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的生活，轻的生活

朋 友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往往以有资格说一句“我的朋友胡适之”为荣，可惜做朋友的并不能都像胡适之一样有钱、有地位、有学识，而胡适之又只有一个，朋友却还是要交的，于是，因此而衍生的各种剧目便贯穿人的一生，悲喜聚散，让人得出许多的感叹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百姓更有一句话说得痛快淋漓无遮无掩：不知其人看其友。可见选择朋友的重要性。然而道理人人会讲，实际生活中的运用却远远不如照本宣科那样简单，“双脚为跃，单脚为跳”的故事给人的教训是深刻的，你能撂下自家的经济、前途、生活、人情甚至蜚语流言不顾而一味清高吗？世界上合理而不美或美而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朋友”的定义更是相当宽泛而随机应变的：列宁的“布列斯特条约”、斯大林的“苏德和约”以及毛泽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都是与对手的联合？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的是一个共同的目标，至于手段，则是政治家和社会学家所关心的了。

不过，在处朋友这一点上，无论多么时髦的观点，对于女人都是行不通的，女人自有她交友的法则。女人对所有熟悉的女人都持有戒心，尤其是同学、同事那更麻烦，坏就坏在她们相互知道底细、相互了解得太多，于是，三天香两天臭反复无常的事发生在女人身上就不难理解了，这个结论的直接反映便是：你只要看到两个女人突然好起来，那么，肯定有第三个女人已失去了两个朋友。但是，也正因为女人心眼太小，所以，她们一生也很难有大的仇敌。女人可以与所有不太熟识的女人做成朋友，上街买菜的路上遇见也能停下来站在街边手拉手说上半天，忽而朗笑忽而密语的亲昵表演直让人怀疑她们是一对好久未曾谋面的表姐妹，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们的谈话绝不会涉及实质性的问题，全是些热烈的空话。等她们说完话互道“再见”并再三叮咛对方“有空一定来家玩”然后挽着刚才一直站在旁边耐心等待她们亲热结束的丈夫的胳膊继续往前走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丈夫终于忍不住了扭头探问：“刚才和你说话的女人是你的同事？”“什么？”女人很有些吃惊：“我以为是你姐夫家的妹妹呢，还奇怪你怎么也不上前跟人家打个招呼。”

异性之间的交往就没有这么随心所欲了。莽撞少年缺的是玩伴；青春男女只发愁对象；结了婚的一心系在爱人身上；有了孩子你不关心爱护下一代一门心思扑在孩子身上保护好祖国的花骨朵而疯疯癫癫地出去交朋友，说不定哪天带回来个第三者就要引发家庭二人世界大战；中年离婚或者丧偶该是没有牵挂不怕有人吃醋了，可自古男女之间无真友寡妇（鳏夫）门前是非多，谁知道你是真正为了友谊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另安的什么心？

相比较来说，男性之间的交往没有那么些清规戒律条条框框，情况却复杂得多。文人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政府官员或有权有势者看重的是实际；生性豪爽的平头百姓大嘴一咧“多位朋友多条路”，一切都是缘份注定，他们的朋友有些是参加共同朋友的婚礼时坐一张桌子吃饭碰过一杯酒交上的；有些是挤公共汽车时不小心你撞了我的腰我踩了你的脚互相横眉冷目吹胡子瞪眼睛却不打不相识后来成了莫逆之交的；而有些就是在厕所撒尿时耐不住寂寞谝了两句闲话不料为对方的魅力所倾倒，于是连呼三生有幸相见恨晚……他们在一起好时不分你我互称“铁哥们”，可如果对方请客一次没通知到不管是何原因不听解释也不用道歉只觉得此人没有义气不可交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样的朋友交得容易断了也不至于忧郁成疾，从此视而不见行若路人你说出我的名字嫌丢人我提起你还怕污染空气脏了我的呼吸道呢，中国十几亿人一天认识一个这一辈子也认不完岂能在乎有没有你？

也有那舌头蘸了糖嘴上抹了蜜的，在车站码头路口亮开摊子双手一抱绕场半周，“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五百年前是一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这里先谢谢诸位朋友了！”抑扬顿挫铿锵悦耳的话音不等落地，“朋友们”便纷纷解襄慷慨帮助了。其实这些人比你富得多！他们走遍天下交朋友只盯钱袋不记脸从来没有过结识新朋友的狂喜也根本不会有千古知音最难觅的烦恼。

最让人害怕的是膏药类的朋友。这些朋友见人就粘一粘就牢，而且自我感觉无上良好，他们认为任何人都愿意与他结交都把他当成一家人，一家人当然不说两家话，到了你家就是到了他自己的家，你再走前跑后的招呼客气岂不是见外了吗？反正你家的冰箱里有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雀巢咖啡放在哪儿他闭上眼睛也能摸得着，于是进了你家门二话不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先打开冰箱拿出馒头饼子腐乳烩菜剩带鱼一古脑儿放茶几上自己往那儿一圪蹴就专心致志目不斜视拍地震天的上下嘴唇大嚼起来，这时候你触景生情或许不太确切地想到了“狗窦大开”的幽默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你如何也笑不出来，就在你思绪纷乱没有所措的当口他吃完了站起身打个极响的饱嗝伸个懒腰转身再去拉开冰箱的门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嗯？芒果汁喝完了怎么也不去买？”话虽是埋怨却没有一丁点见怪的表情，退而求其次只好冲杯咖啡但必须加方糖口味才地道。一边喝着咖啡一边从你挂在衣架上的西服左暗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一支叼在嘴上深深吸一口，忙呼完了这才想起要跟你说话：“嗨！我说哥们儿，今天你咋变得这么害羞见我都不吭气了！”听见他问你你猛然从百感交集中回过神来，心里还在以阿Q先生为榜样暗地里安慰自己：人们之所以躲避苍蝇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厌恶我不赶你走容你在我家里翻天覆地不是怕说你你不高兴了会得罪你而是大人不见小人怪本人肚子里能撑船……脸上却哭笑不得活跃着各种尴尬：“哦，我……我正羡慕你有个好胃口呢！”

说到底这种朋友心无城府没有眼色却也保证不会人前一面人后一面鼓捣得你里外不是人。若遇上那些像毛毛虫一样到处乱拱让你一看见便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一万个不舒服可打死它还不算英雄又评不上三等功的朋友活该是你的倒霉。这些朋友平时十天半个月你想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都难，可他一旦有事要麻烦你肯定是不请自到，先恭维“嫂子”贤慧漂亮一点儿也不显老再夸你孩子聪明伶俐人见人爱长大了一定了不得甚至可以对你一改往常称呼让你连升三辈不怕你不顿生义胆侠心为他两肋插刀；当然，你为他办事跑细了两条腿费尽了三寸不烂之舌甚至还搭进去了些钱并不是砖头扔进了枯井里得不到任何回报：你只要帮他办成一件事他就会牢牢地记着你——在下次他再有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但是有一条，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自己的心里一定要清楚无论你为他办成过多少件事情作为朋友都是应该的，因此你绝不能沾沾自喜从而产生居功自傲的不正确想法，可是要有一件事没办成你压根儿就甭说你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既然没有了功劳苦劳还有什么价值？你必须自己先觉得没脸见人，必须要做好他将对你不屑一顾对你牢骚满腹甚至对你仇恨入骨的心理准备。当然，收获也还是有点的——你倒因此长了见识：对待朋友你该做什么，对待市侩你该怎么做。如果没有肚量，那你就只好怨天忧人百思不解自古多情空余恨了。

……可话说回来，朋友们聚在一起毕竟还是愉快的时候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数出自己的朋友个个都是完人，作为愿望是美好的，但着眼现实，还是宽容点好。

上街

男人挣钱女人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了帮助男人把钱花完，女人便一趟又一趟地上街。

女人上街有女人的自在潇洒，与男上街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女人上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颦一顾之间，顿生千般姿态、万种风情，一街的红绿蓝紫、春夏秋冬、高矮胖瘦、飞短流长，尽收眼底；男人上街是心无旁骛、目不斜视，他们都能深刻领会“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原理，出门直奔目的地，买完东西扭头就回。

男人自己不喜欢上街，尤其恐怖陪女人去上街，然而，护花使者的厄运却在劫难逃。

“哎，陪我上会儿街吧。”礼拜天早上起来，男人刚想享受享受“冲杯茶，抽支烟，悠悠哉哉活神仙”的滋味，女人就下达任务了。男人装作没听见，希望女人能有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不料这个时候的女人都极有韧性和耐性，而且脾气也好，软硬兼施，正面、反面、左面、右面，不厌其烦地为男人阐明道理、权衡利害，尽管柔声细语很容易使人产生置身花前月下的陶醉，但男人明白：温和的词语里往往含有坚硬的立场。在裹着糖衣的炮弹的猛烈轰击下，男人屈服了，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感叹：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挽着男人的胳膊走在街上，女人一脸的洋洋自得。心情愉快了，逛街的兴致便愈加高昂。大商店得进去转一转，小地摊也要蹲下来翻一翻，似是经心又似无意地放下一样、拿起另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卖主搭个腔，问问质地，讨讨价钱，不一定都买，但一定要都看；给不给脸色是卖主的事，理不理他的茬自己作主张。问多了问烦了卖主不再吭声，不吭声拉倒，反正压根儿就没打算相信他的话。卖瓜的能说自己的瓜苦？生意人的话从来都打九成埋伏，他们的介绍只能作为参考。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锅碗瓢盆、服装面料、灯具首饰、美容化妆，一一拜访周到。这么走下来，一街的甲、乙、丙、丁全了然于心，吃亏上当的事便不易发生。听那边小伙子唾星四溅，大喊“清仓大减价”。“哼！”女人嘴一撇，“什么‘出口转内销‘赔本大跌价，全是骗人的把戏！”女人对街上的这一套都了解：某某商店门口围一大堆人抢购旅游鞋，其实一多半的抢客是店主花钱雇人为其拉生意的；哪家购物中心的门口挂块破布，“最后一天跳楼大处理”，血淋淋的几个狗爬爬字着实让人大动恻隐之心，其实再过半个月你去看，仍是那块破布，仍是那几个歪歪扭扭的狗爬爬字……女人虽然没有读过列宁“在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情况：那个叫喊得最凶和发誓最厉害的人，正是希望把最坏的货物推销出去的人”的光辉论断，但她能扳起指头如数家珍般一口气给你说出一百个你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足以令你惊讶得瞪破眼睛合不上嘴的见怪不怪的事实。于是，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不得不佩服女人兴趣如此广泛知识如此渊博！激动之下，男人甚至觉着回家以后实在应该从此承包洗衣、做饭诸等家务，只是没和女人商量，不知人家是否同意？

其实，做不做家务并不关键，真正令女人感兴趣的还是衣服。爱美是人的天性，渴望年轻、漂亮更是女人永久不倦的话题。中国的旗袍、日本的和服、巴黎的时装、美国的牛仔衣……一件件积淀着厚厚的民族历史和现代文化的服饰，是女人生命中的骄傲。男人有钱都抽了高档烟，隔三差五地去饭馆挥霍一顿；女人就是女人，不舍得吃香喝辣，却舍得买穿买戴；不过，女人毕竟是女人，一家的柴米油盐使她不能不对一件高档服装考虑再考虑否定再否定，实在心痒忍不住了，便去穿上试一试。试一试总不要钱吧？时间久了，许多商店的高档时装前便多了一块“请勿动手，谢谢合作”的醒目硬纸牌。“小气鬼！”女人愤愤不平地骂一句，退而求其次，转身又去羡慕别的衣服。“天呀，这么‘山的衣服也敢挂出来！”对稍低档的服装女人最喜欢挑三拣四。可过几天再去，老板说就是她最看不上眼的那种衣服结果连样品也卖出去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难怪男人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女人宁肯关住家门啃窝头吃咸菜可出了门一定要打扮得光彩照人，女人便自豪地告诉你：世界就因为有了女人，才变得五彩缤纷；就因为有了女人的打扮，才有了绫罗绸缎，才有了香奈尔，才有了华伦·天奴和皮尔·卡丹！

男人却顾不上这些。男人可以下围棋、打麻将三天三夜不合眼不觉着困，可以上山、旅游、打猎跑几十里路不知道累；可上街不行，小半天走下来，腰也酸了，腿也疼了，脚跟老也往上抽，脖子一个劲地朝下拽。见女人还要去商店，男人说什么也不进了，“你去转吧，我在商店门口等你。”一个人蹲着没事，就盯着过往的漂亮姑娘看，一直目送好远回不过神来，女人从商店出来见状妒火中烧，一把揪住男人的耳朵：“看什么你看？人家好跟人家去！”男人心里一惊，仍故作镇定地赶忙解释：“我是看她穿的那身衣服若穿在你身上会比她漂亮一千倍。”女人明知谎话，却也心中高兴，噗哧一笑：“少贫嘴，回家！”

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往回走着，男人禁不住心中偷想：什么时候能规定上街跟上班一样，迟到半分钟也得扣钱，不知女人还有没有兴趣？

作者简介：

关海山，1972年生于山西省运城市。著有散文集《站在桥上》。获2004-2006赵树理文学奖。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三晋文化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