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友舟
摘要:姜夔《续书谱》追求魏晋飘逸潇洒的书风,具有明确的尚雅祈向历来书法理论史上强调以人品决定书品姜夔认为人品要高,但并非人品决定论者他追求书法的风采神韵,更加重视书法内在的艺术本质及规律。就此而言,《续书谱》具有较单纯的书学批评特性
关键词:风神人品书品
在书法史上,一直存在“人品决定书品”的论调,唐代柳公权的心正则笔正的笔谏,在历史上无疑具有较深远的影响。在宋代欧阳修、苏东坡、黄庭坚及朱长文在论书时常出此论调。朱熹更是人品决定书品论者。姜白石论书时虽然也指出人品要高,但人品高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它与其它七个因素决定书法的风神。
欧阳修在人品道德方面极其推崇颜真卿,在其《集古录跋尾》有不少关于颜真卿人品及书品的论述。如《笔说·世人作肥字说》云:“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使颜公书虽不佳,后世见者必宝也。杨凝式以直言谏其父,其节见于艰危。李建中清慎温雅,爰其书者兼取其为人也。”的确,在书法史上,往往存在书以人传的现象。如欧阳修所称由于人品高尚,即使书法不佳也会受到后人的爱惜。又云“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像其笔划”,“斯人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显然人品尊严、刚劲与笔划刚劲、雄浑没有必然的联系,其结论难免牵强。如褚遂良书如美人婵娟,不胜罗绮的风格、婀娜圆润的阴柔美和其忠良刚直的人品似乎很难找到一致的对应性。
苏东坡也提出以人论书,论褚遂良云:“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又云:“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生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书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其尔也。然至使人见其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心正则笔正,照此类推,用侧锋书写者心便不正,如此则王羲之中侧兼施的秀美用笔当作何解?显然有悖艺术内在规律。
黄山谷反对俗书,也把“俗”与封建道义及德行混为一谈,“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舍瓦石,舍事一筹不画,此俗人也。”反对俗书,缺少艺术本质的分析,却只从道德行为上泛泛而论。如此,则苏武、文天祥的书法必定境界最高?黄庭坚又云:“韩康公忠信笃厚,垂绅正笏,凛然有不可犯之色。、观其书有锋芒,亦似其为人。”按推理,品德笃实敦厚,书法线条应该藏锋厚重,何以反而有锋芒呢?
朱长文是典型人品定书品论者,在《续书断》序中确立了贯穿于全书的以人论书的思想,他说:“夫书者,英杰之余事,文章之急务也。虽其为道,贤不肖皆可学,然贤者能之常多,不肖者能之常少也。”他认为任何人都可以学书法,但是品德一般的人擅长书法者往往稀少。《续书断》将颜真卿列为神品,并说“其发于笔翰则刚毅雄特,体严法备如忠臣义士正色立朝,临大节而不可夺也”。与欧阳修、苏东坡的人品论如出一辙。
南宋理学家朱熹则更是将书法与德性相提并论,朱熹认为字一定要写得平正,如品行端正的君子,否则就是把字写坏了。朱熹道:“字被苏黄胡乱写坏了,近见蔡君谟一帖,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方是字” “余少时喜学曹孟德,时刘共父方学颜真卿书,余以字书古今诮之,共父正色谓余曰:‘我所学者唐之忠臣,公所学者汉之篡贼耳。余嘿然无以应,是则取法不可不端也”。可见人品决定书品风气之盛。评王安石书法之急迫时云:“书札细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者。”朱子将以书论人的理论推到了极致。然而,就艺术史而言,历史却表明艺术本身的高低才是首要的。赵子昂、王铎、张瑞图等在道德方面都有瑕疵,但后人并未因此全盘否定他们的书法成就。
《续书谱》主要从艺术本体的角度出发论述了书法的用笔、用墨、结构、风神等问题,而将人品道德问题至于风神论成因之一。对于被欧阳修、苏东坡、黄山谷、朱长文等极力推崇的楷模——颜真卿、柳公权的楷书,姜夔并未人云亦云,而是根据自己审美标准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当然也不能排除受米芾的影响。姜白石批评唐代士大夫书法多有科举习气,而以颜真卿写的《干禄字书》为最。并且批评说“晋人挑剔,或带斜拂,或横引向外,至颜、柳,始正锋为之,正锋则无飘逸之气”,与前文诸家所评大相径庭。一则标榜笔法刚劲类似其忠义刚正的人品,一方却批评其刚劲的正锋缺乏飘逸的气韵。可见白石的标准与人品及道德关系很小。在《用笔》章姜夔褒扬欧阳询用笔特备众美,上追钟王,无人可比,而并非欧阳询人品比颜柳高。当然,姜夔也客观说道“颜、柳结体既异于古人,用笔复溺于一偏。予评二家为书法之一变,数百年问,人效之,字画刚劲高明,固不为书法之无助,而魏晋之风规则扫地矣”,肯定了颜、柳创新的一面,点画刚劲高明对于丰富书法的美学范畴还是有益的。
姜夔也认为艺术的最高境界是应与精神相通的,“艺之至,未始不与精神通”。但他所言的精神侧重点不是道义和道德,而是创作主体的情感和性格。这一点深受孙过庭《书谱》的影响。姜夔甚至直接引用孙过庭的《书谱》“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理论,强调情性对于书法风格形成的重要意义。“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或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掰年,外曜锋芒。”“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姜夔引用孙过庭《书谱》认为性格质朴真爽的人写出的字平直而缺少道劲:性格刚强写出的字生硬而缺乏润泽;严肃拘谨的人写字不开展;轻率简易的人写字不规矩;性格温柔的人写字易于软弱无力;性子急躁的人写字失于粗犷;多疑的人写字沉溺于滞涩;稳重的人写字也迟钝:轻佻琐屑的人多习染一般抄录文书的风气。所谓书者心画也!诚然,与书法最贴近当属人的精神,而在精神领域对书法影响较大的当属人的性情,而不是道德。
虽然姜夔所主张的“精神”侧重于人的情感和性格,但是我们不能说姜夔不重视文以载道的重要性,风神论第一个要求便是人品高,只是姜夔并非道德决定论者。“风神”是《续书谱》最高的审美范畴。风神原指人的风度气质神采,是古人用来品藻人物的词语。后来,被移用过来指书法的风采神韵,风神与抽象精神相近,而与具体形质相对。姜夔专门设《风神》一章,并阐述了书法具备风神的八个条件:“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墨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可见决定风神完全以艺术本身的要素为主,包括创作主体的人品、师法、观念及书法的结构、风格、工具材料等。人品高是第一个条件,表明姜白石也曾受到过前人“人品决定书品”论的影响,这也是没法回避的社会学问题。风神指作品的神采,为何不直接用神采而用风神呢?“风”由气的运动而产生,没有固定形式的自然现象。这与姜夔的美学祈向密切相关联。他推祟是一种像风一样自然、无拘无束、潇洒纵横、飘逸的美。从姜夔的论述可明白他的苦心孤旨:
“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自然长者如秀整之士,短者如精悍之徒,瘦者如山泽之臞,肥者如贵游之子,劲者如武夫,媚者如美女。欹斜如醉仙,端楷如贤士。”姜夔强调只有符合这些条件的作品,才有风神,才称得上自然。作品具备了风神,则短、长、肥、瘦、劲媚、欹正都各尽其本来真态的,没有创作者刻意经营的痕迹,便具有自然潇洒之美,与前文论述魏晋楷书理论相呼应,观点明确。这段论述也表明姜夔推崇众美皆备,但更重要的是强调各尽姿态的自然之美。“风神”这一词有特定的美学内涵,姜夔再文中反复提及。如“若风神萧散,下笔便当过人”,“所贵乎稼纤间出,血脉相连,筋骨老健,风神洒落,姿态具备”,“以此知定武虽石刻。又未必得真迹之风神矣”,“字书全以风神超迈为主,刻之金石,其可苟哉”,“书以疏为风神,密为老气”。
总之,姜夔的风神论较之人品决定论无非更全面,更符合艺术本质规律。但我们却不能认为人品决定书品批评便是苏黄书论的主要思想。事实上,除朱熹、朱长文人品决定论为其书论的重要部分之外。苏黄等人书论中的人品决定论却是比较次要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似乎不能认为“姜白石在宋代实现了道德批评向美学批评的转变,使宋人尚意有了真的美学内涵。甚转变之功甚伟”。其一,苏,黄二家主要书论仍然以美学批评为主。其二,宋人尚意的美学内涵主要是由苏、黄、米等北宋书家确立的。学者们普遍主张“以书法抒情遣兴,真性流露为快是尚意的实质所在。”因故在一定程度上说,姜夔的书论是北宋书论的延续和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