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达娃的糖

凌仕江

如果你没有在藏区生活过，你很难想象一颗普通的牛奶糖，对平时几乎连糖纸也没怎么见过的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为完成一个读者的心愿，我替她来到了央金希望小学一年级的课堂上。我的衣服口袋里装了一颗牛奶糖，那是我去部落体验生活，用来感谢为我指引方向的小牧童剩下的。

我已经不止一次到过这所希望小学，对里面一些学生的情况比较熟悉。我又看见了她——那个平时喜欢在课堂上捣乱的雪儿达娃同学。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手舞足蹈，把衣服扣子解开，露出脏不拉叽的小胸脯，平时脸上总挂着鼻涕，时间长了，就干成了两条白色的蚂蟥。她嘴里唱着好听的歌谣，稻草似的头发下，藏着明澈深水般的眼睛，老师们都说她的眼睛会说话。

不容考虑，一开始我就点了她的名。

在黑板上，我随便写了一堆生字，结果，她绘声绘色地读了出来，而且声音嘹亮，眼也不眨，表情极为自信，这一回她居然得到满分。要知道就在前两个月里，她能读对其中的一个生字，我都会喜出望外的。我无法克制心中的狂喜，想尽快给她一个什么奖励，手便情不自禁地伸进了口袋——我捏住了那颗牛奶糖，然后慢腾腾地将它摸了出来，结果发现长棍型的牛奶糖，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了半颗，且孤单地裸露在漂亮的糖纸之外。这世上为何竟有这么绝的事？越是渴望完美，越是让人失望，面对这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渴望，我却无能为力。于是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用很庄严的仪式，迅速将它当做奖品惭愧地送给了雪儿达娃。

同学们一片哗然，叹息声此起彼伏，后悔自己怎么没被老师点到名。

如获至宝的雪儿达娃，眼睛笑成了一条甜蜜蜜的缝儿，嘴张得大大的，口水从嘴边流了出来。她把牛奶糖紧巴巴地攥在手里，双手做了一个向上挺的动作，表示终于胜利，清脆的笑声萦绕在讲台上空，两条腿歪歪扭扭地像个猴子似的蹦回了座位。

同学们开始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更多的则疯狂地举手，大声地嚷：“老师，让我也来回答，老师，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平时从不举手的小男孩儿，他在雪儿达娃的怂恿下举起了颤抖的手。我向他点头微笑，鼓励他站起来。可是他的样子万分为难，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只字不回，只是一边羞涩地笑，一边指着我的衣袋，表情十分滑稽，又十分可爱。我悄悄地摸了摸下边的裤兜，又将手挪到了上衣的口袋，只要身上有口袋的地方都摸遍了，心里顿时一落千丈，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了呢？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多带一些糖上路？我只能暗自庆幸小男孩儿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就在内心一筹莫展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雪儿达娃将她手中的糖，交到了小男孩儿手里。所有的人都静止了，小男孩儿泪汪汪地望着雪儿达娃，四周的目光，明亮如镜，照彻雪白的墙。

最终，我把雪儿达娃推荐给了那位读者。她的心愿是想从自己每月的薪水里抽出一小部分来支援一个藏区的孩子上学。并且她还有一个特殊要求，要找一个聪明可爱的藏族小女生。

雪儿达娃从此成了她遥远的牵挂。每每遇到藏区各种各样的节日，雪儿达娃便会收到她寄来的文具、玩具、衣服等礼物。由于希望小学所处的地理位置偏僻，彼此无法通话，她只好用写信的方式问候雪儿达娃，但每次寄出的信都有去无回。她渴望有朝一日收到雪儿达娃的一纸成绩单，可漫长的等待常常成为失望的折磨。后来，她懊丧地求助于我。我对她说：“希望小学的孩子，汉语表达有些吃力，也许这是你收不到回信的原因之一。不如你寄上一大包牛奶糖试试，我敢保证你一定能很快收到回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笑了，很勉强。“因为你没有我了解雪儿达娃。对于她和她的伙伴们，一颗牛奶糖远比文具和衣物更容易满足他们心灵小小的渴望。”

“希望工程”很早就对西部边远地区的希望小学实施了源源不断的远程支援，他们见到最早最多的可能就是文具和衣物，惟独没有糖，没有那种嚼在嘴里芳香四溢，越嚼越香，越香越想吃，百吃不厌的牛奶糖。哪怕半颗，你也能听到雪儿达娃发自内心的笑声。

（下小秒摘自《中国青年》欣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