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宏伟
这本是应能读懂“幽暗意识”的年代,然而,国人因为浸淫于“光明意识”传统太久太深,真能读懂吗?还真不好说。
前不久,李辉揭露文怀沙年龄造假等恶劣情状,谢泳披露聂绀弩竟是因友人黄苗子等人告密而入狱。两事使文坛一片哗然。的确,是是非非不可能随时间消失而消失。耶稣说:“凡人说的闲话,当审判的日子,必要句句供出来。因为要凭你的话定你为义,也要凭你的话定你有罪。”这当然谈不上是“审判”,不过是迟来的是非公道而已。
对文坛的哗然,我却要多说几句。除了对是非公道的执著,文坛之“哗然”又是为什么?难道文人就一定比其他人更高尚?文人的人性就一定比其他人更良善?其实,但凡人性都不可靠,那些“文人”、“名人”和“伟人”们的人性更不可靠,因他们面对的诱惑更多,堕落的机会也就更多。要不艾克顿何必这样说:大人物们大都是些坏蛋,权力导致腐化,绝对权力绝对导致腐化。
但艾克顿的话在中国也不过是句流行的“名言”,对人性充满好感的国人每每被上演的人性恶一再激怒,仍不肯反省一下自身的文化传统。
中国素来有人性善与人性恶的争论,这其实大可不必,哪怕是认为人性恶的荀子,其实仍认定通过后天学习,还是能达致光明美好境地,所以,不管是哪一派,中国文化传统对人性能升华到“至善”境界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儒家所谓“人人可以成尧舜”,“满街都是圣人”,道家所谓“神人”、“至人”、“圣人”可“逍遥游”,佛家所谓“人人都有佛性”,这三家都统一在“光明意识”前提下,都充分信任人的超越力,新儒家更美其名曰为“内向超越”。
钱穆说:“性善亦便是仁,便是人心之相互映发相互照顾处。故孟子又说‘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一切宇宙人生,便都在此人類自身的心上安顿。从人心认识到性,再从人之心性认识到天。如此便由人生问题进入到宇宙问题,这里便已到达了西方哲学上所谓形而上学的境界。”
其弟子余英时也认为“中国古代‘哲学突破以后,超越性的‘道已收入人的内心;因此先秦知识人无论是‘为道或‘为学,都强调‘反求诸己、强调‘自得。这是‘内向超越的确切意义”。奇怪的是,越面对“现代性”和“奥斯威辛之后”的咄咄拷问,越多知识分子反而陶醉在“光明意识”和“内向超越”的迷妄中,更有多人把这定义为“国粹”。当代学人离古代越来越近,离“五四”越来越远。
跟“光明意识”相对的是“幽暗意识”。美国思想家尼布尔在《人的本性与命运》中讲得很清楚。他认为从根本来说,幽暗意识来自于基督教文化的“原罪”观,而不是来自希腊精神,哪怕是希腊悲剧也不过认为人的恶是人的生命力(vitality)与理式(form)之间、日神与酒神之间的冲突造成的,并没有对人性根深蒂固的罪性有认识。这种对人性深处罪性的认识,堵住了人可以变成神的通道,否定了人性无限升华的可能,从而为制约和监督人性提供了前提,也是近代意义上的民主制度产生的前提。
张灏在《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书中也有过精彩分析他以幽暗意识作为价值前提,批评中国儒家带来三种危险传统:第一就是终极乐观精神,儒家相信人有体现至善而上通神明之可能;第二就是政教合一的倾向,圣人就是法王,而法王应兼人王,这两个特点,在以后儒家思想的发展上,有其定型与定向意义;第三,圣王的乐观精神含有相当的乌托邦主义倾向。
落实在中国知识分子的超越追求上,“内向超越”的发出者、执行者和监督者竟都落实在自心自性。个人之“诚”就不得不成为连通“人道”与“天道”的阶梯。《大学》说“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独也”,《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但问题是:若这个“诚”的守护者即自心自性看透了一切,认定这世上“没真事”,玩开了监守自盗的把戏,那怎么办?又何必“非如此不可”?于是,理智为欲望服务,说法为私利开道,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光明意识”大行其道的文化氛围中,除了将伪善进行到底和永远拒绝忏悔,更没什么好去处了、这也就是丈人一旦堕落起来,比非文人更无耻的原因。
好比贾平凹《废都》中的庄之蝶,在小说一开场还有点心理斗争,他说:“我也吃惊过我自己,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在堕落了。”但经过他心爱的女人们调教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唯一的缺点就是:还有那么一丝放不开!只要自认为内心一片光明,只要投入进去真诚地玩弄异性,连堕落也是超越,连烟花柳巷也是道场,只要能放开就好。就这样,儒家精神被庄之蝶们为“我”所用,却并没有摆脱儒家人格设计中一切由“我”决定的模式。庄之蝶们也投机利用了道家逍遥精神,在原欲的人性荒野上适意逍遥、好不自在。
就这样,儒家的有所作为和道家的有所不为一变而成为所欲为和无所不为。这一切最终还是落实在传统“光明意识”的假设上,出卖给工具理性和原欲大潮,催生了庄之蝶这样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文化怪胎。
这类文化怪胎,或用鲁迅的话说即“才子+流氓”们,哪个时代也不曾少过。但为何每出现一个,都引来一片哗然?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表演得好——聂绀弩死后,那些出卖他的人写的悼念文章诚可动天地却丝毫不见任何忏悔,另一方面是否也怪我们太缺少在人性认识上的“幽暗意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