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琴识女人 谁能辨经纶

2009-05-25 09:59姜长河
人民音乐 2009年1期
关键词:老姜赵家古琴

赵家珍的几次雅集,笔者均因故错过了。她后来邀我观赏8月初在恭王府大戏楼举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出周——古琴系列音乐会”,结果又由于那里无障碍的缺失令我这个轮椅客不得不望而却步。于是乎,赵家珍干脆在自己的府上为我开了一个专场音乐会。尽管此前曾经无数次在视频和CD上看过听过她的演奏,但这回的感受绝对是非 同寻常的。坐在琴台旁的赵家珍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刚才还在吴侬软语娓娓道来的她,忽然转而使用了另外一种更具魅力的话语体系,裹带着我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乐而忘返。

主人报出的第一首曲名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乌夜啼》,不属于耳熟能详的范畴,也罢,正好来个当堂补课。

赵家珍不愧为古琴宗师吴景略的得意弟子,在造境方面堪称高手。

起初,我还能把注意力集中到赵家珍的轻挑漫剔,散泛交错,吟猱绰注等技法上,她的“走手音”九曲连环,荡气回肠。可渐渐地,那浓重的夜色铺天盖地笼罩了一切,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努力想回到方才的现实中去,但很快我就知道这是徒劳的,那种身不由己、情不自禁和身临其境的感觉也是从未有过的。

记得刘鹗《老残游记》有一回描写申子平听神奇女子弹琴的情景:该公子本会弹十几调琴,所以开始听时还在算计人家的指法、调头,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无指。久之,耳目俱无,觉得自己的身体飘飘荡荡,如随长风浮沉于云霞之际。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梦……说实在的,当初读这一段时,我总觉得过于夸张了,可现如今,我正体验着如申子平一般的感受。

一曲终了,我便得出如下结论:古琴必须要现场体会,否则你的感觉一定是残缺的,两千多年前,我们的先人就有了“观乐”之说,鄙人愚钝,今日方才彻悟。“观琴识人”,我情不自尽地脱口而出。

“我超级喜欢《闻香识女人》这部片子。”赵家珍笑道:“观琴识女人,是不是更有创意?”

我点头道:“你的演奏俊朗厚重,还有雄浑。”

“干脆说不像个女人在演奏!”

“哈哈”,她的爽快也是超级的。

接下来,我谈到《乌夜啼》所带给自己的那种戏剧性心理变化。

“这正是我希望达到的效果,”她从琴台旁站起身,似乎这样讲话会来得更痛快些:“我没有把乌鸦反哺作为这首曲子的主题,尽管很多人都是这样做。传说三国时何晏狱中待决,半夜有两只乌鸦落在房顶上啼叫,他的女儿听到后非常高兴:‘鸦声报喜,父亲将得到赦免,第二天果然就应验了。我的《乌夜啼》讲的是这个故事,表现了悲喜两重天的意境。”

“悲喜两重天”,我重复着这句话,品味它的意思。

“我在描景状物的时候更注重渲染人的情绪,清微淡远并不能概括古琴艺术特征的全部。”我插话道,“有一种悬念的效果,”她微微一笑,“但不是故作神秘,我反对古琴方面一切形式的神秘主义。”

于是,我们的话题就从一首曲子转到关于古琴的前世今生上来了。

老姜:我发现没有任何一种乐器像古琴这样被赋予了如此崇高的文化使命。历代琴人都是步履维艰负重前行,作为一个专门从事演出和教学的古琴家,你如何看待古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赵家珍:辉煌的过去,彷徨的现在和大有希望的将来。

老姜:一个乐观主义者的看法。

赵家珍:不能盲目乐观,做对了事情才有未来。

老姜:你所说的“做对了事情”指的是什么?

赵家珍:首先,古琴要减负,要去“古”还“琴”,把它真正当成一种乐器,就像钢琴一样,没有哪个老师一上来就对学生说:你学钢琴就是在学习浩瀚的西方音乐文化;更不能想象有谁会要求学生穿着巴赫时代的衣服来弹钢琴。

看到我诧异的神情,她郑重地说:继承古琴文化不能搞神秘主义,穿汉服,挂玉佩,偶尔做演出之用是可以的,但教学就大可不必了。

老姜:用一句话来描述你对古琴事业的心情。

赵家珍:忧喜两重天。

老姜:何者为主?

赵家珍:当然是后者。

赵家珍演奏的第二首曲子是《忆故人》。我曾经在中国唱片上海公司出版的《中国音乐大全•古琴卷》——俗称“老八张”上聆听过吴景略的《忆故人》。赵家珍创造性地继承了先师清丽飘逸、灵巧多变的演奏风格,融婉约与豪放为一体,抒发了浓烈的个人情感。在艺术表现上,一以贯之地保持着刚毅雄浑的性格特征,尤其是各个段尾的左手“放合”,一次比一次加强力度,于缠绵往复中把情感积蓄到了不能再承受的程度,以把酒问天,长歌当哭的大丈夫方式,表达了“遥忆故人何处”,“空自热衷肠”的伤感和无奈,最后,又在舒缓悠长的琴声中,诉说出感念先人,抱璞守真,还冀后生的心愿。

“我每次弹起这首《忆故人》,内心里都充满着深深的思念之情。”

赵家珍1980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后,就一直跟随吴景略先生学习古琴。

“吴老最喜欢给我上课,每次上课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让我不停地给他弹琴,他一边听还一边摇头晃脑。他80岁诞辰特意让我弹了他的代表作,没想到竟成了我们师徒的最后一次雅集。”

赵家珍永远不能释怀的,就是恩师病故时自己不在北京,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这种愧疚感始终背负在身上,我一直在考虑为他老人做些什么,直到前年,这个心愿才最后得以了却”。

2006年10月16日,在中央音乐学院领导的支持下,赵家珍发起组织了一场吴景略百年诞辰纪念音乐会,在国内外古琴界引起了强烈反响。

赵家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凡是教导过自己的老师,她总是念念不忘:龚一、张子谦、吴文光……她曾几次跟我提起那个早年的小提琴老师,没有这个老师向龚一先生的推荐,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赵家珍。是啊,小提琴界少了一颗希望之星,却换来了一个古琴大师的诞生,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妙。

压轴曲目《广陵散》,在我看来,这是赵家珍古琴艺术精华的集中展现,看她演奏的时候,无需去体会和想象所要表现的内容,音乐超越了一切具象的束缚,疏朗旷逸,充满了伟岸的气度与庄严。难怪吴宇森在给影片《赤壁》中周瑜和诸葛亮的琴声寻找配乐时,见了几个琴家都不满意,但是仅仅听了赵家珍演奏的两段《广陵散》片断,便马上拍了板——“就是她了”。

赵家珍对《广陵散》和《流水》的旋律予以加花变奏,用柔美中见刚毅的色调刻画周瑜,之后带出来潇洒的流水“滚、佛”是诸葛亮。“为了更好地用古琴表现电影里规定的情节和人物的内心情感,也为了扩展一下古琴在声响方面的表现力,我们想尽办法,比如,在 电影里大家能听到战马嘶鸣的声音,这是我借鉴了琵琶的扫弦,然而,古琴要想出那个效果是非常不易的,首先在高音弦区由于弦过于细,出不来厚实的声音,在低音弦区,弦太粗,岳山过高,不容易按住弦,而在演奏时,要用四个手指同时按住四根弦一起上下滑奏,非使大力所不能,故而,弹完这几声嘶鸣,我的左手指上已起大片水泡!”——她后来在自己的文章里这样写道。

《爱古琴从爱赵家珍老师开始》——看到这样的博客名谁能不浮想联翩呢?二十多年来,赵家珍培养了众多学生,称得上是桃李满天下。作为中央音乐学院的古琴教授,她始终把规范化和系统化教学作为重中之重,有些专程从外地前来求教的人后来感慨道:“赵老师一节课教的东西比原来的十节课还要多,她从不占用上课时间去讲那些如何做人的大道理,其实,在这方面,赵老师给我们的身教是无可比拟的。”

当我和赵家珍谈起这个问题时,她的回答很干脆:“我是从吴景略先生那里继承下来的,他老人家从不刻意做什么道德文章,也从不训斥学生,更不允许别人轻率否定年轻人。在我看来,真正热爱古琴事业,就得像他那样,一是精心教学,二是在继承传统的同时,探寻古琴音乐发展的各种可能性。”她给我放了一段视频——她的学生演奏的吴景略编曲的《新疆好》,和着李聪农先生的手鼓,那古琴的乐声是那样的欢快和富有朝气。

老姜:你前面讲到,要为古琴减负,要去“古”还“琴”,时下有很多人还一直主张“形而上者谓道,形而下者谓器”,强调道与器的统一,你怎么看?

赵家珍:我在博客里写过这样的话:“古琴在几千年流传的过程里其实也是在不断重新估量和解释的过程。在后人对前人重新估量解释的时候,有时需要仰视,有时需要俯视,但最恰当和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平视,然而也最难。平视不是你好,他好,大家好,而是要把古琴从神坛上拉下来,从泥潭里拔出来,如果把它放在和我们平等的地位来看,其实就能把它看的一清二楚。古琴是神圣的,但它并不神秘。我们应该以现代的眼光了解古琴,以全新的感受解读古琴,在知识文化中品味古琴,在感性和谐里升华古琴”。

老姜:这段话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说明你始终在思考着,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些?

赵家珍:传统观念认为,古琴不仅仅是种乐器,而是一种修身正行的载体,更是一种传统文化的化身。历史走到今天,一味地统而论之是不利于古琴发展的,甚至连生存都成了问题。我为什么主张去“古”还“琴”?就是因为这个“古”快把“琴”压垮了。我并不否认古琴文化的巨大人文价值,但是,我们可以而且应该从文化、艺术、美学、音乐学、音乐社会学等诸学科多维度立体化进行研究,进行发掘和整理,这才是科学的态度。美育不能代替德育,反之亦然,在现代社会中,古琴作为一种乐器,让它去承载过多的责任显然是不现实的。

赵家珍告诉我,她准备开展一项大型系列活动,把古琴艺术的推广模式带到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去。

从赵家珍府上出来行驶在大街上,于朗月清风中记起了王昌龄的那首《琴》诗:“孤桐秘虚鸣,朴素传幽真。仿佛弦指外,遂见初古人。意远风雪苦,时来江山春。高宴未终曲,谁能辨经纶。”

姜长河艺术评论家,现为美中贸易协会有限公司文化艺术顾问

(责任编辑 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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