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冰
自从我研究上“80后”之后,同事朋友见面就多了一个话题,“哈哈,‘80后!”这是常见的招呼,后面的话题也就内容多多,或通俗、或高雅,亦庄亦谐,不亦乐乎?“80后”自然是一个意义广泛的话题,就是拉家常也可以拔萝卜带出泥,话题一箩筐。中老年可以嘴角一撇,哼一声这小辈呵!青年人可以或兴奋或愤青地表示赞赏或者反对,现身说法者大有人在。我自然不是“百事通”,在许多请教者——比如怎样才能消除代沟的父母咨询面前,只能用手摸摸头,不着边际地打声哈哈。
不过,学术界较真的朋友可是很难打哈哈的。
2007年底广州开中国小说年会,会友就有不少质疑者,连到会的80后作家,80后记者也多有异议,其中多少带有一点儿个人情绪。讥讽几句,我以为也在正常之列。文学的命名一向有不同程度的冒险性,概括的代价,抽象的代价,有时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你想解决东边的问题,西边的问题又冒出来了,你想化繁为简,高度总结,常常又会失去丰富,坠入另一种局限。研究一片森林,还是专注森林中的一棵树,群体与个体的联系常难把握,不过,顾此失彼倒也不是唯一的结局。
话题回到“80后”。放在学术研究上说,这显然也属于“代际差异”研究的范畴。所谓“代沟”,在中国也是流行了 二三十年的名词,上世纪80年代学术界里就广泛流行的西方“舶来词”。翻开我在1987年3月购于南昌的那本薄薄的小书《文化与承诺——一项有关代沟问题的研究》,20年前阅读此书时的澎湃心情顿时浮现,年青时的我仿佛从美国女学者玛格丽特·米德的叙述中,找到了自己的学术激情,找到了压抑已久急待抒发的情感出口,20年前红笔划过的那段话依然那么有力,穿过岁月传递着青春的豪迈——
即使在不久以前,老一代仍然可以毫无愧色地训斥年轻一代:“你应该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曾年轻过,而你却未老过。”但是,现在的年轻一代却能够理直气壮地回答:“在今天这个世界上,我是年轻的,而你却从未年轻过,并且永远不可能再年轻。”
——摘自《文化与承诺》
这真是让如今也人到中年的我,同时体验到两种情感:一是回忆年轻。想到热血男儿的年轻时代,我的时代,写诗的时代,“折一根柳枝,高举春的旗帜”的时代,呵呵,年轻时的激情岁月!二是中年感慨。一声叹息,年轻不再。何况面对全球化的今天,面对“搜主义”的今天,我们虽然曾经年轻,但此时此刻却恰如玛格丽特所言:从未年轻过,而且没有一点可能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岁月如刀,青春不再,谁又能与时间抗拒呢?真心钦佩当时已年届七十的玛格丽特,能够写下如此洞穿生命的文字!
说说这位让我钦佩的玛格丽特·米德吧,1901年她出生在美国费城一个世代书香之家,父亲是经济学教授,母亲是社会学博士,坚定的女权主义者。玛格丽特获得英语和哲学双学位后,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心理学硕士学位。1924年,她偶然结识了近代人类学的一代宗师弗朗兹·波亚士和他的女助手露丝·本尼迪克特,他们渊博的常识和巨大的人格魅力使年轻的玛格丽特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很快完成了心理学硕士论文,与比她年长14岁的师姐露丝·本尼迪克特一样,成为波亚士麾下一员骁将。23岁的米德克服了文明社会的女性无法想像的艰辛,孤身一人奔赴南太平洋上的玻利尼西亚群岛,研究处于原始荒蛮状态的萨摩亚人的青春期问题。从学习土著人的语言、生活方式到果敢地摆脱那些注意“白人女子有一双漂亮丰满的大腿”的土著求爱者。年轻玛格丽特的勇敢和付出,令我自愧不如。
1928年,米德的第一部力作《萨摩亚人青春期的到来》出版,该书的副标题是“为西方文明所作的原始人类的青年心理研究”。此后,她佳作迭出,一以贯之的观点在于揭示人格的塑造主要源于文化环境,而非生物学的遗传因素。1935年,30出头的玛格丽特开始挑战已成大家的弗洛伊德。弗氏认为男性是人类先天的行为模式,而女性则不过是被阉割了的男性。男女两性不同的心理发展过程取决于男女两性所具有不同的生理解剖结构,因此,文明社会男女不同的人格也就同样具有生物学上的普遍性。米德则认为文化对人格与行为模式塑造起着更为重要的决定性作用。上世纪40年代以后,米德视野从原始文化转向当代社会,她以极大的热情关注二次世界大战后社会变迁、家庭解体、种族矛盾以及学生运动、性解放和代沟等一系列的社会热点问题。《文化与承诺》即是她生前最后一部,也是最负盛名的鼎力之作。
在《文化与承诺》中,玛格丽特提出了著名的“前喻文化、并喻文化和后喻文化”的概念,她将人类的文化划分为三种基本类型:“前喻文化”是指晚辈主要向前辈学习;“并喻文化”是指晚辈和长辈的学习都发生在同辈人之间;“后喻文化”是指长辈反过来向晚辈学习。玛格丽特的大胆与精彩处在于她明确地指出当下的时代属于“后喻文化”,即“青年文化”时代。“在这一文化中,代表着未来的是晚辈,而不再是他们的父辈和祖辈,”在全新的时代面前,年长者的经验不可避免地丧失了传喻的价值,瞬息万变的世界已经将人们所熟知的世界抛在身后,在时代剧变的面前,老一代的“不敢舍旧”与新一代的“唯恐失新”的矛盾,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两代人的对立与冲突。
玛格丽特向20世纪的世界宣告:现代世界的特征,就是接受代际之间的冲突,接受由于不断的技术化,每一代的生活经历都将与他们的上一代有所不同的信息。玛格丽特更为深刻与坦率的结论还在于,她把代沟产生的原因没有象人们惯常思维那般归咎于年轻一代的“反叛”上,而是归咎于老一代在新时代的“落伍”上。两代人需要平等对话式地交流,但对话双方的地位虽然平等,意义却完全不同,因为年轻人代表未来,而年长一代要想不落伍,唯一的选择就是努力向年轻人学习。
二十多年后,玛格丽特的话仍然似一声警钟,音色响亮,力量不减!我重温名著,心情复杂,站在告别青春,遥望老年的分界线上,不由地生发出一声感慨,同时,也慢慢寻找到自己在重返大学后,之所以会选择“80后”文学为课题的思想脉络。二十多年前,她似乎成为我人生选择的一种先天宿命,在幽暗寂寞中导引着我的前行。
哦,还是回到“80后”吧,玛格丽特·米德的生命道路无疑给了我们丰富的启示,基于二战后的西方社会,可以平移到今天中国21世纪的社会现实。所谓“四世同堂”,“五代同堂”的用法,在中国大陆文学界已经用了二十多年。为什么唯有到“80后”的提出,“代际差异”才会如此醒目与突出呢?其实这恰恰取决于文化空间的根本改变与传统价值观的某种“断裂”。文化传递的惯性在2000年后被极大地遏止了。文化传播方式的改变,也使得原来依赖意识形态强行预制的文化轨道与生存空间被迅速地消解了。毛泽东当年俯瞰天下居高临下地放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属于你们的……”的那种自信也正在被改变,而我们,站在21世纪时间河流中的我们,为何不能面对“代际差异”呢?为何不能用一种更为开阔的胸襟更为豁达的心态面对“80后”呢?
我注意到暨南大学洪治纲教授的“60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也注意到山东大学施战军教授的“70年代作家研究”。洪治纲从对童年记忆保持某种持续的叙事热情切入“60年代出生作家群”,试图说明这一叙事策略的独特性,恰好在于这一代作家“以轻取重”的叙事智慧,折射了他们在规避宏大叙事之后的某些独特的审美思考,并以此昭示上世纪60年代作家群体共同创作倾向的文化历史意义。①施战军写于十年前的一系列文章也曾经近距离的触及“七十年代人”的创作群体。假如将他对这一年龄段作家群体创作若干特征的概括做一个简单的罗列,我们似乎就不难窥见“80后”的“前世”,“七十年代人”的创作群体的某些创作倾向甚至为“80后”的“今生”做出了一个铺垫——
比如“解禁的个人”;
比如“捆绑不住的手脚”;
比如,绝对的甜与苦、香与臭、干净与肮脏都“丧失了存在的理由”;
比如,彻底过滤掉了“拥护/反对”式的精神遗骸的一代。②
同时,我也看到不同学者对代际划分或赞成或置疑的不同意见,这些都给予我的“80后”研究以鼓舞与推动。以价值分野和文化空间来看,用10年作为一代人的划分难免有些笼统有些轻率的。不同的学者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划分方法,比如新近出版的《香港四代人》就将香港人分为四代,取的就不是“零位交接”。但就中国大陆来看,再缩小至中国作家群体来看,10年一代人的划分仍然有其相当大的历史合理性。
平心而论,反而是“80后”一代,由于文化空间变化太快,还真有“3年一代人”的气象。比如网络普及对上世纪80年代出生一头一尾的年龄段,就有很大的不同。在对女学者玛格丽特表达敬意的前提下,也许细心的文化观察、专业的个案分析,会使我们获得存大同求小异的认识起点,并在此基础上认可“代际差异”,承认“代沟”。由此在一条文化传递的轨道上,理解“80后”并非“天上掉下的林妹妹”,而是如贾宝玉有其特定的前世今生。
由此可见,“80后”仍然是文化传递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作者单位:广东商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
参考文献
①参见洪治纲《窥探:解开历史的真相》,《文艺争鸣》2008年第10期。
②参见施战军《关于“七十年代人”的对话》,《南方文坛》199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