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华
意
意:《说文》释为:“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春秋繁露·偱天之道》说“心之所之谓意”,把“意”看成是主体内心所产生的情感,是艺术家对客观现实、自然万物的思考、理解和认识。《礼·大学·疏》释“意”谓:“总包万虑谓之心”。《礼运》“非意之也”,注曰:“意,心所无虑也”。《疏》“谓于无形之处用心思虑也”。 “用心思虑”,是极用心处,“于无形之处用心思虑”才能达到“无画处皆是妙境”的境界。
从汉《淮南子》的“君形”谈——主体内在的心意与情思。
1 《淮南子》的“君形”
《淮南子》论画有杰出贡献和承前启后意义的是注重神似的“君形”说。{1}“君形”,高诱释义为“生气”。画西施,漂亮而不能引人喜欢,画孟贲,眼睛再大而不能使人害怕,在于没有表现出美人与勇士的生气,即有生气之“意”与“活态”、“神气”。强调君形的重要,还以音乐为例:“使但吹竽,使工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也。”(《淮南子·说林训》)高诱注:但,古不知吹人。这是说,叫一个不会吹竽的人来吹竽,而叫一个会吹竽的人来按孔,这样吹出来的声音,虽然也符合一定的节奏,但是没有“君形”。“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一定是主体的真实情感,而不是简单的发出的声音,不能表现内在情感,因而也就不能使人得到美感。这是讲表达情感要与主体的内在心理及精神相一致,即“意”、主体“精神”、“生命”、“生气”。
如果拘于本身的形似,而无生动之旨,与意外之趣,则“君形者亡焉”。君形是指并非一板一眼地符合规矩,或单纯的形似,或简单的声音发出,而要有我对事物本身的认识,表达我的主动情感,要活,要有我的生命存在。在绘画中不是简单的形似,在音乐中不是简单的声音,追求的应是“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境界。《淮南子》十分重视“情”的作用,“情”实既是“意”。《本经训》云:“人之情,思虑聪明喜怒也。”《淮南子》认为:“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是主体之情与客体之物相互感应的产物。这“情”一定是“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的“情“,这里是主体的真实情感。
《泰族训》“今夫《雅》、《颂》之声,皆发于词,本于情。”“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并举例说:“宁戚击牛角而歌,桓公举以大政。雍门子以哭见尝君,涕流沾缨。歌哭,众人之所能为也。一发生,入人耳,感人心,情之至者也。”
《主术训》说:“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兵革斧钺者,所以饰怒也;觞酌俎豆酬酢之礼,所以效善也;衰絰菅屦,辟踊哭泣,所以谕哀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象于外。”指主观内心真情感受,从而表现于外而“成象”,这里触及到了艺术的一个根本问题,即如何把内在的思想感情真诚地表达出来,表现为一个具体之象。
《文心雕龙》在《诠赋》与《神思》篇分别论及“兴情”与“神思”的问题。{2}指出主体情思的重要性,“神思”不受时空限制,可谓“神飞扬、思浩荡”。这里也即是说,在面对自然的时候,不是直面观取自然本身的色相,而是通过“睹物兴情” 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则“神游意会”了。可以说“睹物兴情”可以同于“放意相物”的“神思”了。
意:指心意,即主观情思、主体生命的表达。心,“于无形之处用心思虑也”,在有情、有物、用心处;其次,在具体作品中与表现时靠“象”来具体表达,不求形似追求的是朴素,自然,简率,从写意角度讲有“无拘”之意。第三,追求“象外之意”——境。
2意与逸
“意”同逸格之“逸”,都是追求自然、简率而不求形似。以“逸品立象以达意”,意怎么表达,通过简括之象表达,即“笔才一二,象已生焉”。“意”求简率不求形似,而“笔简形具”“得之自然”亦是“逸格”所追求的。因此,“意”与“逸格”所追求的目标是相同的,在写意画的品评中以“逸品“为所追求的目标。为最高标准。
唐张怀瓘《画品》把画分为神、妙、能三品,朱景玄则另外加一个“逸品”。张怀瓘三品中的“能” 就等同于张彦远五等中的“精”,其实质都是重自然、简,不求形似的“意在笔先,画尽意在”、“笔才一二,象已生焉”、“笔不周而意周” 的“写意”作品。
朱景玄说:“以张怀瓘《画品断》,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三;其格外有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优劣也。”{3}
唐张彦远《论画》:“意在笔先,画尽意在”;“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于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笔才一二,象已生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笔形点线的断断续续,似有似无,“离批点画,时见缺落”,即 “白处”、“笔所未到处”,但“笔不周而意周”,以简练的语言表达更深入更深刻的画意——“笔才一二,象已生焉。张彦远强调“若知画有疏密两体,方可议画。”此语可认为是类似“写意”与“工笔”最早的提法。
“特忌形貌彩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4}所谓“了”,是完整、完备、谨细到无所不包之意,“特忌形貌彩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也即“谨毛而失貌”之意。张彦远从“得意”即察万物之理而不斤斤细推其貌出发,不仅反对在画中细致到把十分微细的客观全然地表现出来,而且在认识客观对象时“特忌形貌彩章,历历具足”。他以水墨画为例“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抓住物象本质特征用并不同于自然色彩斑斓的“墨”表达自然万象。在观察中忽略事物表象,而抓住物象之深“意”。即“意周而笔不周”,“笔才一二,象已生焉”。“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和“自然者为上品之上”都是在尊重与崇尚“自然”。张彦远以“自然”置于“神”之上,则“逸”在“自然”的层次。
五等:“自然、神、妙、精、谨细”。荆浩在《笔法记》中未标“品”或“格”,提出了“神、妙、奇、巧。” {5}“亡有所为”,“亡”指“无”。作画不经意,不做作,也即是追求自然,不类人为。“任运成象”指自然而然地表达出“象”。“亡有所为任运成象”是指“象”在经意与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地形成。{6}
黄修复将自己在益州地区所见到的自唐乾元初(753年)至北宋乾德年间(963—968)蜀地画家58人的作品,以“逸、神、妙、能”四格加以评述。{7}“画之逸格最难相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
拙规矩于方圆是指把圆规曲尺所画方圆视为笨拙;鄙精研于彩绘:鄙弃在彩绘中拘泥于精雕细琢。逸格是出于自然,不拘形似,笔简意繁,有意外之趣,不可模仿。黄修复只列孙位一人为逸格,其中提到“……鹰犬之类,皆三五笔而成。”黄修复以“笔简形具,得之自然”为逸的特性。“简”意味着涤荡与“自然”无关的矫饰,使得艺术获得自身的“素”、“朴”、面目。清·恽格《南田画跋》“画以简贵为上。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
北宋苏轼云:“论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又如,“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跋宋汉杰画山》)南宋陈去非的诗句“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苏东坡文集》)
宋·韩拙:“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细者”。前者指写意,后为工笔。
清恽寿平:“宋人谓能到古人不用心处,又曰写意画”。意思是说,“写意”要不经意而为之,要“不用心处”。赵孟頫:“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丛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这里是借故而喻今,以“古意”为创新,主张“简率”。
元倪瓒云:“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倪瓒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愉耳。”此语“是其解闷的戏言,是艺术家在一定境界体验的自诩”。而其本身的作品形神兼备,倪瓒是把自然的繁杂梳理升华到艺术化的简括的一个最好的典型。
唐志契《绘事微言》云:“写画亦不必写到。笔笔若写到便俗。落笔之间,若欲到不敢到便犀。唯学习纯熟,游戏三昧。一浓一淡,自有神行。神道写不到乃佳。至于染又要染到。古人云:‘宁可画不到,不可染不到”。{8}
清松年《颐园论画》云:“古今名人写意之作,真作家未有不从工笔渐渐放纵而来,愈放愚率,所谓大写意是也。”又:“西洋画工细求酷肖,赋色真与天生无异……然而古人工细之作,虽不似洋法,亦系纤细无遗,皴染面面俱到,何尝草草而成……凡名家写意,莫不从工笔删繁就简,由博返约而来。虽寥寥数笔,已得物之全神。”
清恽格《南田画跋》有谓:“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又谓“气韵自然,虚实相生。”“皴染不到处,虽古人至此束手矣。”“用笔时须笔笔虚。虚则意灵,灵则无些滞迹。不滞则神气浑然……夫笔尽而意无穷,虚之谓也”。这里重“无”“不到处”与“虚处”。
恽格对“逸”提出了不同的说法,如“逸格”、“逸品”、“逸气”。恽格把“意”与“逸”联系起来,把“逸”与“有无”“简”联系起来。{9}
清王昱《东庄画论》:“尝闻诸夫子(按指王原祁)云,奇者不在位置,而在气韵之间;不在有形处,而在无形处。”
清查礼认为“意到笔不到之处,方称逸品”,{10}重“不到处”,认为“写意”有“不到处”才能叫作“逸品”。这种思想同恽格。
能格,“形似的精能”在中国写意画中,笔墨还执著于“物象”,还为物所累,没有脱离物质性,那么,还处于“能格”。还“未能忘物的形似”, 能格所追求的既是“像”的境界。逸格,不拘常法”得物之“真”。 画成而不见其笔墨痕迹,望而但觉其真者谓之象(汤贻汾《画筌析览》)逸格所追求的是“笔简形具,得之自然”,“笔才一二,象已生焉”。“逸格” 的境界也就是“象”的境界。
徐复观以庄子确立的艺术精神体系梳理魏晋引来的中国绘画思想、理论史,他对“逸格”的梳理和阐释认为,能格,要点在于“形似的精能”;神格,要点在“传神”、体现“气韵”;妙格,是介乎二者之间,“忘技巧而未能忘物的形似”、“得气韵之一体,而尚未得气韵之全”。逸格,在神格范畴之内,是“神”的最高表现。另外指出“逸”的本意来自先秦的“逸民”,是隐逸者的纯洁脱俗的形象。在魏晋人物鉴赏中,“神”是一种超拔脱俗的人物形象,超拔脱俗到极致,则是“逸”。“逸”是从世俗获得彻底解放的精神自由状态。认为绘画的逸格有两个特点:第一,“不拘常法”;第二,“笔简形具”。{11}
“不拘常法”可理解为艺术创作的精神自由状态,不仅仅理解为“隐逸者的纯洁脱俗”状态。另外在艺术创作中的更重要的是“不求形似”与“不拘常法”的“自然而然”,它不仅仅是作者本身的“不拘”,更重要的是在这种心境及状态中以求艺术作品中超越“形似的精能”,鄙弃拘泥于精雕细琢,而目的是求得把性情注入作品中,不能“失于自然”以求“笔简形具,得之自然”、“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以求“意外之趣。”从黄修复的“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出于意表”即指有意外之趣。
笔者认为逸格可为三解:不拘常法,一种自然状态及艺术作品不拘常法;第二,简与自然。超越形似与人为的雕琢,即“不求形似”,“逸品”都是相对于“精、能”而言的,“笔简形具”其目的不在于形,而在于“笔简意繁”“得之自然”;第三,画外之境。“逸格”的艺术作品,必有“象外之象”、“画外之意”。“逸格”是中国写意画所要追求的最高境界。“意到笔不到”、“笔简形具”、“比才一二,象已生焉”皆是在追求“象外之象”、“画外之意”。
(作者为东北师大美术学院教师、西安美术学院博士生)
参考文献
{1}“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淮南子·说山训》)(下转95页)
(上接94页)
{2}《文心雕龙·诠赋》云,“原夫登高直直,盖睹物兴情。”然后
确良提出,“情以物兴”、“物以情睹”。指出了主观情与客观物之间的关系。《神思》开篇便说,“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接着说道,“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
{3}[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序》)。
{4}“是故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见物象乖矣。夫
画物,特忌形貌彩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
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夫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
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
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
众妙”。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序论·论画体》)
{5}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纹
理合议,品物流笔。奇者,荡迹不测,于真景或乖异,致其理
偏,得此者亦为有笔无思。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强写文章,增邈气象,此谓实不足而华有余。五代后梁·荆浩《笔法记》。
{6}五代后梁·荆浩在《笔法记》“神、妙、奇、巧。”主要可归纳为以下几点:(1)取象时:气者,“取象不惑”;思者,删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收妙创真;妙者,思经天地,万类性情。(2)笔墨: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底晕淡,品物浅深,文采自然;(3)具体表现:气者,心随笔运;韵者,隐迹立形;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4)忌:巧者,雕缀小媚,假合大经。此谓实不足而华有馀。
{7}[北宋]黄修复:《益州名画录—品目》。
{8}[明]唐志契《绘事微言》。
{9}《题画》:“香山曰,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
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是
有。所以为逸”。指出“有无”与“逸”相关联。《题石谷画》:“不
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认为“逸格”应不
拘常法“不入时趋” 应有独特个性与面貌。《郭恕先》:“郭恕
先远山数峰,胜小李将军寸马豆人千万。吴道子半日之力,
胜思训百日之功。皆以逸气取胜也”。“画以简贵为尚。简之
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简”,重以少胜多。
{10}[清]查礼《题画梅》:“画家写意,必须有意到笔不到之处,方称逸品。画梅者若枝枝相接,朵朵相连,墨迹沾纸,笔笔送到,则刻石板滞,无足取矣。”
{11}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