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飞
摘要:清末韩庆邦的《海上花列传》堪称近代小说的上乘之作。而小说从后半部分出现与这个小说结构不合拍的异调--"一笠园"章节历来很多非议,被视为《海上花列传》中最大的败笔。本文综述已有批评,从作者例言、以及相关文献以及对作者生平的考察,提出质疑,得出"一笠园"并非"失真"的尾巴,作者这一反常态的章节设置确有另一番深意。"
一
《海上花列传》一八九四年出版,是一部以吴语为对白的长篇章回小说,作者描写十九世纪末上海租界妓院内妓女与客人迎来送往的生活,以平淡的笔调,用家常生活的模式表达。鲁迅在《中国小书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称之“乃实写妓家,暴其奸谲”为狭邪小说中“近真”之作。此书后半部分笔锋一转,游离<例言>中“书中专述妓家,不及他事”的主题,将相当量篇幅让给城北郊外的“一笠园”及文人雅集。
“一笠园”(为高官齐韵叟的私园)远离繁华租界坐落于僻静处。场景设计流露“大观园情结”,露出虚构的意向。“一笠园”中男性皆清一色的宦臣士绅与文人幕僚。“一笠园”中寄居的女性或是清倌人(未曾破处的雏妓),或是年少稚气的官家女优伶,或是良家出身,入行不久的新倌人,另外要不就是富有个性,才艺突出之倌人,或是少有风尘气,“人家人”模样的倌人。园中的生活悠雅惬意,叙述描写一改上半部分文字惜墨如金的叙述特点,对其间“所谓海上名流雅集,记叙特详”。叙事手法上,游园写景一改前部“穿插闪隐”的笔法而采用大量的“平铺直叙”或“沿用套语”。叙事节奏亦由发生变化,明显放慢,缺少一环套一环的悬念,读来似乎整部小说“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
二
自五四以来的观点看,“一笠园”代表作者身上旧时代的“残余”,相关章节也成为“吴语小说第一部杰作”失色的“败笔”。五四以来,向来为提倡白话文的批判者冷眼相看,而全然否定。
刘半农说批判败笔的措辞相当犀利,他认为大量引进四书酒令、诗词歌赋的是段落时全文不能宽宥的“毛病”,他认为《海上花列传》的结构瑕疵,就是这个院子惹的祸。所以他从事实并非艺术真实这个角度,认为应该此园不该写。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海上花列传》后半部“海上名流之雅集”的批语——“记叙特详,但稍嫌失真;至描写他人之征逐,及互相欺谩之之状,乃不稍逊于前三十回。”而四十年代张爱玲对这部分内容的评价“写得他们处处高人一等,而失了真”显然与鲁迅的观点呼应,另外,她认为小说中游戏诗文“不像《红楼梦》里的酒令能表达个性,有的还预言个人命运”。张着手译注国语《海上花列传》时,毫不手软的把原书由64回删至60回。删除的内容就是历来评论诟病较多的部分:园内饮酒作酒令(39-41回)、书中一笠园同人粤菜馆内争相看尹痴鸳的《秽史外编》(51回前半部);小赞学诗(61回)。
近来有学者对“一笠园”提出新的诠释:文本的结构和主题上出现无法协调的现象但却刚好呈现了“作者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表现的迟疑,正是当时租界细腻价值共存,抵牾与商榷的结果”。这一观点有新意,未能深入探究作家何以置自己引以为傲的文本结构于不顾,割裂上下部分,执意营造一笠园之梦幻,是因为书写策略突然转变,还是出于其他的考虑?
三
美梦无非两种结果,一种继续在梦境中沉醉,;一种梦中融入越来越多现实的因素,梦者越来越清醒,梦也离虚幻渐行渐远。如果把“一笠园”及名士雅集看成是一个不现实的梦境,与其说是作者对名士佳人的怀旧怅惋,倒不如说是则表达作者对“一去不返”的传统最后的回瞥,以及继续冷静看世界的决心。因为“一笠园”与名士雅集光鲜的传统外衣下总有现实的蠢蠢欲动。
一笠园与传统狭邪小说之“园”的貌合神离。与之同时代的另外两部狭邪小说《青楼梦》、《海上沉天影》比照来看,两部小说中的人间“大观园”——“挹翠”与“绮香”是连接“人间天上”的桥梁。而正如鲁迅所言这类“仙班”“谪凡”“花神”的完美意向。到《海上花列传》第一回便“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这书即从花也怜侬一梦而起……待要挣扎,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却正坠在一处,睁眼看时,乃是上海地面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此书起于梦,花也怜农也不是神仙下凡,他对芸芸众生不是仙人俯瞰的视觉,而是在花海中随波逐流,《海上花列传》就是为花海中桃李牡丹之流写照传神。而花也怜农站在“人”的立场,从人的视角“怜恤”、“同情”这些漂流海上之花,最后更是在花海中陷落,坠落在华洋交界的陆家石桥,与从乡下来上海闯世界的赵朴斋撞了个满怀,从此正式拉开小说的序幕。这一反神仙传统的开头,从一开始就给小说定了此乃市井生活的基调,小说中或明或暗总有挥之不去现实的因素。尽管后来“一笠园”内如仙境般,但终将离不开现实的大环境。
再者,“一笠园”有让人眼熟的“大观园”的影子。景色场景铺排直叙,套路式的描写,明显为“摹写”,从视觉会让读者产生审美疲劳。松江颠公的《懒窝笔记》中对作者评论的“自治极聪慧,读书别有神悟”,以及作者自谓“曹雪芹撰《石头记》皆操京语,我书安见不可以操吴语”显示欲与曹雪芹一比高下的豪情,以他的性格和言论来看,他在创作中该不屑于一味模仿。另外“一笠园”相关章节,作者创“说部之所未有”的穿插藏闪之法也一入园中寻不见,这也与作者“聪慧”有“神悟”的品性不符;与敢于“以我作古,得以生面别开”的创作欲望相离;也与“专叙妓家……一意到底,颠倒敷陈,而不嫌其琐碎”的创作初衷相悖。“一笠园”有如此多异样的相悖相离,那作者何苦灼人眼球把它突兀地置于小说章节中呢?也许正如自己所言“正面文章如是如是,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间,令人意会……”
从人物来看,一笠园男性是清一色的官宦士人,个个才高风流倜傥。而随情节发展,小说家也用惯常的春秋笔法,剥下几位主要人物光鲜外表,显示真实嘴脸:以怜香惜玉著称的齐韵叟在54回却替朱淑人谋划如何甩掉做正房梦的周双玉,言语中透出对倌人的不屑轻视,一副伪善嘴脸。看似怜惜妙龄家养伶人,实则受用多时,名为为保护小姨子苏冠香(其妾苏萃香之妹),实则金屋藏娇,小说中刻意不点破关系,但却透过旧爱新欢酸味十足的举动,揭露这位齐(与耆同音,意为老)叟,双老同列名中的垂暮老人色欲饕餮的丑恶嘴脸。相思成疾的朱淑人,兑现爱情时却表现得十分懦弱,倚赖父兄朱藹人出面一万两银子与双玉了结。富贵儒雅的的史三公子撂下赵二宝一去不返,落得坐实 “漂局帐”的窝囊名声。号称“两江才子”的落第士人高亚白、尹痴鸳凭借“僻字秽文”之小技乞食与权贵,满腹经纶不得志而化为牢骚满腹的酸臭气。种种迹象表明,原来支撑这个“海上花园”——一笠园的男性中流砥柱只是“光鲜其表,腐臭其中”之流。
再看被选进园内嬉戏的女性们,既为少女又为妓女或伶人。无论少女的天性如何纯情浪漫、率真可人,园内的生活如何惬意自得。因妓女的身份定位注定这里不是他们的长久之计,少女的天性也因身份而沦为卖点。而园中仕女的装扮行头也只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品位的客串。沪北租界才是她们真正安生立命之地,她们出了园子,赵二宝从良不成的悲剧,周双玉从良不成的闹剧,以及随着情节的发展,齐韵叟“接到电报,回去了”,这园中核心人物突然离场,很突兀的收刹,园内的佳人各做鸟兽散,再操迎来送往卖笑生涯。描述吹捧十四妓女的《海上群芳谱》,实乃齐韵叟一厢情愿所致,与《红楼梦》美仑美华的金陵十二钗相比,就是东施效颦之作。“花园仕女” 这一言情说部精髓,从一开始作者对“倌人”变形挪用时,就被抽空了。
如果说作者通过平铺直叙,大段套用前人的描述,构造一个众人熟悉的“园”,那么运用皮里阳秋的手法在这一“园”内安置一群貌合神离的“人”,不正体现出“物是人非”的真实吗?而“一笠园”不能承受现实因素之重,无可避免的走向坍塌的“反面文章”,就靠读者自己“意会”了。
再来看,39回-40回中行酒令,小说中刻意“逐条陈列”,因为不具备指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或性格特质的内涵,毫无深度可言。同时文字重复而产生枯燥呆板的阅读感与彰显名士高才的本意适得其反,在读者看来,饱读四书五经的士人没能治国平天下,而代表传统文化精华的《四书》沦为酒桌士人搔首弄姿助酒兴的道具。暗寓传统文化沦落萎靡之势,名士徒有其名。酒令是作者对文人传统象征性的回望,其创作意向则为继续向现实挺进。
四
从一笠园的构建到物是人非的坍塌,在“海上乐园”海市蜃楼的幻灭中,既包含了作者对传统文化价值萎靡沦丧的感叹与无奈,更有他对所处时代冷静体味后的谨慎思考。韩邦庆作为清末江南才子与职业文人的双重身份,造成传统与现代并存的观察视野,传统的印记使得作者本能排斥现代文明,职业性的需要又使得作者不能脱离现实。对传统的欲走还留的情结使得小说中一笠园在正面呈现出突兀而令人费解的意向,一直以来被诟为“不现代的尾巴”,而对西方文明强行进入的现实欲拒还迎的冷静,使得一笠园的反面寓含作者没能或不愿的言外之意。这种“似是而非”的表征为我们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解析作家创作心态的诸多可能。
同时,我们认为作者在重新建构文人传统,再塑名士风流、重现花园仕女的同时,又采用前后迥异叙事方法、改变叙事节奏、刻意陈列乏味而毫无深度的酬和酒令、点到为止的情节叙述不动声色地解构文人传统,卸下名士光环,消解名士风流,错位挪用“仕女花园”。这“建”与“毁”并存,形象而具体的宣告在新旧社会的转型期,旧时文人传统如仙人黄鹤一去不复,试图回归传统只是虚妄的徒劳。这本身也作为一个具象,折射出处在特定历史转型期,甲午风云临近前洋场才子复杂、矛盾、迷茫的心态。
注:作者书中自名花也怜侬。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237
[2]张爱玲.〈《海上花列传》的几个问题-英译本序〉提到过:作者最不擅长写风景,写景是“沿用套语”。
[3]刘半农.《读〈海上花列传〉》(刘复《半农杂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240
[4]张爱玲.《张看》.皇冠出版社,1987,177
[5]张爱玲. <译后记> 国语版《海上花列传》注译. 皇冠出版社,1983,21
[6]王晓珏.《租界,清楼与“现代性”症候——阅读韩邦庆德<海上花列传>》,陈平原、王德威、商伟.《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湖北出版社,2002,330
[7]韩邦庆.《海上花列传》.岳麓书社,2005,1-2
[8]胡适.<《海上花列传》序>.岳麓书社,2005,472
[9]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例言>.岳麓书社,20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