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华 孙恒存
冰心及其作品与海的关联是研究冰心无法绕开的话题。有不少学者对“冰心与海”的主题从纯文学角度研究,涌现出大量资料翔实、梳理细致的传记式成果,为冰心文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但除传记研究角度外,我们还可以从海洋文化学的视角,透视冰心作品中的海意象。
冰心的海意象洒落在几乎她所有的文体中,如,小说《鱼儿》、《海上》等,散文《海恋》、《往事》系列、《寄小读者》系列等,诗歌《繁星》和《春水》里面的部分小诗。她的有些作品不是直接写海而只是以海为背景,如小说《去国》中给予太平洋的精彩特写镜头。为避繁冗,我们选取《繁星》、《春水》中的代表性文本分析其小诗中海的意象。一方面,诗集中的小诗展现了冰心的海意象。她的小诗都短小精致,是冰心思想或经验的吉光片羽,集中了冰心童年对海的印象和感受。另一方面,冰心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小诗创作,像《纸船》、《我爱,归来吧,我爱!》这样不属于小诗行列的新诗在冰心全部新诗创作中毕竟为数不多。“1932年她的第三部诗集《冰心诗集》由上海北新书店出版,除收《繁星》、《春水》两集外,另有34首。这34首中也有‘小诗,如《远道》一组计17首。然而更多的,在篇幅上已不再简短如初,很多一部分是‘小诗的放大。”因此,对冰心小诗中海意象的分析能清晰地勾勒其海洋情质的特质,达到管中窥豹的效果,并希望借此引起更多对冰心小说、散文中海意象的研究。
作为海的女儿,冰心在其文学作品中留下了大量的海意象。冰心小诗中海的意象、冰心深刻的海洋意识与其独特的童年经历、家庭生活环境、童年居住环境有着莫大的关系。
冰心出身海军家庭。冰心的父亲谢葆璋是晚清海军军官。当时清政府的“海”字号的巡洋舰共有四艘。冰心在生下来七个月的时候谢葆璋曾经是其中“海圻”舰的大副。海军家庭的出身本身就使得冰心从一出生就与海结下了不解之缘。辛亥革命后,冰心随父亲离开烟台到福州,在福州呆了一年后就迁到了北京。尽管后来冰心多居住于北京、昆明和重庆等城市,但是海的灵魂已深深地刻在脑海中了。冰心在《往事二》中讲述曾在寄给父亲的信中说:“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父亲的海军职业和对海的热爱时刻熏陶着成长中的冰心。冰心作为“海的女儿”童年时长期居住在海边:福州、上海、烟台等滨海城市。童年的冰心缺乏玩伴,这造成了她“山巅水涯独来独往的性格”,使得冰心有时间和空间独自去思考琢磨眼前的大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来!”因此,大海之于冰心犹如希腊神话之于希腊艺术一样重要。海军家庭的出身和童年海边的长期居住使得冰心与海结下了终生的缘分,也使得冰心成为真正的“海的女儿”。
冰心对海的印象是片断式、零散化的。她说:“我从小是个孤寂的孩子,住在芝罘东山的海边上,三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整年整月所看见的:只是青郁的山,无边的海,蓝衣的水兵,灰白的军舰。所听见的,只是:山风,海涛,嘹亮的口号,清晨深夜的喇叭。生活的单调,使我的思想的发展,不和常态的小女孩,同其径路。”童年的她只能把海的瞬间感觉零零散散地捕捉下来并加以思考而不能把她对海的感觉系统化、体系化。就是在她写小诗《繁星》、《春水》的年龄也只有二十岁左右。这个年龄正是一个勤于思考的时间段,也是一个灵光倏闪的年龄,思考多是片断式、零散化的。而小诗恰可以把冰心的这种零散化的感觉和思想表现出来。冰心在《繁星·自序》中也说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完整的篇章。但在自序的后面她又说这是些“小故事”。对于“零碎的思想”和“小故事”的矛盾,沈用大解释为“原来这些诗主要地不是理智的结晶,而是感情的记录——作者用自己的往事,像一根丝线,贯穿起思想的珠子。”这些如珍珠般的零散思想通过一些典型的意象和具体的词语如大海等展现了冰心童年对海的记忆和作为海的女儿的一些小故事。爱伦·坡说:“一首诗的称号,只是由于它以灵魂的升华作为刺激。诗的价值和这种升华的刺激,是成为正比的。但是,由于心理的规律,一切刺激都是短暂的。一首诗必须刺激,才配称为一首诗,而刺激的程度,在任何长篇的制作里,是难以持久的。至多经过半小时,刺激的程度就松弛——衰歇——相反的现象跟着出现——于是这首诗,在效果和事实上,都不再是诗了。”爱伦·坡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论述了诗歌应该都是“小诗”,长诗是不存在的。这个结论显然有失偏颇。孙绍振认为,小诗“自然有一点即兴的智慧,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这只是一种理性的格言,对于诗的创造来说,充其量只是一条小径,容纳不了多么深广的人生体验……”这更契合冰心小诗创作的实际。
冰心在《繁星》和《春水》中涉及海的意象包括整体意象和单个意象。整体意象可以宏观上直接呈现大海这个整体的艺术审美形象。单个意象则是间接的通过如海浪、渔舟等意象来唤起我们对大海的整体记忆和感觉。它们共同组成了冰心小诗中的海意象群。
冰心小诗中涉及海的整体意象就是大海。在描述大海这个整体的意象时所用的词语有:知识的海、时间的海、学海、灵魂的海、父亲的海、春海、深阔的海、金海、黑海、海、大海、海岳、海洋。
冰心小诗中涉及海的单个意象比较多,有海舟、海浪、岛山、潮水等。冰心呈现海舟的意象所选用的词语为:孤舟、心灵之舟、生命之舟、青春之舟、扁舟、渔舟、海舟、小舟、小桨、荡桨、桨声等。冰心呈现海浪的意象所选用的词语为:柔波、黄波浪、清波、微波、海波、波浪、海涛、波涛、浪花等。冰心呈现岛山的意象所选用的词语为:岛、岛山、小岛、礁石等。冰心呈现潮水的意象所选用的词语为:潮水、心潮等。冰心呈现其它的意象所选用的词语为:渔娃、浪沙、鱼儿、海风、海燕、蓝色、摇篮等。
从词语选择的多少和变化的程度上可知,冰心小诗中的海意象主要是通过整体意象中大海和单个意象中海舟、海浪来体现的。海、浪、舟成为冰心海意象群中的三大意象。这些意象中意与象之间并没有形成一个固定的关系。比如同是写海舟的意象,作者并没有固定地去写孤舟、扁舟等中国古代意象,而是拓展到心灵之舟、生命之舟、青春之舟等具有现代气息的意象。于是作为孤独、贫寒的舟的意象被重新塑造,内涵也更加丰富和具有现代气息,不再是俗语套话和陈词滥调。而孤舟、扁舟等中国古代意象在冰心小诗中的出现也显示了冰心对古代诗歌传统的继承。通过对冰心小诗中描述海意象词语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具体的词语可以分为明喻性的词语和语言性的词语两类。
明喻性的词语如知识的海、心灵的舟等,
这些词语是作者对海的感觉的自我展现,有着作者思想和感觉的痕迹。“父亲呵!/我怎样的爱你,/也怎样爱你的海。”(《繁星·一一三》)这是写父亲的海的小诗。父亲的海所表现的是作者对大海和父亲的热爱。而透过这种爱记述的是作者在滨海城市居住的童年时光和父亲的海军职业的故事。
语言性的词语如海洋、渔舟等是自由性的词语,是对海或相关事物的一个自然的语言表述,没有作者的痕迹。这样的词语把对海的感觉和表述更多地给了读者,让读者去幻想自己心中的那个海。“浪花后/是谁荡桨?/这桨声/侵入我深思的圈儿里了!”(《春水·一五一》)这里,浪花、荡浆、桨声都是语言性的词语,作者除了赋予它们语言的意义外并没有给予其文学或文化的意义。文学或文化的意义则是靠读者来“填空”完成的。
以上仅是单摘出词语来分析,其实具体到小诗中,虽然语言性的词语没有留下作者的思想和感觉,但是如果联系整首小诗其它的意象词语就会显现出作者的独具匠心。“柳条儿削成小桨,/莲瓣儿做了扁——/容宇宙中小小的灵魂,/轻柔地泛在春海里”(《春水·一五四》),其中,小桨、扁舟都是语言性的词语,但是把这些词语同柳条、莲瓣和春海联系在一起,语言性的词语就会成为明喻性的词语而含有作者的某些思想感情。
透过冰心小诗中的海意象,我们可以看出她对自然的无限热爱。冰心在《春水·一○五》中写道:造物者——/倘若在永久的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极乐的应许。/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这首小诗展现了“母爱、儿童之爱和自然之爱”的“爱的哲学”观。冰心的海洋文化观的内涵表现更多的是人与自然、人与大海的相互关爱。在冰心的意识里,人类既不应该畏惧大海,也不应该对抗大海,而应与大海和睦相处、相互关爱。可见,冰心的海洋文化观延续着中国传统和谐、和合文化的血脉。人们习惯上认为冰心1921年的《超人》是她首次为社会问题开出药方——爱的哲学。但是,从《繁星》的自序中我们可以看出,早在1919年冰心就开始创作和收集那些“零碎的思想”。这些小诗就已经有着冰心为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的矛盾所开出的“爱的哲学”的药方。而《超人》只是“爱的哲学”在社会问题上的再次强调。因此,“爱的哲学”不仅是冰心文学上的核心,也是其海洋文化观的内涵本质。冰心小诗中的海意象所隐喻的“爱的哲学”的海洋文化观无疑也是一种科学的、正确的、可行的海洋文化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