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升
雅漠营子不显眼,画地图的人压根儿就没往眼里夹它。所以你无论怎么使劲,也找不到它的影子。而我就和你们大不一样了,我不用费劲,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给它准确定位。它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比沈阳大,纹路也永远比沈阳清晰:
一条官道横贯南北。二十几户人家,火柴盒似的道东道西摆成三四溜儿。但如果你在营子里走一趟,或是在空中鸟瞰,你就会发现,道两边火柴盒的数量很不成比例。道西的那六七户人家就好像被从东面下来的山水不经意冲走,着急忙慌地或挤过涵洞,或漫过路面,然后很不规则地、前后不一地在淤泥上停滞下来,后来好像只是为了争点阳光进屋,才勉勉强强地凑成两排。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们都是被前街挤出来的外来户。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大清楚,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我在这里一睁眼,就是这么个布局。但不论他们怎么努力,站在道西永远都对道东形成仰视。这很大程度上和地势有关。敖包东边的大山,如果和辽西其他地方的山相比,那其实就是一个大土堆。民国时候那是我的祖奶奶用嫁过来的10头牛从汉人手里买来的,是我们道东这一支子蒙系人的坟地。现在则是蒙满汉人家先人过活的天堂。这样,雅漠营子的地势就东高西低,一到夏季连雨天,街中间就变成了河床。浑黑的水,打东边的山地流出,在道西那几户人家的门前流过,然后汇到西边大甸子的河套里。生产队的年月,如果你在河套里行走,鲇鱼会冷不丁地啃你的脚,你还可能因为一时兴奋踩碎野鸭子曾小心翼翼下的一堆蛋。而忽然起飞的大洋蒲会一下子扇疼你的眼。后来辽西的雨水越来越少,大甸子也被前街的汉人开了荒,种上了庄稼,河套就龟缩成一潭,颤颤惊惊借着叶子的缝隙才能往外眨一眨眼睛,仿佛水草玛瑙里的亮胆,含而不露,矜持有加。
这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和许多东北地区的村子一样,名字的后边都被冠以什么什么营子。诸如娘娘营子,丫头营子什么的,让人听起来,多多少少还带有满清的体味。
那条官道直通沈阳。据说是小日本占满洲时又重新加修的,青石子用了不少,到我上中学的时候筋骨还硬硬朗朗。但实际上,它的历史还不止于近代,因为这是一条边道。听村子里的聋三爷讲,过去在村子南边的山岗上是有边壕界着的,壕南和壕北就被分成了边里和边外。
我生活的雅漠营子就是边外。
边里住的是清一色的汉人,而边外则是蒙、满、汉、朝鲜族杂居。两边人生活的习惯也不相同:边里人精明,个个都是生意脑瓜,拎着秤杆溜集市,边外人迟钝,土里刨食将就度命;边里人虚,家里来了客,不供饭,用话也送你出去二里地,边外人实,头回来了装假,下回来了不理你;边里人过日子节俭,渴了,站在水缸前,舀瓢凉水咕嘟咕嘟就灌,边外人过日子含糊,大锅烧的水不喝,非得小水壶架棒子上燎,砖茶掐一大块,酱油汤子似的喝,才过瘾、解乏;边里人攒钱,家里余棵菜,也要拎到集上换钱花;边外人败家,一年到头养俩猪,一个不卖烂锅里。这样,边外人就笑话边里人细,屁眼儿里插不进半根猪鬃;边里人也看不上边外人,说照他们差半拉月节气。
虽说后来闹大跃进,边壕的土都用到了学大寨,修梯田上。边壕没了,土沟还旮里疙瘩地在,边里边外的概念直到现在还挂在两边人的嘴边。所以直到我成家时边里有往边外嫁的,而边外的姑娘则往往是就地消化。
我之所以用了这么多的篇幅说这些好像与主题无关的话,无非是强调我所生活的小村的独特性。但它更有意思的是,我所描绘的小村只是我们后街的景象,如果完整一点说,还应该有中街和前街。让你想象不到的是,前街和中街生活的又是清一色的汉人,他们的成份也很复杂,本地人不多,大都是闯关东的后代。我们平时不大来往。小的时候我们前后街的孩子经常打架。而我们后街的独特之处在于,道西的六七家汉人中又夹杂着两户满人,道东的十几家则是一水的蒙系人。这就决定了我生活的环境在大不同中又有小差异。这一点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表现得十分突出。比如说过端午节,汉人吃粽子,而我们蒙系人是不粘牙缝的。过年吃粘豆包,就更有意思。汉人的豆包笨、硬、小,蒸的时候要用苏子叶,吃的时候就着菜,不蘸荤油红糖,而我们蒙系人做的豆包黏得粘掉牙,用屉布子上锅蒸,放到碗里,荤油红糖要半碗,夹一块儿,一拧,滑溜溜送进嘴里才叫香甜过瘾。
在我们雅漠营子有这样一句顺口溜:雅漠营子靠大道,闹着玩儿没老少。那是针对汉人而言,而我们蒙系人连家族的嫂子都不闹。按理说,打花脸儿是汉人的习惯,南方的汉人是在正月十五,或结婚的日子,而我们这里的汉人却没有这个习惯。要命的是,似乎不该有这个习惯的蒙系人却把正月十六闹了个底朝天。
据说这一天是黑日子,这是听我们家族的喇嘛二爷说的,是不是准确,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并不是修行得道的喇嘛。在满清时期,朝廷为了削弱蒙系人的力量,凡是哥们里排行老二的,都要出家当喇嘛。二爷去的时间不长,就解放了,他也就从瑞英寺还了俗。而他的老阿爸嗜酒如命,我真不知道从他那流传下来的说法能有多少的真实性。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据二爷说我们这支子蒙系人来自锡林郭勒大草原,头人一个叫奔巴,一个叫四海。那时在草原上,部落之间战事不断。邻近的一个部落的势力很是强大。他们的头领巴喇是个无恶不作的歹人,他相中了我们部落头人的公主萨日娜。公主是我们部落的月亮,是头人掌心的珍珠。珍珠是不会送到牛粪里去的。我们的头领拒绝了他们的婚请。那时,巴喇只是听人传说我们萨日娜公主的美丽,但他们还不曾亲眼目睹。
我们草原上有一句话说:淫邪的火在草根下蔓延,要么熄灭,要么燎原。巴喇架不住下人奸邪的撩拨,给我们下了最后的通牒:正月十五的月圆之夜,他要和公主成就好事。不答应,他们就要抢婚。
消息传来,我们的部落仿佛塌了一角天。
公主是我们部落的月亮。失去月亮,我们的生活就会变的一片黑暗。束手无策的头人吃不下鲜美的羊肉,喝不下醇香的马奶酒。
聪明的军师阿斯楞向头人献计:把公主藏在女人堆里,把她们的脸用草木灰抹黑。到时候让他们来挑,这样我们的公主也许会幸免于难。焦头烂额的头人无奈,也只能试试这不是办法的办法。
一切准备就绪。但那心急火燎的巴喇却因妻子在酒中作计,喝晕了头。在正月十五的月圆之夜误了抢亲的大事。第二天醒来已经是黄昏十分。懊恼的他一脚踢翻了妻子。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头领清醒过来的脑子,还是记起了这个说法。趁着这大好的月光,令她公主藏到哪里,也可以一目了然。
侥幸躲过劫难的我们的先人,知道了这一消息,还是故伎重演。
正月十六的晚上,月亮是那么的大,那么的圆。但在我们的心里真希望它躲进草堆里,好让巴喇看不清我们公主的容颜。
嗒嗒的马蹄声踩碎了我们部落人的心。奸邪的头领巴喇带着他的马队急急地来了。我们的头人无奈地强装笑脸。说和他们玩个游戏,如果他能在女人堆里找到化妆的公主,那真是天赐的良缘。
清醒的头领明明知道是计,但他侧耳一听,飕飕的冷风里夹杂着咔啦咔啦的攥拳头的声响。听天由命吧!奸邪的头领在清冷的月光下,借着火把的红光,看着一群黑黑的女人。
瞅了一阵的头领巴喇伸出生硬的大手,拨开边上的几个女人,开始向里面寻找。他不相信自己猎鹰的眼力挑不出有别俗人的公主。
时间走得很慢。明亮的月亮也开始打盹。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的半个亮脸也好像被人抹了草灰。并且,那只抹灰的大手还在不停地推进。月光渐渐暗了下来。
而此时的公主,已经离巴喇不远。人们耳朵里已经听到了头领起步的声音。
把火把点亮一些。奸邪的头领巴喇冲着他的下人大喊。火把的数目又添了许多,可仍抵不上夜的黑暗。但猎过鹰的头领巴喇,小眼睛真毒。他还是站在了萨日娜公主的面前。端详了许久,他从下人手里拿过火把,在公主的脸上晃来照去,就在他发出了一声狂笑,傲慢地抬起铁爪一般的脏手,我们部落老老小小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天狗把月亮吃了!人群里不知谁的一嗓子,把就要摸到公主的手惊了回来。巴喇头领抬起头,揉了揉酸酸的眼睛。他也和我们部落的人们,一起惊呆了。
银白的月亮也和面前的这群女人一样,变成了黑黑的模样。
我们部落的男人、女人齐刷刷地跪下,立成了草地上的一截截木桩。天与地浑然一色,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惊呆了的奸邪头领巴喇,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两腿一软,噗嗵跪倒。他也和我们部落的人们一样,从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没有见过黑黑的月亮。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蠢行惊怒了天庭?还是圣明的月亮,圣洁的萨日娜公主不得冒犯?
想明白的巴喇,慢慢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跨上马背,带着他的人马,借着微薄的火把的光亮,落荒而逃。
不久,月亮脸上的黑暗,渐渐褪去,又露出了它那银白的光芒。我们圣洁的月亮公主是我们的天使,她不容邪恶的势力侵犯我们的部落。抹了草木黑灰的公主和天上的黑月亮一样,在我们部落人的心目中,比什么时候都明亮。
劫难过去,正月十六打花脸的习俗却在我们的部落里流传了下来……
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我还不大,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也是在一个夜晚。回来的路上,我不时地看着天上的月亮,尽管有姐姐牵着我的手,但还是忍不住两腿打颤,腿肚子朝前,生怕那白白的月亮黑下来,奸邪的头领巴喇,会从我的手中抢走姐姐。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遇到过黑月亮的正月十六。后来长大了,读了书,明白了一些自然道理,就猜想我们部落遇到的那个黑月亮是不是月全食呢?
好在那个时候还小,记吃不记打,时间不长就把它淡忘了。反正记得一快到打花脸儿的日子,就该吃好的了。
在生产队里劳动了一年的人们,难得有正月里的空闲。大人们打扑克、下象棋,队里分的几斤面,几斤油,让男男女女仿佛春风拂过的衰草,又有了闲心、活力。老人灰土土的核桃皮似的脸上也爬上了久违的红润,两腿一拧,守在火盆边,撮一块炭火,放在烟袋锅子上,咳声连连地吧嗒上一口蛤蟆赖,仿佛到了仙境。而我们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孩子,一年盼的就是正月里的日子。吃饺子,烙馅饼,拎灯笼,跟着半大孩子打花脸儿,那真是让人一寻思,就是不觉得饿的好事。
母亲是她们那一辈人中的大嫂。亲的和家族小叔子加起来有十几个,每到正月十六这天早晨,趁我们还都没起来,她就用手抹点锅底灰,在三个孩子的额头上点个小黑点,以示吉利。接着,就要插紧房门,以防备那几个愣头青的出其不意的袭击。
母亲的娘家在百里以外的科尔沁沙地边缘的坨子,那里的蒙系人和我们这里的蒙系人习惯稍有不同。听母亲说她刚结婚的时候,就吃了很大的亏。那一年的正月十六,天还黑咕隆冬,就听见敲门声,母亲推了推身边的父亲,说,听声音像他二叔?父亲明明知道这个规矩,就假装眯上眼,说,听着还挺着急,你快去开门,是不是有事?母亲不知这里的道道,急急忙忙穿戴好,趿拉上鞋就往外屋地跑。到了门前顿了顿,听外边没声,刚想往回走,就听外面有人咳嗽了一下,母亲抬起的腿重又放下,问了一声,谁啊?
嫂子,是我。我哥在家吗?我找他有点急事。
啊。母亲一边答应,一边去摸门闩。我们家那时是对开的板门。哗啦——门闩一撤,母亲双手一开门,外边的二叔一抬手,一个早准备好的白菜刷子蹭了母亲一头一脸。还没等母亲缓过神来,二叔拔腿就跑。母亲愣了片刻,醒过神来,用手一摸,黏糊糊的一手。她一下子哭了,跑到里屋,点亮煤油灯,拿镜子一照,成了黑脸包公。她气急了,一把捩起在被窝里嘿嘿偷笑的父亲,非要去找二叔算账。父亲止住笑,问她:在娘家没人跟你说吗?这是讨一年的大吉大利。母亲抹去眼角的黑水,扑哧一笑,说,谁晓得你们这边的破规矩。小二,你等着,来年找你算账。
长了见识的母亲第二年也准备了“武器”,却没有等到二叔,因为二叔是我们营子里有名的“坏种”,脑子精明得能看透你的肌肤。他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主儿。想收拾他,在我看来比登天还难。
这样又过了五六年。那时的我已经懂了许多事,但还没到长本事打花脸儿的份上。而比我大5岁的小老叔却上演了一出让我们笑掉大牙的乐子事儿。
那一年正月十六的早晨,就在小老叔敲响我们家房门的时候,我还没有起炕。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听到外面他那已经有点老爷们声的呐喊,我的心里还是不争气地抖了起来。明明知道他来不是冲我,就是怕他弄错了对象,一下子冲进屋来,在我母亲给我点的黑点上再给我弄一刷子,那我可就惨了,我就会成为土丹他们笑话的小笨蛋。我偷偷地掀开被户的一角,顺着窗户帘的缝隙,我看见了躲得远远的大月亮。我开始猜想,清冷的月亮地里的小老叔,热热的心里一定有一只小兔子在跳舞。这可是他能够行使打花脸儿权利的头一回啊!如果闹出笑话,以后在我们面前可怎么混呢?就在我想着各种可能的时候,好像从我家那对扇门的缝里,挤进来一句并不像寒噤噤的问话:嫂子你家有咸盐吗?母亲悄悄地来到外屋地,我仿佛看到她一边憋着笑,一边回身拿过葫芦瓢,慢慢地走近门前的身影。母亲故意地大声问:谁呀?这么大早的有事吗?
外面等得心惊胆战的小老叔也故作镇静地回答,嫂子,是我,我妈让我借点咸盐。
母亲差点笑出声来,又尿炕了?
没……没有,真的没咸盐了,嫂子借点吧。
是啊,你等着,我给你开门。说着,母亲右手一拽门闩,还没等小老叔回过神来,左手举起葫芦瓢,哐当一下打在小老叔的棉帽子上,小老叔一惊,想跑,却自己绊倒了自己。母亲一边说小尿炕精也起刺了,一边捡起地上蘸满黑灰的白菜刷子,着着实实地抹了小老叔一脸。
这是大意失荆州的典型,还是对方知彼知己的结果?小老叔成了那一年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小老叔那一年十三四岁,脑子自然赶不上比他有心眼儿的二叔。他们交换的代价是一挂麻雷子。显然小老叔上了二叔的当,他忽略了一点,就是他找的借口不用说大人,就是我们这些鼻涕虫们,都耳熟能详,那就是借咸盐。在我们那里,小孩子尿炕,大人为了给他点教训,让他记牢,下回不再尿炕,往往也不说他,也不打他,而是让他早晨拎着葫芦瓢,去长辈人家借咸盐。小孩不知就里,还感恩戴德地谢父母的宽容。结果,三四岁的小老叔,听了他麽麽的话,就拿着葫芦瓢到了一贯没有笑脸的四太爷家。四太爷我们都很怕他,但在那一天,他却一改往日的严肃,笑呵呵地接过小老叔战战兢兢递过来的葫芦瓢,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啊。谁料四太爷一转身,举起葫芦瓢照着小老叔的脑袋咣咣就是两下,小老叔哇哇嚎哭。四太爷把葫芦瓢塞给他,说回吧,看你下回还敢尿炕!小老叔大清早没借到盐,却挨了四太爷的两下打,但真的一下子改掉了尿炕的毛病。
不知是二叔有意调理他,还是出于无意,他成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典型。
时间一长,人们就总结出经验:过于精明的不能去冒险,比如像我母亲那类人,她们总是能记得打花脸儿的日子;劲大的,愣小伙子似的人也不能去逗弄,比如像二婶那样的人,往往是偷不到鸡,反蚀一把米。二婶,就曾把七叔抓住,一个脚绊把他扔了个底朝天,骑在上面,抹了个臭够。
那就找那些心眼不太够用的去弄。这是精明的家族二姑的分析。
果不其言,就在我9岁的那年正月十六,我就在家族的胖婶家经历了二姑导演的精彩一幕。胖婶很厚道,但就是脑子少根筋,做事老是丢三落四。按我母亲的话说就是没有正出儿。她高兴的时候,摇头尾巴晃,屁股上栓只家雀都能给你晃悠死,赶上她不高兴,皇上老子也不开面儿。他的男人长的丑,生怕胖婶不安分。家里墙上挂着一个小炉铲。平时不用,就等着胖婶发脾气的时候,去煽她那一拱一拱的大屁股。时间一长,胖婶的心眼就更不够用了,她老是把初一当成十五。
二姑去的时候,太阳其实已经升起老高了。胖婶家的男人头些天出门不在家,而今年又没人去她家折腾,在胖婶的记忆里打花脸儿的日子还早着呐,所以就在二姑派我们几个小家伙打前站,去和胖婶家的几个孩子玩嘎拉咖的时候,胖婶是全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就在我们边玩边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外屋地咳嗽一声,棉门帘一挑,二姑大大方方地进来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那时真佩服她的胆量,好像她一下子成了我眼中敢在敌营里进进出出的地下党。按理说,她那小体格要和胖婶单打独斗,胖婶不用费力就能用大屁股坐扁她。看来她今天是豁出去了。
坐在炕沿边的胖婶起身,热情地让二姑上炕。二姑一改往日的刁蛮,谦虚地说,不了,坐在炕边得了。胖婶就过来推她,就在胖婶笑眯眯地哈腰的一刹那,屁股刚沾炕沿的二姑,迅速地从棉袄袖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白菜刷子,三下两下就涂了胖婶一脸。
胖婶懵了,小枚你……
我们吓得往炕里就缩,手里的嘎拉咖惊得东奔西逃。二姑抓住这有利的时机,一抽身,从胖婶旁边脚底抹油——溜了。
胖婶愣在炕沿边,问我们,今个是正月十六?
我们捂嘴,忙点头称是。
嗨,小枚你个小丫崽子……胖婶气的哭笑不得。
我们定了定神,没事人似的看着胖婶。胖婶的脸油黑发亮。二姑下手够狠的,胖婶的脸上好像抹了皮鞋油。事后,我们问二姑,才知道她在白菜刷子上还加了荤油……
可惜这样的好事我没能赶上。就在我已经具备了打花脸儿的本事时,却没人去张罗这件事了。这多多少少成为我心里的遗憾。我那时非常地恨四太爷。是他们那一脉打破了我们的规矩,先是他的老丫头跟着经常上我们这里卖干豆腐的边里瘦男人跑了,接着他的二孙女又嫁给了前街的关里后生。这个头一开,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尤其是那个掉价的小老叔,在外面打了几年工,竟领回一个五大三粗的齐齐哈尔女人。这些外来女子的嫁入,一下子改变了我们营子的习俗。她们似乎不大能理解打花脸儿避凶降福的意思,而更多地理解为戏谑的一面。时间一长,人们也就失去了原来的兴趣。而我在恨四太爷没完的时候就开始深深地恨起了我自己。我们这一脉比他们走得更远。姐姐大学毕业,就一头扎向了深圳,投入了小巧玲珑的广东爷们的怀抱。我走得步子比她还大。外语学院一毕业,我就留在了大连,在一个外贸公司当上了日语翻译,在促进中日两国贸易的同时,我也俘虏了一个叫美稚子的日本女人,日语说得比我还熟练的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生活在另一个热闹的世界里,打花脸儿也就成了陈年往事,只能停留在记忆里了。
每到过年的时候,想一想似乎很遥远,又很近的事情,心仍是热热的,跳跳的。和美稚子讲起打花脸儿的故事,我的脸也仿佛罩上了核桃皮,嘴也变得一瘪一瘪的了,就像当年的二爷,在给我们讲那久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