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天
一场空前的金融海啸正横扫世界。面对危机,世人一致认同病灶首先存在于金融体系之内。在经济全球化的时代,金融体系早已超越一国乃至一洲,成为遍布全球的神经状网络。要治疗这一体系中存在的疾患,绝非单凭一国或几国之力就能完成的。然而,在各自的国家利益面前,在巨大的文化差异、发展程度差异乃至意识形态差异面前,革除世界金融体系沉疴痼疾的任务显得任重道远。正在和平崛起之路上阔步前行的中国在其中应当发挥何种作用,如何在改革世界货币金融体系的过程中,不失时机地提升人民币的竞争力,是我们应当认真思考的问题。
现实的货币主权与
超主权货币理想
国际金融危机的现实表明,以美元为主导的全球货币体系具有其自身难以克服的不稳定性。去年11月上旬,在巴西圣保罗召开的20国集团(G20)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通过的声明中,呼吁当前对国际金融体系的核心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进行全面改革,使新兴国家获得更大的发言权。随后召开的G20华盛顿峰会上,GDP之和占世界总产值85%以上的20几个国家的领导人对这一问题再次达成了一致。
今年4月初的G20伦敦峰会前夕,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在一周内连续发表三篇文章,就现行世界货币金融体系改革问题提出了进一步思路,其中关于“创立超主权国际储备货币”的设想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广泛关注。他的观点认为,以主权信用货币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具有内在缺陷,因为该主权国家的货币当局无法同时兼顾国内外的不同目标,从而无法在为世界提供流动性的同时保障币值稳定。就此,他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实现IMF管理下的特别提款权(SDR)的转型,将其发展为超主权的国际储备货币,并构建以SDR为基础的新的国际货币体系。
目前,SDR是“一篮子”货币的计价单位,由美元、欧元、日元和英镑四种货币加权构成,一个SDR定值的加权比例为美元45%、欧元29%、日元15%、英镑11%。同时,IMF的章程规定,会员国大会做出重大决定或修改基金组织章程,需要85%以上的多数票才能通过。而美国拥有约17%的投票权,也就是说美国对于IMF的任何重大决定和改革都拥有一票否决权。同时,显然美国不可能放弃这一主导地位,因为保持美元霸权不但可以使美国获得巨额的货币发生收益,还使其有能力向外输出和转嫁危机。另外目前一时也很难找到可以替代美元主导地位的其他主权货币,即便能找到,这种货币也难以避免重蹈美元主导引致危机的这一覆辙。客观而言,在这种情况下,要将SDR变革成为“一种与主权国家脱钩、并能保持币值长期稳定的,从而避免主权信用货币作为储备货币的内在缺陷的国际储备货币”是极为艰巨的任务。而且,只要SDR由“一篮子”货币组成这个构成方式不改变,就很难实现国际储备货币与主权国家脱钩的目标。
虽然创立超主权的国际储备货币在短期内很难实现,但对于发达国家来说,有人存在这样的念头就已经触及了它们的底线。一时间,美、欧、澳等各国高官纷纷站出来表态,捍卫美元的地位,而俄罗斯、巴西、阿根廷等新兴经济体则普遍表示支持周小川的设想。“老牌”与“新兴”之间的分歧不在于思路差异,而是来自各自利益的驱动。发达国家并不是看不到现有国际货币体系的弊端,同时他们也很明白,从长远来看,建立超主权储备货币有助于解决以中美为代表的大国之间存在的巨大的赤字与盈余失衡问题。但正如美国总统奥巴马在G20伦敦峰会记者招待会上所说的:衡量我的标准,就是要看我是否能有效地满足美国人民的需要和解决他们所关心的问题。也就是说,在G20初步表现出团结一致氛围的背后,各国对现实的国家利益和长期强势地位的追求仍然高于一切,这在国际关系领域无疑是一个难以撼动的真理。
对于周小川行长提出的这一设想,我们倒不妨将其看作是我国在复杂的国际谈判棋局中的一个出招。“进一步完善SDR的定值和发行方式。SDR定值的篮子货币范围应扩大到世界主要经济大国,也可将GDP作为权重考虑因素之一”——或许周小川文章中的这句话才是真实的要价。与之呼应的,是胡锦涛主席在两次G20峰会上的讲话。在去年11月的华盛顿峰会上,胡主席强调,国际金融体系的改革“要统筹兼顾,平衡体现各方利益,形成各方更广泛有效参与的决策和管理机制,尤其要体现新兴市场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利益。”在伦敦峰会的讲话中,胡主席则指出,“完善国际货币体系,健全储备货币发行调控机制,保持主要储备货币汇率相对稳定,促进国际货币体系多元化、合理化。”实现国际货币体系的多元化、合理化,可以有效地分散一币独大产生的风险,是解决目前世界货币体系存在问题的一个现实途径。
当今世界,无论哪个领域的多元化,都不可能缺少中国的声音。2008年,我国GDP总额超过30万亿元人民币,在美、日之后稳居世界第三大经济体的位置,近年来我国的进出口贸易总额和实际利用外资余额在GDP中所占的比重也不断上升。同时,我国还是世界上美元外汇储备最多的国家。美国国内需要扩大赤字刺激经济,我国的巨额美元储备便被置于贬值的巨大风险之中,国内宏观调控政策的制定和执行也深受其累。要扭转这一不利局面,必须不断强化我国的货币主权,不断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是其中关键一环。有国外分析家指出,周小川所说的“SDR定值的篮子货币范围应扩大到世界主要经济大国,也可将GDP作为权重考虑因素之一”,用意正是在于扩大人民币的国际影响力,最终目标是使人民币成为SDR篮子中的货币,甚至使人民币最终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之一。
化危为机人民币国际化
迈出关键步伐
我们知道,一国货币的国际化并非仅凭主观愿望即可实现,它在更大程度上是一国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的自然显现。货币国际化,对该国宏观经济结构和金融体系具有全面和深刻的影响,在获得货币发行收益,增强外贸竞争力,减少汇兑风险等好处之余,也会面临该国金融市场风险显著增加的压力。我国已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经济大国,但还不是经济强国,与发达国家相比,人均经济产出指标很低,金融市场监管体系仍不健全,金融体系抗风险的能力也仍显不足。在这种情况下,人民币国际化的道路必将是漫长的,只能根据我国自身的需要和接受能力循序渐进,不可一蹴而就,更不能冒进。
从客观上讲,本次国际金融危机为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影响力提供了难得的机遇。伴随着金融危机引发的震荡,美元、欧元等国际贸易主要结算货币的汇率都经历了剧烈波动。为了规避交易风险,很多国家在外贸领域都尽量减少使用美元、欧元进行结算。根据IMF的统计,由于新兴经济体对美元的需求减少,去年第四季度全球外汇储备资产中美元资产大幅减少了1000多亿美元。正是在此背景下,从去年12月以来,我国央行已与中国香港、韩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白俄罗斯、阿根廷等6个国家和地区的货币当局签署了货币互换协议,总额达6500亿元人民币,约占我国外汇储备总额的5%。4月8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又作出决定,将在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东莞这5个城市开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此举对于进一步拓宽和强化人民币在国际贸易中的结算功能有着很强的作用。
与他国签署货币互换协议,可为我国带来双重利益。一方面,在美元贬值的大趋势下,减少了我国进出口企业的汇兑风险,另一方面,在我国以美元表示的外汇储备流动性减弱的情况下,向对方提供有美元储备作保证的人民币,等于盘活了外汇储备。
对于国际化的货币来说,通常具有三个层次的功能:结算功能、投资功能、储备功能。其中,结算是初级功能,储备则是标志着货币实现了国际化的高级功能。由于与不同国家和地区签署的货币互换协议中规定人民币的用途不同,人民币也得以同时接触到了国际化的这三个不同层次。与阿根廷、马来西亚、印尼的互换,主要实现的是人民币的结算功能;与韩国和我国香港地区互换,主要是为了方便融资,满足资金供给;与白俄罗斯互换,则是作为对方的储备货币。
无论是货币互换,还是人民币结算试点,这些定量、定向、定点的人民币国际化探索,与目前的国际经贸形势和我国金融体系的风险承受能力都是匹配的,积累的经验对于日后进一步增强人民币的国际影响力也有着非常积极的作用。
一国货币要成为国际货币,汇率在自由浮动基础上保持稳定是重要的基础。2005年启动的第二次汇率改革也是我国为人民币国际化所进行的重要的和有益的准备。三年多以来,人民币对美元升值的幅度累计已经超过21%,在金融危机时期,若人民币继续升值,无疑可以继续提升人民币的价值,但此举会使我国国内陷入通货紧缩。在应对此次金融危机过程中,包括美国在内的很多国家都走上了通过本币贬值来刺激经济的道路。与之相对的是,中国政府并没有通过人民币贬值的方式来刺激出口,此举不但体现了负责任的大国风度,同时也在客观上提高了人民币在国际上的地位。不升亦不降,是目前人民币汇率走向的最好选择,只要其他国家的货币继续贬值,人民币在国际上的吸引力就自然会得到不断加强。在今年的两会政府工作报告中,温家宝总理提出“今年将保持人民币汇率在合理均衡水平上的基本稳定”的用意即在于此。
有利有节人民币国际化
仍需步步为营
结合国际金融危机和美元在我国外汇储备中比例居高不下的双重背景,进一步培育人民币的结算功能,不断拓展其应用领域应是目前人民币国际化的重点。在我国外向型经济比重仍然较大的情况下,这对于促进我国外贸行业发展,保证经济增长和就业都有着重要意义。至于国际化货币所必备的投资功能和储备功能,从构成国际化货币支撑力的经济发展水平、产业结构、金融市场发展程度、金融监管水平等各方面考察,人民币与国际化货币之间还有着比较大的差距。因此,在未来可以预见的一段时期内,在以下几个根本性问题获得有效解决之前,人民币国际化的步伐既不会过快,也不宜过快:
一国货币成为国际货币,可自由兑换是最基本的标志性条件,我国目前只是在经常项目下可以自由兑换,资本项目可兑换仍未完全放开。4月11日,温家宝总理在泰国出席东亚领导人系列会议时表示,中国实行资本项目下人民币自由兑换还需要较长的过程。改革开放以来,人民币资本项目一直在朝着可兑换的方向前进,选择的策略是渐进式开放,通过部分开放不断引入竞争,然后成熟一步开放一步,实践证明这种改革策略是成功的。但对于这个渐进的过程何时结束,外汇管理当局的表态一直是,中国没有人民币可完全自由兑换的时间表。今年3月下旬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提出,到2020年将上海基本建成与我国经济实力和人民币国际地位相适应的国际金融中心。纵观全球,任何一个国际金融中心的建成和发展,都是在该国货币可自由兑换基础上实现的。因此,有评论认为,人民币将不晚于2020年实现自由兑换。
实现了国际化的一国货币应当被外国大量持有,而资本外流和贸易逆差是一国输出货币的主要途径。改革开放30年以来,引进资本和贸易顺差一直是我国经济蓬勃发展的重要动力。虽然在新形势下,实现经济结构转型、产业升级、不断扩大内需才是未来中国经济持续发展的动力,但是这一根本性的转变绝非在短期内可以完成。而且,我国出口的大多是价格低廉的劳动密集型产品,附加值高、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技术密集型产品在国际上并无竞争优势,而当我国想进口一些发达国家生产的高技术产品时,往往还会由于意识形态的分歧而遭到出口国的封杀。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造成持有人民币的国家在我国买不到需要的产品,我国用人民币在国外也买不到需要的产品的局面。由此,即便是我国想要成为贸易逆差国都很难如愿,何况人口众多的国情决定了我们在短期内仍难以大量淘汰劳动密集型产业,也难以扭转贸易顺差。
除了实物贸易的货币需求以外,从投资和储备的需求出发,在人民币国际化的情况下,持有人民币的国家会对我国以人民币计价的金融资产产生购买需求。为了满足这种需求,必须开放我国的资本市场,实现资本项目可兑换。从现有情况看,我国能提供的股票、债券等金融产品的品种、数量和质量都相当有限,金融监管的水平也仍显不足,一旦开放资本市场,境外投机资本的涌入必将严重危害我国的金融安全。同时,人民币国际化将直接影响我国货币政策制定的独立性,如何在新局面下制定有效的宏观调控政策也是摆在决策者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
利益导向人民币国际化的核心价值
在今年9月即将召开的G20纽约峰会上,超主权国际储备货币将成为讨论议题。可以想见,只要传统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之间的矛盾不解决,这一议题就难以取得实质进展。对于这一问题,我国已经充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发出的声音得到了广泛关注,应该说已经达到了战略目的。去年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指出,我国发展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仍然存在,不会因为当前的世界金融危机而发生逆转。在此阶段,对我国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踏踏实实谋发展,决不能为了图一时的大国虚名而自乱阵脚,也不应承担超出我们承受能力的国际责任。具体来说,我国参与超主权国际货币之争,抑或改革国际货币体系之争,其目的都是实现国家利益和人民福祉的最大化。更务实地说,在美元外汇储备数目依然庞大的情况下,如何在提升人民币的实力和不使外汇储备缩水之间找到平衡是我们当前应当更多关注的问题。
“周边化——区域化——国际化”,这是很多专家为人民币实现国际化描绘出的路线图。目前,人民币在与我国邻近的周边国家已经取得了硬通货的地位,基本达到了周边化的效果,正在向着区域化的层次迈进。只要能保持这一渐进式发展的理性思路,伴随人民币国际化过程而来的必将是中国愈加的繁荣富强。在此过程中,我们还应力求将美元的主导地位为我所用,并且巧妙利用发达国家间存在的矛盾和分歧,实现世界货币体系由“美元完全主导”向“有人民币全面参与的世界货币体系多元化”的方向发展,从而在世界货币体系改革的过程中赢得与我国经济实力相吻合的话语权和表决权。
(作者:本刊高层特约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