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地书

2009-05-09 10:25
凤凰周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莱维保守主义监狱

美国的迷惘/赵梅

1831年,法国政治思想家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在美国进行了为期9个多月的考察后,写下了《论美国的民主》这部举世公认的学术名著,170多年过去了,这部经久不衰的著作不仅成为世人了解美国的经典读本,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美国人对自己国家的看法。

2004年,应美国《大西洋月刊》的邀请,法国作家贝尔纳一亨利·莱维沿着托克维尔的足迹对美国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考察。《美国的迷惘》一书是莱维此次美国之行的结晶。本书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共七章,生动地记叙了作者旅行途中的所见所闻。第二部分共四章,主要是作者对当前美国所面临的问题的一些思考。

正如莱维在开篇所言,尽管自己是托克维尔的崇拜者,尽管沿着托克维尔的足迹重新感受美国,但《美国的迷惘》一书既不是对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这部伟大著作的回应,也不是它的补充或扩展一路上,莱维采访了美国社会各阶层人士,从狱警、死因到牧师,从作家诺曼·梅勒到民主党参议员巴拉克奥巴马,从电影明星莎朗·斯通到新保守主义者,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理查德霍尔布鲁克,从青楼妓女到前第一夫人希拉里·克林顿,从“历史终结”论者弗朗西斯·福山到“文明冲突”论者塞缪尔·亨廷顿、在访谈与观察的基础上,莱维以生动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当今美国社会色彩斑斓的画卷。

莱维在书中考察了当前美国社会中的一些核心问题,美国人的爱国主义,宗教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监狱制度及监狱私有化问题,医疗保障,枪支管制,反恐战争,新保守主义以及非法移民问题等。莱维还考察了美国人对肥胖的看法,对自然的感情和美国人所特有的博物馆情结。

关于美国人的爱国主义。在莱维看来,美国人的爱国主义是发自内心的。他注意到美国人对国旗的痴迷;无处不在的美国国旗,不能弄脏,不能复制,不能用于文身,不能掉在地上,不能倒挂,不能亵渎,不能焚烧。如果它太旧了,如果它不能再飘扬了,那你必须把它烧掉,而不是扔掉或卷成一团。“这面象征美国的旗帜,曾遭到野蛮人的玷污和攻击,但它永远骄傲地迎风飘扬。”莱维还注意到了飘扬在妓院入口处的美国国旗和钉在床头的自由女神像,它们在妓院像在美国商界、知识界和军界等其他地方一样受到尊崇——妓女首先是爱国者。

关于宗教在美国社会中的作用。这是任何一位美国问题观察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宗教渗透在美国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在伊利诺伊州南巴灵顿的威洛克里克社区教堂,莱维聆听《被科学和学者证明了的上帝》作者李-斯特罗贝尔与会众之间关于上帝存在的对话。这座不拘泥于某一教派的基督教堂,每周吸引了1 75万人来这里做礼拜,在全美各地拥有1万个附属教堂。在科罗拉多河流域上空,莱维听笃信“造物主义”的英俊而且时髦的年轻直升机飞行员解释大峡谷的形成。在达拉斯,他见到了为逃离大城市的喧嚣和放荡文化的侵蚀而移居于此的前《纽约邮报》记者、虔诚的天主教教徒罗德·德雷赫。后者曾于2002年在《国家评论》上发表了题为《父之罪》的文章,将发生在美国一所天主教堂的恋童癖丑闻公之于世。在盐湖城,莱维参观了摩门教堂创立的家庭历史图书馆。靡门教教徒走遍世界。收集并保存了数世纪以来人们的结婚证,出生证、死亡证等资料。莱维承认,在美国,“宗教力量的秘诀在于,它摆脱了位于欧洲神学核心的距离感、超凡感和拒人千里之外”。他得出结论,宗教没有使美国成为一个狂热的国度。“在美国,宗教不是民主的坟墓,而是民主的摇篮”

关于美国的监狱制度考察美国的监狱制度是当年托克维尔美国之行的初衷除了重游托克维尔当年考察过的赖克斯岛上戒备森严的纽约监狱,旧金山湾附近著名的阿尔卡特拉斯监狱的废墟、内华达和路易斯安那州的死刑犯区以及宾夕法尼亚教友派收容所这5座监狱外莱维还访问了羁押反恐战争中被俘人员的古巴关塔那摩监狱。莱维比较了欧美监狱理念的不同在他看来,欧洲人曾就监狱是否应当用来监视惩罚,改造或矫正的问题进行过长期而激烈的争论,人们不仅关注罪行的严重程度和相应的惩罚,而且考虑犯人获释后重返社会的机会,而在美国,监狱被当作麻风病部落,垃圾填埋场,美国人的关切似乎在于两个世界的隔绝和极端的排斥,“这种关切、这种执意,这里大概所有议题都牵扯到保险跟放心每时每刻隔离被成功地进行,两个世界的确被分开”。

关于美国医疗保健制度在明尼苏达州的罗切斯特,莱维走访了海明威曾两次就诊的梅奥诊所。这家创建于1863年的私人诊所,如今已发展成为全美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集临床医学、医学教育和医学研究为一体的综合性医疗体系。梅奥诊所一向以自力更生为傲很少向联邦或州政府寻求资助,诊所的医生恪守职业道德,“他们治愈病人的愿望和对知识的追求同样强烈”。就在美国人抱怨医疗保障制度千疮百孔,医疗经费不足和有些医生因担心受到误诊的起诉而裹足不前的时候,梅奥诊所的医生们把“空前的精力”投入“科学实践”向疾病宣战,在莱维看来,梅奥诊所是一个奇迹,他发自肺腑地写道:“梅奥诊所万岁!它的自助哲学和非营利目标万岁!”

美国之行留给托克维尔的,是“美国的民主”,而留给莱维的却是“美国的迷惘”。这种“迷惘”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是莱维的迷惘,另一方面则是美国人的迷惘。

莱维对当今美国社会中的人或事有着诸多迷惘与困惑。

迷惘一关于美国左翼。在欧洲,莱维一向被视为具有反叛精神的法国左翼知识分子。正如他在本书前言中所说,他是在20世纪60年代走入哲学殿堂的那一代人,那时在法国思想界最时髦的思想是毛泽东思想。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一书影响下,法国出现了一批“新哲学家”,对主导法国知识界的马克思主义思潮进行批判性反思。莱维便是其中的一位。“9·11”恐怖袭击后,新保守主义在美国当道,并深刻影响了布什政府的对外政策。此次旅美途中,莱维采访了新保守主义阵营中几位有影响的代表人物:前美国国防部国防政策委员会主席、鹰派人物理查德·珀尔,新保守主义“教父”欧文·克里斯托尔之子比尔·克里斯托尔。新保守主义阵营中围绕如何应对美国所面临的诸多挑战的深邃思考和激烈辩论,给莱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新保守主义者的问题不是像欧洲人所想的那样,缺少道德中心或愤世嫉俗。与此相反,它是一种过分的道德,它是神秘主义超越政治的胜利。他们是一些不充分介入具体政治的高贵的性情中人。”

使莱维感到失望的是,在美国左派阵营,在民主党阵营,什么都没有发生。莱维访问美国时,正值2004年美国总统大选。他采访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约翰·克里,听纽约州参议员希拉里·克林顿和伊利诺伊州参议员巴拉克·奥巴马慷慨激昂地演讲,拜访了克里、戈尔竞选班子中的一些人,访问了劳联一产联总部,参加了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及大选后民主党召开的一系列就汲取败选教训、为2008年大选布局的联席会议。莱维发现,同保守主义阵营里有关意识形态,美国实力及国际地位的激烈争辩与活跃思考相比,美国民主党人的所思所行几乎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他们提不出任何新的纲领。“60岁的‘年轻民主党人,他们的论据可以追溯到如果不是肯尼迪年代,至少也是使比尔·克林顿当选的中间派浪潮”。另一方面,钱是他们关注的首要问题。当莱维问那些试图重振民主党意识形态的积极分子如何应对右派特别是新保守主义者挑战的时候,“他们的共同点只是谈……钱”。

迷惘二卡特里娜飓风。正当莱维的美国之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卡特里娜飓风席卷新奥尔良,上万名灾民聚集在体育馆及周围地区,许久无法撤离,他们绝大多数是黑人或穷人。莱维不禁发问:在灾害发生的第一时间,美国政府在哪里?难道这就是保守主义者所孜孜以求的小政府?在莱维看来,卡特里娜飓风是反“9·11”的,因为“9·11”恐怖袭击中的受害者不分种族与贫富贵贱,而飓风吹袭后的新奥尔良市,在污水与瓦砾堆中挣扎的尽是黑人和穷人。

迷惘三:关于反恐战争。莱维没有采访到布什总统本人,在与美国电影明星、反战人士莎朗·斯通的谈话中,他们谈到了布什及美国正在进行的伊拉克战争。在莎朗·斯通看来,布什总统就像一个“被迫当兵”的大男孩儿,也许他本人并不想当总统,是他的父母亲,他的妻子,想让他当总统。莱维的困惑在于,尼克松总统因“水门事件”而下台,克林顿总统因在莱温斯基案中说谎几乎遭到弹劾,但布什总统在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上明显说谎,美国媒体和公共知识分子却对此三缄其口,为什么?

莱维对美国左翼爱之越深,痛之越切。《美国的迷惘》一书出版后,莱维于2006年发表了《致美国左派的一封信》,进一步表达了他对美国左翼,对发生在阿布格莱布监狱、关塔那摩监狱中的虐囚事件以及对美国公共知识分子的困惑。

托克维尔时代的美国人自信、鲁莽,充满使命感,而现在的美国人却对自身文化和国家认同充满了困惑与迷惘,这是莱维的又一重要发现。他把今日美国人的“迷惘”归结为四个主要症状:纪念思维的迷惘;分裂的社会和政治空间;政治,经济、社会、财政、城市乃至购物中心与汽车的“肥胖”,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的人口数量及不断被社会遗弃的犯人人数的增长。莱维写道,“无论你走到哪里,这个问题都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到,在男人和女人的眼中。在社会交往体系中、在众多美国人的工作和爱的方式中看到,美国人仍然被看作是精英,自信而专断,但实际上今天没有一个现代大国像这个国家这样彷徨,不再确定它将变成什么,对其立国之基的价值观,或者说神话,也不再自信,这是一种无序,一种疾病。参照点与肯定性的摇摆,一种同时攫住观察者和被观察者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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