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子
地震的“预兆”和“预测”
“5·12”汶川地震发生之后,许多人在震惊之余不禁感到疑惑:地震局为何没有发出预报?这么大的地震会一点征兆也没有吗?一时间网上出现了众多质疑、指责、嘲笑地震局的声音,人们或者批评地震局玩忽职守忽视地震预兆,或者怀疑地震局为了社会稳定有意不发出预报。
最为一般人熟知的地震预兆莫过于动物的异常行为,于是《华西都市报》2008年5月10日刊登的一则题为《绵竹西南镇檀木村出现大规模的蟾蜍迁徙》的报道被翻了出来。据四川省林业厅网站5月8日的文章称,这个事件发生于5月5日,要作为汶川地震的预兆未免太早了。实际上,在2006年、2007年的5月间,绵竹都发生过大规模的蟾蜍迁徙,而网上流传的绵竹蟾蜍大搬家照片实际上是2008年5月9日在江苏泰州拍的。汶川地震发生前后在福州、深圳,2007年5月在唐山、9月在临沂,2005年7月在长春都曾经发生过蟾蜍的大迁移。当然,那些地方都没有发生地震。
四川省人民政府网2008年5月9日发表的一则题为《阿坝州防震减灾局成功平息地震误传事件》的报道也被翻了出来,作为事先已有人预知将要发生地震的证据。但是那则报道说得清清楚楚,是乡干部在给村一级组织传达全省地质灾害防治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精神时,由于方言口音的缘故,村民们把“地质灾害”听成了“地震灾害”,从而导致了误传。这只能说是巧合,和地震预测毫无关系。
同样巧合的是陕西师范大学旅游学院一名23岁的硕士生于2006年发表在一份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灾害学》上的一篇论文。在对发生地震的年份做了一番等差数列的凑数游戏之后,作者得出结论称“在2008年左右,川滇地区有可能发生≥6.7级的强烈地震”。这被许多人认为是准确预测了汶川地震。但是“川滇地区”这个范围实在太大了,而且这个区域发生强烈地震的频率又太高了,平均每年发生0.45次。那么,预言任何一年川滇地区将发生地震,就有45%的概率蒙对,何况用的还是不确定的“2008年左右”呢!
有一位自称中国科学院工程地质力学重点实验室工作人员的人(在该实验室的人员名单中找不到此人的名字)在网上发帖声称,某位自称曾经预报唐山地震的“国宝”曾在2008年4月30日向地震局发出密件做了准确预报,但没有起到作用,事发后欲哭无泪云云。既然是“密件”,外人自然无从得知其真实性,但是地震局的两位发言人都否认地震局收到过任何有关汶川地震的预报。
中国人之所以对地震局抱有厚望,是因为他们普遍相信地震可以被准确预报,而这种信心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于1975年对海城地震的成功预报。在那次7.3级地震发生的前一天,小震增强,政府部门据此发出了预警。但是只有少数大地震会有前震,而小震通常并不导致大地震,所以这次成功预报只能说是一个偶然。据《美国地震学会会刊》2006年7月的一篇综述分析,它是“混乱、经验分析、直觉判断和运气的混合”。但是它却让中国人误以为中国地震专家已掌握了地震预测技术,即使次年发生的唐山大地震也不是没有被预测到,而是因为地震局失职乃至压制“国宝”的预测。
国际地震学界的主流观点
在日本以及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这些大地震频发的地区,地震部门从来没有发布过大地震预报,也从未因此受到指责。这两个国家都是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重视地震预测的研究,地震学家也一度对此充满了信心。但是后来发生的两个尴尬事件使这个信心深受打击。
20世纪70年代末,日本地震学家相信在日本中部将很快会有一场8.0级左右的东海大地震。据地震学家估计,日本东海地区平均大约120年发生一次大地震,此时距上一次大地震(1854年)已过了120年,大地震的发生似乎迫在眉睫,日本政府也为此采取了一系列紧急措施严阵以待。但是东海大地震至今还没有发生,却在1995年出乎意料地发生了死伤惨重的神户大地震。自那以后,越来越多的日本地震学家意识到想要对地震进行预测是不现实的,从而将他们的研究重点改为研究地震机理,而不是地震预测。
1979年,美国地质勘探局的研究人员注意到,加利福尼亚州的帕克菲尔德似乎很有规律地定期发生5.5级~6.0级地震,平均间隔时间大约是22年。此前最后一次地震发生于1966年,研究人员据此预测下一次地震应该发生于1988年左右。1985年4月,美国地质勘探局发布预测:在未来的五六年内帕克菲尔德将会发生一次大约6级的地震。地震学家认为他们终于等来了一个可以对地震进行全程监控的机会,帕克菲尔德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100余名研究人员参与了这项“帕克菲尔德实验”。然而,“该来”的地震却没有来。在这次被称为“地震学滑铁卢”的事件之后,美国的地震研究也转向研究地震机理和对地震灾害的评估。2004年9月28日,帕克菲尔德地震终于姗姗来迟。
1996年11月,“地震预测框架评估”国际会议在伦敦召开。与会者达成一个共识:地震本质上是不可预测的,不仅现在没法预测,将来也没法预测。他们认为,地球处于自组织的临界状态,任何微小的地震都有可能演变成大地震。这种演变是高度敏感、非线性的,其初始条件不明,很难预测。如果要预测一个大地震,就需要精确地知道大范围(而不仅仅是断层附近)的物理状况的所有细节,而这是不可能的。而如果想通过监控前兆来预测地震,也是不可行的。所谓地震前兆极其多样,不同的地震往往都有不同的前兆,而且一般都是在地震发生后才“发现”有过前兆,缺乏客观认定,既无定量的物理机制能把前兆与地震联系起来,也无统计上的证据证明这些前兆真的与地震有关,多数甚至所有的地震前兆可能都是由于误释,令人怀疑地震前兆是否真的存在。
东京大学、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博洛尼亚大学的地震学家据此在1997年3月出版的美国《科学》杂志上联合发表了题为《地震无法被预测》的论文,引发了一场争论。1999年2月~4月,就地震能否预测这一问题,多位地震学家进行了辩论。但是辩论双方的共识实际上多于分歧,双方都同意:至少就已有的知识而言,要可靠而准确地对地震做出确定性预测是不可能的。
进入21世纪以后,这仍然是国际地震学界的主流观点。美国地质勘探局明确表示,他们不预测地震,而只做长期概率预报,对地震灾害做出评估。例如,2008年4月,美国地质勘探局评估说,在未来30年内加利福尼亚州发生6.7级以上地震的概率为99.7%,但是不能预测地震发生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大师”爱预测地震
现代科学还做不到的事情,伪科学就会乘虚而入,而且不难找到市场。地震预测也是如此。“里氏震级”的发明人里克特在1977年曾评论说:“记者和一般公众冲向任何有关地震预测的建议,就像猪冲向满槽的猪食……地震预测为业余人士、狂人和欺世盗名的骗子提供了一个狩猎乐土。”
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中国自称能准确预测地震的“大师”、“国宝”人数之多,在世界上大概是首屈一指。而他们使用的地震预测术,也是五花八门:“太极序列”、“可公度法”、“旱震关系”、“地质信息有序性”、“天地耦合理论”、“磁暴月相二倍法”……这些人大多是退休科研人员或民间人士,他们的意见不受地震局的重视,据说是因为地震局在打压他们;而他们在国际上也不被理睬,则只能归咎于“西方科学对东方科学的偏见了”。
这些“大师”的能耐并不限于预测地震,他们声称用同样方法也能准确预测洪水、特大暴雨、特大山体滑坡、煤矿瓦斯爆炸等突发性自然灾害。他们一般也从事或支持任何和现代科学对着干的活动(例如:研究永动机、反对相对论、反对进化论、自称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等等)。
但是他们的精确预测往往都是马后炮,而事先公开发表的预测又往往说得很模糊,涉及的范围太大,在地震带发生的地震都可以被囊括进去,很容易让人产生“说得很准”的错觉,正如那篇发表在《灾害学》上的论文。
由于“大师”太多,预测次数太频繁,如果有人碰巧准确预测了某次大地震,也是毫不奇怪的。据地震局工作人员说,他们每年大概收到100余份预报卡,北京的大地震从1月1日~12月31日都有人在预报。那么,如果哪一天北京真的发生了大地震,肯定有人可以吹嘘他曾经做过准确的预报。
所以,这类地震预测术就像算命术一样,不能因为有人蒙对了一次就真把他当大师,而要具体统计其预测的成功率。验证方法其实很简单。这些“大师”的预测都是闭门造车,无须亲临地震发生地进行勘探,那么也应该可以预测其他国家发生的地震。世界上每年平均大约发生18次7.0级以上的大地震,地震预测“大师”何不对未来一年内将要在世界各地发生的这些大地震一一预测一下,让我们看看能蒙对几个?如果担心预测中国的地震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防震减灾法》,那么预测其他国家的地震应该是不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