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历史告诉今天

2009-05-25 09:59朱践耳
人民音乐 2009年1期
关键词:交响交响乐交响曲

参加“世纪交响回顾”研讨会,不禁引起我也回顾一下自己所走过的漫长而曲折的历程。

68年前的1940年,我刚高中毕业时,就开始对交响乐痴迷。当时的上海是一个国际型的大城市,不仅有号称“远东第一”的工部局交响乐团,而且英、美、法、德、意,乃至苏联各国都在上海办有广播电台,每天都能听到播放的欧美交响乐。后来,我卧病在床的三四年中,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广播中的交响乐,由此引发了我要写交响乐的遐想。这是头一个5年。

1945年,病有好转,我就放下了“交响梦”,到苏北解放区参加新四军,一心在实现我的“革命梦”了(群众歌曲《打得好》就是这时期写的)。这也是5年。上海解放后,奉命转业到电影厂,写电影音乐(其中有为五件民乐器和管乐而作的《翻身的日子》)。这是第三个5年。

随后,有幸被选派到苏联学习作曲。那时我已33岁了,又是个“土八路”,怎能当研究生呢?我就打报告给文化部,请求改为大学生,终获批准。这才有可能扎扎实实学了5年的作曲专业。在最后两个学年中,写了三部乐队作品:一是《序曲》,一是《交响诗》,一是五个乐章《交响曲——大合唱》,着重在民族性和现代性的结合方面作了一些探索。其中《序曲》和《交响曲——大合唱》这两部作品还先后被苏联国家电台看中而收购,作为永久性的保留曲目而收藏。这是第四个5年。终于初步实现了我的“交响梦”。

1960年学毕回国,毕业作品《交响曲——大合唱》在上海首演,被批评为不符合“三化”中的民族化、群众化的标准,要我修改。我这才发现,在5年留学期间所作的创作上的探索以及我的艺术追求和理念,在国内根本行不通。交响乐无法再继续写下去,只好停笔不写,而后写群众歌曲了。再加上十年“文革”,一共18年,在交响乐方面是空白。

1978年总算迎来了“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大好时光,过去的条条框框逐渐松绑了,我的“交响梦”又起死回生了。立刻,我就想到“文革”这场大浩劫是最适合的交响曲题材了。可是,当时我还力不从心,必须做各方面的准备。

首先,我对“文革”的认识太肤浅,连许多实情都不知道。例如,近在眼前的上海音乐学院,在“文革”中被迫致死的竟有17人之多,其中10位是教授和系主任。这样惨绝人寰的大事件,我竟然不知。为此,我在1978年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和之后,曾两度赴北京,广泛深入地采访了1976年清明节时与“天安门事件”有关的单位和个人,积累了大量的活生生的资料。另一方面,这种历史的反思还不能仅仅局限于“文革”,实际上应追溯到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从革命战争年代直到建国后),并需要从中国五千年文化遗产里的封建主义这一负面的遗传基因中,才能找到深层次的历史根源。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深入,历史真相终于一一解密,我才逐步加深了对历史、对人生和人性的感悟。

第二点,当时我的笔头已经生锈了,作曲技法也老化了,远不足以表达现实生活中如此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于是,我只能“60岁学吹打”,对现代作曲技法进行“补课”。所以,桑桐先生对多调性手法的研究,陈铭志先生的十二音无调性技法的讲座,杨立青先生对梅西安创作的分析研究和现代配器的课程等等,我都坐在学生行列中去听课,又上了一次大学,得益匪浅。

第三点,我还多次到贵州、云南、西藏等地去深入生活(最久的一次是5个月,走了半个云南),去现场聆听民间音乐。由于音乐观念已有更新,我终于寻找到了中国民间音乐与西方现代作曲技法之间的结合点。先在几部管弦乐作品中试用一下,又带着这些作品的录音,回到贵州、云南去听取当地少数民族和音乐界人士的意见,得到他们的首肯。就这样,一步一步取得经验。

1984年应邀赴莫斯科参加他们的第二届国际现代音乐节,使我大开眼界,特别是苏联的现代作品也大大不同于我留学时的50年代了,这对我的触动很大,决心要迎头赶上去。1985年去北京参加音代会时,又听到了青年作曲家们的“新潮音乐”作品,对我又是一个很大的促进。

终于,在“文革”结束的10周年时,方才拿出《第一交响曲》来。这是经过了10年的思辨,艺术观和哲学观的更新,以及新作曲技法的磨炼才完成的。也许正因为我的“交响梦”被压抑了18年,现在才转化为一吐为快的动力,乐思源源而来,促使我不停地创作,平均一年一部。每一部新作都有一些新的探索,尽可能地更新自己,超越自己。

在每部新作问世时,都能听到各种反馈的意见。不论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我都认为对我有促进的意义,使我能从60年代那种“迷失自我”、“随大流”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回顾以往,我要深深感谢指挥陈燮阳先生和上海交响乐团,每次我的新作都由他们认真地首演,使我能听到实际效果,可以不断改进。还要深深感谢上海交响乐爱好者协会的朋友们,我每一部新作首演时,他们都自发地组织研讨会。发言的水平很高,既中肯坦率,又很到位,给我鼓舞很大。这在全国恐怕也是少见的吧。还要深深感谢广大作曲界和音乐理论界的同行们,不论是在研讨会上的发言,还是报刊上的评论文章,都对我有极大的帮助。

最后,我深切体会到,中国交响乐事业好比是百花园中的一棵树,离不开阳光、空气、水的共同滋养,也就是说,需要靠作曲者、指挥表演者、广大爱乐者这三方面的共同栽培,才能茁壮成长。

(本文为作者在中国音协举办的“中国交响乐2008·上海论坛”上的发言)

朱践耳 作曲家,原上海市文联主席

(责任编辑 于庆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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