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再探

2009-05-13 08:34葛稳罡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1期

摘 要:唐人张继《枫桥夜泊》诗中的“江枫渔火”应为“江边渔父”;原作的诗题应该就是唐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所署的《夜宿松江》;作者张继当时应该就泊船于松江,而非寒山寺前的“枫桥”,也可以说此诗与今天的“枫桥”无关。

关键词:《枫桥夜泊》 江枫渔火 夜宿松江 江边渔父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人张继的这首七绝《枫桥夜泊》可谓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然而,对于诗中“江枫”二字,历来释意纷纭,莫衷一是。各级中文教材和各类诗歌选本对“江枫”比较普遍的解释为:江边的枫树。对此早就引起学者的质疑,《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1期卢文辉《“江枫”新解》一文认为:“江”指“江村桥”,“枫”指“枫桥”。在他看来,“江”非指水,“枫”亦非指树,“江枫”就是两座桥的名称。这一解释从诗的内容来看确实能说得通,而且“枫桥”一带确无枫树,今寒山寺一带也存有“江村桥”遗迹。但此说细究起来还是有不少疑窦。“江村桥”在张继的时代是否存在,缺乏可靠的证据;卢文说“枫桥”本作“封桥”,张诗问世后人们改称“枫桥”,那么,张继何以要改旧称为“枫桥”呢;若“江枫”是指二桥,诗题为“江枫夜泊”更加切合,何以只言“枫桥”而失“江村桥”呢,若因近“枫桥”而远“江村桥”,又何言“江枫渔火”,应为“枫桥渔火”,既不失律,又真实合理……所以,总体看来,卢文的观点在说服力上还不够,难以成为权威之说而被公认。

笔者以为这个问题应从版本流传上找原因,也许不只是“江枫”二字的问题,而是对整首诗都要重新认识。首先,该诗的诗题名称何时定名就值得探究。《枫桥夜泊》一名现在能知道的最早见于北宋。北宋仁宗元丰年间(1078-1085),宰相郇国公王珪罢相后住在苏州,将这首诗刻在石碑上,并题名为《枫桥夜泊》。王珪写刻的《枫桥夜泊》诗碑,大概在明代遗失,也没有拓本传到今天。宋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曾提及,可为佐证:[1]

普明禅院,在吴县西十里枫桥。“枫桥”之名远矣,杜牧诗尝及之,张继有《晚泊》一绝,孙承祐尝于此建塔,近长老僧庆来住持,凡四十五年修饰完备,面山临水,可以游息。旧或误为“封桥”,今丞相王郇公顷居吴门,亲笔张继一绝于石,而“枫”字遂正。

但在王珪之前的时代则未见《枫桥夜泊》这一诗题名称。而唐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选此诗,则题为《夜宿松江》(嘉靖本、汲本作《夜泊松江》)[2],高与张为同时代人,这应该是张诗原题无疑。既然是“夜宿(或泊)松江”,说明诗人所宿之船并不是停泊在寒山寺下,或说枫桥(假设当时确实有这么一座“桥”)下,而应是离寒山寺还较远的松江上。松江在苏州城东,而寒山寺在城西。现在硬要按约定俗成的“枫桥夜泊”来定正误,那当年张继泊船位置就有问题了。

从地理环境察之,寒山寺一带从古到今,根本不存在能称得上“江”的大河。而且,张继的《夜泊》既然如此闻名,为什么与他同时的唐代诗人,竟没有一个泊枫桥、夜泊枫桥或者泊枫桥寺,来欣赏寒山寺的钟声呢?这还要看枫桥一带是否适合诗人泊船夜宿,吟诗抒怀了。据《苏州府志》载:“枫桥,在阊门西七里,地与长邑合治,为水陆孔道,贩贸所集,有豆市、米市,千总驻防。”旧时有“欲知豆米钱,打听枫桥价”之说。当地诸老说:“自阊门至枫桥十里,舟樯云集,唱筹邪许之声,宵旦不绝,舳舻衔接,达于浒墅。”宵旦不绝的邪许之声,怎么能使过往旅客安心夜泊于枫桥之下?也就是说这里是贩贸所集的米市豆市,因为离县衙不到十里,来姑苏者根本没有必要在枫桥住宿,所以此处没有驿站。狭窄的河道,拥挤的水面,嘈杂的叫卖声,也不适合停船歇宿。而“松江”早在汉代已很出名,《后汉书·左慈传》中就有“吴之松江”之说;苏东坡《后赤壁赋》中也提到“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元代以后,“松江”成为府名,称“松江府”,此处素为要津,长设驿站,专供来往旅客歇宿。唐人在此多有吟咏,如:宋之问《夜渡吴松江怀古》、杜牧《泊松江》、白居易《松江亭携乐观渔》、许浑《泊松江渡》,刘长卿、皮日休、陆龟蒙、张怀等人也都留下了吟咏松江的诗。所以,推究起来还是原诗的标题《夜宿松江》符合当时实际情况。至于后来诗题中将“松”易成“枫”,如《全唐诗》此诗下注云:“一作夜泊枫江”[3],则是宋以后的人迁就附会王珪《枫桥夜泊》这一诗题的过渡痕迹。有人说张继所宿这一段“松江”又称“枫江”,故作者亦有可能以“夜泊枫江”为原诗题。而古代松江何时、何段称“枫江”,现无从考。另外,在吴方言中,“松”、“枫”之音颇近,看来谬传的可能性极大。

接下来有人要问,既然张继泊船停宿于松江,离寒山寺较远,又何言“夜半钟声到客船”呢?其实,这一疑问恰恰反证了诗人张继没有泊宿于今天的“枫桥”一带。去过寒山寺的人都知道,“枫桥”就在寒山寺前几十米远,不要说夜深难寐的人听得到钟声,就是酣然入梦的人也会被近在咫尺的洪亮钟声惊醒。而且这里人声嘈杂,显然与诗歌中营造的意境不符。如果诗人夜宿于此,钟声就在耳边,就不会言“姑苏城外寒山寺”了。而夜泊松江之上,诗人客旅愁思,夜不能寐,所以才会在万籁俱静的深夜,遥闻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钟鸣之声。另外,寒山寺与诗人泊宿之处均处郊外,当时没有高大密集的建筑物遮挡,又无车辆、工厂的嘈杂声,夜深人静之时,应该能隐约听到远处钟声。并且,诗人这样写也更凸显客愁之深,意境也更加深远。

诗人既然夜泊于松江,而不是所谓的“枫桥”,那么,诗中的“江枫”句就有问题了,原诗应该与“枫”毫无关系。其实,对此前人也有所提及,明代陆容《菽园杂记》里,就讲到这个问题,原文是这样的:“张继《枫桥夜泊》诗二句云:‘江村渔父对愁眠,然不若旧本‘江枫渔火为佳,但不知继自改定,定于他人尔,此皆刻本之误也。”[4]这段记载至少告诉我们这么一条信息:在陆容之前已有“江枫渔火”还是“江村渔父”的疑问。清光绪丙午(1906)年,江苏巡抚陈筱石重修寒山寺,请俞樾先生书写张继《枫桥夜泊》诗。时俞樾已86岁,平时书写多用隶书,而书写此碑书体却在楷行之间,笔力极佳,为晚年少见之作,并写了碑文:

唐张继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惟次句“江枫渔火”四字颇有可疑。宋龚明之《吴中纪闻》作“江村渔火”,宋人旧籍可宝也。此诗宋王郇公曾书以刻石,今不可见。明文待诏所书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于寺中新葺数楹,属余补书,姑从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没也。因作一诗,以告观者。

郇公旧墨久无存,待诏残碑不可扪。

幸有吴中纪闻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以上是苏州寒山寺现存的俞樾先生书写的碑阴。根据《吴中纪闻》,“江枫”二字应为“江村”[5]。这是俞樾先生的考证结论,并记于碑阴。俞樾先生学问渊博,犹善朴学,他从文字的角度看出了“江枫”中“枫”字的问题,出于做学的谨慎或可能感觉证据不足,所以正面的诗文,并未改变,仍写作“江枫”。

前不久央视的《百家讲坛》中,马未都先生讲到瓷器时说了这样一件事:上海博物馆收藏有一宋窑瓷器——仕女诗文枕,上面题有两句诗:“叶落猿啼霜满天,江边渔父对愁眠”。马先生认为我们现在读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可能是错误的。马先生虽然没下定论,但因为宋与唐近,既然近,就更接近真实,况且又有实物为证,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尽管,这件文物上题写的两句诗并没注明出于张继《夜宿松江》诗,但这给我们一些启示。这两句和我们今天熟知的《枫桥夜泊》开头两句的语言结构很接近,应该与张诗有着密切的关联,也足见这两句诗在当时已非常出名,脍炙人口。从字面意思看,该文物上题写的诗句,特别后句中的“江边渔父”,更贴切实际。令人惊奇的是文物所题诗句与前面提到的龚明之《吴中纪闻》、陆容《菽园杂记》中所记均有一共同点,那就是句中都没有了“枫”字,这又恰与张诗原题《夜宿松江》相吻合。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暗示着某种真实性的存在。

那么,到底“江村渔火”、“江村渔父”、“江边渔父”三种说法哪个更可能是原句呢?如前文所论,既然诗人夜泊于松江,自然和所谓“枫桥”、“江村桥”无关系。而渔人的船只自然在夜晚要停靠江边,这才能与诗人的客船距离较近,诗人也才能感受得到。因而,原句为“江边”比较符合实际,而“江村”则难于说通。至于“渔火”与“渔父”之辩则很显然。若为“渔火”则此句有物无人,何言“对愁眠”呢?换为“渔父”则合情理,因为深秋天凉,打不到鱼了,只能“对愁眠”了,情趣倍增,生动传神;诗人也或以“渔父”自谓。从客观上讲“月落”之时已是下半夜,渔人还点灯火的可能性已不大。而且,“火”与“父”在书法手写体上本身也易互混,传讹的可能性极大。俞樾曾孙俞平伯之子俞润民家中现还保存俞樾先生书写的另一正式签名的碑阴。该碑阴文字与今寒山寺所藏俞氏书碑阴内容不同,其中说道:“唐张懿孙《枫桥夜泊》诗,脍炙人口,然第二句不甚可解,‘江枫渔火四字文义不贯,于下‘对愁眠三字又似不贯,向以为疑。检全唐诗,‘渔火作‘渔父……”碑文也附了一首诗,有句云“渔父传钞作火讹”,可见俞先生也感到“渔火”应为“渔父”为宜。也许从意象营造的美学角度看“江枫渔火”的表述更有美感,这大概也是后人改动张继诗原句并被读者欣然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我们从研究古人作品的角度看,还是应该多一点实事求是的精神,尊重原作原貌为好。

综上所述,笔者大胆提出如下结论:唐人张继《枫桥夜泊》诗中的“江枫渔火”应为“江边渔父”;原作的诗题应该就是唐人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所署的《夜宿松江》;作者张继当时应该就泊船于松江,而非寒山寺前的“枫桥”,也可以说此诗与今天的“枫桥”无关。当然,上面的论述仅为笔者个人拙见,有待与方家商榷。至于“仕女诗文枕”文物上所题的两句是否就是张继的原句,还有待作进一步的探讨,现在不能定论。

注释:

[1][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2]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3][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

[4][明]陆容:《菽园杂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

[5][宋]龚明之:《中吴纪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葛稳罡 江苏淮阴卫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基础部 223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