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京
关键词:北齐;徐显秀墓;壁画;羽翼兽;文化交流
摘要:在山西太原东郊发掘的徐显秀墓,其壁画内容和绘画风格包含着较多的域外文化因素。特别是该墓石门扇上部所见的“羽翼兽”,有着重要的研究价值。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瑞禽种类繁多,数量庞大,加之后世的讹传误注。使其自身面目幻化不清。分析可知,徐显秀壁画墓石门扇上部所见神兽,既非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中的“獬豸”、“枭羊”、“飞廉”,亦非外来宗教文化观念中的“塞穆鲁”,它应该是由不同的动物混搭出双翼形象的“羽翼兽”,是广袤的欧亚大陆上各类文化交织互动的融合产物,在欧亚各古代文明中均有表现。“羽翼兽”这一重要元素可能是贯穿这一历史时期的一个艺术主题,亦是中西方文化交流互见的具体体现。
2000~2002年,考古工作者在山西省太原市迎泽区郝庄乡王家峰村东发掘了北齐武平二年(571年)太尉、武安王徐显秀墓,这是一座目前已知的北朝保存最为完好的壁画墓。
墓地位于太原市东山西麓的山前坡地,西南距晋阳古城遗址约16公里。该墓由墓道、过洞、天井、甬道、墓室五部分组成,上有夯筑封土堆。墓向185°,通长30米。墓室为穹隆顶砖券单室结构,平面呈弧边形。
徐显秀墓虽然曾经多次被盗掘,但是仍然出土了墓志、陶俑、瓷器和蓝宝石金戒指等文物,尤为重要的是出土了300余平方米的彩绘壁画,包括墓道两侧的仪仗出行队列,墓室四壁的墓主人家居宴饮、出行备马备车场面,以及天象祥瑞、神兽瑞禽等题材,内容十分丰富。该壁画绘制精美,应代表了当时绘画的最高水平。其内容再现了北齐达官显贵的奢华生活,暗示着人们的信仰观念,同时为我们研究北齐的社会文化生活提供了珍贵的形象资料。
徐显秀墓的壁画内容和绘画风格包含着较多的域外文化因素。对此,已有不少学者著文进行了研究和评价。据该墓的发掘简报:“发掘时,石门扇已不在原位置,而是倒在甬道内。……石门正面雕刻精细,背面粗糙。门扇为浮雕彩绘。西门扇高1.6、宽0.63米,上部刻有一鸟身兽头蹄足兽,口衔花草。下部刻有一白虎,清晰可见。但在后期彩绘时,在原雕刻的白虎形象上又用颜料改绘出一鸟的形象。”“东门扇高1.6、宽0.64米,上部同样刻有一鸟身兽头蹄足兽,口衔花草。下部刻有一青龙,面目清晰。与西门扇相同,在彩绘时,用颜料改绘出一鸟的形象。门扇四周刻有莲花和云气纹。”由此可知,两石门扇上的神兽瑞禽共计4种6个,分别为浮雕的龙1、虎1,浮雕上色的鸟身兽头蹄足兽2,彩绘神鸟2。
就目前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来说,北朝时期的墓葬石门装饰多以成排的乳钉纹为主,个别如娄叡墓和山东嘉祥英山隋墓等,青龙、白虎分别绘于整个门扇。因此,据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徐显秀墓的石门扇装饰尚属独例,其布局安排和表现手法可谓匠心独运,耐人寻味。在此,试结合其他考古发现和历史文献资料,对石门扇上部的“羽翼兽”进行说明。
发掘简报将东、西石门扇上部浮雕彩绘的神兽均描述为“鸟身兽头蹄足兽”,但仔细端详之,两者还是有所不同,除翅羽和尾翎之表现方法不大相同外,主要区别体现在兽头之角上。西门扇之神兽头部能够明显看到有双角,且尖锐挺立;而东门扇之神兽头部长有一向上弯起之角,细长圆润,其上似附有团簇状物。
我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兽瑞禽往往依据头顶之角或冠相区别,比如凤与鸾之外形区别主要在于是否有高冠,有则是凤,无则是鸾。再比如《汉书·西域传》所记乌弋山离国“有桃拔、师子、犀子”,后孟康注:“挑(桃)拔一名符拔……一角者或为天鹿,两角者或为辟邪。”鉴于此二神兽大体风格相似,又分别位于东、西石门扇之上部,故推断其功能作用和包含的思想观念应该相同。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瑞禽种类繁多,数量庞大,加之后世的讹传误注,使其自身面目幻化不清。徐显秀墓石门扇上部的二神兽是否属于中国本土神话传说体系的产物?在《试论北齐徐显秀墓的袄教文化因素》一文中,作者简单提到在山西太原娄叡墓壁画中有相似的“怪鸟”被命名为“獬豸”,河北磁县湾漳北齐大墓所绘神兽中也有与此相同的。我们不妨结合这几座北齐壁画墓,将神兽的形象相比较。
1、獬豸说
娄叡墓甬道东壁的獬豸形象,为“头身作羊,又似鹿,两肋有翅,偶蹄,口衔卷草(莲花枝),脚踏彩色祥云”。湾漳北齐大墓的墓道东壁绘一神兽,被解释为獬豸,其形象为“一头作鹿首、鸟身、双蹄足的神鸟。首有双角,长颈,肩生双翼,展翅南飞,长尾后拖”。
在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獬豸嫉恶如仇,专触为恶者,又被称为“法兽”,史籍之中多有记载。《后汉书·舆服下》:“法冠……或谓之獬豸冠。獬豸神羊,能别曲直。”《晋书·舆服》:“或谓獬豸神羊,能触邪佞。《异物志》云:‘北荒之中,有兽名獬豸,一角,性别曲直。见人斗,触不直者。闻人争,咋不正者。”《隋书·礼仪七》:“董巴志曰:‘獬豸,神羊也。蔡邕云:‘如麟,一角。应劭曰:‘古代有此兽,主触不直,故执宪者,为冠以象之。”从这些史籍记载中可知,獬豸的基本体态应为羊首一角兽。单就此特征来看,确实与徐显秀墓东门扇上部的神兽相若。那么,獬豸是否还具有鸟的形体特征,史籍中不见描述。若我们穷究其理的话,如果獬豸具有鸟的形态特征,那么如此明显的特点为何不见于史籍记载呢?
2、枭羊说
在湾漳北齐大墓墓道东西两壁各有一神兽,“首作羊形,有双角,身作鸟形,两翼展开南飞,足偶蹄如羊。……有可能是记载中的枭羊。”凭此描述和壁画图案所见,确与徐显秀墓门扇上部的神兽相近,只是作者引述的发掘报告和史籍记载均与壁画所见形象相去甚远。由此,作者推论“枭羊”应该具备枭和羊的形象,应是有翼,有角,头似羊而又类枭,羊蹄足。这种推论无论是从字面理解,还是从道教羽化成仙角度考察,均有一定道理,只是将“枭羊”这一神兽想象地理解为“取羊的首和足之特征而羽化,成为仙物”,恐怕会因缺乏证据而显得有些牵强附会。
3、飞廉说
飞廉在史书中多有记载和转注,例如《集解》:“飞廉,龙雀也。”《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晋灼曰:飞廉“鹿身,头如雀,有角,而蛇尾豹文。”还引应劭曰:“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也。”由此可推断,飞廉作为风神,其原始形态应与禽鸟有关,虽然杂有其他动物的形体特征,但其主要的形体特征应该没有离开鸟雀禽类。
在湾漳北齐大墓墓道东西两壁各见一龙首双翼鸟,“西壁之头作龙首,似有髯,有角,长颈,双翅展开南飞。后拖长尾,双足作鸡爪形,三距。东壁之头顶生双角,角上作齿状纹,角端成钩形,张口,上嘴长,吞舌,短颌。身作鸟形,朱羽展开,后拖二长尾,鳞状羽纹。……应为飞廉。”根据史籍的记载和壁画所绘,风神飞廉的形象跃然纸上。
不过,值得探讨的是,孙机先生在《七鸵
纹银盘和飞廉纹银盘》一文中,将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出土的“翼牛纹六瓣银盘”考证为“飞廉纹银盘”。该银盘底部的图案与湾漳北齐壁画墓所绘飞廉不同,但与徐显秀墓门扇上部的二神兽形象相近。孙机先生通过对该窖藏同时出土的五件银盘的器形和图案的分析,得出银盘非泊来品,而是中原本土产物的结论。同时,结合一些出土文物考证了“飞廉”的形象演变,指出银盘上的飞廉形象乃是其“在唐代的新发展”。
虽然同称“飞廉”,但体貌特征却大不相同,一为龙首鸟爪,一为兽首兽蹄,究竟出现在湾漳北齐大墓东西墓道、徐显秀墓东西石门扇和“飞廉纹银盘”上的神禽瑞兽具体为何物,实在令人不解。
郎保利、渠传福在《试论北齐徐显秀墓的祆教文化因素》一文的注解中还提到,姜伯勤先生认为,门扇上部的神兽“虽不是典型的祆教神鸟,但肯定与中亚文化有关”。这里所言袄教神鸟即是塞穆鲁(senmurv),这种神鸟前半身像犬,后半身像鸟。它在萨珊国的地位犹如中国古代的龙,象征着帝王的权威和国势的兴隆,尊贵无比。对此,孙机亦指出塞穆鲁纹之神兽的头部似犬,足为兽爪,尾部为花苞形的孔雀尾,与飞廉的头部多为双角或独角的牛、羊形,足为蹄形,尾部为凤尾形者颇不相同。
如果严格按照史籍记载与壁画图案所见推论出的某一具体神兽形象作为判断标准,那么恐怕会造成一物一说,物物不同的结果。其实,无论是史籍所描述的神兽形象,还是具体出现在壁画、器物之上的神兽形态,都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磁县湾漳北齐墓、山西太原娄叡墓和徐显秀墓的年代相距不过十余年,所在地区都是北齐重地,墓主的身份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掌握军政大权的重臣,墓葬壁画的内容亦基本相同。由此观之,是否可以得出一结论,即徐显秀壁画墓石门扇上部所见神兽既非中国传统神话传说中的“獬豸”、“枭羊”、“飞廉”,亦非外来宗教文化观念中的“塞穆鲁”,它应该是一种“羽翼兽”的形象表现。
由不同的动物混搭出双翼形象的“羽翼兽”,是广袤的欧亚大陆上各类文化交织互动的融合产物,在欧亚各古代文明中均有表现。“羽翼兽”来源复杂,而时代与地区的差异更使其呈现出令人眩目的多元化发展。从我国境内的发现来看,“羽翼兽”以各种材质为载体,广泛地流行于春秋到魏晋南北朝的艺术作品中。除具备较为一致的母题之外,“羽翼兽”的具体形象深植于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也正因如此,才幻化出不同的形象,成为始终贯穿于这一时期的艺术主题。
徐显秀墓所处的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风起云涌、动荡不安的时代,同时又是思想最解放、个性最张扬的时代。随着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北方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民族的融合与文化的交流空前频繁,多元文化并蓄发展。同时沿着丝绸之路而传来的西域文明,诸如印度的佛教和波斯的祆教,也纷纷加入交流融合的主流,激荡着纯粹的汉文化,为当时社会之物质生活和思想观念的发展注入新的元素。
通常认为,北齐的统治者是鲜卑化了的汉人。据《北齐书·神武纪上》记载:“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特别强调“北齐之宫廷尤以其末年最为西域胡化”。《洛阳伽蓝记》记载:“有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于城,其不吹附,胡商贩客,日趋塞下。”而墓葬所处的晋阳地区乃是西域胡人主要的聚居地之一,胡床、胡食、胡服、胡语、胡歌、胡乐、胡舞、胡戏等在北齐朝野上下甚被推崇,广泛流行。正因如此,徐显秀墓的壁画和随葬品包含了较为明显的外来文化因素。比如墓室北壁仕女裙上有典型萨珊波斯风格的联珠纹圈对兽,东壁仕女裙和西壁马鞍袱上的联珠纹圈菩萨形象,牛车顶棚之上悬置的联珠纹造型的宝镜状物件,仪仗出行队伍中高鼻深目、络腮胡子的胡人以及墓室出土的镶嵌宝石的金戒指等。
交流与融合的时代背景还体现在宗教信仰方面。一方面汉代传统的道家思想认为人与神可以相通,信方士,采长生不死之药,可羽化成仙,为统治者所接受。另一方面自东汉佛教传入中国后,在北方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徐显秀壁画墓中的卷草莲花、摩尼宝珠、忍冬纹、菩萨头像等题材内容都是佛教信仰的艺术表现。
此外,粟特胡商纷纷内聚,他们所信仰的琐罗亚斯德教(亦称火袄教、拜火教)也成为北齐统治者竞相祭祀的对象。《隋书·礼仪志》记北齐“后主末年,祭非其鬼,至于躬自鼓儛,以事胡天。邺中遂多淫祀,兹风至今不绝。后周欲招来西域,又有拜胡天制,皇帝亲焉。其仪并从夷俗,淫僻不可纪也。”随着粟特商人纷纷东至,祆教以及粟特受西亚波斯影响的文化也随之而来,加入交流互动的潮流之中,反映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徐显秀墓石门扇上部的“羽翼兽”背后应有特定的思想文化观念作支撑。从门扇布局的特殊设计、着力表现的羽翼以及神兽安然淡定的神态中,我们不难同时发现中国传统的神兽瑞禽形象和西亚、中亚由来已久的“羽翼兽”造型。它的基本形态应是具有羽翼的神兽,而具体表现形式则是多种多样,比如祆教最高神亦即主宰光明之神名为阿胡拉·马兹达,它的形象是人首“羽翼兽”,拥有巨大而夸张的翅膀;萨珊地区所出的塞穆鲁纹银胡瓶,其上乃是犬首“羽翼兽”;粟特地区所出的塞穆鲁纹银盘,其底部有一龙首“羽翼兽”,同样在该地区所出的鎏金银胡瓶,其上则常见骆驼纹“羽翼兽”。至于出现在北齐墓葬壁画中的一些神兽瑞禽,很有可能也是“羽翼兽”与本土传统神话传说中的祥瑞鸟兽,如“獬豸”、“枭羊”、“飞廉”,或甚至是与现实之牛、羊、马、鹿等动物的有机结合体。
由此试推论,“羽翼兽”这一重要元素可能是贯穿这一历史时期的一个艺术主题,亦是中西方文化交流互见的具体体现。无论是出现在器物上的“羽翼兽”动物纹饰,还是出现在墓葬壁画中的“羽翼兽”形象,因各地区社会的文化传统不同,信仰崇拜各殊,对器物纹饰和壁画内容形象的看法也自然随之产生差异。如荣新江先生指出的那样:在中外文化传播的复杂过程中,“不同地方的(美术)文化交互影响、融汇,会生发出新的图案特征,产生新的宗教功能”。
徐显秀墓石门扇所见“羽翼兽”正是在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吸收、消化外来文化因素,对其改造、创造的产物,体现着厚重的历史大背景和独特的时代风貌。
责任编辑:张金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