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松
六月初的夜晚,对生活在辽西丘陵地界的人们来说,可以说是一年四季中最好的夜晚了。这个时节的夜晚不凉不热,无风无尘,天上的星星就像是掉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的碎玻璃碴儿,它们形状各异,莫名其妙地反射着各种颜色的光。人们睡在这样的夜晚里,没有蚊虫叮咬的烦恼,真是快活无边。
王艳芬钻进了李宝财的被窝。李宝财摩挲着王艳芬的头发说,艳芬,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一起了?王艳芬把自己往李宝财身上贴了贴说,好像有一个月了吧。李宝财就抱住了艳芬浑圆的身子。
两口子一夜除了干那点事儿就没别的事儿了。天亮的时候,王艳芬轻轻地把李宝财的一双残腿从自己身上挪下来。看着李宝财的睡相,王艳芬就想起李宝财过去这双腿是多么强健呀,背着她噔噔噔地爬山,还边爬山边说猪八戒背媳妇喽。过去这双腿上的汗毛像刷子一样,她枕在这双腿上,扎得她心里痒痒的都不行了。而眼下这双腿却是两根皮包骨头的干柴棒子了,比自己的胳膊还轻,那些肌肉疙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剩下的汗毛倒伏在松垮垮的皮肤上,黄蔫蔫的不成样子了。王艳芬看在眼里,就感觉有一股酸冲上脑门,于是就用手快速地捂住了鼻子。
王艳芬好长时间才拿下了捂在鼻子上的手,她抬眼望着窗外,又用了好长时间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六月的窗外满眼绿色,一片生机,紧贴在庄稼梢上的地气都呼呼地往起长,一些被晨露洗得干干净净的鸟们在空中上下翻飞,动作显得格外灵巧。
前面有高出农田的国道,王艳芬看着国道上来来往往跑着的各色汽车,就想起了前几天的一件事儿。那天快要擦黑的时候,在国道边开饭店的张三虎来到她家说,嫂子,饭店来客太多了,我媳妇回娘家坐月子去了,现在我人手少忙不过来,你快去帮我一把吧。王艳芬就给李宝财端上来饭菜,先看着他吃了几口后就跟着张三虎走了。王艳芬择菜、洗菜、切菜,给厨师做下手一做就做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司机们在包间里喝着烈酒说着粗话,有小姐进进出出包间来到吧台上不是拿茶杯就是拿餐巾纸。王艳芬看着一个小姐的岁数并不比她小多少,于是就想,这小姐用紧身牛仔裤绷出来的屁股我也能绷得出来,王艳芬还红着脸对自己小声嘀咕,哼,她的胸我也能挤出来。
王艳芬临走的时候,张三虎塞给她两张十元的票子,张三虎说,嫂子受累了,这是今晚给你的劳务费,如果我还缺人手的话会给你打电话的。王艳芬说,我没有电话。张三虎就拍着自己的脑袋说,瞧我把这茬给忘了,那我咋叫你呢?我也不能老跑你家叫你吧,就是跑去了你不在家咋办?下地了咋办?要知道我忙起来的时候也是脱不开身的。王艳芬攥着票子满脸着急的样子,她看着张三虎,一时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就想求张三虎还是麻烦他跑来叫自己,可她刚要这么说就被张三虎的话给打住了。嫂子你看这么办行不?王艳芬急得用眼光快要把张三虎的油脸擦干净了。嫂子,你看我的饭店离你家不远也不近,你家的地也在这一里方圆之间,我要是有活儿叫你的话,就放个双响吧,这两响,不管你是在家里还是在地里,都能听到的。王艳芬很激动,心说要不人家张三虎能发呢,点子真多呀。
太阳在王艳芬的眼里是一节一节地升上中天的。王艳芬一个人在苞米地里追肥,追几个垄沟就望一下太阳,就那么望了几下,那太阳就一点点地由深红变成橙红再变成浅红,最后就变成了一个白盘子,亮刺刺地挂在自己的头顶上了。王艳芬知道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她来到地头的凹处,把围巾解下来用它擦起了自己的脖子和前胸后背,擦了两下就把围巾擦湿了。王艳芬望着张三虎的饭店,看到门前停着一辆拉铁矿石的大货车,心说这时候都已经开吃了,看样子他人手够了用不着我了。于是她就把尿素袋子拖进了苞米地的深处用草埋了起来,准备下午接着追肥。
王艳芬回到家里的时候,正看到灶间的李宝财拄着双拐站在锅台边上,她怕李宝财摔着就急急地开门,这一开不要紧,门扇把李宝财肘下的一只拐撞掉了,李宝财整个身体一下子就栽到了锅台上,李宝财先是右手扶住了锅沿,紧接着这只手就滑进了锅里翻开的水中。当王艳芬惊叫着把李宝财的右手从锅里拽出来之后,那上面的面条还在五指间挂着呢。王艳芬哇哇地哭了起来,宝财你这不是给我添乱吗?你看看这可咋整呀。李宝财坐在地上乐呵呵地说,艳芬你哭啥?没事儿。他边说着边把挂在手上的面条甩掉了。王艳芬从缸里舀了一盆凉水把李宝财的手放了进去,她看着那只通红的手在水里一点点地起了泡,这泡眨眼间就连成了一片,变成一只孩子们玩的手形气球了,王艳芬哭得更厉害了。李宝财从凉水里拿出自己的手翻来掉去地看了会儿说,艳芬,你哭啥?我没事儿,我是左撇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煮盆过水面条等你下地回来吃。李宝财说着话,被王艳芬弄到了炕上。王艳芬看着李宝财涂满了大酱的右手说,还疼吗?涂大酱管事儿吗?李宝财举着自己的右手嘻嘻笑着说,太管事儿了,大酱管烫伤的,艳芬你看,这多像酱猪爪呀,你闻闻还有肉香呢。王艳芬哪里敢闻,只是低头听李宝财在说,肉都涨到十五块钱一斤了,咱买不起了,就给你啃一口我的猪爪解解馋吧。
李宝财时不时地在找话头逗王艳芬开心,给她扮鬼脸,还把那只烫伤的右手藏在了炕桌下面,说艳芬你也不啃这猪爪,我就不给你看它了。王艳芬说,宝财我想看看你那只伤手。李宝财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用左手把面条夹起来送到了王艳芬的嘴边,艳芬你张嘴让我喂喂你吧,我在矿上出事之后,躺在病床上你喂了我多少天还记得吗?你把我当成婴儿一口一口地喂活了我,现在我把你也当成一回婴儿喂上你一口吧。王艳芬就仰起脸张开嘴接住了李宝财夹过来的面条,李宝财一点一点地把这一筷子面条喂到了王艳芬的嘴里,快乐得真像个吃饱喝足了的婴儿。而王艳芬咽下了面条后却依然仰着脸,她不敢把脸正对着李宝财,她怕自己满眼的泪水哗地一下子流出来。正当王艳芬不知该咋办的时候,脸上突然被蒙上了一条毛巾,她知道这是丈夫给她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安慰。
王艳芬就在这条润湿的毛巾下想起了自己刚生下来就死掉了的小小,小小是她的头胎,一个早产的夭折儿。去年深秋的一天,王艳芬在辣椒地里用剪子剪红辣椒,一束束红彤彤的辣椒像一把把火一样烧在她的前后左右,就感觉自己跟李宝财这一年来的小日子过得真跟火一样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王艳芬就听到了山道上一阵摩托车的突突声,不一会她就看见自己的娘家侄子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娘家侄子还没把摩托车停稳就冲她喊,老姑,老姑,我老姑夫在井下出事了。王艳芬看着眼前慌慌张张的愣头青,就把身子歪在了辣椒地里。等到王艳芬被侄子扶起来的时候感觉到小小在肚子里乱蹬乱踹,娘家侄子说,我老姑夫在县医院里,我送你去汽车站吧。王艳芬看着眼前的辣椒地,就觉得自己炭火一样的日子刹那间被泼了一盆凉水,此时的辣椒地旋转起来了,那一束束红色的辣椒在她眼里旋转成了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并且这圆圈一点点地在向外扩散,远处的防护林也相跟着旋转起来了。王艳芬迷迷糊糊坐到了娘家侄子的摩托车上,她知道侄子是个骑车新手,她还没来得及嘱咐侄子,侄子就带着她把车骑飞起来了。
王艳芬是被娘家侄子在一个坝埂上颠下车来的,坝埂上的一块石头直戳戳地杵在了她的肚子上,而那个愣头青还在飞一样往前骑。王艳芬趴在坝埂上就感觉自己的下身忽地冒出了一股液体,从肚子里袭上全身的痉挛让她闭起了眼睛。侄子把摩托车拐回头骑到王艳芬身边的时候,她还在闭着眼睛,她对侄子说,你快回家叫人来,我不行了。侄子吓得调转了摩托一溜烟地跑了。
坝埂下就是苞米地,王艳芬爬到了那里,她一下一下地扯着苞米叶子,叶子焦黄,在她手里发出哗哗的响声,她将苞米叶子铺成了一个垫子,把自己挪到了那上面。王艳芬就开始摸起了肚子,小小,看样子你等不及了,你要出来就出来吧,妈现在只能把你生在这儿了。王艳芬用脚压着支翘翘的苞米叶子,这就是你的床了小小,妈没别的办法,就只能这样了。王艳芬倚在一棵苞米秆上,她不敢往后使劲儿靠,怕把那棵苞米秆倚断了,这之后她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放在嘴里咬,只一下就把它咬碎了,她把它吐出来,接下去就开始咬自己的头发,错着后槽牙在咬。
王艳芬在苞米地里生下了小小,可她的小小没有哭,小小为什么没有哭呢?她想抱起来看个究竟,想抱在怀里喊喊小小,小小你为什么不哭呢你快哭呀小小,于是她仰起身子来,苞米叶子在她身下发着嘟嘟囔囔的声音,似乎在告诉王艳芬,快把你的小小抱起来吧。王艳芬抱起了浑身是血的小小,小小无声无息,像一条很嫩的鲜肉,小胳膊小腿在她的手掌外悠荡着,王艳芬想冲着小小的小脸喊,就使劲儿地往怀里抱,这个动作还没做到一半,就感觉好像有一根带子把她的心肝肺都拽出来了,她嗷地一声疼得闭上了眼睛,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确是有一根带子还在牵着眼前的小小,她整个身体佝偻着,用牙咬断了那根脐带。
王艳芬在家里整整躺了两天,第三天一清早,她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就来到了县里的医院,她看到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李宝财,若不是自己身后的娘家侄子死死抱住了她,她一定会瘫坐在地上的。
沉浸在伤心往事中的王艳芬是被国道上燃放的双响叫回到现实中来的,那叮、当的两声脆响,顺着纱窗的网眼一点不剩地涌进了屋里,震得王艳芬浑身一颤。王艳芬把毛巾从脸上拿下来对李宝财说,宝财你听刚才国道上放的双响了吗?李宝财嗯了一声。那是我跟张三虎约好的信号,那双响是放给我听的,他一放双响,就证明他的饭店又缺人手了,宝财,我又可以为咱家挣点零花钱了。王艳芬的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可当她下炕的时候却被李宝财拽住了,李宝财端着一碗面条呶着嘴说,艳芬你快吃碗面条再去吧。王艳芬说,你看你呀宝财,他张三虎是开饭店的,还能缺了我口中的饭食?
王艳芬吃了李宝财端在自己嘴边的面条后,就给李宝财在炕梢铺了条褥子。李宝财就拖着两条残腿爬到了褥子上,他用那只好手攥着王艳芬的手说,我真成了一个窝吃窝拉的废人了。王艳芬咬着嘴唇把李宝财的脑袋仰放在枕头上,还把那只烫伤的手放在了枕边。王艳芬低头看着李宝财的两个眼角同时流下泪来,她的泪也不争气地掉在李宝财的脸上了。
张三虎饭店的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身宽宽大大的,轮子也宽宽大大的,跟电视里美国人在伊拉克开的那种黄颜色的军车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颜色不同而已。在王艳芬的印象里,眼前这种黑颜色的越野车她曾经一次就看过四台,它们并排停在国道边上一个很大的洗浴中心门前,气派得让人都不知说什么好。这儿的开铁矿挣了钱的老板们,都愿意开这样的车,这样的车在遇到沟沟坎坎的时候有劲儿。王艳芬走到跟前看车牌上的号,她从末位号往前数,数过好几个“8”后心想这又是哪个大矿的呀。王艳芬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从厕所出来边走边系裤带的中年男人,王艳芬认识这个中年男人,人们都管他叫韩大矿,一年前李宝财的双腿就是在这个韩大矿的矿井里砸断的,现在还欠着李宝财三万多块的医药费呢。王艳芬放慢了脚步,她很纳闷,不是说他那次出了矿难进去了吗?不是被判了三年吗?怎么现在还在外面晃荡呢?那次矿难就数宝财命大活下来了,其余四个砸得连个人形都没有了。王艳芬想紧走两步追上这个韩大矿,问问他既然你还在外面,那我们的医药费你啥时给呀?于是她的两只脚便捣腾得快了起来。王艳芬隔着眼前这台越野车哎哎哎招手叫着的时候,张三虎却从屋里跑出来答应上了,他以为王艳芬在叫自己,就跑到王艳芬跟前说,嫂子你还招手干啥玩意儿,快进屋去吧,菜墩上有一块肉等你切,地上有一堆菜等你洗呢,我出去买几瓶好酒去,今天来大款了,看这车,韩大矿的。王艳芬看着从她身边跑过去的张三虎,跟自己苦笑了一下便进了饭店。
包房里呜嗷喊叫喝起来的时候,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就不再响了,厨师开始倚在门框上悠闲地抽起烟来。王艳芬也开始慢条斯理地拖起厨房的地,在她绷紧的后背上,能看见一圈洇出来的汗渍,她不时地瞄上一眼包房的门,想等韩大矿出来问问医药费的事儿。王艳芬正费劲儿地拖着灶台下的油垢时,包房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张三虎,他低着头带上门后就搓着两手怔怔地看自己的两只脚,看了会儿抬起眼又看到了王艳芬,王艳芬圆鼓鼓的屁股跟着拖地的动作在厨房的门里时隐时现。张三虎看在眼里突然拍了下手,就走到王艳芬跟前小声地说,嫂子,里边的人想要个小姐陪酒,我眼下又没有,不如你去帮我把这个围给解了。王艳芬听到张三虎这话脸腾地热了起来,她扔了拖把说,三虎你说啥话呢,我当闺女的时候就没想过干这个,现在是人家的媳妇了就更不能想了,再说了我都变成一个小老太婆了,我可陪不了人家,不行不行。张三虎说,你才结婚几年呀嫂子,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刚冒个头吧?就小老太婆了?要是在城里,像你这样岁数的还正单身贵族呢!嫂子求你救我这个场吧,何况听说韩大矿他人不错,出手大方着呢。王艳芬一听是韩大矿在要小姐,心想我正想找他呢,找他要医药费,可我以小姐的身份找他合适吗?王艳芬犹豫了片刻之后就对张三虎说,我倒是想见见韩大矿,想问问他……张三虎打断了王艳芬,嫂子,咱可不能进了包房就问他事儿呀,你可别整拧了呀,问他跟陪他是两码事儿,咱进去是陪他喝酒的呀。王艳芬知道自己说走嘴了,话有些多了,就不想再解释什么,就冲张三虎点了头点。
现在,张三虎媳妇的衣服已经被王艳芬穿在了身上。王艳芬从换衣服的房间一出来,把个张三虎惊讶得差点掉了下巴。张三虎用手托着下巴说,嫂嫂嫂子,你你真行,千万别别别让韩大矿把你从今往后给包包包起来呀。王艳芬对张三虎说,去去去,咋说话呢,看你给我揽的这个破活儿吧。张三虎就摸着下巴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韩大矿显然没有把王艳芬认出来,在座的每一个男人怀里都有个浑身拧来拧去的小姐,惟独韩大矿自己掐着个酒杯在耍单。其实包间里的酒已经喝到一半了,当韩大矿看见王艳芬走到自己身边坐下时,眼里冒出的红光都盖过自己的那张红脸了,这之后,满包房的男男女女开始起王艳芬的哄了。王艳芬毕竟没有当过小姐,她压不住这个阵势,索性就端起满满一杯酒当着全桌男女的面一口气全干了。男人们一看新来的小姐这么敢造,便开始搂着自己的小姐一对对地出去找别的房间自由活动去了。
包间里突然就剩下了王艳芬和韩大矿两个人。王艳芬挨着醉眼迷离的韩大矿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于是就看起了窗外。窗外国道上的槐树葱绿葱绿的,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树叶里藏来藏去,电线上站着的一排燕子们正不知在叽叽喳喳地唱着什么歌。王艳芬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想做个树呀鸟呀什么的多好呀,比做人舒服多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王艳芬就看到刚才桌上的一个男人被小姐扶着倚在一棵树下正准备撒尿呢,于是就把看过去的目光收了回来。
此时的韩大矿也看到了窗外的那一幕,就起身边拉窗帘边说,不看他们,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呢。韩大矿坐回王艳芬身边接着说,我还是看你吧,你的小样着人疼。于是就伸手摸起了王艳芬。王艳芬躲着韩大矿的手说,韩老板,我不是小姐,你别碰我。韩大矿有些急了,说,操,你不是小姐你坐我身边干啥?韩大矿挠起了头,哎,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姓韩?王艳芬说,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你姓韩叫韩大矿呀。韩大矿就笑了,嘴里呼呼冒着酒气说,说得在理,哎,我问你,你说你没做过小姐,那你今天就给我做一回呗。王艳芬挡着韩大矿的手说,我不行,我陪你是想找你说件事儿。韩大矿把那只乱抓乱摸的手放在椅子的靠背上说,什么事儿说吧,我韩大矿是吃猪肉拉香肠——好屎(使),你说了就好使,不行咱用钱砸他,砸死他。这时韩大矿伸手把面前的杯碗盘子一下子划拉到了地上说,不过前提是今天你必须跟我上床好使才行。韩大矿开始从兜里往外一张张地掏百元大票,每掏出一张就问王艳芬一句好使不,好使不?……嘎嘎新的票子就这样在桌子上一张压一张地摆出了个塔的造型。
韩大矿掏到第九张的时候王艳芬说,韩老板,你给我掏三万四千五百块吧。韩大矿悬停了掏钱的手说,操,你浑身镶金边了是咋的?我凭什么给你掏这些?王艳芬不温不火地说,韩老板,去年我家那口子在你矿上砸断了双腿,他的医药费收据就这些。韩大矿一听这话,就把桌子上的钱一下子搂在怀里怔怔地看起了王艳芬。王艳芬说,韩大哥,我不跟你抢也不跟你闹,我不是泼妇,现在我家李宝财就在炕上窝吃窝拉呢,你看这事咋办吧?韩大矿这时酒醒了大半,他把那几张钱磕了磕放进兜里说,李宝财家的?王艳芬点了下头。那你现在回家拿医药费收据吧,拿来我给你报了行不?王艳芬听韩大矿这样说了,还想接着再说下去,她想对韩大矿说你报了我家李宝财的医药费行,可他后半生的生活费你就不管了吗?可话到嘴边还是把刚才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于是就改了另外的话对韩大矿说,行呀,看样子韩大哥是个通情达理的爽快人,我这就回家拿医药费收据去,你能等着我吗?韩大矿就冲王艳芬拉开了架势,拍着自己装钱的兜子笑了起来,就你那几个小钱,哈哈哈。
王艳芬呼哧带喘攥着一把医药费收据爬上国道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饭店门口的那台越野车没有了,进到饭店里一问韩大矿也没影了。张三虎拿着一个纸袋冲王艳芬摇晃着说,嫂子你真行呀,你是怎么把韩大矿陪好的?他临走时什么都没说就拿出两千块钱要我给你,真行呀嫂子,以后跟他好得了。王艳芬接过了那个纸袋,看着门外宽宽的车辙说,三虎,你刚来这儿开饭店不知道咋回事儿,他还欠着我两条腿呢。说完转身就去换衣服,把个张三虎晾在一边使劲儿地挠起头来。
下午的阳光很足,庄稼们都被晒卷了叶子,连地上一些刚长出翅膀的小蚂蚱也都懒得跳一跳了,王艳芬的两脚就躲着草里的小蚂蚱们往自己的地里走。人活一世虫草一秋,小蚂蚱们的一生多短呀,如果一不小心把它们的腿呀翅膀呀什么的给碰断了,那它们以后的这几个月可咋活呀,这让王艳芬一下子想到了李宝财,于是就更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走起来了。王艳芬把埋在草里的尿素袋子扒拉出来,开始给剩下的那几垄苞米追肥,追着追着就想起了韩大矿和他给的那两千块钱,心说韩大矿呀韩大矿,瞧你那咋咋唬唬的样吧,其实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你躲我干什么?躲了今天能躲过明天吗?你就用两千块钱把我给打发了,你想得也太简单了吧?太小瞧人了吧?王艳芬抬头望了望天,看天色也不早了,就加快了追肥的速度。
王艳芬回到家,照看了一圈院子里的鸡鸭猪狗后,就隔着窗户往屋里看,正看见李宝财一个人低着头坐在炕上前后晃着身子不知在干些什么,于是便轻轻推开了屋门。王艳芬开始在脸盆里洗手,哗啦哗啦的水声让李宝财转过头来。李宝财就冲王艳芬举着那只烫伤的右手说,艳芬,你回来的正好,我这手不好使下不去炕,我憋不住了,就把尿尿在炕上了。李宝财说完就举着那条湿塌塌的裤子让王艳芬看。王艳芬就笑了,把那条湿裤子拿来摁在脸盆里,说,你这个大活人还真没让尿给憋死。李宝财用被单围着下身说,我脑袋又没病,憋不死的。接着又问,艳芬,你拿去的药费收据换回来钱了吗?王艳芬就如实向李宝财说了。屋里的苍蝇很多,王艳芬不停地轰着落在李宝财手上和肩上的苍蝇,心说家里得安个电话了,宝财有事儿我好知道呀,也得给他买个轮椅了,夏天屋里热了,得让他在院子里的杏树下乘乘凉了。
几天后,王艳芬就找人把家里的电话安上了。王艳芬在电话里对张三虎说,三虎,以后你饭店有活忙不过来就打这个电话吧,这个电话是我家的。王艳芬对炕上的李宝财说,宝财,韩大矿给的两千块钱还剩不少,我去城里给你买个轮椅吧。李宝财说,艳芬,轮椅先别忙着买,你先给自己买几件衣裳吧,你看看你穿的都是些啥呀。王艳芬说,衣裳往后挨挨吧,我也不出门,下地就算出门了,给张三虎帮忙就算出门了,衣裳买来没什么用。那你这身衣裳怎么去城里?王艳芬说我有办法。
一天早晨,王艳芬端着碗喂饱了李宝财之后,就把电话放在李宝财的身边说,宝财,我去县城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自己下炕,下炕上不来咋办?摔着了咋办?我到了县城里就给你打电话。王艳芬来到了张三虎的饭店,她借了张三虎媳妇那身前几天自己曾穿过的衣服,站在国道上开始拦起了去县城的班车。
王艳芬找到了昔日的初中同学,初中同学是妇幼医院的产科大夫。在这之前她转遍了大半个县城寻找医药器械商店,却没有寻找到,她擦着汗自言自语,不就一个破轮椅吗,咋这么难买?这之后她在公用电话亭给李宝财打了个电话,李宝财在那头说,艳芬你去找吴桂娴呀。王艳芬不想去找这个初中同学,这个初中同学从小就跟她不对脾气,小女孩之间互相使的小性子到现在还没有扔掉,更要命的是当时她们两个都对一个现在当了军官的男生好,那个争风吃醋的劲儿呀,现在想来酸得掉牙。可眼下没别的办法了,只好翻同学通讯录去找初中同学了。
王艳芬站在产房门口等着在里面接生的初中同学,等了好长时间,产房里才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王艳芬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小,小小从没有啼哭过,小小还没来这个世上转一遭就走了,小小要是活到现在早就嘎嘎嘎笑着叫妈妈了。王艳芬想着想着就开始低头用手擦起眼睛来了,初中同学穿着白大褂站在她面前时她还不知道呢。你怎么了王艳芬?王艳芬就慌乱地扬起头说,没,没什么,什么东西迷眼睛了。王艳芬看着高高挑挑的初中同学,扑鼻而来的是她身上香水与消毒水的混合味道。王艳芬装腔作势地又揉了两下眼睛说,吴桂娴,我买不到李宝财的轮椅了你帮我联系联系吧。吴桂娴就开始掏手机摁起号来,不长时间的通话,就把轮椅联系到了。
两个人再无话可说,吴桂娴就开始送王艳芬下楼。在楼梯口的拐角处吴桂娴拽住了王艳芬说,王艳芬你想挣钱吗?王艳芬说,咋不想呀,做梦都想呀,你知道李宝财废人一个了,可我俩的日子还得用钱往下过呀。吴桂娴用鞋跟敲了会儿地面,敲得王艳芬心里乱乱的,就说,吴桂娴你能给我联系啥挣钱的活儿呀?吴桂娴说,替大款生孩子。王艳芬哎呀一声说,不生不生不生。吴桂娴就笑着说,我若没有这身白大褂,我都替大款生了。王艳芬咬了下嘴唇说,你们城里人就是开放呀,都臊死我了。吴桂娴这时附在王艳芬的耳边说,这有啥呀,挣钱就行呗。你知道吗?给大款生孩子,要是生个女孩,就给四万块,要是生个男孩,就给六万块呢,十个月的工夫你上哪儿挣这些钱去?王艳芬躲着楼道里的人说,钱给的倒是不少,那给那个大款咋生呀?难道跟人家上床不成?吴桂娴又笑了,说,那法子多累多笨呀,早已落伍喽,现在是试管婴儿了,大款的老婆不能生育,以前坐个葡萄胎把子宫做坏了,切除了,你要是替人家生,就用你的卵子跟人家的精子在试管里受精,再借你的肚子给人家坐胎,就这么简单。王艳芬听得脸都红起来了。吴桂娴推了下王艳芬接着说,怎么样这活儿?人家大款还挑肥拣瘦呢,也有好多个条件呢,比如长相不好不要,风尘女子不要,泼妇长舌头不要,有好多个不要呢。王艳芬就声音低低地说,假如不跟人家上床的话还有个商量。吴桂娴问,那你答应了?王艳芬就往楼下挪动了脚步,我还得回家跟李宝财商量商量呀,这么办吧,我给你留个电话吧。
下午坐车回家的路上,王艳芬满脑子尽想着给大款生孩子的事儿了,一会儿四万一会儿六万的,到了站点下车,要不是售票员提醒,都把绑在车顶上的轮椅给忘了。
第二天早晨,李宝财坐在王艳芬买回来的轮椅上,屁股下又有厚厚的海绵垫子,就感觉舒服极了。李宝财在院子里望着花,望着草,望着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家雀们。王艳芬下地干活去了好长时间,他就这样望了好长时间。家雀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看样子在树上议论着什么,它们躲在小小的树叶里连正眼看一下李宝财都不看,就在李宝财头顶上叽叽喳喳吵着,这让李宝财很生气,难道你们这些小东西也把我当成废人了?于是他就挥动着胳膊吓唬头上的家雀,嘴里还发着噢噢噢的声音,可家雀们没有一个飞走的,只是站在原处停止了议论静静地看着他,李宝财就垂下了胳膊叹了口气,唉,我真成了一个废人了,连它们都轰不走了。李宝财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右手的烫伤已经结痂了,痒得让他难受,他自言自语,等这手好了,我得干点啥了,不能老让艳芬一个人为这个家忙去了。李宝财就想起了祖传的手艺,就想起了爷爷和老爹的那箱子驴皮影,那箱子驴皮影还在东屋的一个角落里盖着灰尘呢,爷爷把刻驴皮影的手艺传给了老爹,老爹没死前的头几年要传给他,他不愿学,只是被老爹逼着学了点皮毛。那时他年轻,满脑子装着外面的世界,年年在外打工,年年有那么几个月的工钱领不回来。有一次他在工地上看到一个老头拿着几张驴皮影,这个老头白胡子,脖子上围着条红毛巾,脚蹬一双棕色的厚底战靴,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老头,老头乐呵呵地在他面前看着自己手里的驴皮影,他就上前搭话去了。老头说这是他在文物市场一张花一百块钱买的,老头还说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快绝迹了。当时李宝财没听懂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听懂了一张驴皮影值一百块钱,心说这玩意这么贵呀?我老爹一天用刀子戳戳划划就能挣一百块钱,我不干这破力工了,我得回家跟我老爹学手艺挣钱去了。李宝财卷铺盖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老爹病得已起不来炕了,老爹不能手把手地教他了,常常是陷入深度昏迷,醒来时也是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没过几天就咽了气。
李宝财想到这儿,就开始推轮椅的轱轳,他想看看东屋的那箱子宝贝去,可一只左手不管怎么推,那轮椅都在原地打转,他看着自己的右手泄气地说,只有等着艳芬回来了。
中午的时候,王艳芬抱着一捆喂猪的青草回来了。看着地上轮椅划出的圈子,王艳芬就扔了猪草笑着说,宝财你干什么呢?学驴拉磨玩儿呢吧?李宝财说,艳芬,你别说我刚才正想着驴身上的东西呢,我想出一个挣钱的道来了,等我手好了,我就把我爹的手艺捡起来,刻驴皮影卖钱,我不能老让你养活着呀。王艳芬就抱住了李宝财,身上的青草味一下子扑满了李宝财的鼻子。我也正想跟你说一个挣钱的道呢。什么道呀快说说。王艳芬就往屋里推起了李宝财说,吃完饭再告诉你。
两口子吃完了饭,躺在炕上都想午睡,却谁都没有睡着。李宝财嘟嘟囔囔着起身要喝水,王艳芬就下炕端来给他喝。李宝财喝完了水说,我不同意你给那个大款生孩子,就是像你说的那样生我也不同意,我们自己都没有孩子,那孩子一生下来就被人家抱走,我心不落忍。王艳芬说,宝财,你可知道,那孩子不是我们的孩子,那孩子只是个物件,有价,就像我手上这个碗,就像你身上这件背心,得用钱去买,去交换。李宝财抹了下嘴唇说,那我也不同意,那孩子毕竟在你肚子里折腾十个月呢,还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呢。王艳芬见说不动李宝财,就把身子转过去面对着墙发起呆来。李宝财想把王艳芬揽在怀里,一只手又吃不上劲儿,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王艳芬背对着李宝财说,宝财,现在家里就我一个好人了,咱家的那点地我再怎么莳弄也长不出多少钱来,张三虎的饭店也是今天去明天不去的,你还长年吃些抗肌肉萎缩的药,哪来钱呀,现在物价这么贵你也不是不知道,就说那韩大矿给的两千块钱吧,安个电话,买个轮椅就没剩下多少了,我着急呀。李宝财听了王艳芬这话,呼呼地喘了阵粗气后突然说,我还不如死了算了。王艳芬一下子转过身来抱住了李宝财,宝财你咋说这话?你不能说这话呀。王艳芬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了。
屋外的天阴了下来,雷声响得近一声远一声的。有两只鸡跳到窗台上用嘴钢钢钢地啄着玻璃像是在要吃的。眼前的这一切王艳芬都视而不见,她终于费尽了口舌跟李宝财达成了一项互相妥协的协议,前提是用一个月的时间看李宝财能不能把祖传的制作驴皮影的手艺捡起来,再有就是看王艳芬能不能把韩大矿欠的医药费要回来,这两件事如果都不成功,那么王艳芬就准备给大款生孩子去了。
王艳芬长舒了一口气。电话恰在这时响了,王艳芬接完电话后说,宝财你看有电话多方便呀,省得放双响了,张三虎现在缺人手叫我过去呢。
饭店里的饭都是不晌不夜的,下午四点来钟怎么就有桌了呢?王艳芬边走边寻思,现在的人吃饭呀,真是没正形了。王艳芬一来到饭店就给厨师打起了下手。张三虎探头探脑地来到厨房瞧了个空当就把王艳芬叫出来了,张三虎说,还得麻烦嫂子穿上我媳妇的那身行头给兄弟圆个场,包房里又要小姐了,嫂子给补个缺吧。王艳芬把一盘没炒的青菜咣地一下蹾在桌子上说,张三虎,我再告诉你一遍,我不是那种人,你让我来就是让我干那个呀,没门。说完王艳芬就要走。张三虎伸开双臂拦着王艳芬说,嫂子,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咱不做就不做呗,干啥动这大火?王艳芬竖着眉眼说,从今往后我在你这儿帮忙,不许你再跟我这样说话了。张三虎赔着一脸笑说,行,嫂子我不说了,那你往包房里端菜行不?王艳芬把撒在桌上的青菜捡到盘子里说,这个行。
王艳芬开始往包房里端菜,桌上的人此刻正轮流讲着段子呢,陪酒小姐们讲的段子个个都比客人讲的黄,把客人弄得拍着自己的大腿骂骂咧咧地直泄气。在王艳芬端第四盘菜的时候,桌上的人开始说起了四大红四大黑四大白什么的了,端第六盘菜的时候,王艳芬听到了四大嫩,小茄苞嫩豆角,大姑娘的咪咪小孩的鸟。王艳芬从小就听坏小子们说过这四大嫩,撇撇嘴心说你们咋这没品位呢,这都是多少辈子的老四大嫩了,你们就不能整出个新四大嫩来?端最后一盘菜的时候,王艳芬听到了四大折腾,伊拉克南联盟,坐台的小姐110。王艳芬的嘴角登时就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心说这四大折腾还挺新的,这四大折腾可真禁得住折腾的了,呵呵,坐台的小姐110,谁这么有才呀,把这对冤家放在一起了。
不承想接下来的一个突发事件,还真把王艳芬想的那对冤家想来了。王艳芬看到嫖客们领着各自的小姐去楼上开房间了,觉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伸手刚接过张三虎递过来的几张票子转身要走的时候,就被推门进来的五个警察堵在了门口,其中一个警察边亮着警官证边说,都站在原地不要动,110接到举报有人在此卖淫嫖娼。说完这个警察一挥手,窄窄的楼梯就吱吱嘎嘎唱起歌来了。
衣衫不整的小姐们与嫖客们都被弄下楼来,一个警察在用摄像机哗哗哗地拍,嫖客们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小姐们则用长发遮住了自己的脸。警察转过身来开始拍王艳芬和张三虎,王艳芬就摆起了手说,别拍我别拍我,我是在厨房打下手的。警察边拍边解释说,我们提取个证据,如果没有你的事,到电视台播放的时候就把你这轱轳掐了。王艳芬于是放心嚷嚷道,你们真能折腾,整得跟小品里的台词一个样,还把这轱轳掐了。扛摄像机的警察听到这话咯咯咯地都笑出声来了。
王艳芬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王艳芬对李宝财说,张三虎的饭店被警察贴了封条,张三虎也被人带走了。李宝财此时坐在炕上正在报纸上描着一张皮影画呢,就停了笔问,他怎么了?王艳芬说,让警察给扫黄了,听他们说还要定张三虎的组织、容留妇女卖淫罪呢。李宝财就哈哈笑了起来。王艳芬说,你笑啥?你这一笑都把咱的零花钱笑没了。李宝财收起了笑说,笑没就笑没呗,省得我家艳芬在那个破地方弄湿了鞋。王艳芬听出了李宝财话里话外的意思后,就用一双小拳头敲起了李宝财的肩膀,边敲边说,宝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小心眼儿。李宝财说,艳芬你看我用红笔描的皮影行不?王艳芬就拿起了报纸在灯下看,她看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把一个手拿长矛身背帅旗的戏曲人物描得栩栩如生,在说了几声好之后,她还看到了报纸上有一行字这样写着,一讨薪农民工用一瓶汽油烧毁了老板的宝马车。王艳芬就把报纸递给了李宝财,心说,我明天是不是得找韩大矿要医药费去了?眼下地里也没什么活了,零花钱也挣不到了,日子没钱如何过得下去呀?王艳芬这样想着的时候,李宝财说话了,艳芬我还没吃饭呢,给我弄碗疙瘩汤吧。
王艳芬盛来第二碗的时候,李宝财正扭着身子看自己在报纸上描出来的人物,他是谁呢?还使着一杆长矛,他哪朝哪代的呢?他有什么故事呢?李宝财就开始比比划划地模仿这个人物的造型,叹口气说,我爹死得早呀,要不然我就知道他是谁了。王艳芬说,他是谁不重要,你也不演他,也不需要知道他的唱词儿,你把他刻出来能换来钱就行了。李宝财说,我往哪刻呢,也没有驴皮,就是有了驴皮我也不会梳呀,我爹他会梳,小时候看过他梳皮子,有好多道工序呢。王艳芬说,宝财你先别想这件事了,你的手还没好呢,你把这陈年的驴皮影翻出来,谁知道它带啥菌呀,感染了咋办?李宝财看了眼伤手依旧按着自己的思路说,后山的霍皮匠家不知有没有现成的驴皮?艳芬明天替我看看去行不?
第二天早晨,王艳芬给园子里的几畦菜浇完了水刚进屋,电话就响了。电话是吴桂娴打来的。吴桂娴在电话里说人家大款都等不及了,王艳芬你是不是不同意给人家生呀?王艳芬就跟吴桂娴解释说现在是农忙时节走不开的,家里还有很多烂事儿,一个月后给你答复行不?吴桂娴在那头掐着电话看样子给那个大款打了手机,嗯啊了一通后对王艳芬说,告诉你呀王艳芬,刚才人家大款说了就等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若再不给答复,人家就另找他人了。王艳芬放下电话闭了会儿眼睛,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到李宝财试巴着要从炕上往轮椅里坐呢。王艳芬帮着李宝财坐到了轮椅里,李宝财这时一脸忧郁地对王艳芬说,艳芬咱不给那个大款生不行呀?你去后山的霍皮匠家看看有驴皮没?我这双手能养活你。王艳芬就俯在了李宝财的后背上,她想哭,想抱着李宝财哭出声来,可她强克制着没有这样做。
王艳芬没有去后山的霍皮匠家,而是径直去了韩大矿开在佛爷山上的铁矿,她要找韩大矿问问,医药费快给我吧,要不然我就得给人家大款生孩子了,可我不愿意给大款生孩子,我自己都没有孩子呢给人家生我不情愿呀。我还要问问你韩大矿,我家李宝财的后半生可咋办呢?你能给我想个辙儿吗?王艳芬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她感觉有些口渴,就摘了一个山杏子吃,刚咬了一口,山杏子就把她的牙酸得东倒西歪了,她呸呸呸地往外吐山杏子,就想起自己怀小小的时候,她还让李宝财特意去山上给她摘过山杏吃呢,那时她就好这一口,那时山杏子多好吃呀,比天上的人参果都好吃,酸儿辣女,老辈人都这么说,我还真有小小这么一个酸儿呀,可小小让我酸到心里呀,小小酸我一辈子呀。
远远地就望见佛爷山了。王艳芬看到眼前这座佛爷山,那山峦起伏的线条还真就勾勒出了一尊打坐的佛爷,只不过这尊佛爷是面朝天打坐而已,她看到这座曾经好端端的佛爷山,现在已被横七竖八地豁开了一道道口子,山上的矿脉爬到哪里口子就豁到了哪里,有的口子豁在了佛爷的肩上,有的口子豁在了佛爷的腋下,还有的口子就豁在了佛爷的五指峰中。王艳芬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摸摸自己的肩头和腋下嘟哝道,佛爷你疼吗?王艳芬的话音还没落,佛爷山上就轰隆隆响起了几声炮,紧接着几炷土黄色的烟雾腾起来遮住了佛爷的头。
佛爷山的山根下有一排涂了橘黄色的简易房子。王艳芬远远地就望到那排房子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那宽宽大大的车身她是再熟悉不过了,于是就想韩大矿这时也在矿上吧。王艳芬的脚步迈得一下子就急了起来,生怕那辆越野车呼呼呼地开跑了,可是还没走出多远,她就被后面一辆响着喇叭的皮卡挤到了路边。皮卡裹着一团尘土开到那辆越野车前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五六个剃着光头的男子,他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一根镐把哗哗啦啦地在往门口的一个工具箱里扔。光头们在车门前站成一排迎来了从简易房出来的一个人,王艳芬看到那个人就是韩大矿后,更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王艳芬此时多了个心眼,想让那群人看自己像是个过路的,她想躲一会儿,等这群人散了她再找韩大矿要钱去,于是就绕了个弯拐到了越野车的侧面。刚到车的跟前,王艳芬就听到光头们七嘴八舌地说,韩矿,我们把张大下巴的矿脉拿下来了。韩大矿说了声好之后,就跟其中一个人说,把张大下巴的账号要来了吗?那个人说要来了。韩大矿说,往他的账号里打十万块钱进去,人家卖给了咱那么好的矿脉,咱得感谢人家才是。于是那群人轰地一声笑起来了。王艳芬听到这群人笑的时候,就感觉韩大矿出手可真够大方的。这时韩大矿说,不要往死里打人家,吓唬吓唬把矿脉拿下来就行了。有人就像汇报工作一样说,那张大下巴起初还不给,装混,挨了一镐把就什么都给了。那群人又轰地起了一阵笑浪。王艳芬感觉自己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们这是在抢人家的矿脉呢。
散场了的光头们并没人理会一个站在越野车旁边的女人,他们都往王艳芬身上瞄了两眼,也仅仅是瞄了两眼而已就各走各的了。
王艳芬随着韩大矿来到了简易房,她的脚步在简易房的走廊里悄无声息。韩大矿回身关门时才发现了王艳芬,那只关门的手一下子就悬停在了半空。王艳芬直截了当地说,韩大哥,我找你要我家李宝财的医药费来了。韩大矿把悬停在半空的手来回抓了几下就往屋里走,王艳芬也跟了进去。韩大矿坐在老板台的后面说,我不是让张三虎给你两千块了吗?你什么都没让我干,我就给了你两千块。王艳芬说,韩大哥那两千块怎么回事你是心知肚明的,你才给了我一个零头还没到呢。韩大矿把一双脚从拖鞋里抽出来放到老板台上,那双脚底板边上挂了一圈黑黑的汗渍,韩大矿叼着烟说,我都是跟每个矿工立了生死合同的,死了给多少钱伤了给多少钱都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你家李宝财断了双腿,我都按合同上写的给你一万了,你怎么还来要?王艳芬说,你是给了一万,可那一万不够我又搭进去三万多。韩大矿搓着两脚说,这我就不管了,我得按生死合同办事儿。然后他话峰一转接着说,要不是你的脸蛋能勾人,那两千块我也不会给你的。王艳芬哼了一声说,韩大哥你别跟我说你那生死合同了,就你那生死合同在法律上是不会生效的,韩大哥,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了,我只想找你私下把我家李宝财的事儿了结了就完了。韩大矿这时噢地一声把双脚放回拖鞋里坐直了身子,哈,你还威胁上我了,知道我吃软不吃硬吗?王艳芬说,知道,刚才你不是还拿了人家一条矿脉嘛,你不硬能拿到手吗?韩大矿站起来指着王艳芬说,你知道就行。你要是跟我软一软,像面条一样的软,你就能拿到医药费。王艳芬的身子一下子就硬了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说,韩大哥,你让我咋软能拿到钱?韩大矿走到王艳芬跟前说,软到我怀里。好吧,我这就给你软。韩大矿就伸手摸起了王艳芬的脸,说,你的表情很硬。韩大矿又摸起了王艳芬的肩膀,说,你的肩膀很硬。韩大矿又摸起了王艳芬的腰,说,你的腰也很硬,让我摸摸你的胸吧,看这里硬不硬?韩大矿正要摸王艳芬的胸时,王艳芬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把韩大矿打了个趔趄。韩大矿捂着脸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说,他妈的,你的爪子也这么硬呀。
王艳芬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忆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知什么原因,韩大矿把冲她举起来的拳头又收了回去,并且夹起包门也没关地就走了,把她一个人晾在了屋里,她想砸屋里的东西,她把一个衣架举起来要往老板台上扔,举了一会儿又放了下来,心说算了吧,砸完了又如何呢?他还没把我逼到那份上呢。王艳芬活动着被韩大矿唤做爪子的那只手,那只手还麻麻地有些疼,手掌上还有充血的红晕没有褪去,就想还不如让那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呢,那样会好一些,也会让他们彼此间的事情尽快出头,可是韩大矿没有那样做,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呢?王艳芬有些想不明白。路边的山枣枝刮着王艳芬的裤子,她就不时地停下来拔扎在裤管上的山枣刺,前面有个加油站,再往前走几十米就是一个小卖铺,她想给李宝财买些现成的吃喝,都快中午了,她感觉自己很累,回家不想再做饭了。
当王艳芬拎着从小卖铺买的东西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李宝财让她去后山霍皮匠家的那件事了。
李宝财手里拿着一本发黄的书,确切地说是一个用黄裱纸订在一起的本子,他冲刚跨进屋门坎的王艳芬喊,艳芬,你看我找到什么了?还没等王艳芬回话,李宝财又喊起来了,我在那个箱子的夹层里找到我爹留给我的宝物了,我爹在这上面把刻驴皮影的全过程都记下来了,我爹这老家伙真够哥们,你看我爹写的一段顺口溜,先刻头帽后刻脸,再刻眉眼鼻子尖,衣服发须一身全,最后整装把身安,刻成以后再上色,这个影人才算完。说得多形象呀,真是我亲爹呀。
王艳芬沏了碗蜂蜜水,她知道李宝财这段时间老是着急上火,都大便干燥了,给他润润肠吧。她把温度弄得适合后就左手拿着麻花右手端着蜂蜜喂起了李宝财。李宝财想用手接过麻花,王艳芬说,宝财你别沾手了,那书都多少年了又被你翻出来,上面有细菌,你看你手多脏呀。李宝财在咽下一口麻花后说,艳芬,你去后山霍皮匠家了吗?王艳芬就撒起了谎说,去了,他没在家,他老婆不知道有没有现成的驴皮。李宝财说,你要是再去的时候,就买驴前身下面的那块皮,我爹书上说那块皮刻出来的影人鲜亮,透光。王艳芬哦了一声算是答应。王艳芬此时正在想自己的心事,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告诉初中同学答应给大款生孩子呢?
王艳芬伺候李宝财吃完饭后,就在炕梢给李宝财铺上了褥子,说,宝财你睡一觉吧。李宝财说,我睡不着,我想到院子看看我爹的这本书去。王艳芬说,别累坏了眼睛,刻驴皮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看看这书上写的,要刻一个仕女的头像,得用五百多刀呢。你现在才会几刀呀?李宝财说,我一刀还没刻呢,我哪有驴皮呀,一会儿你出去给我买块人造革吧,我先拿它练练手行不?王艳芬说了个行字后就把李宝财推到了院子的一棵杏树下,王艳芬说,你在阴凉下看书吧,我回屋吃点饭就给你买人造革去。
回到屋里的王艳芬并没有马上吃饭,而是抓起电话开始拨号,拨到一半的时候又把电话放了回去。王艳芬想韩大矿的钱看样子往回要得费点时间了,宝财用驴皮影换钱眼下也仅仅是个想法而已,打不打电话呢?王艳芬迟疑了一阵后又抓起了电话。王艳芬拨通了号码后说,吴桂娴,我能不能提前给大款生孩子呀?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嘎嘎嘎的笑声,王艳芬就把电话从耳朵处挪开了一段距离说,吴桂娴你至于这么笑吗?都把我耳朵快要震聋了。电话那头说我这是在替大款笑呢,替大款开心呢。接下来王艳芬回答了电话那头的问话,她告诉吴桂娴自己什么血型不知道,视力多少不知道,心肝肚肺有没有毛病不知道,有没有传染病不知道,王艳芬一口气告诉了吴桂娴很多个不知道,最后还告诉了自己的例假很准时,每个月到了那一天就一定会来。
王艳芬放下电话,隔着窗子看到树阴下的李宝财正晃着脑袋读书上的顺口溜呢。有一只公鸡追着一只母鸡贴着他的轮椅绕圈,墙头上的几盆月季花开成了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一只燕子飞过来了,它盯着李宝财扑闪着翅膀,看样子想要落在李宝财头上似的。王艳芬双手捂起了自己的脸,指缝把窗外的景致遮挡得东一块西一块的,心说,若是没有宝财的伤腿,这日子该有多好呀。
十几天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下了场透雨,庄稼们在地里长得一天能换一个模样,这让王艳芬走在田间常常得多看几眼才能找到自家的庄稼。而李宝财的驴皮影制作却在这十几天里还是最初的老模样,没有什么起色,他把王艳芬买来的一捆人造革都刻完了,却始终没有在那个仕女头上刻出老爹所要求的刀数,最多一次他才刻上去一百多刀,就是在从霍皮匠处买回来的驴皮上,他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刻上去二百多刀。眼下,李宝财右手的烫伤已经好了,满手是一层嫩嫩的肉皮,可他的满嘴却围了一圈酱紫色的燎泡,他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这双手,心想难道这双手也废了吗?
李宝财坐在茅房带窟窿的凳子上用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把屎拉出来,这让他感觉很难受,天天喝润肠的蜂蜜、吃润肠的香蕉,怎么也拉不出来呢?眼看着艳芬答应给人家大款生孩子的日期越来越近了,自己还是对驴皮影无从下手,真急死个人呀。李宝财无奈地把自己挪回到了轮椅上。
王艳芬扛着锄头还没打开大门,就听到李宝财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于是便站在大门外宝财宝财地不住声地喊起来了。李宝财看着走到跟前的王艳芬说,艳芬我拉不出屎来了,憋得忒难受了。王艳芬放下锄头说,我刚从村东头的刘婶那儿得了一治便秘的偏方,给你试试吧。说完她就进屋从缸里捞出个咸菜疙瘩,从上面切出来了小拇指粗细的一根,把这根咸菜条放在香油碗里泡了起来。王艳芬在李宝财的轮椅前放了一个凳子,让李宝财趴在上面,然后把他的裤子褪了下来。王艳芬端着香油碗用手拍了下李宝财白晃晃的屁股说,注意了,我现在开始给你用偏方了。李宝财说,艳芬你真好,你端着碗伺候完我上面又伺候我下面。王艳芬说,别说了,开始运气吧。说完她就把那根浸了香油的咸菜条一点一点地往李宝财的肛门里送。李宝财的肚子现在就像一个暖瓶,出口处被塞子严严实实地给塞住了,他此刻边用凳子沿儿挤着肚子边运气,想把那塞子顶开。李宝财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噗地一声把塞子顶开了,王艳芬此刻还没来得及提防,一下子就被李宝财肚子里窜出来的秽物喷了个满头满脸,王艳芬妈呀一声叫了起来。
最终说服李宝财同意自己提前给人家大款生孩子是很不容易的,王艳芬为此用了两天时间。只要是不下地,不莳弄园子,王艳芬就帮李宝财刻驴皮影。王艳芬说,宝财,你先找些简单的刻,比如凳子呀桌子呀马呀老虎呀什么的,你刻出来我帮你上色。李宝财就扔了刻刀说,什么破刻刀呢。王艳芬说,看你又着急了不是,倔了不是,不是那刻刀破,是你现在的手艺破,咱爹不也用这把刻刀吗?人家咋就能刻出活脱脱的驴皮影呢?原因是人家都干了一辈子了,你才干一个月还不到呢!别着急,你现在有了咱爹这本书,以后一定能赶上他的。王艳芬开始哄起李宝财来了。李宝财的汗叭嗒叭嗒地滴在很薄的驴皮上,驴皮被霍皮匠梳得很好,此刻铺在桌子上都能看到下面的木头纹路。王艳芬给李宝财边擦汗边寻思,我还是找韩大矿再要遍医药费去吧,如果要来的话,就把给大款生孩子这活儿辞了,宝财太反感我做这活儿了,反正现在也没收大款一分钱定金,也没有违约这一说,不就是电话里口头答应了嘛,无所谓。王艳芬开始整理炕上的人造革和报纸,在叠一张报纸时,她又看到了上面农民工烧老板车的那行字,就想,如果韩大矿不给我医药费,我也学这个农民工拿瓶汽油烧他的车,他的车咋也值我这一把医药费单子吧。王艳芬为自己这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打了个激凌,心说我真要是烧了人家的车被政府抓进去可咋办?家里就剩他一个残废可咋办?我得想个法子吓唬吓唬韩大矿,看这回能把医药费吓唬到手吗?我不用汽油烧他车,那汽油一点车就着,我用柴油烧他车,柴油烧车还是有救的。王艳芬为自己的这个点子嘿嘿笑了两声。
王艳芬又背起了装医药费收据的兜子,对埋头坐在炕上正刻着一匹马的李宝财说,宝财,这是我最后一次上韩大矿那儿要钱去,如果能把钱要来,就坚决不给大款生了,如果要不来,明天一早我就给吴桂娴打电话。李宝财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就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话也是嘟噜噜的让人听不清楚。
现在,王艳芬已经坐在了那排橘黄色的简易房前,就等着韩大矿出现了。她拎着的方便袋里,有一塑料瓶在加油站灌得满满的柴油,瓶口上还插了一根长长的渍了柴油的麻捻,由于等的时间过长,她还啪啪地摁起打火机来了。王艳芬正伸懒腰的时候,韩大矿的越野车就刷地一下开到了她的跟前。王艳芬看着先下车的三个人里没有韩大矿,就拐到了副驾驶车门处拦住了韩大矿,说,韩大哥,我又来找你了,求你把我家李宝财的医药费快给我吧。韩大矿倚着敞开的车门说,给你?想得倒美!我问你,你打我那一巴掌就白打了?我不跟你这娘们斗,你若是个爷们,那天你都走不出去我那间房子。这时那三个人围了上来问怎么了,韩大矿说,没什么?这娘们讹我来了,别理她。说完又回过头来对王艳芬说,哎,我问你,你这娘们想怎么着吧?王艳芬说,韩大哥,我向来跟你说的很明白,我不想经官,经官太麻烦,也于你不好,我就想咱俩私下解决这事儿。韩大矿低头点了根烟说,我不跟你废话,我们合同上已经解决了,你快离我远点吧,我还有正事儿要办呢。王艳芬说,那好吧。就一下子从方便袋里把柴油瓶掏出来点着扔进了越野车里。韩大矿吓得哎呀一声跑出去了老远,快,快救我的车。三个人中有一个人钻进车里把燃烧的柴油瓶撇出去了,有两个人摁住了王艳芬。韩大矿正找自己甩丢的那只拖鞋时就听一个人喊,韩矿,报警吗?韩大矿哆嗦着说,报,报。那个人就往外掏手机,韩大矿又哆嗦着说,别,别报。王艳芬平静地说,你报吧,我正想进去呢,我只要一进去,我家李宝财就有养老的地方了,要不我咋就用汽油烧你的车呢?这样我们才能够扯平。韩大矿走到王艳芬跟前说,你跟我扯平?你他妈知道我车多少钱吗?一百多万呀,你那点破药费连我一个轮子都买不起。这时那个从车里把燃烧的柴油瓶撇出去的人又把已经熄灭的柴油瓶捡了回来,他走到韩大矿面前说,韩矿,这瓶子里装的不是汽油是柴油。韩大矿擦着额头上的汗说,他妈的真万幸呀。就问王艳芬,你他妈知道什么是柴油什么是汽油吗?王艳芬说,凡是能让车跑的油都是汽油。韩大矿有气无力地指着王艳芬说,好好好,算你他妈这娘们狠。然后又冲那两个人摆手,放开她,我们走。
王艳芬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浑身憋足了的劲儿就这样让不接招的韩大矿给泄了。不过这次看样子把韩大矿吓唬得够呛,说话都结巴了,还咋样再吓唬他一下呢?要不回家让宝财给我做个假炸药包吧,我绑在身上,宝财在他的矿上放过炮,懂这个技术,做出来肯定跟真的一样。不想王艳芬回到家跟李宝财这么一说,李宝财坚决不同意,说,我们若这样做成什么人了?这样要挟人家不好,你往人家车里扔柴油瓶子就已经很过分了。王艳芬倚着李宝财说,医药费要不回来,我们就只能给人家生孩子了。李宝财说,我们宁肯给人家生孩子,也不要这样做。王艳芬听李宝财这么一说,就一下子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早晨,王艳芬安顿好了李宝财后,便开始给吴桂娴打电话。随后的几个小时里,王艳芬在县城如约与大款夫妇见了面。她从吴桂娴手里接过一万块钱的定金时,并没有看清大款夫妇长得什么样,他们戴着宽大的墨镜,远远地坐在房间的一隅,看样子大款夫妇有意这样安排,他们并不想与王艳芬坐得更近,他们与王艳芬之间始终隔着吴桂娴,即使是跟王艳芬谈话,谈一些怀孩子的细节,他们也是宁肯提高嗓门让吴桂娴传话,也不愿意王艳芬直接坐到他们的面前。这让王艳芬很别扭,想,你们大款可真能装,我这人都来了,都要给你们生孩子了,你们还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难道将来我还会把你们的孩子认回来不成?王艳芬看着大款长了一个圆乎乎的双层下巴,没有一点个性,不如李宝财的下巴棱角分明,心里便乐了一下,当看着大款的老婆时,她就像是看到了一件摆在大款身边的花瓶,这个花瓶还时不时地被大款搂一下或者摸一下。此时的王艳芬又心想,哼,什么破花瓶呀,都磕裂纹了,也就勉强是个摆设而已。一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又乐了一下。王艳芬这样想了没多久,却又不得不羡慕起这个花瓶来了,都磕裂纹了,还被男人当成了宝儿,一个女人活到这份上也应该知足了。王艳芬为此又在自己的心里打翻了好几坛子陈年老醋。
从拿到大款定金的那天起到确切地怀上了大款孩子的那天止,一共耗去了王艳芬两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的王艳芬跟着吴桂娴去了两次省城的大医院,与早早等候在那里的大款夫妇会合,才把胎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肚子里;这期间的李宝财常常是自己一个人弄些简单的吃喝后,就把精力全投在了刻驴皮影上;这期间的季节也由原来的翠绿色变成了黄绿色,庄稼们都不再长了,它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阳光一遍又一遍地晾晒,它们要把自己晒得金黄金黄的,变成漫山遍野沉甸甸的粮食。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王艳芬意想不到的事儿,韩大矿把欠她的医药费一分不少地还给她了。记得那天是王艳芬第一次从省城回来,她坐在炕上正回忆着省城的大夫们在她的下身乱鼓捣的情景时,屋门被推开了,进屋的人王艳芬并不认识,那人就自我介绍说,我是韩矿的会计,他让我给你送医药费来了,你把你的那些收据给我吧。王艳芬惊讶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半天才说,这是真的吗?那人边拉包掏钱边说,真的。
那人就开始用计算器加起医药费收据上的钱数来了。王艳芬说,我好好给你沏杯茶喝了。那人笑笑仍在干着手头上的活计。王艳芬接过那人递过来的三万多块钱后问,他韩大矿怎么跟我起了这善心呢?那人便压低了嗓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韩矿让你给整怕了,他怕哪天你再整个炸药包把他给端了。王艳芬就笑着点起头来。那人用手指点着王艳芬说,看我猜对了不是?你们女人要是钻起牛犄角来比男人都狠。其实更主要的是,我们韩矿挺佩服你的,他说你这么跟他整事儿,也没有经官,就是一对一地私底下整,要知道因为你家男人的那次事故,他现在还在缓刑期呢,所以他想好了,投降了,不跟你整了。王艳芬听完这话似乎明白了一些,心想我虽没跟他经官可官依然在罩着我呢,还是官的缓刑期管用呀。于是就说,难得韩大矿发一次慈悲呀,不过我还想去问问他,我家男人的后半生该咋办呀?他韩大矿咋也得给我一个交待吧。那人说,这个我能把话传给他,看他是一次性付清你呢还是给你办个什么险呢。王艳芬一听这话,又站起身来给那人兑了一次水。
王艳芬最近一些天的心情,跟家雀们落在刚刚定浆的高粱头上的心情一样快乐无比,眼下的丰衣足食,让她看什么都是亮亮堂堂的。王艳芬坐在炕上,常常把四捆扎得齐齐整整的百元大钞一字摆开后再摞上,摞上后再一字摆开,就这么鼓捣来鼓捣去一点都不嫌累。李宝财看在眼里,有时就放下手中的刻刀冷嘲热讽地说,艳芬你要小心,别把票面上的图案鼓捣掉了变成白板花不成。王艳芬一听到这话就会停下手中的动作俯下头去仔细看票面上的图案,看了会儿便嘻嘻笑着说,宝财你坏,这好端端的钱咋就能鼓捣成白板?你可别吓唬我呀。李宝财说,你这么老鼓捣它没准就鼓捣出几张白板来。王艳芬就抱起了肚子说,我可不要白板,白板买不来营养品,我吃不上营养品我的小猪就会变瘦的。
大款的小猪一天天地在王艳芬的肚子里长大了,小猪让王艳芬有了妊娠反应了,让王艳芬显怀了,到后来小猪还时不时地踹上王艳芬两脚了。起初王艳芬还能带着小猪下地干活,掰苞米掐谷穗摘辣椒,还能在场院里扬几木锨粮食,还能带着小猪帮李宝财把他刻出来的驴皮影装裱在画框里,可是到后来这些活儿她都干不成了,反到成了李宝财伺候的对象了。
有一天大款的小猪正在肚子里折腾的时候,王艳芬就很想给自己的肚皮来上几巴掌,想告诉小猪老实点,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也不是我的小小,我不关心你是正常现象,说心里话我也不想跟你沟通,我生你出来就是为了生钱知道不?不是为了生你知道不?可小猪在肚子里不明白王艳芬的心思,还在乱踢乱踹,王艳芬就开始拍打起了自己的肚皮,起初她用了很大的劲儿在拍,没拍两下手就软了下来,就贴着肚皮轻轻抚摸起来了,唉,小猪呀小猪,你也不容易呀,你虽然投胎投错了地方,可你也是条命呀,是条命我就得疼你呀对不?王艳芬想到这儿就湿花了眼睛,就喊起了炕梢的李宝财,宝财,你过来,小猪怎么老踢我呀?李宝财就扔下刻刀爬过来了,他把耳朵贴在了王艳芬的肚皮上,说,小小是不是饿了?艳芬你得吃点东西喂喂他了。王艳芬就用食指使劲儿摁着李宝财的太阳穴说,宝财他哪是小小,他是小猪,他不是我们的小小呀。李宝财说,管他呢,他一天在你肚子里,他一天就是我们的小小。王艳芬就抱住了李宝财的脑袋说,你说得也是,小小就是小猪,小猪就是小小。
转过年的一天,吴桂娴打来电话告诉王艳芬说,你的预产期快到了,大款要派辆车去接你呢。王艳芬冲着电话说,吴桂娴,我想带着李宝财跟我一起去,他跟我去我心里有底。吴桂娴说,好吧,我们明天一早接你们去。
面包车摇晃着行驶在窄窄的村道上,一些庄稼的叶子就伸过来啪啪啪地抽起了车窗玻璃。吴桂娴说,今年的庄稼看样子不错呀,王艳芬你家的地在哪儿呢?王艳芬就往车窗外张望,想这一年从春种到夏锄,她几乎就没有下地,都是她从村子里雇来的人帮着干完这些活计的。王艳芬看着自己的庄稼长得稀稀拉拉的,就指给吴桂娴看,这就是我家的地。然后跟李宝财说,我们花了那么多钱种地,还是缺苗缺得厉害。李宝财笑笑没有言语。面包车拐上了国道,王艳芬又看见了张三虎站在他的饭店门口在迎接客人,就说,咦,张三虎不是让人家给封了吗?他怎么又干上了?李宝财说,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呀。王艳芬说,也是,我也没出家门有好几个月了,我俩谁也不知道。
李宝财在县妇幼医院的楼道里摇起轮椅来,比在自家的土道上摇得轻快多了,他攥着躺在手术车上的王艳芬的手,紧贴着手术车在走,他们一同走过了站在楼道里的那对戴墨镜的大款夫妇,走过了一间重症监护室,走过了一间医生办公室,一直走到了楼道尽头的产房门前。李宝财附在王艳芬耳朵旁嘱咐了一句话后想松开她的手,而王艳芬却死死抓着他说,宝财,我生下来小猪就得让人家抱走了。李宝财擦着王艳芬的眼泪嗯了一声。
王艳芬生下来的小猪是个男婴,当助产士把这个男婴举给王艳芬看第一眼的时候,她却忍着疼痛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这个男婴,这个男婴不是她的孩子,她怕把他看到眼睛里再烙在心里抹不掉了。
可是这个被王艳芬叫了十个月小猪的男婴,大款夫妇最终没有把他抱走,而是空着一双手走了。大款夫妇临走时倒是很痛快,他们把余下的五万块钱给了吴桂娴,让她转交给王艳芬,他们还给了吴桂娴五千块钱的介绍费。大款对吴桂娴说,刚才我们两口子商量了,这孩子是个兔唇,天生残疾,我们就不能要他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把钱一分不少地给你们的,你知道我们不缺钱,缺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你的同学毕竟带了这孩子十个月,挺不容易的,你也是跑前跑后的不容易。吴桂娴一听这话哭丧着脸说,你们不要这孩子可让我咋办呀,万一她也不要我可咋办呢?大款说,这好办吴大夫,如果她不要这个小兔唇的话,你就想办法把他送儿童福利院去吧。吴桂娴就拎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眼巴巴地看着大款夫妇撇下了她扬长而去。
小猪没有被吴桂娴送到儿童福利院,小猪自始至终被王艳芬抱在怀里,从医院一直抱到了家里。小猪能吃奶了,白花花的奶水从兔唇处流出来,王艳芬就常常拿着一块柔软的手绢擦小猪的脸,说小猪小猪你慢些吃,妈有的是奶水供你吃呀。王艳芬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就盈满了泪水,小猪呀,你原本就是大款的儿子,我满以为能把你当一头小猪卖了挣钱来养活你现在断了双腿的爹,可钱拿到手了大款却不要你了,大款嫌你是个残疾孩子,他们想把你送到儿童福利院,我当时也这么想过,当时我是为了要钱,不是为了要你,就差点听了他们的话把你送走,可又一想你到了福利院,那里的阿姨们成了是你临时的妈,到最后你还是会没有妈的,没妈的孩子能行吗?我就改变主意了,我愿意当你的妈,我就是你的亲妈呀,那个在炕梢刻驴皮影的人就是你的亲爹呀,我们以后就不管你叫小猪了,就管你叫小柱吧,小柱你听明白了吗?小柱哪里能听明白这些话,小柱此刻正闭起眼睛做梦呢。可炕梢上的李宝财却听明白了,他拎了张驴皮影推开桌子爬了过来,他想把自己刚刚刻完的驴皮影给小柱看,想告诉他等你长大了就把爹的手艺学会了吧,爹靠这手艺都挣钱了,这可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呀。李宝财看着小柱睡着了,就扔了那张驴皮影抱住了王艳芬,王艳芬抹了把泪说,宝财,这孩子多可怜呀,我们得想办法把他的兔唇缝上呀,他可是我们家将来的顶梁柱呀。李宝财嗯了一声说,要缝就上省城的大医院缝吧,那里的技术高。
小柱出满月的那天,王艳芬就开始下地做饭了,她给李宝财做了爱吃的红烧豆角,给自己做了爱吃的拔丝苹果,她还给小柱蒸了一锅百岁馒头,每个馒头上都有一粒红亮亮的樱桃,煞是好看。
院子被王艳芬拾掇得干净整洁,浇过水的花墙被微风吹来拂去后,香味就幽幽地散发出来了,云朵飘在远远的山峦上,被太阳照成了薄薄的一层,望过去像是一幅有着明亮线条的风景画。王艳芬自己穿上了压箱底的最好的衣服后,就开始给李宝财穿,李宝财问这是干啥,王艳芬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艳芬给她认识的一个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过来给小柱照个满月照。王艳芬打完了电话,开始往屋外的墙上挂起了李宝财的驴皮影画,这些装裱好了的驴皮影还没有被县城里的那个古玩店老板收走,王艳芬就把它们当成了照片的背景装饰。
照相师傅来了,在给小柱照完了满月照后说,给你们一家三口也照个吧。王艳芬把李宝财推到了屋外,李宝财用手小心翼翼地遮着小柱的脸,他怕上午的阳光照坏了小柱的眼睛。王艳芬挖来一瓢粮食撒在了李宝财的轮椅前后,一些鸡鸭就叫着跑过来了,她还把猫放在了窗台上给它扔了块肉,把狗抱到了李宝财的腿下给它扔了根骨头,这之后她就坐到了李宝财的身边,她左手搂着李宝财,右手抱着小柱对照相师傅说,给我们照吧。
照相师傅从镜框里看到了这帧如此美好的人间烟火,就开始啪啪啪地连着摁起快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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