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军
摘 要:《人间词话》虽然是运用西方文艺观、西方美学阐述中国词学,使中国传统词学开始蜕变,呈现新变的特点,但并不意味王国维的词学研究是对传统词学的终结,而是延续、发展。王国维的词有浓厚的哲理味,时时流露出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但在题材、艺术手法上也深受中国传统诗词的影响。
关键词:《人间词话》 中国传统词学 中国传统诗词 借鉴
王国维是中国传统词学向现代词学转换过程中一位有深远影响的人物,他全面地、系统地运用西方美学思想来阐述中国词学,其《人间词话》具有明显的中西结合的特点,但他“仍然是在中国学术传统自身强大的认同感中实践的”,“王氏词学研究确实体现词学思想的新变,但更反映出他延续、发展传统词学的用心,而不是终结”。
如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境界说,虽呈现出“新变”的色彩,但仍采取传统形式,归纳分析出来的。众所周知,“境界说”的提出固然与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有关,但与中国传统的写景、意境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古代诗词十分重视“意境”的表现,所谓“意境”就是指由各种意象组合在一起构成的艺术境界。它强调情与景高度融合,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语》中有句曰:“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情景相融而莫分”,词人姜夔《白石道人诗说》对意境中“情”与“景”的关系也有陈说:“意中有情,景中有意”。明清两代,围绕意和境的关系问题又展开了讨论。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清初王夫之《姜斋诗话》中更提出的“情景交融”说。而王国维的“境界说”强调真感情、真景物,这就是说“境界”包含着“景”和“情”两个因素,两个方面缺一便构不成艺术的境界。从《人间词话》中评价“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有境界,可以看出一首诗词有无境界,是看观物者的主观之情与客观之景是否和谐,如果情与景和谐,就是有“境界”。正因如此,有人提出他所谓的境界或境,实则传统上的“景”。《人间词话》全书不仅“境”与“景”常互用,而且“词以境界为上”似乎可以换成“词以写景为最上”。而写景在中国传统诗词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由此可见,“境界说”在引进西方文艺理论的基础上,又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思想,借对中国古典诗词的具体评品建构的文学美学思想理论。
对于如何才能创造出有境界的好作品,《人间词话》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入乎其中”就是作者对自然万物、社会生活有充分感受和体验,就是要进入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的状态。“出乎其外”就是摆脱各种欲望、痛苦的纠缠,以一种客观的态度从容观察生活、体验生活,这种排除了利害关系的层面进行的审美观照,才能写出有生气、高妙雅致的作品。对于认识事物首先依靠感受和体验,要摒弃杂念、欲念,这一点古人早就做过论述,如荀子曾说:“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目视黼黻而不知其状,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北宋大词人苏轼在谈到艺术家的创作心态时,有一首《送参寥诗》,云:“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惟一映,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在诗中,苏轼提出了“无厌空静”说。所谓“空静”,本是佛教用语,指佛徒在领悟佛法时的排除一切精神干扰的空明心境,同老庄道家的“虚静”说有相似之处。苏轼把它引用到文艺创作中,认为创作主体的最佳心态是“空”而且“静”,静空与直觉观照是形成诗歌妙境的关键。刘勰也将“虚静”看作艺术构思的重要条件,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仔细观察,这些观点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提出的“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说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这恰好证明王国维的这一词学理论是继承、发展了前人的观点。不仅如此,用这种观点来审视唐、宋古诗词,也会发现这一理论的价值。试想,温庭筠凄冷美艳的《菩萨蛮》十四首怎能出于丝竹嘈杂的宴会场所,可以说完全是在虚静无碍的状态下,酝酿已久的真情实感出于心中,尤其是他的《商山早行》一诗,其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人用一系列名词客观冷静地描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渲染了一幅凄清静寂之境。显然,诗人侧重点在“出”,感情已作降温,显得淡泊隽永,以“境”为主。再如李煜的感人之作并不是写成于“春殿嫔娥鱼贯列”、“重按《霓裳》歌遍彻”的热闹环境,而是在“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的清冷之境中,但词人的感情非常热切,侧重点在“入”,以“情”为主。王国维所推重的大词人秦观、周邦彦能“入”能“出”,情、景相契,形成意境。同时,王国维根据心灵是否能静观,把意境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并且认为后者高于前者,也是强调“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艺术表达的重要性。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王国维的词学理论对中国传统词学的沿续、发展。不仅如此,王国维词的创作在题材、主题、艺术手法方面也能看出对传统诗词的借鉴、融化。中国传统诗词题材广泛,流派纷呈,有描绘山水田园的;有抒写闺怨、个人抱负遭遇的;有歌颂友情、爱情的;有咏史怀古,托古寓今,抒发爱国思想或兴亡之感的。王国维词虽以抒写人生忧患的孤寂感、空虚感为基调,但纵观一部《人间词话》,所涉及到的题材也几乎不外是以上范围之内。如表现羁旅生涯孤寂的《浣溪沙》;抒写悲秋之情、人生悲观的《临江仙》、《采桑子》等一系列词作;抒写闺怨的《好事近》、《西河》等和悼念亡妻一类的爱情词;一些咏物词、吊古词等等。只不过,在这些传统的诗词题材中,王国维赋予了新的内容、新的含义。
从艺术手法上看,王国维“融情入景、意与境浑”的艺术境界更是中国传统诗词的表现手法,日本学者宫内保曾说:“《人间词话》中能使人立即想起以往的诗(词)人、诗词的作品极多,这是因为其用词和素材常常借用过去的作品。”宫内保又说:“据我观察,《人间词话》最大的特色,是套用以往文学作品的境,在其中加入静安自己的‘意,从而造出新的‘境。”如《好事近》中“独向西风林下,望红尘一骑”,这样的画面和场景使我们想起温庭筠的《梦江南》,“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或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意境,描写的都是一个女子独自站在某个地方极目遥望远处的情景。但是王国维不是表现一般的思妇情绪及思妇离别的悲哀,而是加入了一些哲理的意味,使人联想到作者从人生的角度对红尘人间的关怀和怜悯。又如《鹧鸪天》“列炬归来酒未醒。六街人静马蹄轻。月中薄雾漫漫白,桥外渔灯点点青”,描写月夜薄雾弥漫,渔光点点的静谧迷蒙的画面,其意境和冯延巳《抛球乐》中“酒罢歌余兴未阑,小桥流水共盘桓。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颇为相似,都是表现一种冷清孤寂的自然景色,可以看出王国维对中国传统诗词的吸收和借用。
(杨军 安徽师范大学高师硕士 243000;安徽马鞍山师专 243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