然肚子鼓鼓的。没人送他,小白姑娘狠狠地说,你就等报应吧,让金不提生出孩子没屁眼。大麦转身吼道,你住嘴,古董张把我送上刑场了,我差点儿死在他手里,说我狠毒,他才是报应!古董张呼啦坐起来,噗地吐出一口血,小白姑娘叫喊着跑过去。大麦步履蹒跚地回家,打开珍藏的盒子,捧着那块子玉伤心不已,面对苍天长叹道,玉不能合璧,江山不能完整,人就没了主心骨。
杜边一郎走了,换来了山本。这时距离“七七事变”很近了,市面上一群群日本浪人可以任意胡作非为。山本要收购十八街上热闹的门脸,自然跑不了大麦和高粱的店。天快黑了,大麦找高粱,说,我要把门脸卖了,但绝不是山本,你怎么办?高粱说,我谁也不卖,这是我命根子。大麦没说什么,他本想嘱咐高粱,山本虽然笑呵呵来收购,后面就是血雨腥风。可是他看见高粱的脸色铁青,一副送客的样子,只得无奈地离开。他离开前看见秀带的那个孩子已经粗壮了不少,眉宇间有着种玉杰的表情,心突然酸楚起来。他走过去问孩子,有私塾先生了吗?孩子老实地回答,人家走了,我爹给人家的钱少。他对高梁喊了声哥,要让孩子读书,缺钱了我出。高粱障悻地说,你读这么多书现在也不比我强嘛。大麦看见秀端着几个菜上来,煮紫茄子,青椒炒肉,肉也就是可怜的几块,萝卜汤没几块白萝卜,清汤寡水的。大麦说哥,钱赚了不少,该吃就吃,该花就花。高粱不耐烦地说,我过惯这日子了,起码还有肉呢,我知足了。秀在旁边不成不淡地说,你要愿意在这儿吃,我就给你摆副筷子?大麦拿了个板凳坐那儿,喝了一口萝卜汤,尝出萝卜是酸的。高粱说,你卖门脸还算对得起我,我再说一遍,你不要姓种了。大麦闷头喝着萝卜汤,高粱说,你不姓种,还是我兄弟。大麦抬起头问高梁,为什么?高粱说,山本是冲着姓种的来的,他若知道你是杜边一郎的儿子,起码能对你好点儿。大麦站起来,我就姓种,谁来我也不怕。
大麦把门脸卖给面铺常老板,带着金不提和即将出生的儿子离开了十八街。他听刚从上海回来的桂林讲,中日战争一触即发,黄浦江已经是风声鹤唳了。他不知道自己去哪儿,金不提说咱们回北平吧,在西山卧佛寺还有一个宅子,那是我爹留下的。夜一降临,十八街就灰暗了。大麦走前去了桂五堂家,只身看望了桂花,还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他对桂花说。我给你洗洗脚吧。说着,他打来一铁壶热水,把桂花的脚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盆里。桂花喊着脚麻酥酥的。然后就是头皮刺痒痒的。大麦用热水一点点地褪掉桂花脚上的碎屑,说,你又没挖煤,身上咋这么脏呢?桂花说,我想干净,可我没那个情致了。大麦慢慢揉搓着,从脚趾头到脚后跟,桂花说,我有痒痒肉,说着把脚伸出来,弄了大麦一身水。大麦紧紧抱住桂花的脚,说,一直是你给我洗,这次是我给你洗,恐怕洗不了几次了。桂花说,你要走?大麦点点头。桂花咬牙切齿地喊着,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就撑不住了。大麦像亲爹抱他一样抱住了桂花,说,有啥好撑的,女人的身子男人的魂。桂花咬住大麦的耳朵,咬得鲜血直滴。桂花说,你让我生,我感到女人的魅力,你又叫我死,也让我感到女人的悲哀。大麦到了桂五堂那儿,从墙上果断地摘下一把枪,说,给我吧,这枪里有子弹。桂五堂说,你拿走一把差点儿死了,你再拿走又是惹祸端。大麦红着眼球说,我迟早要把子弹放出来,射的一定是小日本鬼子。
大麦在夜里不动声色地遣散了伙计们,带着金不提悄然离去。他记得也是在这么一个黑天,是种玉杰带着他和高梁从北平故宫跑到十八街。如今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带着金不提和未出生的孩子从十八街跑回了北平。任何事情就是这样,老的东西没了,新的东西就出现。一个人死了,和他最亲近的人就会立马出生。人哭着来到世上,又被一帮人哭着送走。新的东西外表看着新,其实里面一准儿有老的东西。一个刚出生的人,别看他牙牙学语,偶然说出一句话,肯定有刚去世人的语言,并且是精髓那部分。走出天津卫,大麦在马车上唱了一段《剑阁闻铃》里的唱词:“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寸妃子陵,题壁有诗皆抱恨,入祠无客不伤情。”那委婉凄凉的曲调,让旁边的金不提已经泣不成声了。
山本找高梁收购,高粱死活不依,誓死不屈。一个雨夜,山本雇佣几个混混儿悄悄四面烧了一把火。高粱和秀明明都能跑出来,但都没动一步。只是孩子从里边跑出来,据说怀里揣着种家“花里虎”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