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和我的碎片(三章)

2009-05-21 07:41
海燕 2009年5期
关键词:酒旗井水水桶

远 人

远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南长沙,十七岁发表处女作,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四百余件作品散见于《花城》《大家》《钟山》《山花》《芙蓉》《诗刊》《文艺报》《书屋》《博览群书》等海内外二十余家报刊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协。

婴儿的眼睛

公交车的车门打开后,一个抱婴儿的女人上了车。我正打算让座,坐我前面的乘客已经起身了。于是那个女人抱着婴儿坐在了我前面。

每次坐公交车,都觉得特别无聊,但上下班又必须以公交车为交通工具。我每次在车上,有座位时就坐座位,没座位时就一声不吭地站着。这句话听来像是一句废话,但想想我们的生活中有多少话是由废话组成的呢,因此我有时会原谅我写出和说出的一些废话。至少对我而言,这些废话多少是在表达我生活的一种状态。就像我坐公交车这件事,它也就是我每天的生活状态之一。

我望着窗外。这也是我无聊时的一种表达。窗外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些景况。尽管窗外没有谁是我认识的,但我每天看着窗外,真不觉得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至于街道和建筑,更是和每一个城市千篇一律。这时我总会时不时感到些许的悲哀,因为我会从中没来由地感到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样一个没办法更改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延续下去。这样的念头每次泛起,我感到的便是自己的生活其实是如此的平庸和倦怠。我更会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我多么年轻,那时我对生活是多么地充满渴望,可当生活的本身在我眼前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之时,我感到自己的心灵已在日甚一日地变得粗糙,对很多就在眼前发生的事也变得麻木不仁起来。

窗外没什么好看的,我又转过头来。在转头时我也知道,车厢内更没什么好看的,但是奇怪,当我刚一转头,就感到两道目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的眼光已经移过去了,我把目光又赶紧掉回。于是我看见了,看着我的目光是坐在我前面那个女人抱着的婴儿所望过来的眼光。于是我和那个婴儿的眼光撞在了一起。

我的心忽然被什么狠击了一下。

那双婴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杂质,乌黑的眼珠清澈见底,像一汪深深的井水——这个譬喻不管多么庸俗,但除了这个譬喻,我无法找到一个比这更好的譬喻来形容我所面对的这双眼睛。我想,在我们的生活中,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最好不要和一个陌生人的眼睛对视,那样的话,会引起一些说不清,也没必要的麻烦。我自己就是这样,从来不去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睛,也不愿意让一个陌生人去看我的眼睛,那会引起我、相信也会引起对方一些生理上的不快。但这个婴儿的眼睛望着我时,我忽然有种被震动的感觉。于是我也看着他,我和他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刹那间在我心头掠过。它有喜悦、宁静、悲伤、怜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会有悲伤和怜悯。或许,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也想到了每个人的童年。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没有过这样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呢?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们的成长,随着生活对我们的刀削斧砍,我们慢慢学会了很多东西,接受了很多东西,可恰恰是这些学会和接受,却使我们失去了眼睛里的清澈,失去了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惊讶和打量。我们的眼光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短浅,只看到了身边几尺以内的范围。可是这个婴儿的眼睛却仿佛有着穿透什么的能力,他看着我,一点也不胆怯,一点也不觉得他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而是在看一个恰好因为陌生而感觉新奇而想接近的对象。他好像真的就是如此——他看着我,他还不会说话,可他想说的却已经在眼睛里流露了出来,我看出了他想接近我。我觉得,如果他会说话,他一定会和我打个招呼,像和一个同类打招呼。真的,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同类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应该在互相的凝视里找到一种共同的语言吗?

这个婴儿,在他望着我的时候,我就读到了这种语言。这种语言是如此纯粹,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丢失了这种纯粹的语言。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婴儿为什么要这样一直一直地看着我,除了感觉到他想和我接近以外,他一定还想告诉我什么。他想告诉我什么呢?他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他忽然把他的手向着我伸过来。那个抱着他的母亲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孩子想干什么,只是把这个孩子抱紧了一些。母亲的动作使这个孩子的手没办法伸得更远。他的小手对着我,在空中一张一合,我忍不住了,抬起手,将我的食指交给他的小手,他握住了我的食指,在这个瞬间,我感到他的力气是多么地大啊,我觉得我没办法将手指抽回来。于是我就让他握着,看着他的眼睛和笑脸。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羞愧、震颤和一些突如其来的酸楚。这个婴儿,用他的清澈在抚摸我心灵的粗糙。我肯定我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一定变得非常贪婪和饥渴,尽管我知道,当生活向我卷来的时候,这种羞愧和震颤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持续太久,车站到了,那个母亲抱着婴儿下车了。在惘然若失中,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首老歌,那歌的第一句歌词就是,“我相信,婴儿的眼睛……”那时候我并不觉得它怎么样,可在这个时刻,我咀嚼着这句简单的歌词,我突然明白了,唱出它的歌手一定深深懂得了人生的种种况味。在混浊的生活中,我们真正要寻找的,其实就是我们不知不觉所失去的童稚、清澈和永远不可能挽回的激情与青春。

我重新看着窗外,一切,仿佛在这个时刻变得明亮起来。我有点激动,也有点忐忑,我盼望这种情绪能延续得长久一些。

童年的井

晚上,和L聊天。L无意间谈到了井,我心中不由一动。“井”这个字对今天的人来说,几乎只是一个单字或者书本上的图画。乡村或许例外吧,因为我很少去乡村,也不知道今天的乡村是否还有井。在一些影视中好像还能见到,应该是有的吧。但至少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井却是一个几乎要消失了的东西。

但我记忆中的井却依然非常清晰。

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这容易引起误解,按很多人的阅读习惯,会以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我外婆住在乡村,其实不然,外婆和我们家在同一个城市,父母工作较忙,我的童年就是在外婆家渡过的。外婆住在一条叫“黄泥街”的街上。这条街后来因变成全国最大的私营书市而声名远播。但在我小时候,这条街却安静而悠闲。我很喜欢那种舒缓的感觉,它使我的童年有一个非常大的幻想空间。

从外婆家出来,拐一个弯,便有一口井在墙角。这口井离地面有半尺来高,几块巨大的麻石铺成井面;井面上有两个并排的井口,两个井口中间是一条狭长的缝,大约三指来宽。那时外婆对我管得较松,什么地方都让我去,惟独不允许的就是有井的那个墙角。可那里有什么可怕的呢?外婆越是不许我去,我越是想去。因此不知有多少次,我偷偷跑到井边玩的时候,会蓦然听见外婆严厉的呵斥声。那也是我整个童年惟一害怕外婆的时候。一听到呵斥,我便吓得一溜烟地赶紧回家,外婆跟着进来,脸色很沉,说的话无非就是若发现我再去井边,她就会如何如何。尽管她说的如何如何一次也没有变成现实,我每次还是被她吓住了,可以好几天不去井边。但我想的还是要去那里玩,即使那里什么玩的也没有。我固执地想去,大概是一种逆反心理在作祟吧。

那时最羡慕的就是舅舅。他每天都要去井边打水。每次去打井水的时候,我都会跟着他,不过我从不敢踏上那个麻石井沿。因为舅舅和外婆一样,也是不允许我到井边去的。我便和舅舅隔着十来步,看着他将水桶放入井口,然后将吊着水桶的绳子用力一抖,绳子便从那条三指宽的缝里飞快地摆过去;舅舅跟着便走到另一个井口边,等上几秒,再双手一交一错,水桶便从这个井口给拎了上来。他将水桶往身边随手一搁,这时就总有些井水从桶里荡落出来;随后,舅舅再如法炮制地将另一个水桶打满水,提着两个水桶回家,一点也没注意我跟在他身后。到家后,舅舅便将这两桶水倒入搁在门外的水缸。在他离开后,若是身边无人,我会将水缸的盖板拿开,只见满满一缸井水,映着我的影子,在阳光下不停地波动。我忍不住将手放进去,那种清凉的感觉,我到现在也没有在另外的水中体会过。

我现在回想,我对井有这么一种渴望的感觉,还不仅仅是逆反心理,而是井对童年的我来说,实在是太神秘了。那两个开出的井口,是麻石打出来的,上面的纹路简单至极,却又美丽至极,里面的井壁是一块一块砖垒起来的。这都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干的呢?最主要的是,在离地面那么远的距离里,居然有那么多水,它怎么永远也舀不完呢?那么多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怎么会如此干净?如此清凉?那些井水距离井口怎么永远是这么高?不论多少人打了多少水,它永远不低下去,没人去打,也不见它涨起来。种种这些问题对我的吸引力简直比井的本身还大。在外婆中午午睡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跑到井边,趴在井口,怀着又紧张又惊奇的心情看着里面的井水,一任那些稚嫩的胡思乱想在我的小脑袋中碰来撞去;我甚至会想,如果我跳到井中,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呢?这个想法一来,我不由一阵发抖。它太恐惧了,我不敢多想。我还记得,那时望着井水时,我会强烈地渴望自己快一点长大;我长大了,也会有舅舅那么大的力气,可以到这里打水。当我拉着桶绳,拎上满满一桶水,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可我到现在也没有从水井中打水的经历。童年一结束,我便因念书而回到了父母家。那口井渐渐不再进入我的记忆。随着年岁渐长,即使我去黄泥街看外婆时,几乎也不再去那口井边了。偶尔想起,那口井对我也仅仅只是一口井,没有了任何神秘感和吸引力;再后来,那口井不知在什么时候给封掉了,我甚至连原因也没有去打听——一颗不再被井水浸染的心,是不是会慢慢变得粗糙?或许是吧,当L在今夜和我无意间谈起井的时候,我才真的发现,这个城市仅存的几口水井已经不再是简单供人打水的地方,而是成为了让市民参观的风景。一种轻淡而又莫名而至的怅惘使我忽然动手写下了这篇文字——我想写下的难道真的只是一口井吗?我知道,我想写下的其实是我永远不能回去的童年时光。

在这个充满喧嚣的城市,我此刻是多么地怀念那口井!

看见一面酒旗多好

回家了,只觉得头晕。头晕的原因是刚刚喝了酒。一大帮数年未见的朋友聚会,酒是少不了的。我也不记得我喝了多少,总之喝得比较尽兴。

这几天,一连喝了几次酒。说实话,我不是一个特别嗜酒的人,甚至在很多时候,我对酒有一种反感兼恶感。因为现在的很多酒不是你愿意去喝的。不愿意喝的酒当然会有反感,这像你看见一个不喜欢的人,即使对方是个和你本该相吸的异性,但在不喜欢的前提之下,相信你也提不起多看几眼的兴趣。这就是说,有些异性是你愿意多看的,有些是你不愿意多看的;酒也是如此,有些酒是你不愿意喝的,譬如商场的酒、应酬的酒;但有些酒却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拒绝的,譬如朋友的酒、兄弟的酒。面对那些不愿意拒绝的酒,我选择的就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了。

但即使是这样的酒,我也总觉得有些缺陷。首先是场合不对,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我不以为是喝酒的地方;其次是喝酒的时间,像是定好了一样,必须等每个受邀的人到齐,然后主家拿起菜单,频频问过,等在座的人逐一通过之后,再等菜上齐,开瓶喝酒,我总觉得这里面不知不觉地含有了某种姿态。难道喝酒也要讲究姿态吗?我愿意坦白,姿态两个字是我最为讨厌的两个字。

但身为现代人,我们几乎都摆脱不了某种程度上的姿态。这就让我想起我们的老祖宗来。说真的,我们的老祖宗在我看来是没有姿态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实在是令我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读《水浒》时,我最喜欢读的段落就是那些吆喝唱喏之后的汉子,携手便往酒肆,“酒保随即荡酒上来,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酒至数杯,便说得入港”。我不羡慕他们喝的是什么酒,只向往那份端起酒杯、便休管鸟事的丈夫气概。

当然,这份气概少不了一个事先的道具。那就是酒肆外悬挂的酒旗。史进与鲁提辖初逢,带上李忠喝酒之时,施耐庵首先写到的便是酒旗,“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我简直是对那面酒旗倾慕不已。一面酒旗,给我的意味就是真男人和真汉子的所在。没有这面酒旗,我很担心鲁提辖会不会为翠莲去殴打镇关西,直至三拳取其性命——酒旗之下,站着的当然是一条好汉!少年时看电视连续剧《武松》,喝个大醉的武松在把蒋门神一番痛扁之后,扮演武松的祝延平一个旱地拔葱,腾空扯下蒋门神酒店外的酒旗。那个动作让我记忆犹新。我现在猜想,武松当时要扯下蒋门神的酒旗,无非就是要告诉对方,“你已经不配作为一个男人和我交手了。在你这个酒店,根本就不配悬挂一面酒旗!”

的确如此,在我看来,酒旗就是一个男人的手势,充满着无须多言的坚决。再说武松,“当日晌午时分,走到肚中饥渴,望见前面有一个酒店,挑着一面招旗在门前,上头写着五个字道:‘三碗不过冈”。在这些句子之中,酒香未至,旗已猎猎,怎能不让人愿意去喝个酣畅淋漓?喝出个干云豪气?如果我们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在整部《水浒传》中,写到梁山之外的酒店之时,总是一面酒旗率先入目。这造成我对施耐庵的看法——他绝对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男人,否则他没办法写出那么多让人一见倾心的酒旗。在那些酒旗之下,坐着的当然就是不拘一格的好汉们了。窃以为,酒旗的力量就在这里,不是一个小人就可以有胆量在下面随便落座的。

但现在的酒店却看不到那样的酒旗了。看着挂在酒店门前娇喘吁吁的霓红灯,我实在是没有喝酒的兴致。我现在若是喝酒,愿意到街头喝、到山腰喝、到江边喝。有三五性情相投之好友共饮,便是人生一大快事。

看官们读到这里,不要以为我是个酒量宽宏之人。我的酒量其实浅得很。记得数年前在南岳衡山,一帮诗友半夜聚在山腰,我第一个便喝吐了,但吐了便也吐了,继续喝。于是乎,我喝了吐、吐了喝。当时山东诗人孙磊说了句,“远人喝酒,有我们山东人的豪气和霸气。”我没有告诉他,在上山之前,我无端地就希望能看见一面酒旗在某个拐角处突然斜出。但那只是我的想法。我真的总是在想,如果在今天的山村或古镇信步,能冷不防看到一面酒旗多好!即使我当时是一个人,我也肯定会走进去喝几杯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看到过一面酒旗,但在那晚的衡山之上,我看到了一弯明月,它就挂在我们头顶。在我眼里,那也许就是一面我渴望的酒旗。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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