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斌
一
天上沉重着大块大块的雨云。云压在大野上,翻腾起伏着。在云天与大野之间,一条白色大道伸向远方,由南向北,像一条银灰色的河,无声无息泻着。道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白色的尼桑停在路边。
石兰走出小车,站在大开的车门内侧,直了直腰,这才把目光投向路边的白桦林。白桦树棵棵笔直着身材,像一群穿白连衣裙的少女准备登上六一国际儿童节的舞台。这让石兰想到了自己少年时的一次演出,禁不住心头升起一缕惆怅,淡淡的。
弯腰,她用左手从副驾驶座上拿起两束鲜花,又用右手提起裙摆,走下大道,朝白桦林走去。白桦林外,靠近大道的这一边,有两座坟茔。
大道与坟茔之间隔着一条水壕。跃过水壕,两座水泥垒成的坟就鲜明在石兰眼前了,一高一矮。高的那座是卜力的,矮的那座是水水的;高的在北,矮的在南。十年前石兰来过这里,十年里石兰也总是梦见这两座坟。只是,梦中的两座坟模糊,而眼前的两座坟清晰,清晰得有些刺眼。
在高坟的碑前,石兰收住了脚步。她躬身将一束花放在了碑下,注视着石碑,眼圈就湿了。还是当年的那方无字碑,只是光秃秃的碑面上炸开了一些小缝,密密麻麻的,让她想起了四十年前初到北大荒时冻皴了的手背。那时的北大荒真冷啊,分到炊事班的石兰总是水着手出去,水着手进来,没几天工夫,一双手就像麻土豆了。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移动目光,就看到了那座矮坟。
矮坟的碑上阴文镌着三行字,中间的一行是大隶:知识青年水水之墓。右边的一行是小楷:生于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左边的一行也是小楷:牺牲于一九七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石兰慢慢地走到矮坟墓碑前,将手中留下的那束花放在碑下,两手扶住石碑,只说了一句,水水啊,我来看你来了……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早已噙在眼窝里的泪水跟着就落了下来,眼前却清晰出现三十多年前的场景。
二
那天傍晚刮起了西北风。晚饭刚过,有人发现北大河那边飞出了火光。许多人跑上连队后边的大岗,观看大火,议论声一片。炊事班班长石兰也拉着水水上了大岗,就看见黑幽幽的北大河那边,蜿蜒着一条火龙……
石兰感到了水水的颤抖。那阵儿,水水正扶着石兰的肩膀。石兰好生奇怪,便问,你冷么?水水答非所问,说,这火烧得好大啊。石兰笑了,怕什么,火再大也烧不过北大河,那是一条天然的防火线。水水知道石兰的话是对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总盘着一种不祥之兆,冷冷地,像一条蛇。她怕让石兰看出自己内心的懦弱,便拉着石兰的手下了大岗。
就在那天夜里,集合号响了。匆匆忙忙组织起来的知青们随着王连长奔上了火场。
在北大河岸边,走在最前面的副连长卜力收住了脚步。时已深秋,靠岸边的河水结了一层薄冰,闪着幽幽的光。卜力拿不定主意,是趟水过河,还是绕道前进。这时,人高马大的王连长从后边跑了上来,等不及卜力把情况讲完,他便挥动着手中的镰刀,用浓重的胶东口音吼道,日他个娘,再绕道上桥林子都烧光了。话音刚落,他便跃下陡坡,跳进冰河。
咔嚓咔嚓的破冰声膨胀了知青们的热血,人们呼啦啦地跳进了冰河。这时,卜力发现水水立在河边发愣,便问,你……害怕吗?水水扬起脸,犹犹豫豫地说,我……肚子疼。她想说她来例假了,但脸一热,又说成了肚子疼。
此时的卜力满脑子火情,没有时间考虑水水的具体情况。他也真不知道女知青生理的特殊性。他只以为水水胆怯,便火着声音道,都火烧眉毛了,还怕这怕那。言罢,他便拉着水水衣袖一起下了水。趟到河中间时,他感到水水浑身发抖,打摆子似的。他的心像叫猫挠了一下地剧痛,便轻声嘱咐水水,咬紧牙,上岸后快走,别停脚,出透汗就不冷了。
涉过北大河,又绕过几座山头,一场扑灭山火的战斗就打响了。很快地,近处的山火扑灭了,王连长命令石兰和水水留下来看守火场,其他的知青则随他扑向另一处火场。
嘈杂的队伍渐行渐远,很快地消失在一座大山的剪影里。大森林完全沉寂了。这时,躺在山坡上的水水才感到腹如刀绞,疼得她呻吟连声,一声声高,一声声低。
石兰又惊又怕,便把水水扶坐起来,问,你这是怎么了?水水耷拉着头,闭着眼睛答,我,今天来月经了。什么?石兰鬼惊鬼怪地喊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是要做大病的!吱声?火都烧到家门口了,我哪好意思吱声啊!水水歪过头,勉强一笑,说,你去给我找点水喝吧,我喉咙都要着火了。说罢,她便伸手去解系在背包带上的瓷杯,不料两手乱抖,怎么也解不下来。
石兰见状,就自己动手解下水水的瓷杯,朝前方草塘望了望,说,这地方,除了塔头沟,哪里还有水。水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石兰走下山坡,找到了一条水沟。她蹲下身,舀起一杯水,递到了嘴边,小心地抿了一口,又猛地吐了出来。沟塘中的水不但难喝,还溶着燃烧过的草木灰,石兰吐了好几次,才吐尽了舌苔上的灰末。她手握茶杯,望了一眼远方,无望地叹了一口气,这才端着灰水回到水水身旁。水水接过水杯,一笑,一扬脖,便把一杯水灌进了肚。之后,她咂吧咂吧嘴,又笑,说,等灭了这场火后,我就写第三十一份入党申请书。这场大火是对我的一次考验,我要争取火线上入党。说罢,眼皮一合,人便倒在了山坡上。听水水这样说,石兰点点头,心却揪成了一团。她坐在水水身边,也渐渐地困乏得合上了眼睛……
石兰是被水水的一阵惊呼声吓醒的。那时候,天光已然大亮,燃烧过的森林间弥漫着淡淡的烟气,散发着呛鼻的糊焦气味。山下的大草塘一片漆黑,像一条长长的黑水湖,蒸腾着一层层白烟。
顺着水水伸出的左臂朝东望去,石兰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就在距她们不足百米的山坡上,又噼里啪啦地重燃起来一片林火。
咱们赶快去扑火吧。石兰想拉水水一起去扑火,却没有拉动。石兰吃惊地白了水水一眼,水水淡淡一笑,惨白惨白的牙齿间沾着点点黑草末,说,你看我这样子,还能打火么?石兰低头看去,只见水水棉裤上浸着一大团血渍,湿漉漉,黑乎乎。她鼻子一酸,泪水便流了下来,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来救火。水水点头,就有泪珠在黑眼眶里转,脸上却笑着,说,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自己先打一会儿,能打灭多少是多少。石兰转头看了一眼越烧越大的火,说,你就躲在这里别动,怕是有危险。水水说,能有什么危险呢,我一个大活人,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 。石兰了解水水的性格,也就不再劝了,起身朝西边大森林跑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待到她带着扑火的人们赶回来时,找到的只是水水烧焦的躯体。水水没有死在原来的山坡上,她倒在了死灰复燃的东边那个山坡上,伸展着的双臂犹作扑火状。
这次打山火过后,师里组织了讲用团,到各团宣传打火事迹,打火英雄。活人借死者光,石兰成了知青的楷模,走到哪里都是鲜花,都是赞扬,等讲用结束之后,石兰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让石兰感到满足,感到光彩,但也感到后怕。她知道,如果那次水水没有特殊情况,那么,去找打火队伍的人或许是水水,而不是自己。如此,烧死的将是她而不是水水。更让她不安的是,牺牲了的水水没有被评为烈士,因为她的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也太乱。
一阵湿风淋过了石兰的脸。石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发现刚才低压着的云正向自己走来。知道这是大雨的前兆了。她立起身,看看水水的墓,又踅过身,看看卜力的墓,这才抬脚朝路上走去。她钻进了小车,却没有关车门,就手把着方向盘,侧身,还是看那两座坟,呆呆地。看着看着,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仿佛两坟之间站着一位少女,一位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那是红豆,是自己的女儿红豆。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次,她是来接红豆的。在进村前,她也先到知青坟看水水,却巧遇了红豆。
那次,石兰走得太累了,在给水水扫了墓之后,坐在坟基上,竟然睡着了。她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蒙蒙礷礷中,她感到有人拉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少女正审视着自己,闪着一双漂亮的鸽眼。
见石兰醒来,那少女一笑莞尔,问,阿姨,你怎么在野外睡觉呢?容易着凉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给石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面孔,这样亲切的声音,让石兰吃了一惊。她再睁大眼睛,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白连衣裙的少女。这女孩身材总在一米六十以上,弯弯的新月眉,明亮的鸽子眼,微翘的蒜头鼻子,半启半合的元宝口。
石兰越看心跳得越慌,不知不觉站了起来,眼睛亲着少女,问,能告诉我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红豆。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看我妈妈。
看你妈妈,你妈妈是谁?谁是你妈妈?石兰两眼游出了困惑。
那个叫红豆的女孩怪异地白了石兰一眼,弓下腰,把手中的一束野花摆放在水水的坟头。那是一束野花,有山百合,有野罂粟,有草马蓝,富贵着黄,燃烧着红,幽静着蓝,鲜艳着一团生命。
石兰心里说,不,那不是你妈妈,水水没有结过婚,是不会有孩子的。孩子,我才是你妈妈呢,你的亲妈妈!
一切都明白了。石兰差点喊出声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耐着性子等红豆直起身,才问,好孩子,不,红豆,你听说过一个叫石兰的人么?
红豆的鸽子眼里闪现出欣喜:你就是石阿姨,来接我回杭州的?
石兰的心头便泛出一种悲凉。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你的?红豆抿了抿嘴唇,两弯新月眉紧皱,白净的印堂处凹出一个“川”字,深深的,像一只沉入江底的铁锚。
爸爸看了知青回访团的名单,就说你会来接我,还说你会给我安排一个挣很多钱的工作。
那么肯定?石兰心头窃喜,顾盼之间,又看了看水水旁边的一座新坟,禁不住转了话题,问水水:能告诉我这座坟是谁的吗?怎么碑上没有名字啊?石兰手指那座新坟,疑惑的目光扫向红豆。
红豆的眸子里便罩上一层阴翳。她垂下眼睑,答,那是我爸爸给自己造的。爸爸说,他死后就埋进这座坟中,跟妈妈做伴。红豆一脸平静,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与自己无关。
唉!石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只能完成一半了。在回北大荒前,她曾周密计划两个任务,一个是接红豆回去,一个是劝卜力回去。她心里这样想着,茫然的目光撒在水水坟头的鲜花上,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你天天都来送花吗?
我每天去城里送牛奶,回来时顺便采些野花献给妈妈。
这时,石兰才注意到,大道上支着一辆自行车,货架两端各绑着一个奶桶……
三
从知青坟到三队只有五里路,石兰和红豆走了近一个小时。石兰总是迫不及待地问这问那,问得红豆心里发烦,但她脸上并不表现出来,并且认真回答石兰提出的所有问题。因为她清楚,这个女人将决定她能不能进大城市。
转过一片杨树林,眼望那一排排既熟悉又陌生的红砖房,石兰中止了她的话语,气也喘得紧了起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老者向她摇来。这老者身材高大,背却弓着,左臂端在胸前,右手高扬,做大刀劈砍状,咧着大口,用胶东腔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朝村外吼 来。等到那老者旁若无人般地从石兰她们身边走过时,石兰目瞪口呆,她认出这老者便是当年叱咤全连的王连长。
听说王连长回胶东老家了,怎么又回来了。石兰注视着王连长摇远的背影,转过身来问红豆。
他回老家住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说是舍不得北大荒,舍不得留在北大荒的人们。谁知,去年患了脑血栓,好了以后脑子有了问题,成天除了吃喝,就是唱一些老歌,村里村外地转。红豆的鸽眼蒙上了一层泪水,斜了石兰一眼,问:阿姨,你说王连长,还有我爸爸他们,值吗?
石兰没有回答。她也真回答不了。她只有沉默。这使红豆感到尴尬。这种尴尬的窘状直到走到自家的大门前才得以解脱。
你看看,阿姨,我们家的房子太矮小了。让你住在这里,真的委屈你了。在大门前,红豆停住脚步,两颊现出了绯红。
委屈?你以为我没在里边住过吗?听红豆说,石兰心一拘挛,像有只毛毛虫,蠕蠕地爬,口中却说:没关系,阿姨也是吃过苦的人。
红豆眼睛里甜出笑,发现石兰的目光正扫着院子。
还是原来的模样,石兰心中暗自嘀咕。甬道两侧用水冬瓜夹的障子上爬满了看豆秧,密麻麻的绿叶间或钻出几朵牵牛花,紫色的那种,像一只只吹破了嘴的小嗽叭。园子里茂盛着各种蔬菜:茄子、青椒、白菜、韭菜,密匝匝地封住了垅沟。豆角、黄瓜已经爬满了架。就在黄瓜地与豆角地之间,一株向日葵舒展着硕大的叶片,茁茁壮壮地挺立着,而那刚刚开花的花盘,却低垂着沉重的脑袋,朝着西方,尽管漫天浓云遮住了太阳。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青春,只可惜当年的女主人已成为半老徐娘,而且历尽沧桑。石兰打了个唉声,尾随红豆进了屋门。
人刚坐在中屋的炕上,一帧陈旧的黑白像片吸住了石兰的目光。那是一张二寸小像,贴在西墙上,纸面已经发黄,像片上的人物也不是那么清晰。石兰站起身来,凑近墙前,身体前倾着,眯着一双鸽眼,陷入了逝去的时光,直到红豆把一杯白开水递到她的面前,才截住了她的遐想。
阿姨,你看你一点也不像像片中的你,要不,我在知青坟那疙瘩一准会认出你。红豆见石兰手虽接过了杯,眼睛还留在墙上的相片上,便说,阿姨,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大甸子把牛牵回来,再给你做饭。
石兰醒过神来,怜惜地瞥了红豆一眼,点点头,思绪却溯流而上,回到从前……
1966年5月4日,杭州海潮中学奖励了一批三好学生,其中卜力、水水和石兰都来自初二(三)班,而且他们三个打小生活在一条巷子里,都是好朋友。奖励大会结束后,水水提议去登宝石山。
石兰清楚记得,那天水水穿的是一袭白连衣裙。这样,有颀长的身材、细长的两条黑辫子和鲜艳的红领巾陪衬,人益发显得清纯、秀丽。同水水相比,石兰虽然面目姣好,皮肤白皙,像古诗中说的肤如凝脂,但人却偏胖一些,身高也略矮水水几分。这使石兰感到有几分自卑。特别是三人同行时,总叫石兰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像是嚼了一口青涩的草莓。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石兰喜欢穿一身学生蓝,以此彰显自己的白皙,而且,又总是在鞋里垫两副鞋垫。当然,她如此精心设计都是为了一个人。而且,就在那年的那个五四青年节之前,石兰总的感觉是卜力对她要比对水水好,因为凡是三人在一起时,卜力跟石兰的话要比跟水水说得多。这叫石兰的内心总是抹过一种莫名的欣喜。
那天,他们先上了宝石峰。在蛤蟆石观赏了一番湖光山色后,又沿着林间石径,登了初阳台和紫云洞,一路上说说笑笑。在岳坟汽车站等车的那阵儿,石兰兴犹未尽,便提议三人照一张相。这就是挂在卜力住房中屋西墙上的那帧合影。也就是在照相那一刻儿,石兰的感情受到一次刺激,或者说是经历了一次挫折。
排位置的时候,摄影师让他们按身材高低一字儿排开。按他的要求,水水应居中,挨着卜力。但石兰却抢先一步占住中间的位置。水水口中虽无言语,却撅起了小嘴唇。就在这微妙难言的当口,那位秃头摄影师一锤定音。他走上前来,把石兰同水水调换了位置,说是如此构图才合理。此时,石兰将乞求的目光投向卜力,祈盼着卜力发话,把自己留在身边。岂料,卜力却佯作不见。如此,石兰看到的这张老照片上,水水的嘴笑成了一个小月牙,而石兰的眉却锁着。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三人一起上学放学的路上,石兰的话少了,水水的话多了。石兰和水水都喜欢卜力,卜力喜欢的却是水水。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文化大革命初期揪斗黑帮时。
水水七岁时就没了父亲。水水的父亲是地理老师,1957年被打成右派,从此以后精神失常每日四处乱走,信口胡说,最后是不知所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水水妈从此便领着水水一个人过。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便有人说水水妈是资本家的女儿,为右派分子保持节操。于是,便有人给水水妈剃了鬼头。就在那一天傍晚,水水妈让哭得眼肿声嘶的水水找来了卜力。她用左手拉过水水,又用右手拉过卜力,然后把两只手拉进自己怀中,哽咽着对卜力说,我教了你两年,知道你喜欢水水,水水也喜欢你。水水的眼力不错,你是个好孩子。我把水水托付给你了,希望你善待水水……
说到这儿,水水妈就哭了。水水和卜力也哭了。就在第二天凌晨,老校工从楼前池塘里捞出了水水妈的尸首。子夜时分,他听见池塘里砸出一声轰响,但他不敢出门探望,待天亮时,捞上的只有死人了。再后来,学校组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水水和卜力报名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石兰听说了,也报了名,这样三人一起来到了北大荒……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事又扑朔迷离。石兰心情烦躁,便将目光从那张像片上抽回来,踱步走出了房门,走出了院门。
天空仍然是密云低压。空气湿漉漉的,扑在脸上有一种水淋淋的感觉。小村静悄悄的,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群白鹅列队而来,见石兰走出院门,又转过身去,扬起一只只长长的脖子,嘎嘎叫着,大摇大摆地朝西而去。
站在院门前,石兰收起了脚步,略一迟疑,人便朝北大河走去。从红豆口里,她知道卜力正在河边收割小麦。
一走上大野,石兰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这是一幅多么熟悉的图画啊。左边是收割后的麦地,密匝匝的麦茬像黄色的湖泊,潋滟着微微的水气;右边是茂盛的大豆,间或有大片的玉米地,铺排着暗红的红缨,摇曳着肥硕的叶片,蓬勃成一堵绿色的城池。
慢慢地走,慢慢地想,渐行渐远,已是离村的路长离北大河的路短了。在道右的一片玉米地前,石兰收住了脚步。她回头望了一眼隐约的村庄,再审视一遍眼前的地势,又陷进了一段往事,苦涩的,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到北大荒后的第二年秋天,连里组织全连的人力、机力抢收大豆,就连炊事班也抽出三个人去抢收。卜力人不见粗壮,但肌肉却发达,每回割地,总能抱一条垅最早割到地头。这样,炊事班送饭的石兰总是最先见到卜力。就有那么一天,其他几个女知青叽叽喳喳地走向北大河,单单抛下石兰一人,看守饭菜。
天蓝云白,风轻日暖,石兰的心绪也好,便哼着《杜鹃山》选段,走进地头的灌木丛,欣赏着色彩缤纷的叶儿,形状各异的果儿。
一棵小树上结满了红红的果豆。石兰摘下几粒,摊在左掌心,默颂那首咏红豆的小诗,一种惆怅的情愫蓦然涌上了心头。石兰情不自禁地朝地头那边望去,却发现卜力朝自己走来。石兰的胸口怦怦乱跳,周身便涌出一股莫名的战栗。
你呆呆地站在这里看什么?卜力问,眼睛盯着石兰掌上的几粒小豆,心中好奇。
你看,这是不是相思豆?石兰反问,用右手中指和食指拨动着掌心的小豆,头却不抬,轻声吟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哪里是红豆,这是药鸡豆子,有毒的。卜力漫不经心,似乎充耳不闻,踅身欲走。
送给你吧,就当做是红豆。石兰听见脚步,抬头,见卜力要走,一抿嘴,将左手伸到卜力面前。
我要这玩艺有什么用。卜力先是一怔,然后笑了,说,我还得去接别人。
接谁?还不是水水?石兰心里想,手一耷拉,几粒红豆便撒落灌木丛间,两粒泪珠也撒上了两颊。这时的她就有些后悔。水水身体单细,又刚抽出来割地,一定会很吃劲,也会很累,那么,自己为什么不先想到,去接接水水呢。如果那样,也就轮不到卜力了。
卜力没有回身,径直走到地头,抓住一条垅又往回割去。这是水水那条垅。他在开镰时已暗中数准了水水的那条垅,在右侧,与自己隔五行,是再也不会错的。
石兰双手捂脸,哭了。
自从到兵团之后,石兰、卜力和水水仍然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家庭出身给水水背上了一个包袱,父母的遭遇更叫水水心情压抑。水水是个要强的女孩,一方面,她感到自卑,在人前总好像矮三分;一方面,她又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力争做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一次又一次地写入党申请书。但每当三人相聚时,水水却总是让着石兰,总是少说为佳,偶尔插几句,也都是不咸不淡的。后来,当水水听说团里准备提拔卜力当副连长时,索性再也不同卜力单独在一起了,她是怕影响卜力的前途。卜力却不想疏远水水,便找水水表明心迹,水水总是回避。卜力不甘心,再约水水会面,水水又总是不赴约。水水爱卜力胜过爱自己,为了她的所爱,她愿意牺牲自己。
对于水水的态度,石兰是又难过又庆幸。她了解水水的性格,多疑而倔强,具有强烈的逆反心理,什么事情她不同意,你愈劝说,她愈反感。因此,在水水面前,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讲卜力的好处,讲卜力如何如何地爱水水,劝水水公开接受卜力的爱。石兰的态度果然激怒了水水,促使水水痛下决心,断绝了同卜力的来往。而卜力呢,当上副连长后,犹一如既往地爱着水水。他表面上同石兰来往频繁,暗地里却挖空心思地接触水水,帮助水水。同石兰在一起他感到兴奋,同水水在一起他会感到心跳。而石兰呢,又被卜力的假象所蒙蔽,错以为卜力情感的天平已经倾斜了,他关怀水水仅是老朋友之间的同情。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做了卜力爱情的挡箭牌。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灯泡。更令她伤心的是,转过年来的七月,她在这块土地上目睹了另一个场面。
那年,这块土地轮茬种的是小麦。那年雨肥,刚一进七月,便阴云连天。正是收麦时节,机车下不了地,连里动员所有的劳力用镰刀收割小麦。
这天刚开镰,无边无沿的大雨倾盆而下,知青们都成了落汤鸡。眼见得老天没有开晴的征兆,王连长只好命令知青们坐拖拉机返回连队。
开饭的时候,石兰一搭眼便看出卜力不在,再一扫视,又没了水水。卜力一准是同水水在一起,卜力是借着水水增援收割的机会,同水水在一起。这个判断一形成,石兰的脸也阴沉了下来。她用一个大号饭盒盛满炖大豆腐,再用背包装了五个半斤重的馒头,便不声不响地走出厨房。她原想求司机开大轮送她到地里,略一迟疑,她又走进一个农工家,借来一辆金鹿牌自行车,匆忙地向北大河蹬去。
那阵儿,雨已经停了,漫天的乌云也向东压去,大块大块的。空气里饱浸着水气,扑在脸上化成了一粒粒的小水珠,凉丝丝的。
水蒙蒙的太阳时隐时现。没有风,整个天地笼罩在沉寂之中。什么地方有一只布谷耐不住大野的寂静,不停地叫着,一声长两声短的,陪衬得大野益发幽静。
开镰的麦田里没有卜力和水水的身影。石兰并不罢休,骑车又朝北大河蹬去。麦田北端北大河南岸林带断裂处,有一块大沙滩,平时,那里是知青们游泳、洗涮的场所。
石兰在电道与土道连接处下了车。连日下雨,北大河林外的土路泥泞难行。石兰还是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去,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块大沙滩。此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经钻出了云阵,原来朦胧的林带蓊郁清新。红毛柳、白皮柳、臭李子、旱柳子、山丁子、山里红、胀肚黄,错杂相间,湿漉漉的。林间不断传来露珠坠地的声音,不甚响亮,但清脆真切。
石兰没有心情享受大自然的恩赐。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找到卜力和水水。而且,她总有一种预感,害怕卜力和水水做成那事。果真如此,她只有抱恨终生了。她真的抛不下卜力,在当时,她已抱定了非卜力不嫁的决心,但她不知道卜力也曾发过非水水不娶的重誓。
石兰一边艰难地朝东跋涉,一边思索着,酸溜溜地,暗自叮咛自己,不管看到什么场面,都不要惊慌失措,举止失态。
但她还是惊慌了,惊慌得失了常态。她被视野中的一幅图画惊呆了,禁不住耳鸣心跳。就在左前方林带断裂处,就在悬崖下北大河明光光的沙滩上,卜力正一丝不挂仰面朝天躺在那里晒太阳,在他的身边,铺晒着衣裤背心,甚至是短裤。
石兰呆呆地立在路上,两手蒙脸。好一会儿工夫,她才稳住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去,往回走,沿着来时的路。毕竟是不甘心,卜力在这里,那么水水呢?水水不在这儿又能在哪呢?石兰想着又转过身来。这时,那片大沙滩已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长吁了一口气,皱皱眉头,开口唱起了《杜鹃山》中柯湘的唱段:普天下受苦人同仇共恨,他推车你抬轿同怀一腔恨,同恨人间路不平……路不平,可曾见他衣衫破处都留血痕,怎忍心、怎忍心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她就是这样一边唱着,一边朝沙滩那边走去。这样,当她再出现在林带豁口处时,卜力已穿好裤头背心站在沙滩上看着她了。
见石兰走下漫坡,卜力迎了上去,满脸笑意,连声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石兰便冷笑,斜了卜力一眼,说,想不到什么?想不到我来送饭么?
卜力还是笑,不尴不尬地,从石兰手中接过背包,告诉石兰,你去喊水水过来,她大概睡着了。石兰明知故问,水水,水水在哪儿,水水没在连队吗?她装出一副懵懂,一双眼睛在卜力脸上搜寻着。
卜力收敛了笑容。他从石兰眼睛里读出了石兰的心。但他不想解释什么,便指着左侧的柳树丛,说,水水在那边洗澡。石兰瞥了卜力一眼,嘴唇嚅动两下,还想说点什么,却一抿嘴唇,朝柳树林走去。
柳树林东边又有一个小沙滩,水水也是赤身裸体睡在沙滩上。她侧身而卧,背对太阳,胸前晒着衣服,黄一块、白一块,蒸腾着微微的水气。
听有人来,水水忽地一声坐起,伸右手抓起劳动布工作服披在身上,慌慌张张,也不回头,喊道,你这个人真坏,不让你过来怎么还过来呢?
石兰扑哧一笑,说,你把我当谁了。水水回头,也笑了,扬起左手招呼石兰:你也过来洗洗吧,裸浴的感觉真痛快啊。水水一边说,一边抖掉工作服,重新穿起衣服。
石兰走过来,审视着水水的神情,满腹疑惑:一向郁郁寡欢的水水,今天何以这么兴奋呢?一股醋意油然而生,她斜了水水一眼,说,快跟我回去吃饭吧,那边的人怕是等不及了……
四
回到现实的石兰脑袋浑浆浆,思绪乱纷纷。缓缓地向前走去。过了一片葱茏的玉米地,一片收割后的麦地又呈现在她的面前。麦田里,一铺铺晾晒的麦堆上生出一层层绿芽,油油的,茸茸的,给人一种欣欣的感觉。但石兰心情并不愉快。这样的年景她经历过,谁家的麦子损失了谁心疼。石兰想走进麦地翻翻麦堆,看看已发芽变质的麦子占百分之几。这时,一阵拖拉机的轰隆声牵去了她的目光:就在这块麦田东北角,北大河岸边的麦田里,赫然矗着一部收割机,一台拖拉机,一辆汽车。
单凭直觉,石兰猜到那里有卜力。眼睛一亮,脚下的速度也加快了。渐行渐近,石兰认出了那里有五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卜力。她太熟悉卜力了,哪怕是只见一个身影,远远地,她也会认出卜力。
石兰的心跳加快了。她疾步走下了大道,走上了当年那条泥路。让她吃惊的是,当年两岸蓬勃的夹河林带,而今荡然无存了。人走河岸上,十几里外的小兴安岭一览无余。当年总是隐藏在密林中的北大河,而今也如扒光了衣服的男子汉,赤裸裸地流在身边。连日下雨,北大河水几乎平了槽,卷着草棍,卷着树枝,翻腾着水沫,朝西方泻去,无拘无束,无遮无拦。回想当年清冽的北大河,无论下多大雨从来不见平槽的河水,无论多大干旱也从来不见减少的河水,石兰的脸上罩上一层阴云:像这样无限制地砍伐林木,破坏生态平衡,能不遭到大自然的报复么?
卜力并没有发现石兰走近身边。一辆满载麦粒的汽车陷进了泥潭,烂泥埋过了半个轮胎,靠拖拉机牵引也无济于事。他两眼充满血丝,古铜色的脸上溅遍了泥星,两条裸露的胳臂涂满泥水。他背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两个半大孩子和一位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哭丧着脸,见石兰走了过来,也只是瞟了一眼,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又转向卜力。
卜力眉头皱着,眉峰处闪着几点水珠,又像是泥点。突然间,他抓过拖拉机座上的一件羊皮袄,蹲下身形,将皮袄塞到履带底下。然后他立起身形,冲着一位年轻人,说,再开,我就不信拽不出来。
那年轻人摇摇头,还是跨上拖拉机,坐进驾驶室,拉动了操纵杆。
拖拉机怒吼了。脚下的大地震颤着,起伏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车轮下。大块大块的泥巴从履带后抛了出来,抛向两侧。泥水在履带下翻腾,皮袄碾进了履带。又是一阵惊心动魄的怒吼,汽车终于从深坑里开了出来,顷刻间,两道深深的辙里灌满了浑浊的泥水。两个孩子乐得拍起了手。中年妇女笑了,两行泪水流下了面颊。
拖拉机牵引着汽车缓缓朝大道移动,那妇女和两个孩子跟在后边。卜力目送人车离开,转过头,这才发现了站在身后的石兰。
你……来了……卜力心头一热,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石兰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她两眼定位在卜力脸上。呆呆地,再也不能移开,像是中了哪位武林高手的点穴法。好半天,好半天,仿佛是从梦魇中走出来。她长吁了一口气,陡然间泪如雨下。她真不敢相信眼前黑塔般伫立的人曾是她的朋友,她的丈夫。二十年,不到二十年的工夫,岁月的刻刀便把卜力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割得沟壑纵横;风雨的硬笔便把那白皙细腻的皮肤涂抹得色同黑土。除了那双眼睛仍然闪耀着鲜活、贮藏着昔日的青春外,他卜力简直就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了,而且是一个老庄稼汉。
往事不堪回首。卜力注视着石兰,脑袋里混浆浆的,像是车辙里翻腾的泥水。见石兰那种极悲极恸的模样,卜力好想说几句什么,但还是说不出口。石兰泪眼蒙癤,胸中的酸甜苦辣奔腾着,喧嚣着,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变了……
剩下的那个年轻人目光转来转去,最后扫向卜力,问,今天,还收不收麦了。
收!只要不下雨车就不停,能抢收多少就收多少。卜力答,瞄了一眼呆视自己的石兰,说,那位大妹子是个寡妇,拉扯两个孩子,今天不把麦子收完,明天也许就泡了汤……话说一半,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低头,又扫了石兰一眼,见石兰一脸茫然,他两手一摊,又说,你先坐车回家吧,告诉红豆,我收完马寡妇家的麦子就回家。
石兰瞥了卜力一眼,还是没有吭声,踅身,默默地朝来时的道走去。卜力一直盯着石兰扒上了汽车,才转过身去,攀上了收割机。在收割机上,他望着远去的汽车,泪水也流了下来。
在村岔道口,石兰刚下汽车,就看见了候在那里的红豆。红豆见石兰下了汽车,连忙几步冲向前去,拉着石兰的手满脸流笑:阿姨,你上哪去了,叫我前街后街地一阵好找。石兰笑了笑,往怀里拉拉红豆,说,我去地里找你爸爸去了。
啊,那要走十来里路呢。红豆吃惊,说,真看不出,从美国回来的人也能走这么远路。阿姨,你累了吧,快回家歇歇吃饭罢,我给你做了手擀面,鸡蛋酱,爸爸说你最喜欢吃了。
石兰的眼里便涌出了泪,就知道卜力的心中还有她。
在院子门前,红豆突然收住脚步,回过头来,痴痴地打量着石兰,不出声,魔症了似的。
石兰吃惊,问,你这是怎么了。
红豆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脸红红的,嘴唇嚅动着,终于开了口:阿姨,你能告诉我,我妈妈是亲妈妈吗?
石兰两眼发直:怎么,你还有什么怀疑么?石兰问,禁不住心口怦怦乱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多少年了,她总是想让红豆认她这个母亲,但在此时,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我看妈妈绝对不是亲妈妈。
为什么?
妈妈的墓碑上明明白白写着生于1950年,牺牲于1974年,我是1978年出生的,死去四年的人怎么还能生孩子呢?
石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问题的?
十多年前就想到了。只是问爸爸,爸爸说是;问队里人,队里人也说是;最后我去问王连长,人家1955年就从部队到三队了,又是老八路,我想他不会撒谎,可他也说是。你说这事怪不怪。怎么满世界的人都欺骗我呢?
石兰满脸绯红,额头沁出了汗珠,想了想,还是回避了,说,吃饭吧,阿姨饿了。
听石兰这么说,红豆的脸红了。她不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前行,把石兰领进自己家。
灶坑里柴火正旺,不时爆出噼啪的声响。锅台上放着一盖帘擀好的面条,锅里的水哗哗响着。红豆把石兰让进里屋,连忙上炕,扯出一个枕头,说,阿姨,你先倒一会儿,用我的枕头,干净。
炕头太热,石兰侧身躺在了炕梢。身体一挨火炕,周身立马涌起一股热流。好舒服啊。石兰暗自思量,有多少年没睡过火炕了呢。意识一跳,猛可里,当年的事儿又泛出脑海。
1974年那场山火之后,卜力受到警告处分,原因是他知道水水来例假而没有给假。对此,卜力并不解释,也不感到委屈,他甚至觉得这样处理偏轻了些。在那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总是这样自己问自己:假如不是扑火心切,他能不能强迫水水过河?假如了解女知青的特殊性,他能不能给水水假?不管怎样,他无论如何也饶恕不了自己,他以为如果那天水水不上火场,就不会有牺牲的结局。沉重的负罪感压得他整日耷拉着脑袋,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他的生活不能没有水水,偏偏又是他毁了水水。
卜力彻底变了。
全连的知青都以为他的消沉是处分造成的,只有石兰清楚他憔悴的真正原因。连上的知青都知道卜力同石兰要好,也只有石兰清楚卜力心里爱的是谁。因此,当几个女知青相邀石兰谈心,劝石兰多找找卜力,帮助他渡过困难期时,她嘴上应承,实际却故意少接触卜力。石兰是个聪明的女子,凡事喜欢用心计。她明白卜力此时的心境,明白水水死后造成的空缺是任何人也不能弥补的,当然也包括她石兰。与其不适时宜地频繁接触卜力,莫如坐观其变,让时间之手解开他胸中的郁结。她认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对生活充满激情的年轻人,总不会为着一个死去的人而永远封闭感情之门,何况她石兰也是卜力的好朋友,也是青梅竹马。
基于这种考虑,除了正常的接触外,石兰绝不主动找卜力,甚至有意躲开卜力,尽管在那些日子里,她常常夜里失眠,总想接近卜力,用女性的温柔抚慰他的伤口。她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坚信总有一天卜力会主动找上门来。她甚至有一种预感,她与卜力的沟通应该是在水水的坟头。因此上,每每有空闲有机会,她都会到水水墓前转转,跟水水说几句心里话,暗自祈求水水成全她。她横下一条心,在当时,她觉得除了卜力,她决不会嫁给第二个人了。如果她知道她以后不但嫁给了卜力,而且还跟了第二个男人,第三个男人,甚至是一个外国人时,她会为自己当年的誓言而感到羞愧的。
终于,她头脑中凝固的那种预感降临了。
转过年来的农历八月十七日,是水水的生日。傍晚时分,石兰从老垦荒家中折了几枝夜来香,独自一人走出连队,走向水水墓地。转过那片蓁蓁的小杨树林,远远地,她就发现水水墓前有一个人。不用辨认,单凭直觉,她就知道那是卜力。她的心中掠过一阵欢喜,琢磨着怎样打破僵局。
卜力不会忘记水水,也不会忘记水水的生日。他祭奠水水,为水水的坟头填土。他一锨一锨铲去杂草,挖出黏乎乎的黄土,再一锨锨垒上水水的坟头。泪水同汗水流在一起。当新土盖遍高高的坟包时,他直起腰,发现了站在大路边的石兰。
你又来看水水了。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石兰没有做声。她从大路上走了下来,靠近水水墓,把手中的夜来香摆放在水水墓前,轻轻地,仿佛怕惊醒水水的梦。
卜力默默地注视着石兰,泪眼蒙?,面有愧色。石兰立起身形,转身,一双莹莹的泪眼射向了卜力。
卜力心虚,嚅嚅地说,感谢你了,时时来看望水水……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石兰并不躲避卜力的目光,话一出口,禁不住泪流满面,下意识地挪向卜力。卜力也正朝她移来,他们四目相视,谁也不说话。流泪眼对流泪眼,相思人对相思人,在相距不足一米的位置上,他们各自收住了脚步。仍然是谁也不回避谁,彼此能听见各自急促的气喘。他们就这样相持,足足有三分钟的时间,猛可里,卜力喊了一声,伸出双臂把石兰紧紧地搂在怀里。石兰也紧紧地抱住了卜力,嚎啕痛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姨,快吃面吧,过一会儿就糗了。红豆的招呼声截断了石兰的回忆,她怔怔地扫了扫红豆双手捧着的一大碗手擀面,醒过神来,仰头又打量打量红豆,问,不等你爸爸了?
红豆嫣然一笑:等他,等他得等到二半夜。从打我记事起,每逢麦收时节,他就从来没有按时按晌地吃过饭,有时彻夜不归。不过,今天一准会回来。
石兰从红豆手中接过面条,瞅了瞅红豆,红豆会意,连忙走进厨房,又捧着另一大碗面条走了进来,坐在石兰膝前的一把学生椅上。
石兰眼睛眯成一条线,细细的,长长的,问,你们平常都这样吃饭吗?连个桌子都不放。
红豆扬脸,说,惯了,从我记事时起,就是这个样子,将就吧。阿姨你怕烫手,就把碗放在桌子上。石兰点头,胸中却酸楚,想起当年她就是在这张桌子前复习、就是从这张桌子前走进大学校园的情形,心中黯然,不知不觉放下了碗筷。红豆诧异,便问,阿姨,你怎么不动筷子呢,是面条不好吃么?石兰摇摇头,说,吃吧,别管我,阿姨不饿。红豆内心嘀咕,刚才还说饿,这阵子又说不饿了,真怪。这时,窗外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而后,便是一声劈雷,惊心动魄,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大雨点砸在了玻璃窗上。
石兰的心中就有些发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红豆,这是劈雷,你爸爸不会出事吧?
红豆一笑,嘴角翘起,像一牙小月亮:不会出什么事,阿姨,你快吃饭吧,面条都坨了。
石兰印堂间又凹出一个“川”字。她摇摇头,人往炕里一挪,又要躺下。红豆睫毛忽闪忽闪,说,阿姨,你太累了吧,要不,我先给你放被,你进西屋休息吧。未待石兰应承,红豆径直走进西屋,在炕前铺好被子,招呼石兰走进西屋。石兰见仅有的一床被褥都铺在了一起,便问,被褥给我,你铺什么?红豆一扬眉,说,你睡惯了床,冷不丁睡炕,怕硌。我已经习惯了,再说,我明儿个早上还起大早,挤奶、送奶。
石兰舒展的眉头又聚在一处。她扯过红豆粗糙的手,心便隐隐作痛:告诉阿姨,你爸非得养奶牛不行么?她说着又往怀里拉拉红豆,问,能告诉阿姨,你们有多少存款吗?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担心红豆瞧不起自己。红豆并不介意,嫣然一笑,脸上自豪出一种光泽,说,我们已经存了三十多万元了,爸爸说,这些钱都给我带走。石兰鼻子一酸,泪水便盈满了两眼,说,你们的全部存款还不及阿姨的一个零头呢。
红豆的两眼就有些怀疑,好一会儿,才说,有那么多钱,可咋花啊。石兰苦笑,淡淡的,泪水滑出眼窝,爬在脸上,痒痒的,像蚂蚁。红豆凑上前去,想为石兰抹去脸上的泪水,谁知,却被石兰一把拉进怀里:告诉阿姨,你喜欢阿姨吗?石兰问,眼睛盯着红豆的眼睛,读着二十前的自己。
阿姨这么喜欢我,我能不喜欢阿姨么。
石兰激动,便把右脸贴向红豆左脸,喃喃地道,再告诉阿姨,你对阿姨印象好么?
红豆受宠若惊,心里想,这个石阿姨咋对自己这么好呢,像亲妈妈。她这样想着,回答也就轻松了:怎么说呢,我见了你,总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那种感觉。
啊……石兰两眼发直,面颊现出红潮。她想说,孩子,傻孩子,我就是你的生身母亲啊。但理智又提醒她,现在还不是告诉红豆的时候。于是,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吞下了已经跳到喉咙的话。但一时间,她又无法回答红豆的问题,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红豆,你还没收拾碗筷吧?红豆瞄了石兰一眼,不情愿地说,那我就先收拾去了。言罢,人便下了炕,走出西屋。
目送红豆走进里屋,石兰的两眼一闭,负罪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些年来,每想起那件事,石兰总会谴责自己,而且她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的她心肠何以那么狠……
1977年冬天恢复高考时,全连的知青都说只有卜力能考上好学校。但卜力并不想参加高考,因为那时石兰怀孕。他想照顾石兰,何况,他还恪守着下乡时的诺言,扎根北大荒永不回头。石兰同他想的不一样。石兰不甘心现在的处境,也想发展自己,这样,在红豆满月之后,就开始复习,而且是拼了命似的。对此,卜力不反对,并全力地照顾起红豆。只是,他也给石兰提出一条要求,希望石兰学成之后,仍旧回到北大荒。石兰也答应了卜力的要求。
刚上大学的第一年,石兰给卜力的书信很频,也很长。她在信中向卜力讲述大学里的一些事情,也讲述她所接触的一些人,但表达最多的,是她对卜力的思念之情,她对红豆的关心之情,甚至有两次,她都做好了弃学归来的准备。等到了第二年,她给家里的信渐渐少了,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一封。等到了第三年,她给家的信几乎是一个月也没有一封了。对于石兰的这种变化,卜力也不上心。依他的想法,是越到毕业的时候,功课越多也越忙,石兰不给家里写信也是迫不得已。他不是没往坏处想过,但无论怎么想,也没有想到1982年暑假归来,石兰同自己摊牌,要办离婚手续。至于离婚的理由,石兰对卜力讲是她毕业后不能回农场,而卜力又不想离开农场,如此,与其长痛不如短痛。她既不想过牛郎织女似的生活,那么离婚便是一种明智的选择了。而实际呢,却是因为同系一豪门弟子玩命似的追她,她既中了那丘比特神箭,与他上了床,也不想再同卜力保持关系了。只不过,他们结婚不到一年的工夫,那男的又在海南垒了一个窝。她一气之下走出国门,再嫁给一个美国的商人。
面对石兰的离婚要求,卜力先是作了番劝解,当看到石兰已再无返悔之心时,他也就坦然相对了。人就是这样,他想,当双方共居同一起跑线时,你可以是朋友,你可以是夫妻,而一旦对方处于上游的位置时,那关系便会发生变化。这时,一方强求另一方,显然非明智之举。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条件,那就是由他抚养红豆。
八月末,石兰要回北京了。那天早上,石兰特意为卜力煮了最后一餐手擀面。卜力没有动筷。石兰见状,也放下饭碗抱起了红豆。一种留恋之情油然而生。他们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尽管她爱的是卜力,卜力爱的是水水,而且即使是结婚之后,也总抹不去水水的影子。
父母的沉闷一点也没有影响红豆的情绪。坐在进城的汽车上,她又是秧歌又是戏,逗得同车的乘客笑声不断。只是在站台上等火车的那几分钟里,她似乎有了预感,一忽儿让妈妈抱,一忽儿让爸爸抱,亮晶晶的两只小眼睛里透出惊恐。火车进站了,石兰把红豆递到卜力面前。红豆却死死抱住石兰脖颈,再也不肯松开,一双求救的目光抓住卜力,小嘴扒麻似的哭喊,爸爸快拉住妈妈,爸爸快拉住妈妈……再耽搁显然要误车了,情急之中,石兰挣开红豆的搂抱,胡乱地把她塞进卜力的怀中。出人意料,落进卜力怀中的红豆却止住了哭声。她怔怔地追着石兰的背影,嘟哝出一句话:这回完了,我没妈妈了。
五
那天,卜力顶着大雨赶回家时,红豆和石兰都已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三下两下扒掉里外淋透的衣裤,胡乱地摊在炕头上,人便钻进了红豆为他铺好的被窝。
炕热,被窝里暖气烘烘。卜力惬意地合上了双眼。但并没有睡着,刚下暴雨那阵儿,卜力想把收割机开回来。那是他个人财产,连队解体时,他花七万三千块买下的。但他没有成功。北大河几处都出了槽,河水漫上了土路,与河水连成一片,亮汪汪的,分不出哪是河床,哪是道基。他只好弃车回家了,思谋着天亮后再开回来。可他又怕陡岸崩塌,毁了他的收割机,尽管下乡二十多年,北大河还没有发生过岸崩的时候。但今年的雨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二十多年来,他是亲眼看着北大河两岸的树林由密变疏,由疏变秃的。他看过一篇材料,那上面说森林里每一棵树都是一座小型水库,而今,千千万万个水库毁了,再逢暴雨,谁能保证不发生洪灾呢?思前想后,卜力失眠了,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梦。这时候,他听有人从西屋走了过来,忽然想起,西屋还住着石兰。他正思索的时候,石兰已走到他头前。
总算回来了。石兰说,语气中有委屈,也有幽怨。
你还没睡着?卜力反问,冷淡,又不失关心。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真想不到你的生活还是这么艰辛。石兰见卜力并不热情,自己侧身坐在了卜力右侧炕沿上。
你同那位山姆大叔过得还好吗?卜力目光幽幽,在石兰脸上寻找着什么。
我们……早已分道扬镳了。石兰暗自欣喜。卜力的酸味说明了他心中还有她石兰。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与谋。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中心结之,何日忘之。
这话,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么?那么,让我告诉你,除了你之外,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得到我的心了。石兰说着情绪一激动,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
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把坟造好了。卜力明白石兰的心,无言以对,不知怎么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石兰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我已经去过知青坟了,我知道你心中还是装着水水。我这辈子也不明白,我比水水到底差在哪里。
卜力沉吟片刻,说,这不仅仅是水水的问题。
石兰说,不是因为水水又是因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你死心塌地留在这里图希的是什么?
卜力说,怎么说呢,现在说出口似乎有些骄情,但我不说谎,我觉得在这里能实现我的人生价值。
什么价值?是社会价值,还是个人价值?论社会价值,你只是一介农夫,能为社会创造多少财富?论个人价值,你所获得的比当年知青哪个都少,谁又说你高尚?不是我小瞧你,你我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都是小人物。你在这里埋头耕耘,没有人给你歌功颂德;你在这里默默死去,也没有人给你树碑立传。听我话,逃出这块土地吧。真的,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的生活也丰富多彩。你已经为这块土地牺牲了你的大半生,你就别再把所剩无几的生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石兰越说越生气。她真无法理解卜力为什么如此顽固。她恨不得真有一根捆仙绳能捆住卜力,把他押走。
卜力的心却像夜晚一样平静,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我这个人也许是落伍了,当年的知青很多人都改变了观念。我不行,我还和当年一样,追求的是理想的生活。这就像跑运动会一样,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跑到中途的时候,许多人发现前边没有奖品和鲜花,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了。我却还沿着固定的方向跑,而且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想回头。人各有志,你也就别再强加给我什么了,还是多想想红豆吧。
石兰的声音就哽咽了。她已知道卜力是不可救药了,心里想,像他这种顽固的人,再说什么也是对牛弹琴。于是,她接了卜力的话题,说,红豆的事,我看你完全可以放下心来。我也是红豆的母亲,我会给红豆最好的安排,让她有最好的生活,因为我有钱。只是,我……石兰欲言又止,俯下身去,试图看清卜力的面孔。夜太黑了,她只能听见卜力的呼吸,再有,就是自己的喘息声,急促,而又紧张。她的周身升腾起一种欲望,一种久违了的欲望。
我相信你,这也算尽你做母亲的一份义务,或者说一种补偿。不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希望红豆过那种寄生虫似的生活,那对于我们的女儿来说,无疑是行尸走肉。说到这里,卜力收住了嘴,想了想,又说,我今天太累了,先睡觉吧,有些事明天再商量。明天我把收割机开回来,什么也不干了,就陪你串门,看看王连长,看看那些留下来的老垦荒。你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远了。
不,不。石兰老大不愿意,说,我还想问问你,我领走红豆后,你让不让她认我这个母亲?
随你便吧。但我想要慢慢来,让她心理有个准备过程。好了,你奔波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不。石兰使起了性子:你告诉我,红豆要是知道我是她亲生母亲,会恨我吗?还会跟我走吗?
卜力又是一笑:恨你,我想多少会恨的;但不跟你走,那不可能。知女莫若父,我了解红豆。她向往大城市,也想换个环境,只是因为我,她才没有离开这个地方。既然有你这样好条件的母亲,她不会错过的。何况……说心里话,我也不希望她像我一样,还留在这里。所以,一听说你参加了知青回访团,便托人同你联系,把红豆带走。
带走红豆,你不觉得孤单么?
我……还是明天再说吧。石兰的话像一根针,刺到了卜力痛处,他的心隐隐作痛。
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想我么?石兰说着俯下身去,吻卜力的脸,低声啜泣。
卜力无言,就任石兰趴在自己的胸上。
过了好一会儿,石兰看卜力并无心情,只好两手撑炕,从卜力胸膛上起来,又弯腰提起拖鞋,退回西屋,摸索着上了炕。这时,她听到了红豆的啜泣声,细细的,像飘散在枕畔的一根长发。
你……怎么……石兰一时间语无伦次,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见红豆毫无反应,眼圈一热,抱起了红豆的头:你……恨妈妈吗?
不,我不恨妈妈,只可怜爸爸。红豆终于开了口。
不,我们不能抛下他。明天咱们一齐努力,实在不行,你就用死威胁他,他终归是不能舍得你的。石兰自鸣得意,一侧身,便躺在了红豆身边。
一阵阵窃语断续传进里屋,说些什么,卜力听不清。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房檐上不时掉下几滴水点。一声,两声……
六
石兰一觉醒来时,天光大亮。她转过身,下意识地睃了右侧一眼,红豆已经不在了。她打了哈欠,轻轻的,然后起身下炕,趿拉着拖鞋走出西屋。里屋的卜力也不见了,石兰心思恍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有走出梦境。三间房子只剩下了石兰,她无法承受这份孤独,便匆匆地走进西屋,换了鞋,又匆匆走出房门。
浓浓的晨雾笼罩着天地,湿漉漉的,像是飘着的水。天地茫茫一片,除了几步内的景物,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从房西头传来细微的声响,石兰猜想那是红豆在牛棚里挤牛奶,便朝牛棚走去。贴着窗前的甬道,扶着牛棚的门框,石兰抹了一把额间的雾水,终于看见了挤奶的红豆。
听脚步声,红豆知道是石兰来了。她扬起脸,用裸露的小臂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爸爸上北大河了,他告诉你等他把收割机开回来再一起吃饭。
石兰没做声。她迈进门槛,蹲下身形,睁大一双眼睛,看红豆挤奶。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声从大门外跑进院来,透过迷雾,有人喊卜大爷。乍一听大爷的称谓,石兰尚未醒过腔来。忽然想到这卜大爷就是卜力时,她笑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她懒懒地站起来,随拎着奶桶的红豆走出牛棚。在房门口,她认出从雾中钻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昨天那个司机。
小司机满头腾着热气,脸上水淋淋的,说不出是汗水还是雾水。他愣眉愣眼地打量打量石兰,又把脸转向红豆,问,我卜大爷是不是上北大河开车去了?红豆一脸疑惑:他已经走半天了,你找他有事?小司机的两道剑眉便立了起来,迅速地溜了红豆一眼,说,刚才连队收到一条信息,说是北大河洪峰昨夜已过了北关,今晨六点将通过咱们三队。卜大爷的车停在陡岸上,我怕出事,麻溜跑了过来。石兰的心一揪,忙上前一步,盯问,能出什么事呢?
小司机转过脸来,两眉端跳着一串小水珠,语气仍然焦急:洪峰一过来,秃岸就会崩塌,赶上倒霉,卜大爷的车就会卷进河底,那可就麻烦了。他嘴磕巴两磕巴,还想说点什么,看看红豆,又低下了头。
听小司机的话,石兰的眼前又闪现出北大河那秃陡的河岸,已经多处平槽的河水。一种不祥之兆压得她心发毛,她连忙拉起红豆的手,说,快走,咱们追你爸爸去。
那小司机瞅瞅石兰,又瞅瞅红豆,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只可惜我的汽车被城里朋友借去搬家了。
大野上的雾膨胀成了大海,汪洋恣肆,无边无沿。石兰等三人穿雾北去,就像三条游鱼。离村渐远,那雾也渐次浅淡。当距北大河尚有三里路的光景时,大野上的雾已经无影无踪了。近处的玉米、大豆像水洗过一样,鲜翠欲滴,葱葱茏茏;远方的山峦轻纱曼绕,如屏如障,若有若无。三人已经看见了河边的卜力,他坐在高高的收割机上,扬起一只手,向三人招手致意。
石兰望望红豆,红豆望望石兰,四目相顾,两张脸上都现出了笑意。没笑的只有小司机。他回过身来问石兰,现在什么时候了?石兰随意地抬起左腕,告诉小司机:六点一刻。小司机的脸上也现出了笑意。他觑了红豆一眼,两颊飞上了酡红,又迅速转过身去。突然间,他伸起右手指着东方,嘴唇乱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石兰好大疑惑,便顺司机的手望去,顿时间头皮发麻,周身乱抖。就在东北方北大河河线上,一团浓浓的黄雾朝西南滚滚而来。黄雾下方,是一道耀眼的水线,灰不灰黑不黑黄不黄,大野间传荡着一种凄惨的声音,鬼哭狼嚎,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毛骨悚然。再看收割机上的卜力,已经跳下了机车,朝南跑来。转眼之间,那道滚滚黄雾吞没了收割机。石兰痛苦地两手掩面,再睁开眼睛时,北大河一片汪洋。再也看不见收割机,再也看不见卜力。这时,她才记起还有红豆,还有司机,转过脸时,只见红豆已跑下大坡,那小司机尾随其后,很快抱住了红豆。石兰也跑了过去,横在了红豆面前。她背后几十米处,漫延的洪水还在向南涌来,浩浩荡荡,浊流翻滚。
洪水来势凶猛,退得也迅速。不到四天工夫,大地又恢复到洪峰没来之前的样子。
农场、连队,甚至附近的农村都发动起来了,卜力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到了第七天,场方只好宣布,寻找卜力的工作暂告一个段落。
不死心的只有石兰和红豆。
这一天,在洪水拉过的一个路边小沟里,石兰遇见了两个光屁股抬鱼的半大小子。其中一个小胖墩告诉石兰,刚才有个老大爷还向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死人。那老大爷胸前挂一块牌子,上边写着,谁能找到卜力尸体,奖金一千元。石兰听了,已知那人就是王连长了。
石兰带红豆离开农场的那个早上,母女俩又来到了知青坟。却发现水水墓上、卜力的空坟上各自堆一团好大好大的野花。石兰已明白这花是谁送的——除了小司机还能有谁呢。她爱怜地扫了红豆一眼,红豆摇了摇头。
七
从知青坟到三队,石兰开着尼桑,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依她的想法,是先到她住过的地方看看。可当她把车停在十字路口时,竟有些呆了。记忆中的那趟红砖房已荡然无存了,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栋大砖房,一家一院,而且,每家的院子都很大,种植着各种植物。
她走出小车,抬手将一缕乱发抿上头顶,踅身,就看见一个老者坐在道边的一座大铁门前,仰面朝天。她环顾了一圈,还是认定这位置就是当年自己家的位置。她想了想,又慢慢朝那个老者走去。近了,她觉得那人好像是王连长。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眯起双眸,细细地朝那人看去,像扫描仪。看那块头,看那轮廓,看那头型,都是王连长;可再看看脸,看看神情,她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目光。这个像王连长的人坐在一条木椅上,头朝后仰着,后脑勺超过椅背,靠在铁栅栏上。在他的额上,两个太阳穴上,布满了老年斑,大大小小,薄薄厚厚,闪着灰红色的光。相比之下,他的面颊却鲜明得多,像喝醉了酒。他的一方鲇鱼口大张着,两只眼睛也向上翻着,黑不黑,黄不黄,像是睡觉,又像是在打量天空。
认准了是王连长,石兰的心里一阵酸楚,眼睛也湿润了。她无法想象,岁月的嘴竟是这样无情,把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咬噬成这般模样。当年的王连长可是一个大块头、大嗓门、办事大方的人。她这样想着,朝前走了一步,站在门前用水泥板打制的小桥上,问,您是王连长么。那人无动于衷。石兰想可能是耳聋的关系,就抬高了声音,又问了一句,您是王连长么?那人似乎是听到了,眼皮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硏了硏石兰,又抬起一只左手来,指着院里,又往外指了指,呜呜了两句什么,石兰也没听清。但那意思,石兰是理解的,就是屋里没人。
站在水泥桥上,石兰想了想,只好回头,朝东边的小路走去。她想走在道上,或许会碰到一个两个的熟人。在走了几步之后,她又回过头来,看了王连长一眼,往事,又浮现到了脑海里,像流水一样。
三十多年前,他们初到三连是在一个下午。连里的老职工敲锣打鼓,把他们五十多人迎进了食堂。食堂里热热闹闹,十个桌上摆满了盆盆碗碗,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知识青年被分开了,每桌五个六个,其余的都是老职工,这是欢迎知识青年的宴会。临开席前,先是指导员讲话。他四十左右,两道剑眉,一双虎眼,尖鼻梁,薄嘴唇,说起话来,音质很纯,也很豁亮。他在一片掌声中站到了一个木墩子上,左手叉腰,挺着胸膛,说,革命小将们,你们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不远千里,从祖国各地来到了北大荒,我代表三连向你们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你们到这里,是反帝反修防止和平演变的需要,是保卫祖国建设边疆的需要,是消灭三大差别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的需要,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准备打仗的需要。你们的到来,又给我们增添了新的力量。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们都会成为坚定的兵团战士。
指导员讲完话,就是王连长讲话。王连长讲话很土,有一股黄豆味,也很短,像他下巴上的胡须。他就站在地中央,亮开大口喊,我要说的话,指导员都说了。我再说,就是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你们坐了一天车,又累又饿了,就开吃开喝吧。别客气,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多喝多造(吃)。“造”是黑龙江方言,王连长来黑龙江时间长了,也吸收了不少的黑龙江方言,不知不觉。
宴席开始了。指导员和连长轮番敬酒。那时,王连长走到石兰他们的桌前,看了石兰一眼,又看了水水一眼,说,我看你的小体格也太单薄了,放到地里怕是受不了。这么着吧,你们这桌上的五个女孩子,都到炊事班吧。听了这话,石兰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水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王连长见了,瞪大了眼睛,低头,问,咋回事?水水抬头,说,我想到战斗第一线去锻炼自己,越是艰苦越是脏越是累的地方越好。王连长听了,打量水水一眼,说,好样的,有骨气。不过,我是连长,你还得听我的,留在炊事班。说罢,转身,又朝另一张桌走去。
桌上的菜不是那么丰盛,却非常充足。四个大盆里分别是粉条炖猪肉,白菜炖大豆腐,豆角丝炖排骨,蘑菇炖小鸡。每一盆都装得满满的,上边厚重着一层油,散发着馨馨的香气。再看看大盘子里的馒头,一个个足有面包那么大。水水伸手想拿一个,犹豫一下,又把手缩了回来。石兰见了,就小声问,你怎么不吃呢。水水一笑,又瞟了那馒头一眼,说,这么大的个儿,我也吃不了一个啊。石兰也瞅瞅馒头,说,要不,我们俩吃一个吧。水水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把一半递给石兰,自己吃另一半。
等到正式劳动开始之后,没有几天,水水就发现,王连长把她们安排在炊事班真的是一种关心。因为,每天那些到地里去割黄豆的知青归来,都是东倒西歪的,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这让水水感到了温暖,她把这看做是党组织的关心,这也让她萌生了加入党组织的意识。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父母都有问题,但她想做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她知道这样会用很长的时间,也要经过比一般人更多的考验。但她不灰心,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党组织会看到自己的,会发展自己的。这样,她就找石兰商量,两人一起写入党申请书。
那一天午休的时候,水水走进队部,把一份申请书交到了指导员那里。见水水进来,指导员的脸上现出一层浅笑。他郑重其事地接过了水水的入党申请书,说,你放心,不要背家庭出身的包袱,相信党组织会正确对待你。指导员的话让水水兴奋。她向指导员表示,一定要加倍地改造世界观,一定要接受党组织的考验,在大风大浪里成长。她说完这些,就想走人。但是指导员留住了她,说,我正好现在有时间,我们可以多谈一会。说着,就站起身来,给水水倒了一杯茶,而后,他就站在了窗户边,眼盯着水水说,你的条件和卜力不一样,和石兰也不一样。卜力他家祖辈三代都是工人,真正的产业工人,所以他的进步就快一些;而石兰呢,她的父亲虽然是营业员,但她的一个叔叔是革命军人,自然也有优势。你虽然同他们比不上,但只要你努力奋斗,多多靠近党组织,我想,党组织也不会忘记你的。毕竟出身的问题不能自己选择,但走什么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水水听指导员这样熟悉自己的情况,又是这样关心自己,心里一热,眼圈就有些湿了。她看了指导员一眼,说,您这么了解我们的情况啊。指导员一笑,说,我是指导员,做的是思想政治工作,当然要知道这些了。而且,我不但知道你们三人是好朋友,还知道卜力在和石兰处朋友。指导员说这话是无心的,可水水听了,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气就有些困难。她想找卜力谈谈,便说,指导员,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走了,到做饭时间了。指导员脸上现出一种失望的神色,看看手上的大上海表,说,好吧,我随时等候你来谈心。说罢,就伸出一只手,拉住了水水的手。水水就感觉他的手用力特别大,让她都感觉到疼了。更让她无法理解的是,指导员再松开手时,一根食指在她的手心勾了一下,似有心,又似无意。水水的脸顿时红了。她下意识地硏了指导员一眼,就发现指导员的目光有些异样。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目光。这让水水感到奇怪,也感到害怕。她慌忙走出了办公室,心怦怦跳着。整个下午,她都在想着两件事,一是想找卜力谈谈,看他倒底是怎样看自己的;一是总琢磨指导员的目光,那种让她害怕的目光。因为有了心事,烧火,火烧得不旺;切菜,切得也不像样。石兰看出了她的反常,可她也不想多问。相比水水,她毕竟是更理性,也更成熟一些。她知道,如果水水想跟自己说,那么,不用问,她也会向自己说的;如果水水不想同自己说的,那么,她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水水总想找卜力谈谈,却总是犹犹豫豫。她怕卜力真的跟石兰好了,如果那样的话,她会绝望的;她还害怕自己跟卜力好了,让别人看出,对卜力影响不好。就这样今天推明天,明天又推后天,推来推去,就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天,正当她下定决心,找卜力时,卜力却走进食堂,来找她来了。那阵,石兰她们都到地里送饭去了,只留下水水一个人在收拾锅灶。
听见有人走进屋来,水水回头,看见了卜力,心跳得有些慌,两手在围裙上抹来抹去,憋了半天,才说,你还没有……吃饭吧。这工夫,卜力已走到水水面前,他看水水那一种尴尬样,心里难受,就说,我想同你谈谈。谈什么呢?水水扬起脸,脸红了。卜力开门见山,说,我听说这一阵子,指导员总找你谈话?水水说,是的。卜力的脸上黑上一层云,问,他都跟你谈什么啊?水水说,也没什么事,给我的感觉,有时他是无话找话。水水从卜力的问话中,听出了他内心的醋味,也看到了卜力在意自己,心里热热的很舒服。卜力低头,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来,又说,今后少到他办公室去。水水觉得冤枉,就说,哪是我想去啊,都是他找我去啊。卜力说,那你推了不就结了么。水水说,我怎么推啊,人家是指导员,又都是正经事。她这样说,心却有些慌,眼前又闪现出指导员看她的那种色眯眯的目光,不寒而栗。卜力说,他现在同你谈的都是正经事,保不准时间一长,又出了别的事。水水听了,脸上就像烧起了一团火。她明白卜力的事是什么事。那时,连里已有传闻,说指导员总是找女知青谈话,而且,也有传闻,说是他利用谈话的机会,对谁谁动手动脚。但这话水水说不出口,就装做不懂,问卜力,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说,出什么事,还能出什么事呢,连里不少的女知青都害怕他谈话。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这个人太色了。水水说,他一名共产党员,又是有家的人,能拿我们怎样呢。水水像跟卜力,又像自言自语,说。卜力就看了水水一眼,说,你太单纯了,看谁都是好人,总是拿自己的心去想别人的心。这就容易吃亏,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水水的心酥了,她想说些什么,抿抿嘴唇,却想不出要说的话来。卜力的心戚戚的,说,你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说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掀开蒙馒头大盆的布,从盆里抓起一个大馒头来。水水的泪水就禁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抬臂,从卜力手中夺下那个馒头,说,先洗手,后吃饭。说罢,抬头扫了卜力一眼,笑了,有两颗泪珠从腮上掉了来。
转过年来的春天,团里给三连下了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内中含有一个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名额。通过自我报名、群众推荐两个环节,水水作为第一候选人被报到团里等待组织审查。同她一起报上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有另外两人。
这一天,是指导员值宿,就找来水水,说是谈谈上大学的事。水水高高兴兴地走进了指导员的办公室。
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烟味,指导员穿着一个大背心,坐在写字台前,在看《毛主席语录》。见水水进来,他站起身,顺手拉上了窗帘。水水的周身就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正迟疑间,指导员笑了,说,别介意,我是怕别人看到会说三道四,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可得小心点啊。他把“我们”两字说得很重,让人感到一种亲切。水水听了身上却有一种毛痒痒的感觉,像有一条条小虫子在爬动。她想离开这间屋子,又怕伤了指导员的面子。正当她迟疑之际,指导员已走到她的身边,说,昨天我到团里去了,你上大学的事基本已定了,学校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中医学院。我想,这也挺适合你的。过去不是有一句话说么,不为良相,就为良医。像你这种出身,一辈子做个医生是最好的选择了,越老越有地位,越老越值钱。他说着,硏了水水一眼,气喘得就有点急。水水没有注意他情绪上的变化,只是说,那太好了,感谢指导员的关心。她这样说,看了指导员一眼,却听到了指导员的喘气声,呼呼的,像是她在食堂里拉的大风箱。她有些奇怪,又看了指导员一眼,就发现指导员的脸色也变得红了起来,两眼盯着她,粗气喷到她的脸上。她正想离开,指导员说,你说感谢,拿什么感谢啊?水水怔了怔,说,你想让我怎样感谢你?指导员又向前靠了一步,说,我,想吻吻你。水水两腿就飘了,她后退了一步,说,那可不行。说着,就要往出走。就在这时,指导员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又顺势压在床上,一边乱亲着她的脸,一边说,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就爱上你了,爱得要疯了。水水一边躲着他的亲吻,一边说,你……你不要这样……指导员却变本加厉,又将一只嘴朝她的脖颈上亲来。水水拼命地朝上挣扎,说,你不再放开我,我就喊人了。指导员还是不放开她,一双手又在水水身上动作起来,开始解水水的衣扣子。眼见得衣扣被解开了一个,水水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一把把指导员推到一边,手掩领口,就朝屋外跑去。指导员坐起来,忙说,别跑,你这样跑出去,叫人家看见,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水水也不听他的话,还是一溜小跑出了连部。只是,在门外,她站立了一会,感觉到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才朝宿舍走去。
在宿舍山墙外,她碰到卜力正朝她走来,大步流星,耷拉着脑袋。水水转身,想躲开卜力,不料卜力抬头,一眼看到了水水,就朝前跑了两步,一手拉过水水的手,说,指导员跟你说什么了?水水摇头,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找你做什么?卜力盯着水水的眼睛,问。水水说,他告诉我说上大学的事差不多了。噢,卜力长吐了一口气,说,我听别人说指导员找你,还怕你出什么事呢。水水镇静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卜力说,不出事就好,我还想问你一句话,你真想走么?水水说,那就听你的了。卜力心头一热,想了想,还是说,走吧,走吧。走了再回来,也许处境就会好一些。记住我的话,你放心,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水水松开卜力握着的手,左瞄了一眼,右瞄了一眼,说,你快走吧,让人家看见,对你不好。卜力说,有什么不好的?我不怕!水水就一推卜力说,你不怕,我怕。你现在已是领导了。说罢,扭身就走了,也不管卜力。卜力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水水的背影消失在宿舍转弯处,呆呆地。等他想起挪步时,发现自己两眼已模糊了。
六月末,上大学的名单公布了,榜上没有水水的名字。王连长看了,就找到指导员,气咻咻地骂,日你娘的,你这是搞的哪份鬼。指导员就笑,不愠不火,说,这是团里决定的,我也说了不算。王连长就喊,什么团里不团里,你别他娘的拿团里当鸡巴挡箭牌。我前些天到团里问过,团里还说,水水上大学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到时候就变了,不是你搞鬼能是什么人?指导员也火了,红着一张脸,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也是共产党员,说话可要注意政治。像你这样的大喊大叫,让小知青们听见,闹出事来,你可吃不了兜着走。王连长还是不依不饶,说,你必须得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的话,我就上团里去找。指导员听了,就冷笑,说,你要找就去吧,看你能找出什么甜酸来。王连长听了,转身就朝外走,让人开上胶轮拖拉机,就去了团部。
到天黑时,王连长从团里回来了,垂头丧气走进女宿舍,叫出了水水。他的本意是做做水水的工作,让水水想开些,没想到水水却笑了,说,这事我早已料到了。王连长听了,就一皱眉,说,你早就料到了?你怎么料到的?对俺说说。水水耷拉下头,说,这事,我本来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我是这么想的,全团那么多知青,哪有那么好的事,能让我赶上。王连长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这里边有他娘的鬼。水水说,这事已经过去了,我谢谢你的关心,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事闹情绪的。王连长听了,点点头,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不上就不上吧,在这里也不错。今后再有嘛委屈事,你就找我。说罢,嘟嘟哝哝地走了。水水哭了。
没过了多久,指导员被调离了三连,连里议论纷纷,说是上大学的一位知青向师里写信,反映指导员以上大学为诱饵,强奸了自己。师里查实后,大事化小,把指导员调走了事。也只过了不到半年,法院又以迫害知识青年罪名,判了他十年……
八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石兰的心沉沉的。她慢慢地向前走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绿色的气息。村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静得像远古洪荒。一种孤独的清冷袭上心头。也许是为了安慰石兰的寂寞,就有几只大鹅朝她走来,从大道的北侧,一个个伸着脖子,长长的,嘎嘎叫着。眼盯着这群大鹅越过自己,石兰禁不住笑了。她想起十年前她回来时,也是碰到了一群大鹅,只是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当年的那一只。
石兰刚要下道,就听到北边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转头,就见一辆旧212朝这边开来。她心头一喜,就站在路边,等那辆车开过来,心中暗想,或许就是一个熟人呢。
果然,那开车的人看到石兰,就把车停在了路边,下车走向石兰。石兰眯着双目,仔细打量来人,似曾相识。那人扫了一眼石兰,脸上阳光一团,说,你是石兰阿姨吧?石兰一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叫石兰?那人站住了脚,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了,我就是十年前帮你找卜力大爷的那个人啊。啊……石兰啊了一声,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小伙子,眼睛里就流出来一种惊奇,又有些高兴,说,你就是小司机啊。小司机就哈哈一笑,还小呢,都扔下二十朝三十奔了。石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你的眼力可真好啊,都十年了,你还认出我来了。那小司机眨眨眼,说,石阿姨还和当年一样年轻。石兰一笑,说,不行了,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小司机摇摇头,说,不老,不老,真的还和当年一样。说罢,又打量打量石兰,说,我们站在这里干啥,赶快回家吧。石兰说,你们家在哪?小司机一指大铁门说,那就是我的家。石兰歪头看了一眼,说,那是你的家,可我看王连长就在那门前坐着呢。小司机说,王连长的亲人都走了,他又不肯走,说是死也要死在北大荒,跟那些开荒的战友做伴。我看他怪孤独的,前几年就把他接到我家来了。石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好人。小司机脸红了红,看了石兰一眼,问,红豆怎么没回来呢?石兰说,红豆太忙,没有时间。小司机说,我听说她在澳大利亚,也不知她现在干什么,过得可好吗?石兰说,她现在开了一家大牧场,养了七千多头奶牛。哇,小司机听了,两个眼睛瞪出惊奇,说,那么多牛啊,可够她戗的。石兰淡淡一笑,说,也没有多大关系。现在都习惯了,干得也都挺顺手的。石兰想起当年小司机恋红豆的情形,眯起双眸,一时无语。小司机并没有看出石兰脸上的变化,还是问,她孩子多大了?她还没有结婚。石兰答,目光里流出了几分无奈。她还想告诉小司机,说红豆的牧场有三千多奶牛因吃了生黄曲霉菌的花生而死掉了。红豆这些天正忙着处理这事,要不,也就跟她一起回来了。但想了想,又把这话收住了。心想,这事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呢。听红豆还没有结婚,小司机怔了怔,说,走吧石阿姨,到我家吧。石兰点头,就跟小司机朝那大铁门走去。
他们刚一走到铁门前,王连长就手扶门框站了起来,一脸开心的笑,像小孩子似的,盯住小司机。小司机连忙走上前去,扶着王连长,大声问,你认识她吗?王连长朝石兰硏了一眼,并不回话。小司机回头对石兰说,除了我以外,他现在对谁都模模糊糊了。石兰伸出双手,挽着王连长的右臂,说,咱们回家吧。不料,王连长竟一甩胳臂,摆脱了石兰的搀扶,又坐了下去。小司机难为情地一笑,说,不到天黑,他是不会进屋的。咱们先走吧,别管他。
小司机的家是三间砖房。东边的一间是厨房,贮藏室,卫生间。给石兰的感觉是又整洁,又干净,又亮堂。再走进中屋,石兰不禁啊了一声。她看到的是半圈紫檀色的实木沙发,一帘翠绿色的落地大窗帘,而在投影电视的旁边,竟然摆着一台电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回头看了一眼小司机。小司机脸红了,说,你先坐,我给你倒水去。石兰摇头,说,我不渴,再进里屋看看。说着,就朝里屋走去。
里屋分成了两大间。两个大间都面朝南方,铝合金大拉门。站在门外,她可以看出里边是卧室。外边的一间是单人床,里边的一间是双人床,每间里有一台电视,一部电话。石兰没有看到女主人,就回头,问,你爱人呢?小司机说,趁暑假,她们娘俩到北京旅游去了。石兰没有再问话,一转身,突然看到在门旁的墙上,挂着一张老像片,似曾相识。再看一眼,她认出那竟是当年她和卜力、水水照的那张,装在一个大镜框里,衬的是一张白纸。她感到不可思议,便问,这张照片怎么在你家?小司机耷拉下头,喃喃地说,这……这是红豆大前年回来卖房子时留给我的。她说这照片里的三个人有两个留在这里,她把照片留给我做纪念,让我逢年过节给他们上坟。石兰听了,眼圈又湿了。她长叹了一口气,抬头又看起了那张照片,看着看着,两眼就模糊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她自言自语,泪水流下了脸。小司机见石兰哭了,不知怎么劝好,就说,石阿姨,你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吧。石兰说,我现在还不想吃什么,我想让你领我到北大河看看。小司机说,现在天也要黑了,你也应该休息了。我想你既然回来了,也不用着急,就在我这里住一宿,明天再去北大河。石兰想了想,说,我真不着急。我这次回来是到哈尔滨办一件事,就借了朋友的车,开了回来,看看他们。小司机的脸就笑出一团灿烂,说,那太好了。我想他们地下有知,都会感激你的。石兰摇摇头,说,我听你的,就在这儿住一宿。晚上,咱们再好好谈谈吧。小司机就说,好啊,好啊,我也想跟你唠呢。你不知道,这十年,我们这疙瘩的变化有多大。
第二天,石兰开车,带着小司机朝北大河那边开去。刚一出村子,一片绿海就从她的眼前铺展开去,无边无沿,一直铺到北大河。她认出了那是水稻,眼里凝现了疑惑,问,这里什么时候种上水稻了?小司机说,都有六七年了。咱们的水稻现在可出名了,都销到南方去了。石兰点头,问,哪些是你的?小司机说,你看啊,从这里一直到北大河,道东的那三十多垧,都是我的。石兰的眼睛就圆了,问,都是你的,你怎么有这么些土地啊。小司机说,哪里都是我的。我只有十多垧,剩下的二十多垧都是租的。那么,你一年能剩多少钱呢?去年不好,只剩下了二十多万。石兰说,那也不少了。在中国,这也算是中产阶级了。小司机眯上眼睛,没有吭声。石兰心里就想,假如红豆不走,又会什么样呢。总不至于到现在还找不到对象吧。她心里这么想,潜意识里竟然流出了一种让红豆回国的想法。这时候,从西边的云层里钻出一轮太阳,像是刚从浴盆里走出来,红红的,湿湿的,把一片绿海映得更加清新、更加壮观了。石兰心情舒畅,就伸出一只手臂,摇动着,向广袤的大野喊一声,我回来了,北大荒,我回来了……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刘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