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春,在北京三联书店工作多年的沈昌文同志在晤面时告我,陈原先生在该社创办的《生活周刊》上推荐了我为纪念贝多芬诞辰220周年以唯民笔名所编的一本译文集《贝多芬论》(人民音乐出版社1991年3月版)。我为此喜出望外,不久即找到刊载这本杂志的创刊号“文化生活栏”上《名家手中一卷书》里那篇不足千字的短文。陈文题为《我爱上了〈贝多芬论〉》。文中写道:因为“自我封闭”、孤陋寡闻,竟至于这部书问世两年之后,我才有机会看到再版本。“一见钟情”,我爱上了它。在人们所说的出版“滑坡”之际,居然有人肯编、肯译、肯写、肯出这样的书,真稀罕。在人民共和国的最初三十年间,肯定也不能出这样的书。因为……因为它“歌颂”了资产阶级,“歌颂”了资产阶级革命,“歌颂”了“反映资产阶级的青春”的贝多芬!这部论文集告诉读者,人世间充满了不公平,但贝多芬没有向命运低头,“他从不在斗争中后退”。头一篇是卢那察尔斯基1927年在贝多芬百年祭纪念会上的演讲——光是为了这一篇(尽管其中的某些论点你可能有不同意见),这部书就值得拥有。读这部书是一次真正的文化享受,更不必说去欣赏那一帙可爱的图片了。(同文发表的还有季羡林的《常读陈寅恪诗集》、肖乾的《为〈挚爱在人间〉流泪》等文。)
已故社会语言学家陈原是我住前门东旧居时楼上的邻居。这位一生伏居斗室、笔耕不辍、熟谙音乐且有专著的老学者所写的上述短论,是对我那本专书一篇难得的书评。我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细阅了两三遍。陈文语出惊人,有些过奖,使我读来既感奋又汗颜。当初没向他赠书求教,成了我难以补救的一桩大憾事。
其前,在《贝多芬论》见书不久,《音乐研究》双月刊发表过该刊主编、音乐理论家李业道的另一篇专评《贝多芬的启示——谈〈贝多芬〉》,其中称这本文集“主要是欧洲音乐历史文献、音乐历史问题的文集”,认为“当前中国音乐现实有许多新问题,还可以从贝多芬的启示中得到一些答案”。天津外国语学院《文化译丛》前主编陆家齐来信称,这本“难得的好书”他越读越喜欢。他在结语中说:“贝多芬是‘长江大河,地球上只要还有人类存在,他的音乐就永远不会失传。他的为人永远为后世所敬仰。”
令我永志不忘的是:在《贝多芬论》成书的过程中,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主任陈浩教授(1998年病故)与我频通音讯,得他热心支持。这位“皓首丹心老园丁”的高龄学者,为本书提供了多篇译稿,称《贝多芬论》是“我们的书”,“越读越觉得是本好书”。他来信说:“我以为我们仍应提倡学习贝多芬,学习他的为人、气质、艺术和技术……唯独对于贝多芬,我始终愿意拜倒在他的足下。”书中某页文末的空白处我补插了一句瓦格纳语:“我信仰上帝与贝多芬”,也是遵他意所加。《贝多芬论》初版印数仅一千多,重印四版至今近八千册。尽管存在不足,但已聊足告慰陈老在天之灵,不负他当日的期许。
临近上世纪末,《贝多芬论》已由我寄送美国加州圣约瑟大学贝多芬研究中心,并得他们复信接纳入藏。
由于书坊间贝多芬传记还比较容易到手,而从时代背景、社会思潮影响到认识作曲家的创作思维、风格与表现手法等方面提供研究资料的书却不多见。我兴味盎然地编出《贝多芬论》译文集,出发点便在于此,虽然说不上有长足的构思。当初曾考虑过作为音乐人物系列书第一册着手,并曾去信音乐院校一些同行征求意见得到赞同。我对存稿(主要是我主编《音乐译文》时出的一个《贝多芬专辑》)和已有资料反复比较分析,逐步确定内容后即策划选题、约稿审读(部分校译),并自任“特约编辑”加工整理,到1989年才基本完工。编该译文集时我已接近卸下“人音社”社长兼总编辑的职务。
在内容上,我精心为全书开篇的画页和文辞从各类音乐辞书中选出介绍作曲家艺术生涯的图片向读者展示,辑译了若干名作曲家对贝多芬的部分评述和《贝多芬的编年记事》(主要据《贝多芬纪念文集1770—1970)》;还辑译了几页“贝多芬语丝”作为文终插白,供读者了解作曲家的创作思想和个性风貌。《贝多芬论》编后记下笔比较浓重,首段述评如下:贝多芬是继海顿、莫扎特之后西方古典音乐的杰出大师和最后完成者。这位为自由、正义与进步而战的民主共和主义者,主张“音乐应该使人类的精神爆出火花”;他的音乐代表了法国大革命前后欧洲资产阶级革命高潮时期的一个时代(英国的《新编牛津音乐史》以1790至1830年为“贝多芬时代”),宏伟壮丽的交响曲、富于创造性想象的奏鸣曲和其他器乐曲等众多体裁的全新视野。这音乐在完全成熟的古典音乐传统形式与技巧手法的基础上做出了最有艺术独创性的发展。他的作品不但具有戏剧性的进步内容,而且有动力性的清新旋律,从而使古典乐汇的和声与旋律在幅度上大为扩充,更直接而真实地反映了新兴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和斗争理想,对整个德意志民族意识的觉醒给予了强大影响。在贝多芬以后出现的欧洲(某些方面还远远越出这个地域的局限)作曲家,可以说都生活在贝多芬的身影下,从他的创作那里汲取富于启发的丰盛养料,以至有人甚至称誉他为“胸怀宇宙的音乐家”。
《贝多芬论》全书600多页,45万字。其前是卢那察尔斯基、瓦格纳、朗格、西格蒙-舒尔泽、康津斯基、马尔克斯、朗多尔美、克涅普勒、奥尔加、奈特等的综合理论述评,供人了解贝多芬创作的历史意义、创作原则与表现特征,他的承传与独创、他的身后哀荣及巨大影响等;其后则是对贝多芬多种作品的评介分析,还有梅耶尔的《贝多芬与民间音乐》、普拉滕的《关于贝多芬研究的现况》以及其他一些散论,如格里尔帕策的《贝多芬墓前演说》等。《贝多芬札记》与《贝多芬书简》大多由我社李季芳译出。李教授在莫干山养病中精心完成的贝氏原著,文笔精练、简洁,可读性强。此外,《贝多芬论》还选载有贝氏所作《火的色彩》、《自由神的赞美》等几首歌曲作品(廖乃雄译配)和两篇音乐文学稿——瓦格纳的《朝拜贝多芬》与廖尚果译的托马斯·曼一文。
《贝多芬论》末栏为附录,其中选载了国内音乐界人士写的几篇评论——中央音乐学院张洪岛编《欧洲音乐史》中所载《贝多芬的创作特征》、于润洋的《贝多芬思想、创作中的人道主义内涵》、北大严宝瑜的《席勒的〈欢乐颂〉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合唱乐章》、《海利根施塔特遗嘱》等。我参加第四届全国文代会前为《读书》杂志所写的《贝多芬在我们中间》也收入其内。当年昆明国立西南联大校办严宝瑜是我交谊甚笃的挚友,我俩都是贝多芬的竭诚崇拜者。他对贝多芬情有独钟,深有研究,其近年在北大校内举办多年的西方音乐讲座中(听众先后达万人)曾设贝多芬的专题讲座,不时向学生推荐《贝多芬论》作参考;他还博览中外群书,写出独具见解的《贝多芬在中国接受史初探》供《音乐研究》发表。
《贝多芬论》的编成,有一段难忘的因由,成书前后一些不无耦合的文字活动,都可说进一步加深了我这样一个生平际遇平凡的专业音乐工作者对这位西方古典音乐巨人之间的情缘。我小时唱圣诗,中学、大学时代组织和指挥过学生歌咏团,在香港学过作曲理论,解放初在(天津)中央音乐学院研究室给学生编发过听赏古典音乐的教材;到中国音协编《人民音乐》和在音乐出版社主管外国音乐编辑室出过不少贝多芬作品总谱,有机会听赏过一些管弦乐的录音。三十多年做编辑出版工作,出于偏好收集了不少贝多芬生平的图片,编辑出版过贝多芬的《音乐译文》专辑与纪念图片集;1985年去联邦德国与彼得斯音乐出版社洽谈业务时参观过波恩贝多芬纪念馆,个人自编过贝多芬彩色书签;离休后还想进一步对乐圣音乐的不凡事迹有所译述介绍。凡此种种,一再凝聚了我对这位伟大作曲家所倾注的心血。
在结束此文时,谨以《儿童音乐》(1980年第6期)上发表的《解放音乐的巨人——贝多芬》一文中的几段话向读者奉献:德国古典作曲家路德维希·凡·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受到世界各国人民普遍的崇敬。他的创作对后来西方音乐的发展有着深远影响。……命运在叩门,但贝多芬无所畏惧。他声称:“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不能使我完全屈服。”这反映了作曲家以一种英雄的个人心理来描写社会运动,同时是作曲家灵魂深处的独特自白?押摆脱封建黑暗势力的羁绊和人间一切苦难。通过斗争必将达到最后胜利。这里他所关怀的是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的东西。……从作曲家创作的丰硕成果中可看出作者的构思是如何广阔,形象又是如何丰富。……贝多芬解放了音乐,写下了不同凡响的、最深刻感人的乐曲,为欧洲音乐的发展创造了广大前途。……他战胜苦难,保持住其全部创作的完整性,并取得了特别重大的成就。……贝多芬认为,“音乐应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发出火花”,“如在整个人生中一样,自由与进步是艺术的目标”。他的创作就是以此为其信条,在作品中凝聚着他一生的理想。……在艺术上,贝多芬吸取了民族文化的先进成就,但始终在摸索新道路,钻研新技巧,在保持古典的严整与平衡上实现了重大的革新,使音乐更具绚丽的色彩和丰富的变化,并架起了从古典主义到浪漫主义的坚实桥梁。罗曼·罗兰说贝多芬的音乐是“征服了世界的音乐语言”……
我爱上了贝多芬。这位以坚强毅力超脱人间苦难、评论说是用心中的音乐烈火烧掉一次次精神危机(无怪有人着意译他的本名为“悲多愤”)的“宇宙音乐家”、“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见《简明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一生写下了大小作品编号为134的无尽宝藏,而且他的许多作品都写于自己无法验证其音响效果的全聋时期,为欧洲音乐史增添了最光辉的篇章。他的三、五、六、九(《英雄》、《命运》、《田园》、《合唱》)交响曲,他的《热情》、《目光》、《悲怆》钢琴奏鸣曲,他的协奏曲、室内乐曲(如著名的《弦乐四重奏曲》等)以及《庄严弥撒曲》、歌剧《菲德利奥》,无一不是感人肺腑、盛演不衰的艺术珍品。他那《合唱交响曲》终篇的《欢乐颂》声声在耳,《献给爱丽丝》珍贵乐段的琴音四处传扬。贝多芬的个性奔放不羁,是位具有强烈民主思想的艺术大师,他的作品旋律感情奔涌充沛,和声与节奏自由新颖,艺术手法极为精湛。S.萨迪所编的《新格罗夫音乐与音乐家辞典》(1980年版)中用了整整60页的篇幅,详尽地刻画了这位音乐家,可谓“无独有偶”。
我爱上了贝多芬。与我成了忘年之交的广东乡亲陈洪老人(他为《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戏剧卷写了贝多芬词条)称我为“贝多芬的信徒”,与他是同道,我受之有愧,但也乐于倾诚接受。我认为自己对“乐圣”许多作品的精辟内涵尚未能探幽求索去加深理解,也未得都去亲聆享用。
我爱上了贝多芬!案桌上的贝多芬石膏头像不时在向我柔情俯视,从他的乐音倾流不息地激荡和震撼着我那渺小无知的灵魂。在他无比博大深刻、征服世界听众的音乐语言中,我好像永远在流连徜徉、心醉神迷而不知回返!
我爱上了贝多芬!但愿在贝多芬的音乐下,有更多的人团结成兄弟!
黎章民 原人民音乐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