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腔

2009-05-05 07:43肖建新
山花 2009年8期
关键词:死者唱腔仪式

天骤然开朗。阳光像一束掩藏在冬天背后的嫩芽,突然从村东头巨大的槐树的枝丫间冒了出来。雪开始融化。

外婆停在堂屋,一张烧烧纸——灰褐色的质地很差的纸,盖在外婆的脸上,把外婆蜡黄的脸与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场景隔离起来。那似乎是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最为短暂的距离。我站在堂屋,默默地望着那张紧贴着外婆脸庞的纸——有些凹凸不平,想着外婆的脸应该是什么样子。她的眼睛是否还露出一丝缝隙,在真正离开这座生活了多年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之前,最后一次看看屋子里依存的物件,如果那张纸挡住了她模糊的视线,那就用耳朵听一听它们。我相信外婆的耳朵是不会随着她的身体的停止而一同停止的,它一定在死亡的身体之外依旧保持着某种听力,将这些最后残存的、即使一点点细微的声音保留下来,随着她的躯体一同带走。外婆的身上穿着十几件衣服,单的,棉的,长的,短的,春夏秋冬的衣服裹于一身,将她这辈子穿过和没有穿过的衣服全部穿上。

哭声洇洇一片。外婆的儿女们此时泪流满面。大舅憨厚的脸上,不知什么就已浮现出一些灰暗的青铜色,在阳光下也没有一点褪去的迹痕。小舅纤弱,哭声沉寂,泪水像一些撒在沙地里的小豆子,可在某些时候,他的哭声突然超出了他胸腔可以承负的重量,大面积释放出来。母亲的哭声婉转、凄凉,带有一些说词和唱腔。作为女儿,哭死去的亲人在乡间是死亡仪式的一道不可更改的重要程序。帮忙的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对于放大的外婆的照片说一两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低话。

漆黑的棺材放在还没有盖顶的偏房里,内壁裹上了红布,棺底撒了柏朵,铺上了几十个灰包——用方形的烧纸包着灶房里烧过的灰烬。据说,尸体在腐化的过程中都会有血水渗出,这些灰包就发挥了作用,将它们吸走——说来也是,草木灰是含有乡音最质朴的温度的,它们或许能为一个灵魂褪去的躯体做好最后一点微弱的照料。然而尸体终会腐化,一个生命的最后形式不过是一套破碎的骨架。我曾在半坡的遗址里,看到那些被挖掘出来的较为完整的骨架——六千多年前女性的骨架,它们用简洁的形式,述说着时间对它们的浸浊,一排排倾斜的肋骨,像是对时间的有力阻拦和切割后的暗影——外婆也不例外,在一些年后就会定格成这样的一幅暗影,它用一种叫做钙的物质来穿透时光的壁体。骨头的硬度留了下来。人们在后来与它相遇时,会有这样的疑虑:骨头有这么硬吗?

唱腔——死亡仪式上女性的哭声,是有一些身传的旋律的,婉转,凄凉,徘徊,黯然,像折子戏一样,有着不同时段的不同效果。它述说了一个人艰辛而平凡的一生,走马观花式地进行着一些重要事件的跳跃和缝合——人的一生被这样的几个事件串在一起,而忽略了其大量的质密的细节,时间得到了有力的点式的对应和映射。而那些未曾得到对应的时间段落,就会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而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高低回旋的音调,除了饱含对死者深切的悼念,更是融入了过多的乡音仪式的色调:在僵硬中鲜活,又在鲜活中僵硬。死亡仪式像一件特制的乡村服饰,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在这件服饰中映显出他们过去的生活和面孔,并模糊构勒出未来时间的一种版本。

外婆只是这个乡村死亡仪式转动链条上的一个齿,她选择了某个时候,加入了乡村亡灵们低音部隐形的合唱。而唱腔,无疑是一张亲人们给予死者的光洁的车票,体面而伤感地将外婆和她的一生送上了一条与祖先怆然离去的相似的时光的道路。其实,它与悼词没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它的形式的凄美,旋律的起伏,节奏的缓急,音色的柔怆,重要的是对这些唱腔因素的有机控制。好的唱腔,更多的是对一种既定的说唱模式的彻底进入和重复,将一个个体生命对于一种既定仪式的理解、感应、体悟和认同加入到这种模式中,同时又有了另一个生命留存的光斑、声音和气味。

母亲的哭声,将这样的一种唱腔彻底带到了外婆生活的村子里——她彻底进入了这种死亡的乡村仪式中,特别是起于开关的高尖而曲的拖音——“妈呀”,延续了数分钟,将屋子填满了这样低回不前的凄迷。时间被一种熟悉的忧郁的唱词反复感染而忘记了行走的正确的步调。这样简单而具感染力的唱词,是对正走在另一条路上的外婆的离心裂肺的呼唤,虽然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回应,可是,这样唱的时候,位于灵床上的外婆,被一种凄切的怀念的声音所包围,甚至是渗入了僵硬的肌体,唱者得不到那怕一丝丝的回应。越是这样的时候,亲人生命的分离感如那些泪雾一样迷漫在灵堂。在第二声“妈呀”唱出时,音调和旋律出现了几乎相同的重复,感情被重复地释放,效果达到了高潮,只是唱词稍有不同。

母亲的脸上泪水开花。她完全被自己的唱腔所控制。在场的大部分人也被这种唱腔感染,眼睛红红的,而部分人脸上也挂上了泪水。灵床周围,铺满了往年的稻草,哭着的人再也站不住的时候,就蜷曲在稻草上。稻草,人间和灵间共有的一种生命依附之物,此时将它被忽略的那部分显了出来——作为一种铺垫,传递着生者和死者的相互依赖。

夜间,儿女们睡在薄薄的稻草上为即将离去的亲人守灵。寂静的屋子里,幽香浮动,暗光闪闪。外婆身穿十几层衣服,不同的纸盖着她的头和身体,只有脚上的那双崭新的棉鞋竖直直地露在外面——黑黑的鞋面,白白的鞋底。看来对于死者,所有的季节都一样,未来的任何日子里都一样的寒冷,寒总是落根于脚上。这就像树一样,如果根死去,所有的温度将不复存在。在昏暗的屋子里,在默然的灵堂上,这种黑白的对比更加清晰,仿佛在提醒死者将要踏上的天堂之路,是那样的孤单和寒冷。灵床旁,是儿女们憔悴的脸庞和眼角的一些看不见边的皱纹。

屋外的窗子下,一个小型的民间乐队的乐器一一摆放在一张大方桌上,有脏的锁呐,喇叭,棕暗的二胡,小缺口的不亮的锣,油亮的竹板,笨重的扩音设备,一些零散的灰边的乐谱。衣着随便的艺人们坐在油漆褪去的木凳上,抽着皱巴巴的纸烟,喝着冒着热气的茶水,不时地把手伸向从灶膛掏出的明亮亮的柴火上方,时而把喝到嘴里的一片大大的茶叶粗鲁地吐出来,空气中掺合着那些放在木桌上的清冷的乐器的表情——在演奏的间隙,这些乐器和他们一样,处于一种与被付的报酬的不对称的闲散之中,有时他们故意拖延这种间隙的长度。其实,他们真正称不上表演,只不过是用那些陈旧的乐器和它们发出的有些杂乱的声音铺垫起一层悲哀的气氛。《三娘教子》的旋律响起,一个女艺人站在扩音器前唱了起来,她的声音中渗出一些岁月的凹凸不平的风寒。人们边干活边听着,到动情之处便吆喝一声,而大多时候这种混合的声音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烦躁——乡村的上空连续几天徘徊着这种要死不活的沉闷。这些乐器所发出的声音相互碰撞、相互挤兑,虽然在一脉相同旋律的指引下却各自走向自己的领地。艺人不过是凑合起来的挣钱者,每人五十块一天,带的乐器按一个人头算——乐器自身构成了相当的利润空间。乡村把死了人(也叫老了人)的仪式看得比什么都重,办得浓墨重彩。乐队一般有六人或八人,甚至更多,有一套简陋的扩音设备,过去常见的那种大喇叭便是其中之一。有时候,这种喇叭的凸面上有些坑坑洼洼,扩出来的声音就明显发生了颤动、重音和改变,声音的失真在死亡仪式上是被认可的,某种程度上它效仿了儿女们哭了很长时间的发哑的嗓音,在真实与虚幻的生死场景中找到了一种有效的过渡。声音的清浊,音质的好坏,唱功的深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乐队本身构成了死亡仪式的一部分。

场边的树间,蹦了一根细绳,八十多刀彩纸悬于其上。这是出纸,一岁一刀纸。各种颜色的纸被剪成长条絮状,中间是菱形、圆形的孔,这些孔相互交织,构成了一种很难言明的意义。也许,出纸就是需要这样的意味,一岁一刀纸,一岁一个魂灵的幡。或许,人们根本不明白这些彩纸究竟表达了什么,可它们也是死亡仪式的重要部分。黄昏或夜晚来临的时候,悬挂在场边的彩纸猎猎而动,发出了细细索索的声音,不大,脆裂,厮磨,仿佛每一岁的魂灵都在黄昏或夜晚清晰的彩纸上穿动,从一刀纸到另一刀纸,从一个菱形的孔到另一个菱形的孔,那一刻,内心忍不住要涌动丝丝的害怕:灵魂附着在每一刀彩纸的缝隙间?

灵堂上,巫师在一个长条的黄纸上画出了从上至下、连贯于一体的黑色的符号——曲折,艰涩,晦滞,这些只有他才能看懂的符号,真正将一个死者从他生活过的场景中彻底地隔离。没有人能看懂,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对它保持了一种恐惧式的尊重——不敢对它指指戳戳,而是在没人的时候仔细地琢磨,研究这些将人们熟悉的生活推得很远的符号,究竟它们以什么样的力量给人们的认识涂上一层漆黑的印记,然而终不得其所。这符不是给生者看的,它是给死者的魂灵安排了一道唯一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密码。死者带着这样的密码,会安然地进入自

己最后的一道程序——地面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下葬的日子终于来临。五六天的时间,儿女们已拖得形容憔悴。那场大雪的痕迹完全消失。汉中盆地东端的的土地上,春天的气息依然很薄。

一把把香插在香案上,烟雾缭绕,幽香冉冉,继而弥散到整个屋子里。黄裱和烧纸在孝盆里一张张烧下去,化成一些零碎的黑色的纸灰,随着火势飘荡,又缓缓落下,不管一个人生前如何威武或羼弱,健康或多病,最终都会在一个黑色的盆子里掩藏自己的一生。灰烬渐渐将黑色的瓦盆填满。这种孝盆质地很差,有的在数日不停的纸火中惊出裂纹,人们就用一根草绳将其捆住,反正孝盆是要在十字路口摔掉的。

出殡的时刻到了,正午两点的阳光如束束箭草。香案被抬了出来,放在场中央。两根长长的丧杠被牢牢地拴在黑漆漆的棺材旁,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站于两边。棺头上搭着两块红布,那是大舅和小舅要穿过送葬的队伍,从棺头上扯下并从棺材的底下穿过,跑回家搭在门框上除邪的,叫搭红。一切准备妥当。时辰已到。乐队的声音更加粗厉,有些破裂的锣声撕裂着人们对于死亡的有效记忆。唱腔再一次响起,儿女们用凄厉的哭声来回应这个时刻。这是无法省略的,它无疑是葬礼仪式的一部分。随着“妈呀”的一声长长的拖音,在场的人无不被感染。一个人和她的一生真正地要走了。这一声标示着外婆住在村子里的时间已到了最后的终点。

鞭炮响起,丧杠在肩。长长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穿过门前狭窄的小路。小路是如此之窄,时而有人撞在别一家的后院墙上。花圈在微微的风中张着力。每过一个拐角,都会响起一串鞭炮声,以消却死者的魂灵在路过时所投下的一些森然。在通往墓地的途中,那些路是多么的熟悉,向东——向北——向东,外婆自从嫁到这个村子里,就很少出过远门,一生都把村庄当作自己必须依附的坐标。她熟悉村庄几十年前的小路,熟悉自家门前屋后、通往各个方向的小路,以及它们与别的小路的连接处,她知道那些大大小小的拐角,知道路边的那些椿树、榆树、柿树、槐树和柳树,知道它们的枝条所放射出来的空间。村子里很少种白杨,它们种在河堤内,因为它们的叶子在黄昏的风中哗哗作响,被叫作鬼拍手。

外婆在一点点离开村庄时,她一定会恋恋不舍,用身体所依存的最后一丝灵魂的能量,完成对村庄和村子里的一切事物的粗略扫描,从村边的菜花地、麦地、葱地,到村那边的油菜地。我看见那棵大椿树干秃秃的枝条上歇了一只翅膀有些胡兰的鸟,它的羽毛在抬外婆棺材的队伍经过时突然张了起来,然后就振翅飞往另一棵村庄里的树。一些路边的树,在外婆经过后,靠近路边的枝条,就悄悄地晃动。

狭窄的乡间小道,就像乡间的任何事物一样,没有宏大的篇章,没有开阔的境地,碰碰磕磕的,拐弯抹角的,两边的庄稼常常碰着脚脖,然而它们却是真正的乡间小路:乡间细小的曲折,不大的苦衷和永远存在的遗憾——它们,构成了乡间的某些本质:生命永远是以这些细小的、有些萎琐的方式进行。

出了村,我才看到送葬的人群七零八乱的脚步,他们用一种微微慌张的节奏为一个人送行。在他们慌乱的脚步声中,外婆离村庄越来越远了。几十年的时间一步步向村庄外撤退。几十年,与村庄的相生相绕的几十年,苦与乐、酸与甜的几十年,终于要彻底放在村庄的某个深处了。我知道,这一切对于一个永远也无法回来的人意味着什么。路永远断在了脚下。

外婆的儿女们还没有睡,他们多日的劳累让他们只能坐在凳子上呆若木鸡。母亲送走了,一个房间空了。一张记忆可以停靠的站台票永远的碎了。大舅突然走到堂屋的木仓前,把两个黑光闪闪的音箱旋到最大程度,一百多瓦的喇叭顿时从两个相对的方向,相互切割彼此的声波。《三娘教子》的唱腔淹没了整个房子,继而在各村庄的夜晚弥漫……

作者简介:

肖建新,陕西洋县人,八七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散文》、《散文海外版》、《中华散文》、《散文选刊》、《西部散文家》等多家公开刊物上发表各种作品多章(篇),作品入选2004、2006、2007年度中国散文诗精选,《散文中国》(第一卷)等多种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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