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的小说《陈小手》篇幅虽极其短小,但文中所渗透的主旨意蕴却是意味深长的,评论者大多集中在对旧军阀的残忍与封建恶习的罪恶的批判上,这显然有失偏颇。本文依据汪曾祺小说的创作风格,紧扣文本,从人性的角度,对《陈小手》进行新的解读,认为该小说反映的根本在于人性美的悲哀。
关键词:汪曾祺 《陈小手》 人性美 悲哀
汪曾祺的小说具有散文和诗性的美,其主题风格更是彰显了一种淳朴的人性美,冲淡平和之气溢于字里行间。如20世纪80年代极受赞誉的《受戒》,写的是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少女小英子如梦似幻般的爱情故事,表现了无视佛规戒律的僧俗之间奇妙和谐的人性美;《大淖记事》描述了秀丽可人的巧云与年轻风流的锡匠十一子纯真赤诚的情爱世界,虽曲折哀淡却摇人心旌,展示了充满民俗风情的大淖沿岸特有的健康的人性美。在汪曾祺所创作的诸多小说中,《陈小手》历来较少受到世人的评论。笔者认为,小说《陈小手》虽然情节简单,文字短小,但文本所渗透的主旨意蕴却是意味深长的:“活人多矣”的男性产科医生陈小手为何惨遭团长毒手?陈小手为何难以在当时那个社会生存下去?作者仅仅是想揭示军阀的残忍愚昧与黑暗社会的罪恶吗?
基于上述问题,笔者根据汪曾祺特有的创作风格,认为作者在本文中反映的根本在于人性美的悲哀。下面试着从三方面来阐释此论点。
一、人性的愚昧与丑陋对世人的浸淫
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1](P238)。他所创造的独特的艺术世界表现了一个人道主义者的悲悯情怀,对人性的极大关注。在《陈小手》中,作者写的是旧军阀统治时代苏北高邮里下河水网的故乡之事。虽然缺少《受戒》中那种清新的田园风情,缺少小和尚与农家少女那种醉人的初恋与浓郁的乡情,却多了一份生命的沉重感,多了一份对旧社会中人性的愚昧与丑陋的温婉的批判。
小说中陈小手处在一个军阀当道、愚昧守旧思想十分浓厚的动荡年代,来到一个非常偏僻落后的小城行医,凭着一双巧手与一匹快马,成为当地一位出名的男性产科医生,但他的行医受到了人们的非议,最终惨死在一个“联军”团长的枪下。
小说开场,作者就叙述了当地特有的民情风俗:“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小孩,都是请老娘。”这让我们对新生命的诞生仿佛有种种深深的忧虑,因为:首先,老娘毕竟不是医生,不懂医道,当然不如产科医生顺当;老娘接生虽然有土办法,似乎也享有盛誉,但若遇到产妇胎位不正或其他特殊情况时,也是束手无策。接生乃人命关天之大事,岂能儿戏!然而令人感到荒唐可笑的是,男人学产科,“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所以陈小手在这一带的出现,自然会被视为异类。
新生命的诞生最能触动人的心弦。作者善于把握住这一点,于是借“接生”这个广为人知的话题,向读者揭示了一个荒谬而可悲的世界:在“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大防”等封建观念的桎梏下,人们早已失去了对事物最简单最基本的判别能力,习惯于逆来顺受。我们知道,只要能够使孩子顺顺当当地生下来,能够使新生命鲜活地来到这个世间,能够尽量减少产妇的痛苦,至于接生者是男是女,倒是无关紧要。但文本中的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愚昧与丑陋大行其道:“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看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善于接生的陈小手在世人的心目中倒显得无关紧要。小说末尾团长所言更是发人深思,“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由此可想而知,人性的愚昧与丑陋是何等荒唐地浸淫着世人的心!
因此,作家正是以普通的日常生活为基点,把真挚的目光投向生活的阴暗角落,开掘人性的虚伪、丑陋与鄙俗,使作品流溢出冷峻的色彩。面对一个个被扭曲的心灵,作家以清醒的头脑关注人性,把笔触伸向人性的深处,想从中折射出人类的生存现状,引起我们对生活的审视和反思。
二、人性美只能昙花一现
传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传统中有美好的内容,但也有陈腐的东西。汪曾祺的不少作品极力发掘深藏在我们民族传统中优美的心灵和性灵,并以近乎虔诚的态度来抒写民族的这种传统美德。他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2](P228)这既是令作者向往和憧憬的美,也使得他的作品流溢出动人的美感。
在当时如此污浊的氛围中,陈小手的出现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呈现出人性美的光环。
其一,陈小手有一颗济危救困的心,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当地唯一一名男性产科医生。即使遭到同行医生的歧视与排斥,也丝毫不影响他的特立独行。
其二,陈小手既有高明的医术,又有崇高的敬业精神,更有高尚的医德。说他医术高明,是因为他能充分利用自己那双比一般女人的手更小更柔软细嫩的手,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且专能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因而“活人多矣”;说他有崇高的敬业精神,是因为他有很强的时间观念与生命意识,认为“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为此,他喂养了一匹脚步又快又细又匀的白马,以备急用),更不在乎同行的医生的鄙视,而是尽其所能作好接生事宜;说他更有高尚的医德,是因为他从不在乎人家酬金的多少,也从来不趁人之危,事先漫天要价,当确保母子平安之后,才接过男主人的红包,“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事后也从不邀功请赏,也绝不多叨扰。
其三,陈小手无高低贵贱等级观念,对于请者能同等视之。不管对方是大户人家,还是中小户人家,有请必“飞奔而去”。陈小手是真正站在最人性的角度,心中担忧的是“呻吟惨叫的产妇”、母子是否平安。至于对方是为富不仁者,是旧军阀恶魔,还是贫困弱小者,他是一概不论。
概而言之,作者似乎在陈小手身上倾注了博大的儒家“仁爱”思想,借写陈小手这双巧手,思考怎样去关爱民众,怎样去同情并救助弱小。
尽管陈小手集“能”与“仁”于一身,身上充满了人性美的光辉,却终究因民族劣根性的根深蒂固,其人性美失去了长足的发展空间,必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笔者认为,所谓一个民族的劣根性就是指:一个民族的绝大多数人都有共同的、严重的缺点;这种缺点可能是由于人种关系天生的,也可能是这个民族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当然,民族劣根性是个宽泛的概念,在本文中体现为奴顺、保守与愚昧。民族劣根性是人性美的刽子手,当美的人性违背或触犯民族劣根性的天条时,民族劣根性会毫不容情地举起屠刀进行杀戮。文中特立独行的陈小手自然逃不过这个厄运,其人性美的光辉只能是昙花一现了。
三、终将柔情付流水,人性美的悲哀笼罩心头
汪曾祺说:“我想把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使人们的心得到滋润,从而提高对生活的信念。……我有一个朴素的古典的想法:总得有益于世道人心。”[3](P702)在小说《陈小手》中,陈小手凭借一双妙手,怀着一颗济世的“柔情”,不知救助了多少“呻吟惨叫的产妇”,使她们“母子平安”。可以说,陈小手有着正面的积极的品性,博爱、慈善,实在是人性美的化身。尽管如此,陈小手的种种善举义举却有悖于当时的“风尚”,当时的“风尚”亦即对封建礼教与恶习的愚忠与顺从。读者几乎不能从文中看到世人对陈小手的赞誉,看到更多的却是世人对他的蔑视、嘲讽乃至致命的打击。令人可悲可叹的是,陈小手纵有千种“柔情”,也奈何不了“联军”团长的阴险、无情与绝情!为这个团长的胖女人接生成功而“累得筋疲力尽”的陈小手,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团长居然会恩将仇报,卸磨杀驴,将他枪杀。枪杀陈小手之后,团长还愤愤不平,认为“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至此,极具个性力量的陈小手遭到了扼杀,人性美遭到了残酷的毁灭。
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中陈小手的悲剧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因此它代表了一种社会的悲剧。美好的人性是不可能在人性泯灭的旧社会长久存在下去,更矫治不了当时邪恶的人性。陈小手的悲剧在当今社会似乎更有其现实意义,因为民族的劣根性还或多或少地残存于社会的诸多角落,类似于陈小手的悲剧不可能遗灭殆尽,“不问苍生问鬼神”、以怨报德等等非人性化的现象常有发生。在艺术上,汪曾祺曾把儒家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作为审美标准,“反对在艺术中的剑拔弩张,张皇使大,激烈的内容要出之以平和,在平淡中看出最深的喜悦和悲哀。”[4](P155)正因为如此,作者在本文中对人性美的思考折射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基调。当然,这种悲哀是寄寓于平淡的文字叙述中,让读者去思考,去比照,去警醒,去拍案叫绝!
注释:
[1][2]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3]吴秀明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写真》(中册),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4]敏泽:《中国美学思想史》,济南:齐鲁书社,1987年版。
﹙王永平 南宁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 53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