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义忠
我有几次掉东西的经验,至今仍在影响着我。还未接触摄影之前,我喜欢画画和写一点诗、小说、评论。在海军服义务兵役的3年中,为了打发无聊的空闲,我以通信方式访问了几位旅居海外的华人画家;于当时台湾最主要的文化刊物——《幼狮文艺》月刊连载,还造成了不少回响。
那时的华人画家生活清平,无论是在家乡或异国,都不容易靠绘画谋生。人人在勤俭刻苦之中坚守自己的信念,在艺术之路辛勤耕耘。那样的日子再苦,精神都是丰盛、快乐的,并且永远有一个可以追寻的梦想与目标。
那时我才20岁,而这些年长我许多,不是刚成名就是还未成名的艺术家们,竟个个都厚爱我,把我视为忘年之交或是可以提携的晚辈。信件往来比较勤快的包括在法国的陈锦芳、在意大利的萧勤、霍刚,在英国的林寿宇以及在美国的蒋彝、廖修平、谢理法、赵春翔、庞曾瀛、刁大卫、蔡文颖等人。
在那令人怀念的,人人亲笔写信的年代,年纪最大的蒋彝,每封信都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自称“采花大盗”的丁雄泉则是在信纸上浸满有荧光剂的色彩;每一页仿佛都是大师的涂鸦。也有画家为了省邮资,在薄薄的信纸双面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要是现在的我,就得用放大机看才行。
我可以感受得到,在他们那算是苦闷的阶段,人人都几乎是在向我尽情地倾吐,好像这辈子他们最在意的那一块,终于也出现了一个同样在意的人。文人相交的盛情,莫不过于以作品相赠。访问结束后,我收到了不少那些画家当时还没什么市场行情,就是有,也发不了财的画作。
这些访问,有的完整呈现于《幼狮文艺》,有的还没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被我搁下了。服完兵役后,我到《汉声》杂志工作,开始接触并把热情全部投入了摄影的全新领域,就这么不自觉地告别了曾经拥抱过的最爱。
这些画家逐渐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我也搬了好几次家。他们的作品被我用报纸一张张卷好放在纸筒里,心想,等哪天有了自己的房子,再把它们好好裱褙、张挂。
台湾的经济逐渐好转,我那放在储藏室里的版画、粉彩、水墨、油画,随着画家们的行情节节攀升,成为一笔不小的财富。我开始为电视公司制作纪录片,忙得昏头转向,整天被时间追着跑,没空也没心去管这些作品。太太也上班,家里的环境清洁便请了一位老大娘打理,每星期来家里几回。大概平时没什么事好忙,年终时她便自作主张来了个大扫除。等我夜里回到家,才发现那一筒画已经被当成垃圾给扔了。
望着储藏室那空荡荡的角落,我突然悟到,拥有这些画作那么多年,跟从来没有拥有过它们,又有什么差别?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一张张的画,而是画的主人愿意将他们的心血送给我。那份情我已经领受了,而且永远存在我的心里;无论那些画流落何处,我都永远记得它们的主人,并且深深地感谢他们。我与这些艺术家在一个特殊的时空之下,彼此从陌生到心灵交会到完成了一篇篇访问,这才是最可贵的。这么想,我也就释怀了。
拍照30多年来,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只拍黑白照片的摄影家,从没拍过彩色。其实不然。而这又是一个心痛得不得了的经验。
在刚开始拍照的头5年,我的身上总是有两部相机,一部装彩色正片,一部装黑白负片。碰到难逢的景象,我就先抢彩色画面,机会许可再补黑白的。换句话说,决定性的那一瞬间,我都是用彩色捕捉的。
70年代中期,台湾有所大学举办了一次国际大师的摄影夏令营,前来讲座的贵宾包括《生活杂志》的图片主编、《国家地理》杂志的图片编辑,“普利策”新闻摄影奖得主等人。在作品观摩时,这些专家被我的彩色幻灯片秀打动了,邀我次日到他们下榻的圆山饭店共进早餐,谈谈在美国为我办展览的事。当时的我还不满30岁,对自己的作品虽有信心,却不知其国际水平;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真是让我大受鼓励。
然而,在几天之后,那些我辛辛苦苦跑遍台湾所拍得的最好的彩色作品,竟然被我粗心大意地弄丢了。当时,复制彩色正片价格昂贵,出外演讲,我总是把原作放在幻灯片盘里随身带着。一个柯达幻灯片盘可以装80片,所以,我清清楚楚记得,两个装满的片盘就是160张。由于经常受邀演讲,两个片盘就这么拿来拿去。那天跟朋友在计程车上聊天,为了要坐舒服一点,把整套投影设备放在驾驶座旁边,下车时竟忘了前座有东西。
有好几天,一想到那些作品,我的心口就好像被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划着。一个艺术家失去了最好的作品,而且因缘无法重现、场景无可取代,真是有世界末日之感。那阵子,我一拿起相机手就软,根本按不下快门。直到决定从此再也不碰彩色、不想彩色,专心拍黑白照片,才让我走出了那个泥沼。
这两件事让我学到,没人可以永远拥有任何东西;而生命中再重要的拥有,也没什么不能舍。唯有在放得下的时候,才有下一步可走。有时,失去也是另一种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