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海珍
我与桑克仅有一面之识,那是2006年9月的“东北诗歌论坛”在长春开会,桑克的发言讲三部电影,“诗”在人生和艺术的大背景中被泛化了,很有妙趣,他是智慧型的诗人。我们同在一省,他在省报当编辑,但那时不知他就是桑克,因为编辑的署名是“李树权”而不是“桑克”。
桑克很随和,看上去是个快乐的人,脸上笑容较多,长相也年轻。他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是驰名全国的青年诗人,他的诗新锐而持重,睿智如哲人,深沉似老者。在许多刊物上都能读到他的诗,是一位有个性的诗人。他的诗采取一种冷静而内向的写法,从表现而言,与其说是抒情不如说是叙述。自言自语,自说自话,那是一个诗人因直觉撞见理性而形成的内在世界。
最近购得一本《桑克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2月),书中所收多是进入新世纪以来的诗作,这是我第一次比较集中读他的诗。就像看一个房子,以往只是过往式的,留下的只是印象,而这次有了一种住下来的感觉,流连而深入,仿佛距离更近了,不只看到了音容笑貌,而且听到了心跳声。
桑克的诗,属新潮一路,有思想者的风范,什么东西一到他的笔下都能成为诗,极大的随意性或随机性,使他的诗有了一种自由行走的状态,好像是无拘无束,甚至常常表现出散漫,但他的散漫中总能透出一种哲学的光彩来。或许这就是鲁迅先生说的,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而不能是别的。《嵇康》一诗写的虽是历史人物,但却不是诗人走进历史的诗,而是让历史从自己的暗影里走出来,桑克的笔把历史变成了现实。嵇康以“我”的第一人称叙说于诗中,“他”把自己的悲剧说成了另一种形态。不是“历史”的形态,而是一种“现实”的生存和生命的形态。这里的“嵇康”是一个意义更为宽泛的名词,它既有所指而更多的是能指,诗人行走在一种“已知”的历史性事象之中,但诗人强调的是自己的“笔”的知性的感悟,他的“描述”具有一种特异的生命的活力,可以从既定的对象中看到“自我”的扩张:
黝黑的翅膀是个摆设,像一个谎言之上
纯金的天平,即使两个锡纸包裹的砝码
相等,即使它卖力地摇动着,仿佛描花折扇
吹来阵阵的春风,但它下面飞翔的的确是
只有我才能描绘出的幽冥的马车——马蹄嘚嘚
一直消逝在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中。
日影刚刚移到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就是说
我还有时间回顾自己颓废的人生,我写得一手
锦绣文章,至于诗歌,更是我的囊中之物。
诗人笔下的“黝黑的翅膀”是“鸱枭”的翅膀,这不吉之鸟与死亡紧紧地关联着,与即将行刑就戮的嵇康的感觉是同样的色调。诗人把自我感受与所写对象和解在“我”的人称中,而不是那种单纯的指代。其实诗人作为诗中的抒写主体只是找到了一个好像是对象的“嵇康”,而这个人物所处的时代性均被“我”所消解,时间的距离已不复存在。“纯金的天平”象征着“法”的高尚,但它却只是建筑在“一个谎言之上”的摆设,表面看相等的“砝码”只是一种假设,它所涉及的折扇及“春风”,这虚幻的景致笼罩的是一条死亡之路,那路上行走的是不祥的“幽冥的马车”,而“银河牛奶一样腥甜的波光”也不过是“消逝”的背景衬照。在桑克的笔下,“日影”的移动,如摄像机的镜头,他引进一个让人不能不有所疑惑的物象——“篮球架斑驳的篮板”,这是一个错乱但又非常真切的景致,诗人把不同的时代剪贴在一起,推到历史人物嵇康的背后,却为后来的日子留下了一帧悲剧性的灵魂的投影。这一特定的物象所伸展出的现代性内涵使主体变得模糊,让人有些分不清“我”是嵇康,或者嵇康是“我”,存在的疑问是,谁在走向死亡?还是把笔落在了“诗人”的身份上,意义回归主体,这是诗人之思。
桑克不是在讲历史的人物和故事,他的人物和故事在灵魂的层面,这首《嵇康》是灵魂的描写或灵魂的倾诉,是诗人的直觉接通了人物和故事,我听见诗人主体与“人物和故事”在同时说话,这是一种终极的声音。解构的历史在诗人的笔下成为全新的情境,成为主体流动不居的情绪。其实,只有善于表现“历史”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但我们从诗的表现层面上,对历史意思的理解应当更广义一些。在诗人笔下,“历史”是诗人体验和感受的“过去时”,在此意义上说,诗人所写的必然是一种历史。即使是很近的生活现实场景的描写,也只能是历史的而不是真正的现实。桑克《八月》一诗写的是“现实”的生活,真切,有很近的距离感,葵花和一群小学生的“小圆脸”叠印在一起,但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历史”的况味,那八月的阳光,开阔的场院里敲打葵花籽的场景,是从心灵中透视出来的一种远方。那群流着汗的淘气的孩子们,未必不是诗人从远处的童年找到的一抹回忆。或者人与葵花构成了一种有些遥远的寂寞,不经意的描写中可以看见那生命的动感,捉住蜜蜂捏死,吮吸“一股细细的甜味儿”,我们大约可以读出某种忧郁。
诗人王家新说:“诗人一定要有一种体验的深度,对其表现对象一定要有一种精神贯注,一定要有一种直达事物本质的洞察力,最后,还要在写作中把一切化为一种刻骨的语言本身的力量。”(《先锋诗歌档案》第38页,重庆出版社2004年1月)我想桑克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的诗行走在生命沉潜的“深度”之中,不是感受的简单的线性表白,而是在看似随意或漫不经心的感性描述中隐含了曲折,隐含了诗人洞察世界和人生的哲学之眼。因此他显得老成持重,心态超然,诗写得平静。《雪的教育》写城市污染了的雪,写乡下、森林中清洁有营养的雪,写雪的结实、柔美,写雪的动与静,写雪被挤压,雪的坚忍。在雪的“对强制的反抗”中提取一种精神,诗最后落在“我始终在雪仁慈的教育下”。面对一些平常的司空见惯的事物,诗人平静地打开属于自己的诗意之门。若无深度的体验,强化智性的理解,便无诗可言,桑克把精神贯注于许多寻常的细节,是这些细节构成了感性的烟云,使那些终极的哲学风景若隐若现。
桑克和许多优秀的诗人一样,他的诗不是一个固化的模式,他是流动的,他是闪烁的。对于诗歌来说,仅停在懂和不懂之上,几乎可以说是常识性欠缺的问题。真正意义上的诗,是诗人灵魂的自我建构,而灵魂必然有许多隐秘的东西,读诗的人是如何走进去,到这种建构中去实现自己的创造。桑克的诗不是那种一览无余的抒情言志之作,表象之下有潜隐的“象外之旨”,他在诗中着重强调了更为个人,更为内在的东西,它的“旨”不是浅摆在那里,而是一种悠远、幽深的存在,甚至有似是而非的感觉。看他的短诗《铁锤》是这样写的:
砸到我,我才痛。
砸不到我,我还拍手笑呢。
我的命,是被砸的命。
是畏惧反被砸得更狠的命。
我这个奴隶有什么被救的必要?
我这个奴隶为何需要一把镰刀,
把手,把头发,痛快地割掉?
是一种凌厉的情感表达,托“铁锤”之物而言志,但这决不是传统意义上咏物,诗人拓展了更为开阔和自由的诗意空间,反复地在“砸”上做文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种人性内在的悲哀,留在文字的更深处,“畏惧反被砸得更狠”,是从自我开始的一种反思,无可救药的“奴隶”,有一种疑问纠结着,“为何需要一把镰刀”割掉“手”和“头发”,这是人的内在世界的一种矛盾。诗人只是在一个很小的点上快捷地拓展,几句便有了一个比较宏观的景象。“铁锤”是被“命”所虚化了的事物,它在诗中成了一个“词”的实在而非“物”的实在,它闪烁着,在似是而非中走向了诗。
桑克的诗,语势随和自然,在散文化的叙述中抵达一种有意而为之的自然境界。他的尖锐的思想锋芒含纳在有些软性的语体之内,是“绵里藏针”的效果。在意义的表达中,诗人不是直述,而是找到可进入感性空间的门,读者从这个门走进去,并在诗人能指的游戏中扩大诗的意义。当然不无迷茫、不无失去了方向和方位的感觉,但这是诗,没有十足的理性,或理性在暗中,一路走过去我们常常浑然不觉。在《贺新郎》一诗的最后一节中,桑克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司仪问:你为什么结婚呢?
新郎答:因为我成熟了。
司仪问:你为什么和她结婚?
新郎答:因为她很娇嫩。
司仪问:她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郎答:因为她涂了胭脂。
司仪问: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新娘答:因为他不会撒谎。
如果从这样的诗中,你想获得确切、确定的意义表达是徒劳的,诗人在内含着不无荒诞的追索中,竟有一种有一搭无一搭的“闲散”,说不说都可以地存在着,或者只能从“错位”中找到感觉,大约是诗人的用意即在此。真正意义上的诗与实用的语体之所以相距甚远,主要是因为诗必须容忍许多看来似乎言不可及义的“废话”的存在,这是诗的艺术的感性形式的特殊需要,它造就的是一种理性永远也无法言说的特殊效果。桑克的这一节诗,从表面看几乎无什么深刻含义的言说,但却构成了我们无法说出或无法说清的诗意的“场”,走进去,便有东西从四面八方触碰到我们的感觉。诗人韩作荣在《语言与诗的生成》一文中说:“诗落实成文字,看上去只是表面实体,可诗恰恰存在于词与语句的空隙处,存在于语言的背后,是有逻辑抑或无逻辑的语言之外的什么。”(《诗歌讲稿》第36页,昆仑出版社2007年1月)诗的语言是以“实体”而存在着,但作为诗意的表达却是对“实体”的超越,仅停留在“实体”之上,便无“诗意”可言。
桑克的诗写得自如、随和,以“低调式”的叙述为主,有一种特殊的深沉感,而有时近于阴郁。诗人姜涛认为“他的语气也总是嘟嘟囔囔、叽里咕噜的,所有的话语似乎都不甚完整,不是极尽简练,就是故意中断,但破碎、零散的语句之间,又相互粘连、衍生出意外。”(《桑克作品虚拟研讨会》,《星星》诗刊2006年第3期)他的诗离口语很近,但又不是口语,文气很足,有很重的典雅气和富贵气。在《槐花》一首中,诗人写道:“那竟是幸福……/她重复着自己伤感的结束语。/仿佛他从另一个尘世旅行归来,戴着草帽/还有满身尘土,还有模糊的照片/他和山水的合影,他和寺庙的合影/他和坟墓的合影,他和年轻的姑娘的合影/他和一个时代的合影:/电线杆林立,妖风四起,坏话……啊,槐花满地。”这是一条路,演化着生命的历程,其中不无生生死死和“槐花满地”的悲剧性。许多沉重感乃至幻灭感,构成了他诗中闪闪烁烁的思想因素,在内敛沉潜中我们感受到了诗人内心的深远而热烈的搏动。
在诗歌走向边缘化的今天,诗人在一种极为自由的状态中写作,诗可以更大程度地走向感受的内在性,更大程度地凸现诗人的个性精神。桑克是一个有深度追求的诗人,他为新时期以来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不菲的贡献,他站在文学发展的潮头之上,形成了自己鲜明的诗歌风格。《桑克诗选》代表了他近年的创作成就,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在《星星》诗刊2006年第3期的《桑克作品虚拟研讨会》上,主持人李少君有这样的总结:“他的诗歌,注重生活的细节与个人经验感受,内里不乏悲悯疼痛,但又充满温情,同时还有清晰的人文知识分子的理性反省。桑克的诗歌,也没有什么大红大紫,但在当代诗坛,他的声音持续而清晰,他的写作不激烈,但有一种坚忍的、缓慢的穿透性力量。”在诗之路上,桑克执著而冷静地前行,他以开放的文化态度不断吸收文学的新元素,坚忍地打造个性鲜明的诗性品格,他正以自己的实力在中国新诗发展的进程中创造更大的成就。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