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佚当求证据

2009-04-30 07:21膨林祥
博览群书 2009年11期
关键词:语丝柳亚子书局

膨林祥

搜辑、考证作家佚文,个人的直觉和大胆的假设是重要的,但关键是要有证据。直接证据、大量的旁证都要有,这样得出的结论才会令人信服。《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期)发表了南开大学刘运蜂的《(苏曼殊全集)为鲁迅所拟考》一文,研究者大胆的推断,认为这则广告极可能是鲁迅所拟。笔者认为这一推断很可能是不成立的。

《语丝》第四卷第35期(1928年8月27日),刊出了《苏曼殊全集》的出版广告,全文如下:

苏曼殊全集

一二三集出版了柳亚子编

平装每集一元精装每集一元五角

曼殊大师是旷代的薄命诗人。他的天才的卓越,辞藻的倚丽和情感的丰富凡稍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样的感觉到,他的诗集是我们近百年来无二的宝贵的艺术品,他的译品是真正教了我们会悟异乡的风味,他的说部及书札都无世俗尘俗气,殆所为一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现经柳亚子先生广为搜辑,遂成此集,为曼殊作品之最完全者,分为曼殊著作及附录两部,装订成五册,前三册是曼殊自己的作品,日内可以出齐,附录二册,是曼友人寄赠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曼殊的文字。十月内可出齐,凡爱读曼殊作品,不可不手置一编也。

刘运峰先生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是鲁迅所拟,他是通过日记和文字内容得出的结论。鲁迅1928年8月19日日记:“下午收小峰所送《语丝》及《曼殊全集》等。……晚柳亚子邀饭于功德林,同席尹默、小峰、漱六、刘三及其夫人、亚子及其夫人并二女。”需要注意的是,送给鲁迅的《曼殊全集》是其中的第三册。因为,8月12日日记记载:“下午晓峰赠蒲陶一盘,《曼殊全集》二册。”查《曼殊全集》第三册的版权页,可知第三册是1928年8月10日出版的。12日还来不及送给鲁迅,所以19号才送来。同时,从广告的内容上看,也表明只是前三册出版了,后面还有两册待出。后出的第四册版权页上有“1928.10.10付排;1928.12.10初版”标记,第五册版权页上有“1928.8.1付排;1929.4.1初版”标记。

刘运峰的叙述中,似乎柳亚子请鲁迅吃饭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请他撰写广告。但从柳亚子所写的《(曼殊全集>校后杂记》来看,他已把这《曼殊全集》的版权送给了北新书局。“《曼殊全集》。编是我编的,印却由书局去付印。版权我已送给了书局;除掉收还编辑费二百五十元,略偿两年来工作时的耗费,并取书二百多部,分送曼殊的朋友外。我并没有享受抽收版税的权利。所以赚钱与亏本,完全是书局方面的事情,与我无涉,特此声明。”(《柳亚子文集·苏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431)所以,关于《曼殊全集》的销售情况,他大可不必担心,也没有必要为请鲁迅撰写宣传广告而专门去请他吃饭。

实际上,苏曼殊在当时名气非常大,由于他的身世、特殊的经历以及他的恋爱故事,早已在读者心目中留有深刻印象。他的诗歌、散文、翻译和绘画在当时很受人追捧。死后又有许多友人撰文呼吁出版其全集。从1927年柳无忌编撰的《苏曼殊年谱及其他》的销售情况看,也不用担心《全集》的销路。柳无忌有如下回忆:“1927年,我编印《苏曼殊年谱及其他》。次年,先父柳亚子和我自己合编一部《曼殊全集》(五册)。这两种上海北新书局出版的集子在当时备受欢迎。”(《教授·学者·诗人柳无忌》,柳光辽、金建陵、殷安如主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P187)事后柳亚子回忆,《曼殊全集》的销售情况很好,到1933年印行《曼殊全集》普及版时,共卖了一万多部,以致引起书业同行的眼红气胀。(《柳亚子文集·苏曼殊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P432)所以,刘文认为“这种书并不是畅销书,而且投资大、成本高,如果不广为宣传,是不会有好销路的”,这一主观看法并不可信。

再从日记的内容来看,如果柳亚子是专为全集事请鲁迅吃饭,那么这当是当晚的主要议题,按常理,日记中应该是有所记载的。但是,只记载了吃饭一事,并未提到为《全集》撰写广告。因此刘文的推测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这则广告写得确实十分详实、精炼,用词也十分恰当贴切。刘文据此认为是鲁迅的创作,因为鲁迅确实写过大量的书刊广告,而且笔法老到至极。但是,如果把它与《全集》的第四册和第五册的部分内容对照,则发现这则广告的主要内容完全是当时曼殊友人对其作品的评价,这则广告只是巧妙地把这些精到的评价连缀起来而已。如第一句“曼殊大师是旷代的薄命诗人”,苏曼殊被称为大师早就为世公认,在《语丝》第四卷第1期上刊登《苏曼殊年谱及其他》的广告中,就有“曼殊大师是旷代逸才”之句,而“薄命诗人”这一称呼也早有人说过。《曼殊全集》第四册收录的冯至的文章《沾泥残絮》中,有这样的话:“薄命的诗人终于是薄命的诗人”和“可怜他薄命的一生”。另外,“他的天才的卓越,辞藻的倚丽和情感的丰富凡稍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样的感觉到”这一句完全是从《曼殊全集》第四册收录葛克信的文章《落叶哀蝉》中抄录而来。原文是:“在中国最近五十年的文学家之中,曼殊大师至少应当占一个位置。他的天才的卓越,辞藻的绮丽和情感的丰富,凡稍读过他的作品的人总可以同样感觉到。”“他的译品是真正教了我们会悟异乡的风味”这一句是张定璜对苏曼殊译作的评价。“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的引用也是照搬柳亚子对曼殊诗歌的评价。由此看来,这则广告的主要内容都是从曼殊友人对其作品的评价之语中选出然后加以巧妙的连缀而成。

更重要的是,《全集》的第四册和五册都是在刊登这则广告后的几个月才得以陆续出版的。查鲁迅1928年8月20至26目的日记,鲁迅没有外出到北新书局。他自然无法看到第四册和第五册的文稿。如果是鲁迅在家里撰写了这则广告,不可能出现他写的广告语与曼殊友人的评价语一模一样。而且,鲁迅如果为《全集》撰写广告,他大概不会大量地抄录别人的评语吧!从鲁迅所撰写的大量书刊广告看,是作为一种创作来写的,而且习惯在最后交代书、刊的价格,而这则广告则把价格排在正文之前。同时,从这则广告的下半部分所交代《全集》的出版情况看,表明广告写作者非常了解《全集》的出版详情。鲁迅尽管是《语丝》的编辑,北新书局的出版情况却很难知道得如此详细。所以,刘文最后的结论“新友盛情难却,老友旧情难忘,正是在这两重关系下,使得鲁迅在短时间内写出了这则富有感情的广告文字”似乎有些想当然。

在《语丝》第5卷6期(1929年4月15日)上又刊出《苏曼殊全集》的出版广告,内容与第一则大致相同。原文如下:

苏曼殊全集

五集出齐了柳亚子编

平装每集一元精装一元五角

曼殊大师是旷代的薄命诗人,他的天才的卓越,辞藻的倚丽和情感的丰富,凡稍读过他的作品的人,都可以同样的感觉到,

他的诗集是我们近百年来无二的宝贵的艺术品,他的译品是真正教了我们会悟异乡的风味,他的说部及书札都无世俗尘俗气,殆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现经柳亚子先生广为搜辑,遂成此集,为曼殊作品之最完全者,分为曼殊著作及附录两部,装订成五册。前三册是曼殊自己的作品;附录二册,是曼殊友人寄赠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曼殊的文字,内容与插图尤为丰富,凡爱读曼殊作品,不可不手置一编也。

与第一则相比,这一则有三个地方纠正了前者的错误。第一,“情感的丰富”与“凡稍读过他的作品的人”中间有逗号隔开;第二,“殆所为”改为“殆所谓”,并且引用的“却扇一顾,倾城无色”增加了引号;第三,“是曼友人寄赠哀悼之作”增补漏掉“殊”字。可以看出,第一则广告撰写者马虎,这与鲁迅严谨的编辑态度不符。

1929年6月3日《申报》第五版刊出的《苏曼殊全集》的出版广告,也是证明这一则广告不是鲁迅所撰的有力证据。原文如下:

苏曼殊全集

柳亚子编北新书局发行

全书五册,每册自三百页至六百页,插图百幅大都是曼殊手迹,为外不经见之作。平装特种黄印书纸,精印布面金字每册一元五角

买全集一部送曼殊墨迹一册内收大师字画百余幅,每册实价一元五角

曼殊大师是旷代的薄命诗人,天才卓越,情感丰富,又生就一副浪漫的性情,颇足以代表革命前后的文艺界的风气,其诗“凄丽清新,秀绝尘寰”,书札“造语俊绝,隽永有味”,散文“浓织合度,雅而不俗”,小说“哀婉凄恻,寄托深远”,译品“按文切理,语无增饰,陈义悱恻,事辞相称”,博得全文艺界之欣赏,老幼读者之赞叹,惟其遗文散逸极多,坊间所集又多真伪莫辨,其至友柳亚子先生有鉴于此,特广为搜辑,流传者加以整理,遗失者勉力征集,复考其身世,集其轶事,旁及友人唱和之作,近人纪念考证之文,穷年经月,遂成此集,堪称曼殊作品之最完美者,分装五册,前三册是曼殊自己的作品,凡诗文书札随笔小说译品靡不毕罗,附录二册,是曼殊友人寄赠哀悼之作,及后人研究的文字,全集二千余页,插图百余幅,装订精美绝伦,凡关心近代文艺及爱读曼殊作品者,不可不手置一编也。

曼殊作品的批评

画画贯中东之法,贯通融会,不甚着墨,而俊秀之气,溢于楮表。(泊红生)

子毂作画,极萧疏淡远之致。(黄侃)

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今观三郎此画,果证此言之不谬(静子)

诗歌

君好为小诗,多绮语,有如昔人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者(柳亚子)

曼殊诗格超绝,境界空虚。极出神入化之妙(于右任)

他的诗是出于定庵的已亥杂诗,而又加上一派清新的近代味的。所以用词很纤巧,择韵很清谐,使人读下去就能感到一种快味。(郁达夫)

译品

他介绍了那位留别雅典女郎的诗人拜伦给我们,是他开始引导我们去进一个另外新鲜生命的世界,唯有他才真正教了我们会悟异乡的风味。(张定璜)

散文曼殊的散文可谓自创新宗,不傍前人的门户,他没有骈文家的江湖气,也没有大文家的头巾气,文学华美,而能浓织合度。雅而不俗。(罗建业)

小说以出世佛子,叙入世情关,能于悲欢离合之中极尽波谲云诡之致,而处处写实,字字凄恻,但觉泪痕满纸,令人读之而怆然。(魏秉恩)

这一则广告无论从文本内容、版式设计等方面的介绍都比《语丝》上刊载的详细得多。其文字流畅,语言简洁,逐一评价曼殊作品,但却是更多地引用别人的评语,撰写者经过精心的连缀而成。可以肯定这则广告不是鲁迅所为。如果第一则真是鲁迅所为,那么在《申报》上刊登《全集》的宣传广告,自然会用现成的名家手笔的广告文本。而这一则广告的上半部分,几乎是完全重写,下半部分对曼殊作品的评价语来看,都是从全集第四册、五册中摘引出来的。

由上面的几点证据,可以得出《苏曼殊全集》的出版广告为鲁迅所拟是不成立的。

那么,排除了是鲁迅所拟,这则广告到底是谁所写呢?因为时间太久远,也没有现成的文字说明和当年的亲历人员,确实无法弄清是谁所撰。柳无忌在《苏曼殊年谱及其他序》中有一段文字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提示。在序的最后,柳无忌这样写道:“李小峰先生为爱读曼殊著作,及一切研究曼殊作品的缘故,答应把此书印得精致美观些,售价低廉些,除了感谢外,我又有什么可讲呢?”(《苏曼殊全集》第四册,上海北新书局出版,1928年12月版,P119)这一段文字告诉我们一个信息,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也是一个曼殊迷。他有没有可能为《全集》撰写宣传广告呢?我们如果假定这则广告是李小峰所为,似乎也合理。原因有如下几点:(1)李是北新书店的老板,书店所出图书能否赚钱与他有利害关系,他有写这则广告的动机。(2)因为他是爱读曼殊的著作和有研究曼殊的兴趣的,当1927年6月,柳无忌在即将离开中国到美国留学前,“先自北京抵沪,将《曼殊全集》稿本交北新书局印行”,(《柳亚子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P78)李自然是有机会提前读到第四册和第五册内容的。所以,在写广告时,就引用了未出版的文字内容。(3)作为出版社的老板,他对全集的出版情况,包括每册的内容、装帧、出版的时间等是十分清楚的,而这一点鲁迅难与李小峰相比。(4)刘文提到写作的时间,李小峰同样可以很快地把自己所写的广告刊登在《语丝》上。因为《语丝》由北新书局出版,作为刊物出版人的广告文字,自然可以做到随写随发。当然,这仅是几点推测性意见,没有实证材料,也不能肯定就是李小峰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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