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存江
第一章大富之家,
一夜突然毙三命
清朝嘉庆八年,正月中旬的一天清晨。
安徽省寿州怀宁县县城在晨曦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黎明之中的怀宁县城,显得那么平静安详,就像是刚刚从美梦中醒来的人,正缠绵在床榻上回味着逝去的梦境。此时,一些人家的屋顶上开始升起淡蓝色的炊烟。炊烟袅袅仿佛在为嘹亮的此起彼伏的雄鸡啼鸣而舞蹈;这会儿各条街道上却还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野狗在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
突然,在县城南街的一座深宅大院中,响起了一阵惊呼声:“不好啦!出人命啦!”这突如其来的呼叫声,刀子似的划破了黎明的祥和平静,把野狗们惊吓得好一阵狂吠。这惊惶失措的喊叫声也惊动了四邻,有些好事之人闻声而去,探看究竟。
呼喊出了人命的地方正是张体文的三公子张大勋的宅院。在怀宁县一提起张体文张财主家,几乎是无人不知无入不晓。怀宁县城有近三分之一的买卖店铺都是张体文名下的产业;而在乡下,张体文还拥有好几大片田产。不过,张体文尽管拥有万贯家财,可是年近古稀的他仍旧是一年四季都只穿粗布衣,平时吃的饭食也基本上是以粗粮为主。与对人对己都十分吝啬的张体文有所不同,他的三个儿子却都是对别人吝啬无比、对自己纵欲无度。大少爷张秀伦,协助老爷子张体文持家,老爷子若是到乡下去催租讨债,张秀伦便留在县城照看铺子;反之,老爷子若是住在县城,他则会跑到乡下替老爷子收租讨债。张秀伦除了讲吃讲穿讲排场,做人办事倒是循规蹈矩,还算本分。二少爷张大有,自幼喜好舞枪弄棒,二十多岁即考取了武举入。然而,一身武功的张大有,因为家里的钱财实在是多得怎么花也花不完,所以他并没有像一般习武者那样“学会惊人艺,货卖帝王家”。张大有练功习武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打架时争强斗狠。据说,有一次张大有到寿州的妓院去嫖娼,因为与另一名嫖客争风吃醋,被对方十几个入围困在了妓院中。对方自恃人多势众,本想好好教训一顿张大有,却不想动起手来之后,十几个大汉居然被张大有一人拳打脚踢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由此,张大有一战成名,获得了“花花太岁”的绰号。三少爷张大勋,也是自幼喜欢打拳踢腿、习武练功。与二哥张大有有所不同的是,张大勋特别渴望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为此,经父亲张体文的朋友举荐,三少爷张大勋投奔江宁、在绿营中做了一名把总,长年驻扎在外很少回家。
却说在张三少爷张大勋门房里大喊大叫的不是旁人,正是张三少爷家的长工孙亮和三少奶奶胡氏的侄子胡泰来。离张三少爷家最近的邻居袁映和顾清一贯好看热闹。他们闻听到张家的喊叫声立时风风火火赶到张三少爷的宅院前,向着传出呼喊声的门房里探头探脑。孙亮一见,立刻冲着二人声泪俱下道:“两位老伯,昨夜他们爷儿仨还好好的,谁知道这一宿过去,三个人竟都‘走了呀!你们快给看看吧,这是不是中了邪祟呀?”胡泰来也是满脸悲怆之色,孙亮说一句,他便附和着点一下头。
袁映、顾清把脖子伸得更长了一些,仔细向门房里张望,就见张家的长工李庚堂和他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李小八子以及张氏兄弟的族侄张伦,三个人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袁映和顾清碰了一下眼光,对孙亮的说法未置可否。两个人顺口搭音地安慰了孙亮、胡泰来几句,匆匆忙忙从张府抽身出来,走到僻静之处,袁映悄悄问顾清道:“顾大哥,这老张家一夜的工夫便出了三条人命,你说奇是不奇?”顾清冷笑:“昨不奇哩!中什么邪祟能一宿要了三口人的命呀?”袁映又道:“顾大哥,依我看这张伦与张体文家同宗同族,又未出五服,他的死,我估计其家里人不会有什么说道。如果要出事,恐怕十有八九得出在李庚堂的兄弟身上。我听说李庚堂的兄弟可是个厉害角色!”顾清点点头:“甭管是老张家还是老李家,都有不好惹的人物,咱们切莫多嘴多舌,免得祸从口出。咱们只管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袁映、顾清这里正在窃窃私语发着议论,这时张三少爷府内忽然又传出了一阵妇人尖锐的号啕声。这大放悲声的妇人正是张家三少奶奶胡氏。这胡氏,二十六七的年纪,齿白唇红,天生丽质,尤其是她那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仿佛能说话,只要对着男人眨一眨,便会将男人的魂儿勾引走,令对方魂不守舍如痴如醉。昨夜,胡氏因为贪杯直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孙亮、胡泰来喊叫了半天,也没能把她惊醒,最后,还是她的丫环闻听府里出了人命,才慌忙把她摇醒了:“少奶奶!出人命啦!快醒醒吧。”胡氏猛然惊醒,顾不得梳洗打扮,披头散发奔向门房。孙亮、胡泰来想和胡氏说话,她却一把扒拉开孙亮和胡泰来,径直奔到族侄张伦的尸体前,扑通一声跪到床边,抱住张伦的头放声大哭,直哭得泪花纷飞、声音哽咽:“贤侄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三叔托付你来帮助婶子看家护院、免受人欺,你可倒好,只一夜的工夫就走了呀……你这一走,可让我怎么向你三叔交代呀?”孙亮冲着胡氏的侄子胡泰来使了个眼色,胡泰来一边往起搀扶胡氏、一边提醒她道:“姑姑,别哭啦,还是快点给老太爷和大少爷他们报信儿吧。”胡氏如梦方醒,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抽抽搭搭道:“对,孙亮,你快去给老太爷和大少爷他们送信儿!叫他们赶紧过来。”孙亮响亮地应一声,飞奔而去。
不多时,张体文与长子张秀伦、次子张大有匆匆赶到。张氏父子三人面对三具僵尸看了又看,免不了发一通世事无常、人命天定的长吁短叹。随后,张体文吩咐长子张秀伦速去死者家中报信,让他们前来认领尸体,然后又指派次子张大有马上通知地保陶忠,向其通报张府内两名长工和一名族亲因中邪祟,于昨夜暴亡。不多时,死者张伦的大哥张怀风风火火来到了张三少爷的府中。张怀望着弟弟的尸体,禁不住潸然泪下。张体文对张怀好一番安慰,并答应厚葬张伦:“虽然张伦是中邪暴亡,可是看在咱们同宗同族未出五服的分儿上,我可以出钱厚葬他。”张怀嗫嚅道:“我家的农活,全仗着我和弟弟当牛做马……”边说边偷眼看了张体文一眼。张体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虽然说人的命天注定,虽然说他们是中邪祟而亡,可是人毕竟是死在了我三儿的家里。这样吧,我送你家一些钱,你们去买头牲口吧。”张怀闻听此言,破涕为笑。
这时,地保陶忠也在二少爷张大有的陪同下来到张三少爷府内。陶忠将三具尸体仔细察看了一番,也没能看出什么,便信口说道:“三个人同时毙命,是不是报告官府勘验一下呀?”二少爷张大有不等父亲和兄长开口表态,抢先反对道:“我看不必了吧!只要死者家属同意立即下葬,还何必惊动官府自找麻烦呢!”陶忠瞟了一眼张怀:“你同意不经官府勘验就掩埋你弟弟吗?”张怀点头:“同意同意。”陶忠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陶忠的好几位亲戚都在张家的店铺里做伙计,所以他虽然对李庚堂父子和张伦的猝死满腹疑问,但一考虑到自家亲戚的利益,他便顺水推舟,接着张怀的话音说道:“如果所有死者的亲属都同意不经官府即下葬,那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陶忠边说边向外走,来到房门口,他忽然止住脚步,意味深长地对张氏父子三人说道:“我听说李庚堂的兄弟李东阳,前几天已经从寿州大牢里放出来了……这可是个厉害角色,真正的‘滚刀肉啊。”张氏父子三人闻言,面面相觑。二少爷“花花太岁”张大有脱口而出:“不是说至少要判杖八十、徒三年吗?怎么说放就放了呢?”陶忠瞟一眼明显失态的张大有:“这个嘛,老夫不清楚。不过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事在人为嘛!如今这个世道,哪儿有板上钉钉儿的事啊……哈哈,二少爷你说是吧?”言罢,拂袖而去。“花花太岁”张大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对,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第二章尔虞我诈,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东阳虽然与李庚堂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可是他与李庚堂在性格上却有很大差异。李庚堂爱贪图小便宜,平时喜欢咋咋唬唬虚张声势,其实他的胆量比针鼻儿还小;而李东阳恰恰相反,平日里他总是沉默寡言,可他一旦开口讲话,就会吐口唾沫就是钉,说到做到。据说,七八岁的时候,李东阳就曾因为和别人打赌,把自己的一截手指剁了下来。及至成年,李东阳遂与市井无赖、街头混混们称兄道弟搅和在一起。有一位小混混的亲戚以卖灌肠为生,经常遭到偷窃。小混混便想去与他臆想中的窃贼拼命。李东阳笑他愚蠢,为他出计道:“你把灌肠里加上砒霜,药死了窃贼既无责任、又解了恨,还可杀一儆百!岂不比你无凭无据找人去拼命强百倍!”小混混遂依计而行,果然药死了亲戚手下的两个小伙计。李东阳的恶名由此不胫而走,良善之辈无不对其畏之如虎。从此以后,心狠手辣的李东阳便当之无愧地成为了本地地痞流氓的“老大”。就在半个月前,李东阳因为涉嫌绑架敲诈,被官府捉进了寿州大牢。人们都以为阴险毒辣的李东阳这回肯定是难逃公道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李东阳的小兄弟们竟然又一次花钱把他解救出来了。
这日,李东阳正在县城的一家酒楼设宴答谢那帮使之幸免牢狱之灾的小兄弟,一个小地痞匆匆赶来,向他报告了李庚堂父子已经于昨夜双双毙命的噩耗:“大哥,不好啦!你兄弟和你侄子,昨天晚上全死在张大勋家里头了!”李东阳的小兄弟们立刻炸了窝,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李东阳稍微愣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道:“人都说手足情深,可我与众弟兄们的情谊比手足还要深!来,喝酒喝酒!到时候,我自有道理。”众地痞流氓纷纷拔出攮子、片刀等凶器,叫嚣着要和李东阳一同到张家去讨个说法。李东阳摆手道:“不必,不必!你们走着瞧吧,我料定张家人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的。”
果然不出李东阳所料,当天下午,“花花太岁”张大有便找到了李东阳,声称其兄长及侄子因中邪祟而亡,当即许诺愿意拿出四百二十千文作为李庚堂父子的丧葬费,想以此诱使李东阳同意将其兄、侄的尸体从速掩埋。李东阳瞪起三角眼,一口回绝道:“不行!我没有见到我哥和我侄子他们的尸体之前,任何要求都不会答应你!一切都要等到我验看完尸体以后再说。”李东阳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的凶光就像两把利剑直刺张大有的双眸。张大有闻听此言,脸色顿时掠过一丝惶恐,眼珠不由得骨碌碌一阵乱转,欲言又止。李东阳把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心中便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遂对张大有步步紧逼道:“是不是中邪,可不能仅凭你‘花花太岁这么信口一说便成定案!我哥我侄儿他们如果是被人暗害了呢!区区四百二十千文钱就能打发吗!”张大有本有心再将丧葬费涨一些,可他听罢李东阳旁敲侧击的一番话,心想:我若主动将丧葬费上涨,岂不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么!而现在,这李东阳不过是无赖本性使然,企图借机对自己狠狠敲诈一下,才如此虚张声势罢了。这样一想,也并非“省油灯”的“花花太岁”张大有立刻态度强硬起来,冷笑道:“既然你一定要验看尸体,那么本少爷我随时恭候!”言罢,气冲冲夺门而去。张大有这一招还真就把自以为是的李东阳闹愣怔了:咦,难道我哥和我侄子果真是中邪身亡的吗!
第二天上午,李东阳带领着两名小兄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张三少爷的府中察看哥哥和侄子的尸体。但见李庚堂十指指甲乌紫,面色青黑,而李小八子的腹部则是一片紫红。李东阳由此认定哥哥十有八九是被人闷死的,而侄子李小八子则很可能是遭人踢踹而亡。李东阳当众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带来的两名小兄弟也赶忙帮腔助阵,推波助澜地大呼小叫道:“必须报官,一定要严惩凶手。”本也是性如烈火的“花花太岁”张大有,一向蔑视李东阳等地痞混混,此刻顿时火冒三丈,用更高的声音怒吼道:“报官就报官!难道我们老张家还怕见官么!”随即,在李东阳的逼迫之下,张大有以其父亲张体文的名义向怀宁县官府报了案。李东阳则以谋杀罪控告张体文一家涉嫌故意杀人。怀宁县知县沈南春接到报案,不由得暗自盘算道:逢年过节我总能从张家得到一大笔“孝敬”,如果我公事公办,万一真查出张家的不是,那可如何是好!依法办事吧,那些经常向我行贿的人见花钱也不能破财免灾,以后谁还会“孝敬”我!置之不理拖延着不办呢,顶戴花翎又可能被搞丢!思来想去,最后沈南春还真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以本县仵作出缺为由,将案件上报给了寿州知州郑泰,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置身到了案件之外。
寿州知州郑泰搜刮民脂民膏、溜须拍马是行家里手,对于审案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他接到沈南春的奏折之后,并没有把此案放在心上,只是例行公事地把案件推给手下的仵作,令其到怀宁县张体文家去验尸。仵作不敢怠慢,风风火火赶到张体文三少爷的府中,但见三位死者均嘴唇、指甲乌青,遂怀疑是中毒而亡。随即将一枚“看针”刺入了李庚堂的咽喉,取出一看,银针已经变成了黑色,等用皂角水擦拭后再探,黑色不减。仵作又用同样的方法勘验了李小八子和张伦的尸体,结果和李庚堂的完全一样。于是,仵作断定李庚堂、李小八子和张伦三人,均系中毒而亡。仵作的结论一出,张氏父子三人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们一方面以“中邪祟也是中毒”进行搪塞,一方面又慌忙拜托在怀宁县以“多谋善虑,广事结交”而出名的孙克伟去说服李东阳撤诉。孙克伟虽然只是一名普通的贡生,可是由于他的兄长孙克俊在京城任刑部郎中,故此他对打官司告状一类的事情颇为内行,在其兄长的庇护指点下,他替别人打官司告状往往能够钻法律的空子而取胜,渐渐地便成为了怀宁县的词讼名人。
孙克伟虽是一介书生,却与“花花太岁”张大有颇为投缘,二人经常一同出入花街柳巷,如今张大有又提着重礼前来相求,孙克伟自然对张大有的请求满口应承:“二少爷何必这么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孙某一定尽力!那李东阳我也认识,不就是个混混嘛!就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把他一个小小的市井无赖说得回心转意——李东阳无非是想借机多讹一点钱而已。”然而,孙克伟这回却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了。原来,李东阳要为兄长和侄子申冤是假,他本意的确是想借机狠狠敲诈张家一笔钱财,但是其胃口却比孙克伟所想象的要大得多。因此,李东阳知道孙克伟前来是为张家做说客之后,遂狮子大开口道:“孙先生,你回去告诉老张家,想让我撤诉并不难,只要他们肯出五千两银子!我立即撤诉。”孙克伟费尽唇舌也没能说服李东阳,只得垂头丧气灰溜溜地又来到张大有的府中,与“花花太岁”密商对策。“花花太岁”一向对人悭吝无比,此刻听说李东阳居然一开口就要五千两银子,禁不住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呸!李东阳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不就是五千两银子嘛,对老子来说九牛一毛!但我宁可拿出五千两、一万两银子去打点官府,也不会白白送给李东阳这个趁火打劫的无赖!”孙克伟劝解道:“二少爷切莫动怒。设若果真闹腾起来,把事情搞大,三条人命的官司啊!官府岂能是五千两、一万两银子就能摆平的!二少爷切不可因小失大呀!此次前去,虽然我没有能说服李东阳,但是他的底牌我倒是摸清楚了,这小子的确是想借机敲诈,并不是真心要把事情搞大。我看他现在报的是谎价,我们不妨再与他讨价还价。”
“花花太岁”与李东阳展开了讨价还价的拉锯战。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三少爷张大勋闻听自己家中一下子出了三条人命的大案,也风风火火赶回家来了。此时,李东阳已然把撤诉的价码降到了两千四百两,再也不肯退让。三少爷张大勋一心要尽快了结案子,遂对二哥“花花太岁”张大有说道:“我看这区区两千四百两,咱们就认了吧——你我一人拿一半吧。事情真闹大了,我不过是脸上无光,而你麻烦可就大啦……”以往对自家兄弟也照样吝啬得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张大有,这回听了弟弟的话竟然没有反对,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这样,张大有和张大勋用两千四百两银子与李东阳达成了撤诉协议。李东阳拿到银子后,倒也爽快,立刻跑到寿州大堂,以自己现已查明,兄、侄均系误食毒蘑菇而死为由,要求撤回诉状。寿州知州郑泰巴不得少找麻烦,对李东阳难以自圆其说的撤诉理由并不穷究细问,当即照准。并且,此时郑泰已经获悉自己马上就要被调往泗州任职,所以为了显示自己将寿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国泰民安,郑泰便没有依照清廷的相关规定,把张体文家一夜毙三命这一特大案件上报备案。
按说,至此张体文一家一夜毙三命的案子就算是了结了。怎奈偏偏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一个与张、李两家皆无怨无仇的人,却使张家命案节外生枝,再起波澜。
第三章节外生枝,
恶吏复仇搅浑水
使张、李两家再起诉讼的人名叫李复春。这李复春本是寿州衙门里的一名衙役,只因其在抓差办案的时候贪赃枉法,结果被当时初到寿州任知州的郑泰“新官上任三把火”地抓住做了反面典型,将之从严从速惩处:先是杖责八十,然后革职除名,将之赶出了寿州衙门。其实李复春也实在是够倒霉的,他的同事人人贪赃枉法,但却都平安无事,唯独他刚刚礍起胆子第一次收受贿赂、得了事主的二十两银子,居然就东窗事发了,并且还由此丢了官家的差事。李复春为此愤愤不平,总想着找机会报复一下郑泰。这天,李复春与州府里的一名朋友喝酒,无意间听说了郑泰没有按朝廷规定将张体文家命案的裁定结果上报,他立刻灵机一动:天助我也!就抓住这件事狠狠敲诈郑泰一下,他若肯破财免灾也就罢了,不然的话,我就鼓捣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李东阳,把事情捅到省府去!即使此事不能让郑泰受到处分,也会令他为官的名声受损,从而影响他日后的仕途前程。抱定了这样的心思,李复春便找到了李东阳,试探性问道:“东阳兄,我听说你最近财运很旺啊!如今又有一笔横财摆在你面前,你是否敢要?”李东阳轻而易举地便从张大有和张大勋兄弟那里得到了两千四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贪欲大增,此刻他听说又有获得横财的机会,禁不住心花怒放:“复春老弟,你拿四两棉花可着寿州城纺(访)一纺(访)!什么横财呀、歪财呀,哪个我李东阳不敢拿?!”李复春见李东阳入了圈套,遂向李东阳道出了他准备利用郑泰违制失职行为对之进行敲诈的计划。就指望着无事生非巧取豪夺谋生的李东阳,听罢李复春的计划,抚掌大笑:“老弟之计甚妙!就照老弟说的法子办!”
这一日,原寿州知州郑泰的管家苏敬斋奉主子之命到省城来采购日常用品。临近中午,苏敬斋信步走进了一家名曰“鸿宾楼”的饭店。苏敬斋刚刚找到一个僻静的位置落座,忽然又有两个人紧随其后来到邻桌坐了下来。苏敬斋对邻桌的这两位食客并不在意,只顾自斟自饮。然而邻桌两个人的谈话却由不得苏敬斋不听。“东阳老弟,你果真要告那赃官郑泰么?!”“当然!非告倒这个王八蛋不可!”“你可有把握?”“我有十足的把握!他将我兄长和侄子莫名其妙死在张大勋家的案子草草结案,还隐匿不往上报!按咱大清律条,他这是违制失职,要被撤职查办的!现在我正在托朋友在省城物色文笔出众的讼师。这回,我非让狗官郑泰吃不了兜着走!”苏敬斋闻听邻桌二人如此这般的一席谈话,不由得暗自大惊,他哪里还有心思喝酒吃饭,立即像兔子似地蹿回郑府报信去了。两位神秘的食客正是李复春和李东阳,他们望着苏敬斋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开怀大笑。
已经就任泗州知州的郑泰听罢管家的报告,立时吓得颜色更变,喃喃自语道:“这李东阳可是寿州有名的混混无赖,他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哇?”苏敬斋献计道:“老爷不必惊慌。张财主家只用了两千多两银子,便把李东阳兄侄二人同时暴亡这么大的案子摆平了,我想这李东阳并非真心想要参劾老爷。否则,怎么会那么巧偏偏让我遇到他和他的朋友、并听到他们谈论如此机密的事呢?我想这李东阳并不足虑,他的此番举动,肯定是受人指使,目的也无非是敲诈点钱花。”苏敬斋的一席话点醒梦中人,郑泰立刻又摆出了知州老爷的架子,慢条斯理道:“言之有理。苏管家,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这样吧,我就委托你去与那混账的李东阳交涉……花点钱无所谓,关键是必须要保证太平无事。”
苏管家得到主子郑泰的允诺,不敢怠慢,立即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李东阳,直截了当地与之展开了谈判。“若想让我不告,拿一千两银子来!”李东阳态度十分蛮横。苏敬斋不慌不忙道:“李东阳你可不要狮子大开口!俗话说贫不斗富、富不斗势!我可是瞒着我家老爷来与你交易的,因为我家老爷一直对下人十分仁慈宽厚,我自愿报答他。我家老爷不就是不小心落下一桩案子没有上报嘛!这么屁大一点的事,在堂堂大清国还算是事儿吗?像这种事咱大清国每天不得发生几百起呀!李东阳,我可告诉你,我私下与你交易这事若是让我家老爷知道了,你就一两银子也甭想得到了!官官相护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这事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官官相护,你想想吧,你能把我家老爷扳倒吗?!”李东阳的锐气顿时被苏敬斋一顿连珠炮似的话语打击得消减了大半。李东阳一个市井无赖哪里会知道官场里的那些规矩?哪里能知道一名官员隐瞒案情不报究竟有多大罪过?听了苏敬斋的一席话,李东阳暗想:如今的官员,有几个是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李复春这小子为啥要指使我状告郑泰?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马呢?果真像他说得那么轻巧,他才不会把好处让我来占呢!李复春人称“李鬼子”,这小子精明得很!我呀还是见好就收吧。于是李东阳缓和了态度,问苏敬斋道:“那么,苏管家你打算出多少?”苏敬斋伸出了两个手指:“二百两。”李东阳出于无赖的贪婪本性,还价道:“不成。五百!”苏敬斋立刻点头:“好吧,一言为定!”李东阳见苏敬斋答应得如此痛快,又禁不住后悔起来:他妈的!看来我是要少了!否则这家伙一定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因为感觉自己与苏管家谈判吃了亏,原本说定得了好处与李复春平分的李东阳,自食其言了。前几天还与李复春称兄道弟的李东阳显出了无赖的本来面目,振振有词地对李复春道:“郑泰的管家亲自到我家来送给我的银子,我凭什么要分给你一半儿?!你想要银子,就到大街上去喊嘛!说你想要告郑泰!你对官府里面的事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李复春做梦也没有想到李东阳会和自己翻脸耍无赖。满心指望着坐收渔利的李复春,不但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反而还被李东阳奚落了一顿,他越想越生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李复春找来一位讼师朋友刘学恒,密谋以“郑泰玩忽职守,私和人命重案,买嘱尸亲、匿情不报”之罪名揭发状告郑泰。李复春咬牙切齿暗自发狠:既然老子没有得到好处,那大家就谁也甭想安生!
第四章端倪初露,
冤怨相报案惊天
讼师刘学恒妙笔生花,按照李复春口授之意,将状告原寿州知州郑泰的诉状一挥而就。李复春迫不及待,未等状纸上的墨迹干透,便将状子呈递到了两江总督衙门。两江总督陈大文接到李复春的诉状,一看事关三条人命和朝廷官员是否舞弊,不敢怠慢,立即委派淮徐道台鳌图、卢风道台德庆带人重新对李庚堂、李小八子和张伦三名死者的尸体进行勘验,务必查清张体文家一夜突然亡毙三命的真相。待查明命案真相,再决定如何处置原寿州知州郑泰、怀宁县知县沈南春等涉案官员。
鳌图和德庆接受任务之后,雷厉风行立刻赶赴怀宁,对三具死尸再行勘验。结果查明三名死者均系中毒而亡。随即他们将出尔反尔的李东阳拘押归案,严刑拷问事实真相。李东阳受刑不过,遂将他如何怀疑兄、侄死得不明不白,后又如何与张大有私下交易,在此之后又如何受被郑泰革职的李复春的怂恿,对郑泰实施敲诈的来龙去脉统统如实招供了出来。鳌图、德庆接下来又拷问了李复春,所得口供与李东阳一般无二。鳌图、德庆立刻将勘查结果报告给了两江总督陈大文。陈大文大怒,当即向朝廷上书,建议朝廷把原寿州知州、现任泗州知州郑泰和怀宁县知县沈南春革职查办,然后又派遣安徽臬司鄂云布亲赴寿州,进一步彻查张体文家命案的全部事实真相。
鄂云布预测张体文一家必定会负隅顽抗,要想拨开重重迷雾查明命案真相,肯定要费一番周折,因此他到达寿州之后,并没有立即传讯张体文家的任何人,而是采取了迂回战术,先派手下人员对张家的街坊邻居进行了秘密走访。结果鄂云布的这种做法非常奏效,发生在张体文的三儿子张大勋家的特大命案,终于由此露出了端倪:原来,张体文的二儿子“花花太岁”张大有的老婆已于乾隆五十四年病故,遗留下了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乳名斗子。张大有遂请求三弟张大勋的老婆胡氏帮助其抚养斗子。不久,张大勋远赴江宁绿营当差,年轻漂亮而又风骚成性的胡氏便与“花花太岁”张大有一拍即合勾搭成奸。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花花太岁”张大有和胡氏偷情之举,日子一久,遂被仆人们识破,成为了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之资。渐渐地张大有与胡氏的丑闻,又从张府传播到了街坊四邻的耳朵里。在此之后,张体文的长子张秀伦也风闻到了有关二弟与三弟媳妇的种种令人脸红的传说。张秀伦担心二弟与胡氏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乱伦,恐怕早晚会惹出大乱子,到时候必定会牵连到全家,于是他撺掇老爷子张体文分家。
嘉庆五年,在张体文的主持下,张秀伦、张大有、张大勋兄弟三人析产分家,从此各自独立门户过日子。分家之后,“花花太岁”反而如鱼得水更加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与胡氏调情、奸宿。而张大勋则因为长年在外,对此根本一无所知,他怕胡氏独自难以支撑起偌大的家业,便半雇半请地让其族侄张伦、族弟张纯修来帮助胡氏料理杂务、催收田租等。张大勋万万也没有想到,他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原来这张伦和张纯修也都是眠花宿柳的风流好色之徒。他们来到张大勋府中不久,便也与胡氏勾搭相好起来。一日,张伦正在与胡氏调笑嬉戏,不料“花花太岁”张大有突然而至。张大有怒不可遏,当即对张伦破口大骂。而张伦则从来就没有把张大有这个长辈放在眼里,立刻反唇相讥。叔侄二人由吵骂发展到扭作一团,闹得不可开交。后经张家仆人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一番描述,张大有、张伦叔侄二人争风吃醋的丑闻再次成为了街坊四邻们谈天时的笑料。
安徽臬司鄂云布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接近了命案的事实真相——这肯定是一桩情杀案。但是,令鄂云布无法理解的是,长工李庚堂和他年仅十六岁的儿子李小八子怎么会卷入到这桩桃色案件中了呢?胡氏再风骚成性,也不可能屈尊其少奶奶的身份去与下人偷情啊。就在鄂云布为侦破命案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时候,已经被鄂云布初步锁定为杀人嫌疑犯的张大有却突然做出了一个令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惊人之举——主动向鄂云布投案自首来了。
张大有供述的杀人动机,与鄂云布手下搜集到的情报完全相同,至于张家长工李庚堂和其儿子李小八子为何卷入这场凶杀案,张大有的供述是这样的:嘉庆八年正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李庚堂奉东家指派套车外出。因为鞭杆不见了,李庚堂就让儿子李小八子赶紧帮助寻找。李小八子找了好几个地方,也没有找到,便又提着灯笼向厨房走去。可等李小八子冷不丁地跨进厨房,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就见赤条条的三少奶奶胡氏正在与同样赤条条的少东家的族侄张伦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时间,年仅十六岁的李小八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愣在了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张伦恶狠狠地喊了一声:“滚!”他才猛然清醒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掉了。李小八子再也顾不得找什么鞭杆了,他一口气跑到父亲李庚堂身边,把自己刚才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了父亲。李庚堂平日里经常遭受张伦的欺负,一直对之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此刻李庚堂闻听儿子抓到了张伦与胡氏乱伦通奸的现行把柄,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天,李庚堂再见到张伦,便故意指桑骂槐地说了一些令张伦十分丢人颇没面子的话。一向对李庚堂颐指气使的张伦这回果然不出李庚堂所料,没有对其发脾气,反而灰溜溜地走掉了。此后,张伦对待李庚堂的态度明显和善起来。李庚堂自以为得计,更加卖劲儿地散播张伦与胡氏的丑事,而且有时因为过于兴奋,李庚堂还会将其闻听到的有关二少爷“花花太岁”张大有和胡氏的龌龊苟且勾当编排进“李小八见闻录”当中。由此,李庚堂惹怒了张体文。张体文认为“家丑外扬,有碍声名”,遂决定杀人灭口。随后,动了杀机的张体文果然命令胡氏的侄子胡泰来买了十文钱鼠药,拌在糖中做成甜点心,送给“本族败类”张伦和“欺主犯上”的李庚堂父子食用。结果,致使三人同时中毒身亡。
鄂云布做梦也没有想到,案件会这么顺利地破获。喜出望外的鄂云布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情绪,厉声喝问张大有道:“既然你父张体文是此案主谋元凶,他为何不亲自来投案,以求减轻其罪责?”“花花太岁”张大有面呈悲哀之色,答道:“家父闻听大人亲临寿州复审我家的案子,又惊又怕,便慌慌张张躲藏到了乡下。但是因为家父年老体弱,实在抗不住惊吓和颠沛,大人来到寿州后的第三天,家父就在乡下故去了。”鄂云布一怔:“死了?”张大有偷眼观察了一下鄂云布的表情,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大人,现在身为主谋的家父已经亡故,已经无从追究,而胡泰来是遵从长辈之命行事,情有可原。草民恳请大人能够对其从轻发落。”鄂云布点点头:“张大有,你说的道理,本官自会考虑。至于终究如何处置胡泰来,还要等我呈报两江总督大人之后,才能定刑。现在,你必须保证胡泰来随传随到!否则,胡泰来畏罪潜逃,我将拿你是问!”张大有连声称“是”,退下大堂。鄂云布则立刻依据张大有的供述,给两江总督陈大文上了奏折。
再说原寿州知州郑泰,因遭到李复春的报复、暗算而丢官罢职之后,直恨得咬牙切齿,他立刻携带重礼秘密拜访了与其交情莫逆的继任寿州知州玉福,请求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替自己出出这口恶气:“玉大人,像李复春这样的刁民,一日不除,对你在寿州为官就会大大的不利呀!更何况,若是再有人效法他与官员为敌作对,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啦!”郑泰的这番话,一下子点中了玉福的要害,因为玉福为官比郑泰还要贪婪,其对部下、黎民比郑泰还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于是,玉福当即应允一定尽力替郑泰除掉李复春,以免后患无穷。
玉福接受了郑泰的委托,立刻以李复春检举官吏违制“居心不良,无赖行诈”为由,将其羁押了起来。同时,因为讼师刘学恒帮助李复春代笔撰写了诉状,玉福便也把刘学恒关押了起来。刘学恒本指望能从李复春状告郑泰违制失职案中捞到一些好处。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刘学恒愤愤不平,他知道这一定是郑泰暗中做了手脚,对自己打击报复。趁儿子刘荣先来探监的时候,刘学恒悄悄嘱托儿子速速赶往京城步军统领衙门,替自己申诉。刘荣先诧异道:“爹爹,如今您的事并不算大。如果再把此事往大里闹,恐怕难以收场啊。”刘学恒冷笑道:“儿啊,这官场里的事,你哪里知道!正因为爹爹与命案干系不大,所以才敢往大里闹!因为即使闹到京城,责任也还是那么大,而那些当官的则与爹爹不同,他们哪个不是人面兽心?哪个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他们最怕惊动京城,怕由此引来钦差明察暗访。儿啊,你切记,若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忍气吞声是一种方法;但有时候,却偏偏得往大里闹!才能消灾免祸,越是胆小反而越会惹祸上身!“刘荣先听得似懂非懂,在监牢之中,也不好再多问。
刘荣先救父心切,日夜兼程,一路之上辛苦备尝,自不必说。这一日,刘荣先终于来到京城,将诉状呈递进了步军统领衙门。步军统领衙门一看此案不仅事关三条人命,而且还牵连到诸多地方官员,不敢自专,遂向嘉庆皇帝做了报告。一心想要找机会好好整顿一下吏治的嘉庆皇帝,对此案非常重视,立即批示:怀宁县三命重案,交由两江总督彻查,不得有误。钦此。嘉庆皇帝的批示到达两江总督衙门时,陈大文已经离任,接替他的是正黄旗满人、原山东巡抚铁保。铁保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欲找碴儿来褒贬前任陈大文,以显示自己比陈大文高明。铁保仔细阅读了怀宁县三命重案的卷宗,结果还真就发现了问题:“当初,郑泰结案时,说是三人误食毒蘑菇意外毙命,为何张体文一死,就又变成了谋杀?而且还恰巧就是张体文的主谋?另外,最为经不起推敲的就是十文钱鼠药之说!十文钱的鼠药其量甚微,何以竟能令三名成年男子毙命?!就凭如此漏洞百出的供词,陈大文竟然准许结案!还对鄂云布大加赞赏,还要给他向朝廷请功。真正是昏庸至极!”铁保此言一出,其属下众官员,无不点头称是。
依铁保的心思,他真想亲自复查此案,怎奈防洪工程正处在紧要关头,于是为避免陈大文余党从中作梗,铁保根据清廷“疑难要案可隔省审理”的规定,委派江苏省苏州知府苏锷、长洲县知县赵堂来代替自己复查怀宁命案。“此案已经惊动了圣上,案情多变,扑朔迷离,二公切莫掉以轻心!”铁保对周锷、赵堂再三告诫,唯恐二人不小心将案件搞砸锅,影响到自己的前程。
第五章欲盖弥彰,
讼棍贪财出奸计
新任两江总督铁保一声令下“异地审理怀宁命案”。张家人顿时成了无头的苍蝇,急得乱作一团。他们已经预感到此一去恐怕凶多吉少。但是,官府的命令又岂能违抗?关键时刻张大有赶忙给弟弟张大勋打气:“事已至此,怕有何用?大不了我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反正你与此案干系不大。再说,你好歹在官场混了些日子,还不知道如今的事都讲究事在人为嘛!昨天,我请城西的任半仙算了一卦,说你们此去苏州,路经省城时必有贵人相助。”张大勋一听,精神立刻为之一振:“当真?太好了!”
张大勋与二哥张大有密谋一番之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带领着张家的几名涉案人员踏上了前往苏州的旅途。这一日,他们来到省城,看天色已近黄昏,便投宿到一家名曰“悦客来”的客店。张大勋刚刚在客房安歇下来,茶房忽然来通报说,有一人自称是张大勋二哥的朋友,前来拜见。张大勋不由得心头一动:莫非我二哥请任半仙算的卦果然灵验了?想到这里,张大勋赶忙迎出客房。来人是一名近三十岁的精壮汉子,自称叫周丹凤:“哈哈!看你的相貌,我便猜出来了,仁兄肯定是张大有吧?”周丹凤冲着张大勋抱拳拱手,朗声说道。张大勋点点头,将其引入室内。周丹凤不等张大勋开口,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原来,周丹凤是受一位名叫任儒同的讼师之托,前来给张大勋递话的。任儒同声称他自有锦囊妙计,保证可以替张家翻案,使张家命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张大勋一听激动不已,同时又不免疑惑:“周兄,这任儒同是什么来路?他为何要对我张家之事如此关心呢?”周丹凤笑道:“老弟问得好!我也曾这样问过任讼师。他说,他之所以会关注你家的这宗案子,只因为他当年赴京城赶考遭抢被劫,落魄在怀宁,曾得到过你父亲的资助。”张大勋感叹道:“看来,这任儒同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难得呀!”周丹风趁机说道:“案子已经迫在眉睫,对策越早定出越好!现在我们就去找任讼师吧。”于是,当天晚上,张大勋在周丹风的带领下前往拜会讼师任儒同。张大勋和周丹凤来到任府府门口时,就见一名仆人模样的男子正立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张大勋和周丹风径直而来,便趋前几步问道:“来人可是怀宁的张三少爷吗?”张大勋不由得大惊,暗暗称奇:咦!这任儒同果然非同一般!竟然掐算出我要在这个时候来拜会他。
讼师任儒同,原籍怀宁,十多岁才随父母迁居到省城。其幼读诗书,尤其酷爱公案诉讼与周易八卦一类的玄学。后来,因为屡试不第,任儒同便索性做了专门代人书写诉状、打官司的讼师。由于他心计诡秘、思维敏捷,又特别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并能在打官司时巧妙地运用玄学来蒙哄事主乃至审判官,所以,他很快就在省城讼师界出了名,被一些人奉若神明,说什么“要想官司赢,快找任儒同”。任儒同自从风闻到怀宁张家命案之后,就一直予以高度关注。起初,任儒同只是出于思乡之情与职业习惯,才对越闹越大的怀宁张家命案感兴趣罢了。可是后来,他听说怀宁张家命案要异地审理,禁不住灵机一动:张家一干嫌疑人赶赴苏州应审,必然要从省城经过……嘿嘿,这岂不是老天爷赐给我任某人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么!于是,任儒同便收买了与其又同乡又同族的怀宁县卦师任半仙,让其通过算卦,先为自己的出场做了一番必要的铺垫,然后又让密友周丹凤天天到城门口去等候张家一行人的到来。发现张家人之后,周丹凤便去做说客,诱使张大勋一步步落入圈套。可叹张大有与张大勋,自以为精明过人,却不料自己大瞪着眼睛竟成为了戴上嚼子的牛,被诡计多端的任儒同牵着鼻子走。
任儒同虽然为张氏兄弟设下了圈套,但他并非想要诈骗。任儒同之所以设计了圈套来引诱张大勋拜会自己,是因为他早已经成竹在胸。当张大勋拿出五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并承诺事成另有重谢之后,任儒同才假惺惺客气了一下,便收下了银子,悄声对张大勋说道:“我听说贵府在发案之前,曾解木造屋。事到如今,欲将三命之案平息,可以在此上面大做文章。”张大勋迷惑不解:“解木造屋与命案何干?”任儒同自负地一笑:“此番三少爷你到苏州候审,必须做好三件事,这三件事办妥,大事可成。”张大勋急问:“莫说是三件事,就是十件百件,也在所不惜。只是不知这三件事我做得来做不来。”任儒同一边偷偷观察张大勋的表情,一边缓缓说道:“事在人为嘛,有志者事竟成!第一,三少爷务必要遍嘱家人及随行应审之人,官府查问起来,必须一律供称张伦等所居之室是木匠烘烤木板的地方,因为用煤渣烘板,产生煤气,致使三人中毒而亡。这样,纵使验尸确是中毒,也可以自圆其说;第二,就是必须要买通一位木匠,为你的此番供状作证;第三,此案已经供过是谋杀,若要翻案,关键在于主审官。所以,必须不吝惜金钱,用大把的银子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依供定案。此三件事如能做到,我保你万无一失。”张大勋闻听,连呼:“妙计,妙计!”当即表示一定依计而行。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周丹凤突然插言道:“这第三件事最为难办。若无有官府里人员穿针引线,三少爷不要说贿赂主审官,就是想见上人家一面,恐怕也难于上青天。”张大勋一听,顿时呆若木鸡:是啊,没有人引荐,自己焉能见到主审官大人啊?唉,这能为自己与主审官穿针引线之人可到哪里去找呢?沉吟了一会儿,张大勋才又说道:“其实,这穿针引线之人,还是有的,只是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帮忙。”任儒同问:“是哪个?”张大勋答:“就是案发当初,曾为我二哥出过主意的在我们怀宁鼎鼎大名的讼师孙克伟。”任儒同摇头:“讼师再有名,也不是官家人,不行的。”张大勋解释道:“不,我说的是孙克伟的胞兄孙克俊。孙克俊现在京城任刑部郎中,想必会与苏州的官员互有来往。”任儒同一听,哈哈大笑:“这就罢了,为咱们与苏州官府穿针引线的人,就是这个孙克俊了。”张大勋担忧道:“孙克俊一个堂堂的京官,岂肯听从我们摆布?”任儒同胸有成竹道:“孙克伟已经卷入此案,真若是苏州的官员再审出些子丑寅卯,将他的弟弟牵连出来,他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你快快派人赶回怀宁,告知二少爷,让他一定要对孙克伟晓以厉害,我想孙克伟出于自保的目的,也会请其兄长出头露面的。”张大勋点头称善:“任讼师所言极是。先生见多识广,运筹帷幄,真乃诸葛亮转世啊。此番苏州之行,务必请先生与我等同行同往!待大功告成,我与家兄一定重重酬谢!”任儒同慨然应允道:“好吧,我就随你们到苏州走一趟。”
第六章弄巧成拙,
赃官引火烧自身
苏州知府周锷和其属下长洲知县赵堂,自从接到新任两江总督铁保让他们复审怀宁张家命案的命令之后,便开始推敲案情,研讨审讯方案。张家口供出尔反尔,大相径庭,让他们坚信其中必有隐情。但如何才能拨云见日弄明事实真相呢?二人商议了多日,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这一日,周锷与赵堂又聚在苏州府衙商议案情,忽然有衙役来禀报:“二位大人,刑部郎中孙克俊大人前来拜访。”周锷、赵堂赶忙出门相迎。孙克俊与二人寒暄着走进屋中,然后环顾了一下侍立在屋内和房门口的仆人、衙役,悄声对周锷、赵堂说道:“两位大人,我们是至交,实不相瞒,今天我来是有要事相求。”周锷领会了孙克俊的心思,命令侍卫们退下,然后对孙克俊笑道:“孙大人有话请讲,不必客气。”孙克俊掏出两张面值万两的银票,分别递到周锷和赵堂的手中。周锷以责备的口气对孙克俊说道:“孙大人,你刚刚说过,我们是至交,为何又如此客气呀?”话虽是充满责备之意,可周锷并没有把捏在手中的银票还给孙克俊。上行下效,身为长洲知县的赵堂眼见着自己的上司都无意归还银票,便索性把银票揣入了怀中。孙克俊见周锷、赵堂收下了银票,心中一下子有了底,遂对二人直言相告:“二位大人,我今天冒昧前来打扰,完全是受人之托。怀宁命案事主张家,与我同乡;张二少爷又与舍弟情同手足,交情莫逆。同乡之谊,兄弟之情,我怎能不念?为了保全张家名声,还请二位大人高抬贵手。”苏州知府周锷沉思不语,知县赵堂脱口而出道:“此案连皇上都惊动了,总得有个令众人信服的说法才是。”孙克俊压低了声音,说道:“……是烘烤木板导致煤气中毒,有木匠为证。”赵堂“哦”了一声,侧脸望望周锷。周锷未置可否,忽然将话锋一转说道:“孙大人,你是否已经听说张家涉案人员均已经到达苏州?如果到了,明天本官就想升堂问案。“说着,很自然地把银票也揣进了怀里。孙克俊一见,眉开眼笑:“到了,到了,早就到了。二位大人随时可以升堂问案。”
翌日上午,苏州知府周锷,会同长洲知县赵堂威风凛凛升坐公堂,开始审问怀宁命案的所有涉案人员。最先被审问的是张大勋,张大勋按照事先与讼师任儒同策划好的口供作答,将前两次的误食毒蘑与家父张体文主使谋杀的口供统统推翻,极力摆出一副无辜的可怜相。周锷煞有介事地追问:“张大勋,你的供述,本官不能轻信。你是否有人证啊?”张大勋回答:“有。本县木匠王大宝就是人证。”周锷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带王大宝。”话音未落,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被两名衙役押上了公堂。周锷直视着王大宝问道:“王大宝,张大勋家解木造屋,可是雇你做的木工啊?”王大宝朗声答道:“正是请的小民。”周锷又问:“你在张伦、李庚堂和李小八子他们住宿的房里烧烤过木板吗?是在哪一天?”王大宝答:“是的,我在李庚堂他们住的屋里烧烤过木板,时间是二月二十八。”王大宝的话音未落,周锷突然勃然大怒:“可恶的刁民,竟敢欺骗本官!给我掌嘴。”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立即冲上来,一个按住王大宝,一个狠狠地抽了他几个耳光。周锷再问:“王大宝,我再问你,你在张伦他们住宿的屋中烧烤木板到底是在哪一天?”王大宝刚才闻听周锷命令衙役掌自己的嘴,顿时一愣,暗想:张大勋用二十两银子收买我来做人证,口口声声说方方面面都已经打点好了,现在怎么还要掌我们的嘴呀?挨了一顿嘴巴子,王大宝正在暗自盘算是否要如实招供,这时他忽又听到知府大入追问他烧烤木板的日期,他这才恍然大悟,张家命案是发生在二十九日,而不是二十八日。自己一时紧张,居然把日子说错了。于是,王大宝赶紧改口道:“是二十九日。大人,草民从未上过公堂,一时惶恐,说错了。”审讯至此,周锷、赵堂不再细问,遂依照张大勋等人的口供结案,并当即具结成文上报给了两江总督铁保,而铁保看了奏折竟觉得周、赵办案有方,大加赞赏,随即将周、赵的奏折转奏朝廷。
周锷、赵堂像演戏一样了结了怀宁命案,当堂便将张大勋等人全部释放,而对为李复春撰写诉状、后又遣子上京城控诉的讼师刘学恒及其儿子刘荣先却并没有放过,刘荣先也被抓进了大牢。不久,周锷、赵堂又随意捏造了个罪名,判罚刘学恒发配边关充军。刘学恒遣子赴京城申诉,非但没能为自己开脱罪责,反而还连累了儿子,并使自己受到了罪加一等的处罚。自己小事变大,而命案嫌疑犯们却大事化无,刘学恒越想越窝火,于是他干脆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又指派前来探监的老婆汪氏赴京到都察院去申诉。还和刘先荣赴京申诉时一样,都察院也仿效步军统领衙门,将汪氏的控状奏报给了嘉庆皇帝。恰巧,此时嘉庆皇帝还接到了一份控告两江总督铁保和苏州知府周锷的密奏。原来,周锷审毕怀宁命案之后,不仅发了财,而且还受到了上司的夸赞,便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手下人溜须拍马建议他把此番破案经历编成戏文传唱,以便为其歌功颂德,捞取政治资本;同时,还可以利用舆论的影响,迫使周锷、赵堂所审结的怀宁命案成为铁案。手下人的此番溜须拍马之议,正中周锷的下怀,于是他冠冕堂皇地说道:“将公案改编成戏剧传唱,古已有之,并无不可。只是,这必须由百姓自发为之才好……”周锷的手下人立刻心领神会,找到了“结芳戏班”的班主周亭玉,令其具体操办。不久,一部名为《寿椿园》的新戏便在苏州城热热闹闹地上演了。在戏中,周锷被比作了《十五贯》中的清官况忠,而铁保则被比作了救苦救难的弥勒佛。因为是现实题材,自然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寿椿园》的演出场场爆满,总是座无虚席。不久,安徽巡抚初彭龄闻听了此戏出笼的内幕,遂向嘉庆皇帝密报。嘉庆皇帝看罢初彭龄的密奏,不由得冲冲大怒:地方官员竟敢背着朝廷干出此等自吹自擂自我标榜的勾当,实属目无纲纪,胆大妄为!于是,嘉庆皇帝秘密地给江苏的心腹舒明阿、戴均元各下了一道密旨:江苏复审怀宁命案,把因奸毙命改为烧烤木板中毒,屡次翻供,与安徽原审讯结果大相径庭,实为可疑。今令尔等务必立即详细查明,一无隐讳,据实密奏。嘉庆皇帝一方面密令江苏心腹悄悄地对铁保、周锷等人如何审理怀宁命案、如何为自己树碑立传搞个人崇拜展开调查,一方面又明令安徽巡抚初彭龄为主审官,再次重审怀宁命案。
第七章水落石出,
方知人祸猛于虎
嘉庆十一年初冬,安徽巡抚初彭龄开始接手怀宁命案。此时,距离发案已经三年有余,有的涉案人员如张体文已经死亡,还有一些证人已经迁居。而初彭龄对张大有、张大勋、孙亮等涉案人员审讯数次,这些人均坚持烧烤木板导致命案之说,矢口不移。一时间,初彭龄对案件的审理陷入了僵局。为此,初巡抚闷闷不乐。这日,他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翻看《寿椿园》的剧本,其中一句将苏州知府周锷比作况忠的台词吸引了他,使其不由得灵机一动:昔日那况忠可以微服私访查出劫财杀人的真凶娄阿鼠,我初彭龄为何就不能仿效一下前辈呢?但初彭龄转念一想,又觉得由自己化装成老百姓去怀宁暗访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可能走漏消息,于是他决定选派几名对怀宁情况比较了解的衙役前往怀宁进行秘密走访。
初彭龄命衙役们去暗访张大勋家的街坊四邻,不久,衙役们便从张大勋的邻居那里得到了破案的重要线索。邻居们反映从未见过张大勋家烧烤过木板,而且本地也从来就不烧煤,至于煤气中毒一说更是在张家人赴苏州受审归来之后才听说的。初彭龄查证了煤毒之说纯属无稽之谈,立刻秘密拘捕了关键证人木匠王大宝。面对初彭龄有理有据的盘问,王大宝很快就难以自圆其说露出了马脚。最后,王大宝终于不得不如实供出了受张大勋收买而作伪证的事实。初彭龄从王大宝身上打开了突破口,并没有直接去审问张氏兄弟及孙亮、胡泰来等涉案人员,而是出其不意地审讯了张大勋家的几名女佣。女佣们经不住刑吓,立刻供出了三少奶奶即张大勋的老婆胡氏如何与大伯子张大有、族侄张伦等人勾搭成奸,张大有如何与张伦为了胡氏争风吃醋,长工李庚堂如何宣扬张大有、张伦与胡氏的丑事等等案件相关真相。至此,张大有因奸生恨而谋杀情敌的事实渐渐浮出了水面。初彭龄已经对命案真相了然于心,这时他才下令拘捕张大有、张大勋、孙亮、胡泰来、胡氏等人。然而,案犯“花花太岁”张大有却从初彭龄的一系列动作中察觉到了情况不妙,早早地潜逃了。直至年末,捕快们才于偶然间打探到张大有藏身于霍山县溧水河。十二月二十九日,捕快们乔装改扮来到霍山县溧水河,出其不意将正喝闷酒的张大有一举擒获,旋即押至省城。
案犯已经全部落网,初彭龄长长松了一口气,以为一波三折的怀宁张家命案至此终于可以落幕了。孰料到,就在他依照律例拟定奏折之际,突然闻报胡氏已经畏罪在监牢自缢身亡。不久,又从京城都察院传来消息,胡氏之兄胡兆信已经向都察院申诉,请求检验胡氏的“羞秘骨”,以还胡氏之清白。原来,张大勋眼见着案情真相大白,一旦结案,其妻胡氏的丑行必将使自己声名扫地。于是,身陷囹圄的张大勋便趁友人探监之际,托其去找任儒同,请任设法为其翻案。任儒同绞尽脑汁为张大勋想出了逼迫胡氏自缢,导致死无对证,然后要求剖尸验骨之计。已成瓮中之鳖的张大勋困兽犹斗,依计而行。张大勋用重金收买了狱吏,让狱吏转告胡氏:“你既当堂招供曾与兄、侄通奸,还有何颜面苟活人世?事已至此,与其按大清国的律例被万剐凌迟于街头丢人现眼、受大罪,还不如趁早自缢痛快。家人若能由此翻案,或许还可以保全你的名节。”胡氏自知必死无疑,思来想去走投无路,遂于夜深人静趁狱吏不备解下裤腰带自缢在牢房中。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嘉庆十二年正月三十日,这天,嘉庆皇帝刚刚收到安徽巡抚初彭龄关于怀宁命案的奏折,都察院转呈的胡氏之兄胡兆信的控状也到了。胡兆信在省城时即与老奸巨猾的讼棍任儒同编造好了控状,及至胡兆信来到京城后又找到曾经帮助张家度过苏州之难的刑部郎中孙克俊,请其对诉状再行润色,然后才呈递给都察院。因此这份控状可谓绘声绘色:“……安徽巡抚嫉贤妒能,无端翻异苏州原判,故入人罪,滥用非刑,致妹胡氏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含冤而死……江南无日月,神州有青天。恳请都察院的青天大老爷,为民申冤!”嘉庆皇帝一看,不由得又对初彭龄怀疑起来。于是,嘉庆皇帝决定委派刑部侍郎玉麟为钦差,再赴安徽查核怀宁命案。
玉麟到达安庆之后,立刻派出数名精干亲信潜往怀宁暗中仔细查访,并到张大勋的府中实地查看,结果发现张府的门房十分狭小,睡三个人已经十分拥挤,根本不可能再有地方烧烤木板。另外,密探们又到薄家药店打听张家购买鼠药一事,结果获悉薄家药店老掌柜在去年临终之时,曾向儿子秘密交代:“嘉庆八年正月,张家亲戚胡泰来曾到咱店中购买红砒四十文。问之何用,言语支吾,随后便听说张家出了三条人命。张家在怀宁势力太大,今后官府若不追查,万万不可多言,若来追查,便如实相告。”玉麟闻报,遂认定安徽巡抚初彭龄的审讯结果完全可信。于是玉麟当夜便书写奏折准备向嘉庆皇帝奏报。可是第二天,寿州知州玉福忽然又报来一案,称:本州监生尹岐山家仆人李双孜和木匠吴学高因为烧烤木板误中煤毒身亡。玉麟接到寿州知州玉福的如此奏报,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这烘烤木板误中煤毒之说并非无稽之谈?玉麟不敢怠慢,立刻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捕快朱凤鸣、齐落英前往寿州调查尹岐山家命案。
尹岐山,和怀宁的张体文家一样,也是大富之家,在当地可谓跺一脚四城乱晃的人物。其府中有一名叫小红的婢女,被尹岐山奸污后,许配给了对尹家忠心耿耿的长工刘保。可是年轻貌美风骚成性的小红根本就看不上老实巴交的长工刘保,不久,便与多名浮浪之徒勾搭成奸,这其中便有尹岐山的妻侄孙怀玉。一次孙怀玉与小红寻欢之时,被尹家的雇工李双孜和他的好朋友木匠吴学高偶然撞见,李双孜、吴学高便以此对孙怀玉进行敲诈。孙怀玉表面上答应,暗中却收买了几名市井无赖亡命之徒,趁李双孜、吴学高熟睡之际,悄悄溜入了二人的房中,将二人用被子蒙住头活活闷死了。此事,恰巧被同样是市并无赖的“花花太岁”张大有的堂侄张保太闻听到了。张保太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若说服尹家,将其家中命案报称烘烤木板误中煤毒致人死亡,想必会对我堂兄家的命案有所佐证。于是,张保太凭着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尹岐山,使之同意按烘烤木板误中煤毒的说法报案。随后,张保太又重金收买了尸亲与仵作,以及刑名师爷、地保等人,终于策划成了一桩子虚乌有的烘烤木板误中煤毒致人死亡案。
钦差玉麟的两名得力干将朱凤鸣、齐落英,果然不负玉麟的厚望,很快将尹家命案查了个水落石出。玉麟听了朱凤鸣和齐落英的报告,禁不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怀宁命案,本不复杂,但却搞得一波三折,致使朝廷为这么一件普通命案竟然派出了钦差!这完全是因为刁民无赖恣意横行,地方官员贪赃枉法所致!人祸猛于虎!对这些刁民赃官,非严惩不足以平民愤、正朝纲!”玉麟立刻给嘉庆皇帝上了奏折,建议:将怀宁命案主犯张大有,绑赴市曹立即处斩;孙亮、胡泰来等人犯则判斩监候;张大勋身为官差“枉法赃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李东阳“诬告敲诈”,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徒刑三年;讼师刘学恒“越级上告,且状告不实”,发往边关充军;木匠王大宝作伪证,杖一百,外加徒刑三年;讼师任儒同捏造讼诉、编造事实,因其“身在黉序”,罪加一等,被处流放黑龙江终生为奴。至于尹家命案则由寿州府衙另行审议。
不久,嘉庆皇帝下旨,批准了玉麟的建议,同时下令,将苏州知州周锷、长洲知县赵堂、刑部郎中孙克俊等贪赃枉法的官员,“锁拿刑讯,从严议处”。新任两江总督铁保也因督办怀宁命案不力,而被降了二品顶戴。至此,怀宁命案终于尘埃落定。而大清国的“人祸”却并未由此停息。不久,铁保就因为是正黄旗满人,又被重新重用。可随即又因“山阳县人祸”而受到处分,再次被降级使用。这些自然都是后话,若细说起来,又将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曲折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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