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花
1
葛飞鹏和吕琳,像对燕子一般翻飞在我的视线里。吕琳的衣服被粗鲁地掀开,露出饱满的胸,吕琳那对自得腻人的大腿,柔韧度极好地缠绕在葛飞鹏的腰上。
这是一对偷情的男女,都穿着“左左爱”餐吧的工作装,纠结在“左左爱”餐吧通向厨房的走廊上。
“左左爱”餐吧是我开的,原来是一间档次不高的中餐馆,我接手后去掉了油腻,却保留了昏暗,把它改成了一间有着格子窗帘和桔黄小灯的餐吧,招几个脚步轻盈的女招待,卖便宜的炸酱面也卖贵得让人摇头的西冷牛排,大概迎合了这个小城许多年轻人的品味,生意便出乎意料地好。摄像头是原来的老板装上去的,大概是为了防止员工送餐时偷吃,装修时我便没有让人拆掉,于是,在我办公室的监视器里,便看到了这也许不该看到的画面。
真的是不该看到。因为,吕琳是我店里的女招待,而葛飞鹏,是我的情人。
我们半年前在酒吧认识,认识的当晚就上了床,从此互相把对方捡了回来。然而我们从不谈到结婚,或者未来,不谈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我们认识当晚就上了床,这样的开端不怎么好,也许是因为葛飞鹏给人的感觉,就是个不确定的男人。
但是葛飞鹏很好看,不论是笑或不笑,都是迷死人的好看,于是,随便在餐吧的卡座里一坐,便能吸引一些闲极无聊的女食客上来搭讪。
我从不担心葛飞鹏会被别的女人勾跑,我太明白这个男人,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去处,除了我的餐吧和我的身体,他的人生无处安放。
而且,我年轻,丰腴,头发在任何时候都一丝不乱,指甲在任何时候都干净漂亮,只穿香奈儿和宝姿,怎么看,都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
所以,我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我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
吕琳是什么人,一个刚来餐吧实习没几天的姑娘,不过比我更年轻一些,整天把胸挤得只能夹一张卡片,眼风到处飞,看上去虚伪又廉价,然而这个在胸脯上顶着刷卡机的女子,却抢了我的男人。
2
昌琳在当天下午走人,结算了工资还索要了加班费,下巴扬得高高的,好像应该后悔的人是我。
我在晚上与葛飞鹏对峙,把他的衣服从柜子里清出来,把拖鞋砸在他脸上。葛飞鹏一句话也不说,却忽然把我抱住,很用力。我一下就住了手,因为这种拥抱的姿势,有一股依恋的味道。
其实我并没有好好想过,要不要赶走葛飞鹏,我想我是寂寞的,葛飞鹏也是,吕琳呢,吕琳不过是一只飞蛾,扑来扑去的。不小心就撞到人的眼睛上,所以我不该认真生气,况且这个男人的身体很暖,唇很软,鼻息很烫,浑身都带着执拗的恳求,我怎么能够推开他,说一个“滚”字。
然而第二周,吕琳重新找上门来,她大咧咧地坐在我面前说,她要收购这家店。
她说,她手里有葛飞鹏从小贩手里购买劣质油的录像资料,如果我不同意把店盘给她,这些录像会落到电视台手里。那么我的店也将开不下去。
说实话,吕琳开出的价码并不低,她真的只是看中这家店而已,否则也不会处心积虑的来我店里做女招待,并勾引葛飞鹏,偷偷拍下他的地下交易。可是,店是我的,男人也是我的,我为什么要遂了这个女人的愿?
然而,我只能遂她的愿。我知道那些录像一旦公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这是个不大的城市,却是我目前惟一能立足的地方。所以,鱼死网破不是上策。
我没有和葛飞鹏吵架,因为现在不是和他清算的时候,尽管他给我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似乎每个想好好干点事的女人,都会遇上一个给她惹麻烦的男人,这是规律,也是宿命,我认了。
然而,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那天,我却再次打开了监控器,然后看到吕琳在走廊里堵住葛飞鹏的样子,她简直将整个身体扑到了葛飞鹏身上,两个人脸离得很近说着什么,然后吕琳摸摸葛飞鹏的脸,葛飞鹏的回应是捏了捏她的下巴。
原来我大可不必做一个妥协的女人,或者是一只被人合伙算计的羊,我现在就可以冲出去,对那两个男女大声吼出那个字,滚。
3
餐吧还是照常盘出去了,吕琳拿在手里第一件事就是换掉了格子布窗帘和桔色小灯,她说老娘讨厌格子布和小灯。
当然,这些已与我无关。不过是间餐馆,哪里都能开,就像葛飞鹏,不过是个男人,哪里都能捡。
然而葛飞鹏并没有如我预料到的那样,在那个新女人的新餐馆里,继续当一个笑也好看,不笑也好看的大情人。他简直是要死要活地缠住7我,他说,原谅我吧,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我看着这个男人。他眼里居然有了深沉的痛苦,紧紧揪着我的衣袖,又怜惜又害怕地试图抚摸我的脸和胳膊,看上去,真是情深款款。
于是,我也有了深沉的痛苦,我想到半年来的欢爱,那些一点一点被掀起又平复的快乐,想到我失去的餐吧,我在那里倾注下的热情和梦想。
我在这个下午和葛飞鹏重新纠缠,其实我们一直就没有分开,从我叫他滚,到他把我堵在门背后,一件件扯飞我的衣服,只隔了一天的时间。可是我不争气,我的身体掉进他炽热的体温里就失去了力量。于是只好放开自己,莫名其妙地与这个背叛的情人狠狠厮缠。
我没有问葛飞鹏为什么要伙同吕琳算计我,他一定是为了钱,其实在这半年里,我实在忽略他了,我给他住所,给他我的身体,给他一份工作,可是对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漂亮男人来说,这些远远不够。
我亲眼看过那些和他搭讪的女人,睁着天真的眼睛,问他本田CRV和现代途胜,选哪一款车更好。然后他的脸上有了难堪,因为漂亮,他看上去是那种有着良好学识,见多识广的男人,然而只有我知道,他只有初中学历,并且连驾照都没有。然后有一个女人洞穿了真相,嘴角向我撇了撇,对他说了一句,你被她圈养起来了。
我不知道葛飞鹏是否甘愿被圈养,可是我知道,每个人都向往高贵的生活,我的情人,他也不例外。
我同意了与葛飞鹏离开这个城市的建议。他描绘了一个新的地方,那里有海,有漂亮的小楼房和新鲜的自由市场,可以穿着拖鞋满街溜达,那里的年轻人喜欢浪漫,他说我们新开的餐吧一定会生意兴隆。
葛飞鹏说到“我们”时,两眼放光,我盯着他漂亮的脸。忽然很想,狠狠地咬一口。
4
葛飞鹏说的那个城市,果然是极其的好,我这辈子就没有看过那么人烟稀少的街道,就没有呼吸过那么清甜的空气。可是开餐吧却是不好,因为人太少,消费市场就小,我那昂贵的牛排,墙壁上古怪的字画,这里的人们是消受不起也欣赏不来的。
但我并没有失望。时间一下多得用都用不完,于是睡大量的觉。看大量的碟,说大量的废话。
我从没有这么闲适地和葛飞鹏相处过,我总是忙碌,行色匆匆。所以一闲下来,我便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皮肤好了起来,眼睛也亮了起来,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海,看见穿着沙滩裤和拖鞋的葛飞鹏,将从市场上买来便宜得不像
话的虾和蛏子,当啷一声倒进盆里。
我们不像当地人那样对海鲜有许多讲究的吃法,通常只用清水煮一煮,却无比的美味。
就连做爱也是极简主义,不搞香水沐浴和烛光晚餐,想要就要了,就着硬硬的地板,一次又一次。我们尝遍了所有的姿势。然后在洒满阳光的木质楼梯上,嘻嘻哈哈地接吻,生活忽然就变得无须思考。
我想说的是,这一切真是美好,就像真的一样。
我想说的是,可惜。
葛飞鹏在一个清晨开始头昏,然后持续头昏,我给他喝了大量的水,又熬了一锅海鲜汤,当汤汁开始在锅里冒着肥嘟嘟的泡时,我忽然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抓住窗棂,可是身体越抖越厉害,根本就控制不住。
我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女人,葛飞鹏,他怎么可以想怎样就怎样?我的餐吧,我的尊严,我的爱情。它们被葛飞鹏践踏和摧毁,然后我认了,只想消失,他却不让,又要撞上来,那么,怪得了谁?
我们每天嚼的海鲜汤,被我加了一种含有大量雌性激素的药物,我喝了没事,可是葛飞鹏喝了的代价,就是越来越想睡觉,越来越觉得女人没有意思。他已经一周没有和我做爱了,他最终将完全不能与我做爱。可是葛飞鹏自己并不知道,他恐慌地审视着自己反应迟钝的身体,歉疚地看着我,我把手臂枕在后脑勺上,盯着他说,亲爱的,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你把伤害给了我,那么我还给你就好。
5
我没有说到做到。
我逃跑了。
其实什么意外也没有,如果计划如初,葛飞鹏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萎靡成一只大虾,蜷着身体,流落在这个荒凉的小城。而我,只管走掉,回到我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这一天,葛飞鹏喝醉了,他在醉中说,苏苏,你别走。
苏苏,是我的小名。在最热烈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叫过我。
我就这么被一个名字打倒。在决定结束这场报复行动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我是疼惜这个男人的。在过去的半年,他的光芒被掩藏,那时候我是个女老板,自以为风情万种,可是就连做爱,都只是一个女王,而不是一个女人。
而在这个小城,他那男人的光芒被释放出来,尽管穿着肥大的沙滩裤,尽管胡子都懒得到。他一个人却奔波着找房子。粉刷墙壁,自己动手组装家具,并煮菜给我吃。一个在餐吧里与无聊女人侃着无聊话题的精致情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看着他,你就知道,他是可以用来依靠的。
我对这个醉中的男人深深俯下身去,我吻了他,他的身体很暖,唇很软,鼻息很烫,我在地板上抱住他,从他的眉心开始,将他烧到赤红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润泽。
然后他有了反应,并不睁眼,却紧紧抓住我,那样用力,痛得我差点叫起来。伴随着热烈疼痛的,是热烈的欲望,我把这个男人一点点剥开,像剥开一只笋,然后他的伟岸慢慢显山露水,最后像只豹一样冲击了我,用持续不断的力量。让我喘不过气。我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疼痛,从心底隐藏得最好的地方,缓缓溢出。
我在清晨逃走,放弃了那个愚蠢的报复计划。
我需要安静下来,也许会碰上一个什么男人,好好地结个婚,生个孩子,然后偶尔有一天,我会想起一个叫葛飞鹏的男人,想着想着心里就疼起来,却麻麻的又惆怅又舒服。
至少我在最年轻最美丽的时候,爱过了,这就够了。
6
我回来时,我原先的餐吧已经消失了,因为吕琳死了。
是的,吕琳死了,在接手餐吧半个月后,她死于几个歹人的入室行凶。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是所有人都对我说,吕琳是替你去死的,因为监控录像表明,那几个人一闯进来就叫着葛飞鹏的名子,说要复仇,要取他和他女人的命。
年轻,看不清形势,还敢大声叫那几个人滚出去,其中一个歹徒迎着她走过去,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葛飞鹏的女人?年轻的吕琳扬着下巴说,是又怎样。然后,歹徒就给了她一枪。
我返回了海边小城,用急得不能再急的速度。可是,葛飞鹏已经走了,我们曾住过的小屋空得好像荒了一百年,用来煮过海鲜汤的锅子,空空地扔在窗台下,风一吹就滚来滚去,咣咣地乱响。
葛飞鹏真的是那种不确定的男人。至少,他动荡的岁月。从十六岁那年就开始了。这个从小就漂亮的男人,童年和少年时代却是靠看黑帮电影成长起来的。于是,疯狂地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并在十六岁那年成功加入一个混混组织。
如果,他安心地当一个小混混,然后慢慢长成一个大混混,是可以与我完全没有关系的,也可以与吕琳完全没有关系,那么,我将不会失去我的餐吧,而吕琳,也不会无辜地送命。可惜几年后的葛飞鹏,明白了黑道生活不是他的理想,他还是想做一个体面的人。于是,在一次大案之后,他当了警方的污点证人,从此,也走上了被寻仇追杀的路。
他的人生,与他从小看的黑帮片一模一样,英雄末路。英雄就应该是孤独的,怎么可以遇上爱情?
可是他不仅遇上了爱情,还为了保护它,搭上了另一个姑娘的生命。我的餐吧是葛飞鹏故意让吕琳抢走的,用了一点勾引的小手法。便鼓动得那个姑娘有恃无恐。因为他要带我走,那伙人知道了他的近况,就算他一个人逃走了,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可是我怎么能跟他走,我认真经营着我的事业,我爱我的餐吧。除非知道危险正在逼近,他怎么可以让我知道危险正在逼近,我是一个世俗的女子,有世俗的生活和爱情,怎么可以容忍自己的情人有着那样的过去?
他深深自卑于自己的过去,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宁愿让我认定他的浅显与局促。
这个男人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向我证明了他的爱情。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过去,是我听一个警察说的,他给那个几乎成了朋友的警察打了电话,说不抓到杀害吕琳的凶手,他就不再回来。
我想吕琳是有一点爱葛飞鹏的。否则不会扬着下巴对歹徒说,我是他的女人。那个姑娘总是勇敢而愚蠢,但并不妨碍被人心疼,所以葛飞鹏的内疚和悔恨,我懂。
我想给我人生的后半段,定义为寻找。
在繁杂的人群里,在清冷的午夜街头,在摇晃着酒幌的晨风中,我似乎多次看到了葛飞鹏的身影,他有时候穿着风衣,有时候戴着牛仔帽,一如既往的漂亮。我追过去,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可是每一次都发现视线里其实空空如也。还有等待。
我的“左左爱”餐吧重新开张是在三个月后,装修和开业都很急,因为说不定在下一秒,在街的另一头,远远走过来的,就是我的漂亮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