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

王玉清

1

姚宇来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急冲冲的，喊迅儿谦儿提上彩灯，一块儿踩街去。

迅儿谦儿的家，喜鹊窝一样，去年刚刚安插到江苏这边的枝头上。兄妹俩整天闹喳喳的。

这一次，姚宇几乎是撞进门槛的。

迅儿谦儿一瞧，乐了：姚宇像一匹幸福的白龙马，“驮”着四盏彩灯，进得门来。

姚宇的四盏电光灯，把《西游记》中师徒四人，变形为元宵佳节的角儿了，今晚，它们将装点出金碧辉煌的姚宇。

尤其是猪形灯，格外引人注目。你看，憨豆似的猪八戒，嘴巴大大的，拱吻长长的，啤酒肚光溜溜的，从敞怀的彩色袈裟里凸出来，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挺喜剧的。

姚宇抬了抬左手，八戒和悟空晃了几晃，灯里面的红光流淌出来。

姚宇又把右手抬了抬，唐僧沙和尚升起了莲座，活像是活佛开光。

姚宇一张油光光的汗脸，得意洋洋地左摇右摆，他半是着急半是兴奋地埋怨：谦儿，谦儿，你们再磨蹭，踩街都迟了八年半了。

谦儿说，来了来了，牵出了玉兔灯。

哎嗬!一只乖巧的白兔，跟谦儿长得一样干净。

瞧它前头是裂开的红溜溜的兔唇，两旁各一个黑圈儿，中间点出胭脂色的兔眼，红艳艳的，后面翘着一根尾巴。

姚宇吓了一跳，说没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灯!

让我瞅瞅，行么?

反正你爸爸不会扎，看也白看!

“颜红”是怎么弄出来的?

朱砂笔画的。我爸说是民间工艺，绝活。

民间工艺?你也会?姚宇露出不胜神往的样子。

我们老家那边，会画的人多着呢。活泼的谦儿，浑身都是一股兴奋劲儿。

姚宇围着白兔灯，转了几圈。大着眼瞧。

小白兔眨动着红眼睛，亮亮的，挑逗出了姚宇的妒意。

是纸糊的吧?姚宇不怀好意地问。

嗤!我当什么宝贝，外面是纸糊的，骨架儿是竹篾子的，风一吹就破，雨一淋就散架。完全是个孬相。

谦儿不理会他，自个儿牵着白兔灯，在门前水泥场上兜圈。木制的轱辘发出清脆的声响，挺招惹人的。翘着的兔尾巴，白色兔毛儿，抖擞出一股神气劲儿。

流氓兔。姚宇妒性十足地叫道。流氓兔，流氓兔，兔子尾巴——长不了。

2

迅儿牵出蟾蜍灯的时候，姚宇几乎笑岔了气。

癞大鼓，癞大鼓出来吃昆虫了。哈哈哈——

他本来就不喜欢迅儿。普通话都不会讲，小蛮子一个啊。刚才在谦儿那里受了挫，这会子呢，他心里说，哪来这么个丑八怪?

这里的人把癞蛤蟆叫作癞大鼓。癞大鼓形状的彩灯也好意思牵出来!

是蟾蜍灯，月亮上才有的，消灾呢。驱邪呢!谦儿替哥说了话，腔调又柔气又婉转，水一样清亮。

姚宇鄙夷地看着迅儿。

我和我爸一起造的。造，你懂吗?迅儿骄傲着呢。

姚宇便不吱声了。

这蟾蜍灯制作得可真奇巧。一顶青色安全帽，顶部剜了一个大洞，四周像涂了许多白漆点子。它被反扣在底板上。底板四角各安装一只钢珠轴轮，算是底盘。蟾蜍头是一个小油漆罐，刷了青漆，眼珠部位挖了两个小孔，红漆描点，外面还画了金色眼眶，特别有神。

蟾蜍灯追月亮喽。

迅儿欢叫着，牵着彩灯驶向通街的水泥路面，轴轮滚动，有声有色。谦儿的兔子灯也紧急发动起来。

两个男孩子跑在了前面。

姚宇这才发现白漆一样的“癞点子”，其实是刺穿的小孔，烛光从里面溢出来，生动极了，那两只眼睛更是出彩，凶也不凶，傻也不傻，总是眸光炯炯的。这癞蛤蟆看起来就像一只活的了。

像一只活的呢。姚宇无限欣羡，在心里喝彩。

3

通街路面上聚集了很多彩灯，形成了一溜儿提着电子灯笼的队伍，逶迤游动着向前，在夜色中挥洒少年们自由的天性。

打前开路的，正是谦儿和迅儿的两只彩灯。姚宇们从来没有做过，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灯。迅儿谦儿一牵出来，就让他们大开了眼界。你想想，如今的元宵灯节，谁家还兴动手扎制彩灯?

眼看着踩街的风头被迅儿谦儿抢走了，提着四盏灯的姚宇，便有些不服气了。

太慢了，太慢了!爬得比乌龟还慢!他蹿到最前面，自我炫耀起来：

我的灯，照四方，东南西北亮堂堂，照得大家心里亮。

可是大伙儿不理他那一套，少年们嚷开了：

大宇，你一百盏灯也不如谦儿一盏兔子灯，闪一边去。

大宇。胳膊酸不酸，手麻不麻啊，扔掉三盏灯算了……

于是，白兔灯、蟾蜍灯又走在最前面了。

队伍走走停停。一忽儿，灯被提高，一忽儿又被压低，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春夜的空间被无限拉长放大，而且极其流畅。远远望去，让人心生羡意。转瞬间，很多游动的彩灯，忽然围拢存了一起。

人群中传来姚宇讨好的声音：

谦儿，我拿猪八戒跟你换兔子灯，行不行?

不。

再加一个唐僧，这下该满意了吧。

说不就不。

为什么?

我爸爸说了：兔子灯能照到月宫里。

你信?我才不信呢!女生也会吹牛。月宫算什么，孙悟空还大闹……

你就是拿四盏灯来，咱也不换。谦儿态度坚决。

姚宇自觉没趣，又想与迅儿交易，便跟到迅儿身边。

迅儿说不换不换。今天是我和妹妹的生日，生日。元宵节，你懂吗?

想了想，迅儿又说，蟾宫就是月宫，玉兔是月宫中的宠物，古书上有记载的。

姚宇沉默了，夜景也静默了。

忽然，姚宇又跑到了最前面，仰头对着月亮，一字一句，大声喊了起来：

月亮，月——亮!

今天，迅——和——谦，生——日!

月亮；月——亮!

一连叫了几遍，大家都十分欢快，少年们的声气溢得远远的，在天边回响。他们纷纷把灯高擎起来，举过了头顶，像姚宇一样。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还一路播洒起了《生日歌》的音符，迅儿和谦儿，成了这融融夜色里当然的主角。

迅儿感动极了，说大宇，我替你提灯，蟾蜍灯你来牵牵吧。

姚宇就来牵上蟾蜍灯的红丝绳，乐颠乐颠地领跑。

谦儿也让是位女生牵了兔子灯。

一路上几乎每一个男生都牵了一趟蟾蜍灯。女生也是，牵了兔子灯。每个人都像沾了福运和喜气。

4

街上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了。

姚宇他们这支灯笼队，还没来得及融进元宵灯会的海洋里，就在街旁边，遇到了麻烦。

在镇种子站门口时，几个人高马大的提灯少年，路霸似的，前来寻找迅儿谦儿的晦气。

兔子灯可以走，癞大鼓别想溜!他们横身拦截过来。

这个癞皮瓜，叫咕咕，叫咕咕，神气什么，看没看见，多影响镇容镇貌!

不能让癞蛤蟆无法无天!有人提议。紧接着，一个点燃的

鞭炮就被扔了过来，砰的一声，在蟾蜍灯旁边炸开了，红纸屑缤纷，烟尘四散。街口一下子静下来。

遭到袭击的蟾蜍，头未缩，眼未闭，仍气昂昂地爬动着。

又一个爆竹扔过来，随后好几个爆竹扔过来，在癞蛤蟆的四周炸开了花。

右手撑着腰部，气昂昂的迅儿，用目光把他们批评了一通。

小侉子发怒了，你们怕不怕，怕了的就滚蛋。人群中有挑衅的口气。

油炸蛤蟆腿，快!谁来油炸蛤蟆腿!

一只粗大的爆竹扔过来，火信子欢叫着，嗤，嗤嗤……这里人叫它天地响，第一响炸在地上，威力可以伤人，第二响蹿到天空，天空能炸出一条缝。

天地响在迅儿身边炸响，蟾蜍灯跳了起来，又掼下去，里面烛火的苗苗，转了两转，终于熄灭了。

油炸蛤蟆腿，一道美味佳肴出来了。那些没有爆竹的孩子，嘴里模拟着爆竹的声响：嘭——咔!嘭——咔!他们跳起来，甩动着膀子。

迅儿气急了，哪有这样糟蹋人的?

吃兔子肉，吃兔子肉!许多人在起哄。

接着又是嘭嗵几声，兔子肉也被“吃”着了。

乖巧伶俐的玉兔灯，立即皮开肉绽，烛光倏地消失了。

那伙人的快乐被推向了高潮。

死兔子。瞎蛤蟆!死兔子，瞎蛤蟆!他们拍手哄闹。

小虎崽一样的迅儿，猛扑过去，猛扑了过去!

姚宇他们急忙紧紧地抱住了他。

迅儿，我们赔你的，我们赔你的。我们回家吧。

谦儿，不要哭。不要哭，我们回家吧。

那伙人见势不妙，一个个溜之大吉了。

姚宇和几个人，苦着脸，劝慰迅儿，希望他冷静：又眼巴巴看着谦儿，说那些人是“皮脸”的，不闹不欢，不闹就不是节日!他们是在跟你们闹寿呢。

谦儿就坐在香樟树下，忍不住抽泣起来，迅儿鼻子酸酸的，也想哭。夜色不由沉重起来。

5

很快，满街满街的声浪，把兄妹俩的悲伤淹没了。这是一个火树银花的夜晚。镇里组织的各机关、企业的彩灯踩街队伍，訇然而来，一时人山人海，场面极其繁杂。

数也数不清的龙灯、凤灯、财神灯、五子登科灯、十二生肖灯，翩然而过，彩车上的宫城灯、宝塔灯、鲸鱼灯、莲花灯、彩船灯，循序渐进，大量机械电子的高科技被采用在灯会上。这其间还穿插着舞龙灯、跳狮子、舞莲湘、挑花担、荡湖船、踩高跷、打腰鼓等等。群众演员们经过迅儿谦儿身边时，不是拿莲湘朝他俩晃晃，就是用鼓槌对他俩挥挥，个个神气活现。毫无疑问，欢乐成了今晚的主色调。

姚宇和几个伙伴，哪里经得住这满街的声光电火，早被席卷而去了。

欢乐像是宠大的象群，昂首阔步，涌动着向前。只剩下了香樟树下坐着的迅儿谦儿，悲伤不像悲伤，快乐不像快乐，小蚂蚁一样缄默着。

也不知待了多久，兄妹俩才回过神来。

谦儿说，哥，还是老家好，自由自在的。

迅儿说，是啊，老家的人不会叫我们小蛮子，也不会这样欺负人。

在他们面前，这无数的彩灯仿佛仍在蜿蜒着；延伸到了那遥远的天边。天边，洪冶山下的那个小村庄啊，是他们出生的地方。

迅儿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再说话，自个儿开始拾掇蟾蜍灯。

你的，没坏。兔子灯，不行了。

闪着碎光的树底下，传过来谦儿的声音，低低的。

给，蟾蜍灯给你。

过了一会儿，迅儿又说：回家，哥帮你，帮你重造!语气斩钉截铁。

嗯!

谦儿牵起了蟾蜍灯，蟾蜍灯又稳稳滚动起来。

6

回家了。蟾蜍灯在轴承上闷头滚动，深深潜游在光影斑驳的元宵夜色中。

兔子灯叫月宫娘娘收去了。迅儿说。

兔子真要是奔到月宫里，就能看到我们的家乡。

谦儿望着月亮，幽幽地说：我好想回家啊。

现在还不行。迅儿说道。

为什么?

爸爸说了：发展呢。家庭要发展，也为了我们俩发展!

在兄妹俩的心里，喧嚣已经沉淀了下来。

迅儿觉得，欢乐是一杯茶水中漂浮的茶叶，它总是要沉淀下来的，而一整杯茶水。渐渐就泛出了浓浓的茶色，跟眼前的夜色一样。

暗影幢幢的乡路上，兄妹俩走着，一切的电光声影，已经被彻底抛在身后了。不知不觉的。元宵灯会的感觉消失了，他们作为外乡人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们像穿行在了往昔的感觉里，穿行在洪冶山脚下的草径里。

迅儿说：兴许这么走下去，离洪冶山就不远了。

谦儿说：我看见洪冶山的夜景了。

又走了一会，谦儿又说：我听见洪冶山的呼吸了，很轻很轻，就那么一点点。

迅儿说：咱们不要走得太快，太快了，洪冶山就跑了。

又过了一会，迅儿说：妹，不信，你试试，走快的话，洪冶山就消失了。有好多次，我走得快，洪冶山就不见了。

谦儿说：好像还有洪冶山的鸟儿，在叫呢。

迅儿说：洪冶山的虫子，也在飞呢。

兄妹们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靠近着他们的快乐老家。仿佛早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

无边的夜岚中，两个走得很慢很慢的少年，早已将他们的生日忘得完全彻底，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