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 红
郑爱花很爱对我撒谎,但是正因为那些谎言,我才能无忧无虑的长大。
我是5岁的时候到郑爱花家的。已经懵懂得知道发生了什么,安静乖巧地坐在板凳上,看郑爱花为我剥糖果拿点心。她家比起我自己的家来,漂亮而干净。有14寸的彩色电视和温暖的被褥。
郑爱花一直在笑,声音清脆而明亮。她说吃糖呀,我就接过她手里的糖放进嘴里。她说喝水呀,我就捧起面前的杯子喝一口,她说多吃点儿饭菜,我就大口大口地嚼着。我心里是有些怕,奶奶送我走的时候告诉我,要听话要乖,别人才会喜欢。
我对亲生父母没什么印象。印象最深的是快瞎了的奶奶摸着边去灶台前给我做饭,因为看不见,顶上的灶灰一块一块地掉进锅里,一锅粥总是黑乎乎地。即使这样,我也只能吃粥,这是奶奶唯一能给我的食物。
从别人零星的言语里,我知道我不是郑爱花亲生的,是她收养了我。我不明白亲生和收养有什么不同,同学们总是笑我,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是被郑家收养的小杂种。有同学的妈妈也不是亲妈,身上总是有青紫的痕迹,他的鼻涕拖得很长,脸上永远脏脏的。
可是我不同。郑爱花很喜欢打扮我,给我穿花花绿绿的小裙,扎很多的小辫子。她会给我洗澡,哄着我睡觉,还会把我搂在怀里使劲地亲。我想是因为我很乖,不哭不闹,所以她才会喜欢我吧。
郑爱花家里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他的丈夫不怎么搭理我,有时候会嘲笑地喊我小哑巴,或者用筷子蘸上酒让我喝,直到我咳嗽。那个时候,郑爱花就会一巴掌拍在她丈夫的肩膀上,抱我离开。
郑爱花让我喊她的儿子作哥哥。他比我大3岁。他对我很好奇,总是问我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是他也会送我铅笔,带我出去玩,他喊我妹妹,有小朋友要扯我头花的时候,他一站出来他们就四散开去,这让我非常自豪,觉得有哥哥真好。
不管怎样,这个家我还是很满意的。
有天,我偷听到楼上婆婆和郑爱花聊天。她说,现在孩子小,你别告诉她是收养的,编个谎话就说是亲生的,你可不知道,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心里记得呢!养大了还不是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个晚上,我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了郑爱花一个问题。我说,什么是收养?
郑爱花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抱起我来。她说,收养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在妈妈的身体里长大,而你是在妈妈的心里长大!那句话让我开心了好些日子。再有人说起我是收养的孩子时,我就会说,我是在妈妈的心里长大。那是郑爱花对我说的第一个谎,但是我觉得这个谎非常的美。
我变得不那么乖了,会犯些错误。和小朋友们吵闹,把楼上小狗的尾巴染成红色,把哥哥喜欢的书本藏起来,或者打开冰箱自己拿东西吃。郑爱花并没有因为我不乖就责骂我,反而很开心,她说,小孩子就应该这样嘛。
我的胆子就更大了,和哥哥玩藏猫猫时,我会抱着郑爱花的腿藏在她裙子里,会因为手上的小伤口哭闹半天,也会在和哥哥抢东西时去找郑爱花告状。郑爱花总是骂哥哥,让他要多让让我,我就冲哥哥吐舌头。
8岁那年,郑爱花的男人跟她离了婚。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改变,除了郑爱花不那么爱笑外,也没有什么。我本来也不喜欢那个男人,觉得他走了,更好。
那一年,我的耳朵后面长了一个浓疮。透明而巨大地拖在耳朵后面,生疼生疼地,医生说是淋巴发炎,必须要割开那个浓疮,把里面的浓水放出来,清洗干净才会好。我看着明晃晃的手术刀,拽着郑爱花的手使劲往外面拖。哭闹不止。郑爱花怎么哄我都不听,急得额头都是细细地汗,最后她说,丫头,这个一点也不疼,不信妈妈试给你看。她真的拿起那把手术刀在自己的手背上割了一条口子,嫣红的血流了出来,但是她笑着对我说,不疼的,你瞧。
我终于让医生在我的浓疮上开了一刀,郑爱花又对我撒谎了,那个刀割下去钻心地疼。但是这个谎让我一生都感动不止。
14岁那年,郑爱花工作的酱油厂破产了。其实酱油厂的效益一直还可以,有人说是因为厂长亏空了很多公款才让酱油长破产。家里堆满了单位的酱油,郑爱花顶着夏日的骄阳沿街窜巷的卖酱油。
我到郑爱花家许多年,不是太富贵,但也是衣食无忧。郑爱花好歹是酱油厂的车间主任,虽然要养我和哥哥,但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我们也没有吃过什么苦。那一年,我面临中考。哥哥面临高考。我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前途来,我知道只是凭着郑爱花卖酱油,是供不起我和哥哥两个人的学费。我想,郑爱花会不让我上学吗?
让我奇怪的是,就算郑爱花没有了工作,我们家饭桌上的菜也没有什么改变。而郑爱花还是会给我买新衣和头花。她在饭桌上轻松地说,你们两个好好上学,家里还有存款呢,不要担心钱,就算妈妈不工作也可以养活你们两个。
这让我定下心来。后来我知道了,那也是郑爱花说的谎。她不想让我们有生活的压力,就算再艰难也不要让我们看出端倪。那个时候,郑爱花不仅要卖酱油,还要在晚上我们睡了后起来帮别人装圆珠笔芯,那是很费眼睛和体力的事。
因为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和哥哥的考试都非常出色。哥哥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而我也上了当地的实验学校。哥哥上大学的4年,很少回来,但是常常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学习,要考上大学。我有时候会跟哥哥说,郑爱花想他呢,让他回来看看。哥哥总是说,再等等吧,学校的活动太多了。我也是后来看到郑爱花写给哥哥的信才知道,是郑爱花不让他回来,让他在寒暑假去打工挣钱。
17岁那年,我喜欢上隔壁班的体育委员。他有很饱满的额头和很明亮的眼睛,我在放学后偷偷地尾随他回家,给他写匿名的信。有天放学,他把我拦了下来,他说他喜欢我。
我欢喜得难以置信。他牵我的手,信誓旦旦地说一辈子都不离开我。
有天体育课上,我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想我是不是瞎了,郑爱花笑得很清脆,说傻丫头,不过是得了砂眼,你闭上眼睛休息就好了。我从郑爱花轻松的声音里,也就放下心来,安心的住进医院休息。
体育委员只来看了我一次就再也没有出现。我的心情很低落,我偷偷告诉来看我的同学,让她带信给体育委员。但是这事被郑爱花知道了,她跟我说,是她让体育委员别来了,她说,那孩子真是倔,来了好几回,都被我赶了出去,不过,他送你的花我收下了。
我赌气好几天都不理郑爱花,她怎么逗我也不笑。她象个傻瓜一样在旁边笑呀说呀,把同病房的病人都逗乐了,可是我就是不理她。后来知道,那也是郑爱花说的谎,我不是得了砂眼,是突然的视网膜脱落,这个病不治好我就会成瞎子,但郑爱花串通了所有人来骗我,还有,体育委员没有再来看过我,是郑爱花怕我失望故意那样说的。她不愿意让我受到伤害,她宁愿做个恶人,让我误会她。
我想,那一年,郑爱花一边忍受精神和经济的压力,一边努力地逗我开心,她的心里该是怎样的苦呀。而郑爱花的谎言让我能好好地养病,眼睛很快就好了。
22岁我大学毕业,哥哥也在省城结婚了,郑爱花一个人住。我和哥哥寻思着给郑爱花找一个伴,郑爱花才50来岁,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郑爱花知道后,大手一摆,谁让你们介绍了,我自己会找呢。
但是郑爱花一直没有找。她把家里的房子出租出去,到省城跟我住。帮我打扫房间,洗衣做饭,我有时候也会烦,觉得多不自由呀。我都这么大了,郑爱花管得却很多,每天几点回家都有规定,出去和朋友泡个吧都要跟她交代得很清楚,如果在外面喝了酒更是会被郑爱花唠叨半天。
我生气,郑爱花就说,丫头,妈妈怕黑,所以你要早点儿回来陪我。我知道郑爱花是撒谎,她怎么可能怕黑,我小时候生病,半夜她背着我穿过好多街去医院,她让我早回家是怕我在外面出意外。
我交了男朋友,郑爱花让我带回来给她看,男友人品家世都很好,郑爱花开心不已,拉着男友说起她闺女怎样懂事乖巧,我冲她嚷嚷,我又不是滞销产品,用得着这样大力推荐吗?男友哈哈地笑,说你不明白吧,不管你长成什么模样,在自家妈眼里,都是最好的。
我的眼睛突然就湿了,我几乎忘记我是郑爱花收养的孩子了。我从来没有介意过我是她养女的身份,我觉得我和其他女儿没有什么不同。我在郑爱花的心里无忧无虑长大,这也和其他的母爱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