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可新
老人瘦,他的皮肤和骨头之间似乎没有任何过渡,脸也是。而且他的头颅特别大,大得有些不成比例。老人年轻时当过兵,当的是国民党兵,那会儿他就瘦。后来在一次战斗中老人让解放军给俘虏了。成了俘虏的老人换上一套解放军的军服,把枪口一转,参加了解放战争。几年下来,他竟然升了排长,还入了党。
他就是这么瘦着转业回家的。回来后老人还担任过村子里的干部,最风光时做了村支书。动乱时代他少不了也受很多苦,挨过很多批斗。有人说他骨头软,是图着国民党兵吃得好穿得好,是想使自己胖起来才去参加国民党军队的。可老人说那会儿日本鬼子来咱中国,谁当兵不是为了打小日本儿?老人尤其不承认自己的骨头软。那些造反派用棒子什么的一天敲他几回,终于把他的一条腿给敲断了。
断了一条腿的老人就不敢再在公开场合说自己的骨头硬了。是啊,如果真硬的话,怎么能让人家给打折了一条腿呢?连他自己都有些羞愧。四人帮倒台后,上面让老人继续做村支部书记,老人死活不干,说自己这骨头,只怕经不住再一次的打击了。
他真的就没再做支书。
老人70多岁的时候,已经进入20世纪90年代了。别看他人瘦得不像个人,身体却没有病,他闲不住。田地里农活忙时他就在田地里。到了冬天他就拎着筐子出去拾牲口屙下的粪便,那是田地里最好的肥料,老人种田,认这个。
这一天老人和往常一样,早早地就出来拾粪了。他沿着公路往前走,公路翻过一座山就不见了。老人一般也都是拾到半山腰就往回走。这天是雪后,路面比较滑,一辆载了几十个人的公共汽车爬到山顶时轮胎突然一滑,刹车刹不住了,就向下很快地滑过来。这个坡比较陡,更可怕的是公路的一边就是二十多丈深的悬崖。如果汽车跌进悬崖,后果不堪设想。但车上的人都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正好那时老人拾粪拾到了这里。他眼看着一辆载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向下滑来,心里一怔。他的腿本来是跛着的,这时却好像是强壮着的。他丢下手里的拾粪工具,抱起两块石头迎上去,急忙把石头垫到车子的后轮胎下面。可路滑车重,那两块看上去挺硬的石头竟然被碾碎了。车子继续往下滑,眼看着就要滑进那二十几丈的深渊。
汽车司机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汉子,他一直在车上努力着刹车。从反光镜里看到一个老人在帮他止住后滑的车轮,这让他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可是老人垫上去的石头都碎了,汽车继续向后滑去。老人的手里空空的。而周围又没有了可以用来垫轮胎的石头。司机看着越来越近的悬崖,他知道最最可怕的时刻到来了。这时他根本就没有了任何可以想的办法,他只有闭上眼睛……
奇怪的是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来死亡的那一刻。因为汽车竟然停止了后退,停止了下滑。司机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子,慢慢走到车后。一时间司机惊呆了。他看到了他永远也难以忘怀的一幕。跟随着司机纷纷跳下车子的旅客们也都同时看到了。
是一个老人,他把他自己横在了汽车的后面。只见他的硕大的瘦瘦的脑袋垫在一只车轮胎下,他的两条腿则垫在另一个车轮胎下面。他是用他的身体阻挡住了车子的下滑!而后面,再有不到一米,就是那个令人恐怖的深渊……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的骨头为什么会这么坚硬,也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来挽救车上的人。他们饱含着热泪,用尽身上的力气把汽车往前推开了。然后,他们都围跪在老人的周围。他们知道,他们以后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老人给予的……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老人,在村子里,是让人说成软骨头的……
(风清扬摘自《青岛文学》200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