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历史“填空”

2009-05-13 08:09
百家讲坛 2009年8期
关键词:集体记忆文本

雷 颐

一位波兰历史学家说过:“关注未来不能被视同愿意忘却。决不应该认为忘却是通向社会和平的通行证。记忆是国内和平的组成部分。”因为有记忆,个人和集体才会对自己的过错、罪孽忏悔,才可能不重蹈覆辙,而且受害者才有可能原谅、宽恕迫害者。忘记过去,并不能带来和谐。而健忘的集体,总会不断地重复错误、罪孽,难以自拔;人类社会也将陷入“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悲剧循环之中。

保持真切的集体记忆并不容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之外无有语言焉;史之外无有文字焉;史之外无有人伦品目焉”。由此可见,在中国的主流观念中,历史一直有着崇高甚至近于神圣的位置。“春秋笔法”也是中国文人在政治高压下指陈时弊的惯常手法,所以历代统治者对历史的写法也就极其敏感,要垄断历史的话语权。历朝历代,都要花官帑无数,修出“钦定”的“历史”,即人为地规范集体应记住什么、忘却什么。这种“钦定历史”,必然形成巨大的集体记忆空白,为伪造、涂抹历史提供7可能。历史能如此轻易地被忘却、被涂抹,着实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迟早,人们将为这种“健忘症”付出代价。

而“健忘”形成的一个重要学理原因是唯文本阅读。当研究一个历史人物、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历史运动时,往往将某个历史人物的公开言论、自我表白,有关事件的宣言、主张、纲领等“文本”信以为真。殊不知,公开的“文本”与真实的历史,往往相去甚远,有时甚至完全相反。而且,每个社会、每个时代或多或少都会有各自不同的“禁忌”;对一些事件、人物在一定时空内的“书写”往往“只能这样”或“只能那样”。而学者往往也会有自己的“偏爱”或“偏恶”,对自己的研究对象,无论是人物、事件还是思想体系,可能有意无意地或者“隐恶扬善”或者“隐善扬恶”;对某种思想往往根据“文本”便阐发、叠加、附会了越来越纷繁、丰富、精巧、华美、恢宏的意义。这一切,都使“文本”留下了更加巨大的空白。然而,后来者往往容易唯文本是信,对“钦定”的“记忆规范”和书写者的主观好恶形成的这种空白,缺乏应有的认识。

这些年,我对唯文本是信的荒诞与危险感觉越来越强烈,认为越来越严重的唯文本阅读,是当前值得重视、应当警惕的学风之一。这种“纯文本”阐释舍去历史,通篇都是最新潮最时髦的“学术话语”,以此歪曲历史使之符合“理论”。而趋新若鹜的青年学子,格外容易被其震住、唬住、迷住,不知不觉便戴着这种有色眼镜去看待历史与现实。

历史研究,就是要能够发现“空白”,然后“填空”。阿尔都塞早就这样写道:“要看见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要看见那些‘失察的东西,要在充斥着的话语中辩论出缺乏的东西,在充满文字的文本中发现空白的地方,我们需要某种完全不同于直接注视的方式,这是一种新的、有信息的注视,是由视域的转变而对正在起作用的视野的思考产生出来的。”其道理简单而深刻。

历史是对过去的记忆。米兰-昆德拉强调,对过去记忆的丧失,将使“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这便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原因所在。摆脱历史记忆,生命将变得毫无意义。而千千万万无辜的死难者,将被历史迅速遗忘,最多化为历史教科书上一小段无足轻重的文字或几个干瘪枯燥的数字。虽然知道历史必然有大量“空白”,因此有填不完的“空”,但“知其不可而为之”,尽量不让历史“留白”、尽可能为历史“填空”,就更是历史学家,不,应是所有人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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