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70一代的嫉妒

2009-04-29 00:44张悦然
读者 2009年3期

张悦然

父亲曾在一所大学里做过88级中文系的辅导员和此后几届的老师。有一年暑假,他拿回学生的毕业纪念册的那天,整个下午我都趴在床上翻看,我对于它们的浓郁兴致,是父亲无法理解的。每个人的照片背面,都有一段寄语。女生们多是抱着一棵柳树侧身倾泻长发,或是坐在草坪上环抱双膝;男生们则在山顶眺望远方或站在一条大河前,他们看起来满腹壮志,身上没有电脑游戏和网络聊天带来的恍惚和疲倦。那些寄语是很有趣的,里面不约而同地用了“风景”“远方”“飞翔”“梦想”等词语,豪情万丈。小时候我写作文的时候倒是常常用到它们,却不知道风景、远方都在哪里,非常空洞。原来这些词是属于他们的,离我太远了。

我以为长大之后就可以拥有这些词,却不知道我在走,时代也在走。70一代的青春,在新旧世纪板块的交会碰撞中,迸裂出去,像一个孤岛远远地漂走了。那些词,也被带走了。

但我至今仍旧记得他们的青春是什么样子,仍有着那么鲜明的轮廓。在最好的年龄,世界在他们的眼前打开,都是新的,都是未知的,他们可以运用无穷的想象力去靠近和迎接。

郑钧的《回到拉萨》唱出了许多人的梦想,西藏是圣洁和神秘的,去一次西藏仿佛就能成为英雄。他们想去远方,但不是去旅行,“看到”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轻了,他们要的是“抓住”。所以他们到处漂泊,一定要闯荡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这种笃信,可能是青春期最大的福气。他们伴随着中国的摇滚乐一起成长,最初的一声嘶吼让他们难忘。金庸的小说把古代的侠气带给了他们,从他们的视野里可以看到一个江湖。海子和顾城是他们的偶像,所以即便置身于高楼大厦中,他们也还怀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田园梦想。也只有他们,还一厢情愿地相信黑色眼睛是上天的馈赠,用以寻找光明。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大街小巷的书摊上用记号笔写着:新到路遥《平凡的世界》(那时候图书界还没有开始流行贴海报,广告语也根本不需要)。他们手抄席慕容和汪国真的诗,用300字一张的方格稿纸给同学写信。物质和精神,他们的选择都不多,视野也有局限。因为如此,他们才可以那么专注。可是所有的这些,都深植于他们对这块土地、这个时代的热爱。

前几日,我特意让父亲把那几本多年前的毕业纪念册寄来。在上面我又看到了姜丰,她是父亲的学生。12岁的时候,我读着她寄来的刚出版的新书《温柔尘缘》。那时候她与现在的我差不多大,书中写的大都是大学生活和同学之间的情谊。还写到他们代表复旦大学参加“国际大专辩论会”,在训练中与队友和老师产生的深厚感情,那种强烈的集体归属感与责任感和为荣誉而战的顽强斗志,真令人羡慕。她讲起那些事情,一件件,脉络清晰、细节质朴且有呼吸。尘缘应该就是如此,细微琐屑但有经久弥深的情谊。

12岁的我,希望将来和她一样。十几年后,我出版了自己的书,却没有长成和她一样的人。我好像无法像她一样,饶有兴趣地记录成长的轨迹以及那些重要的人。当人没有理想、没有集体的归属感时,所有的记忆都是零落的。我试图将它们捡拾起来,梳理并且排列。这时我才发现,整个青春期的感知都是非常虚妄和空泛的。

80一代,初懂事时看到的世界,到处都是新鲜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接不暇,所以他们天性好奇。如果占星学有参考价值的话,1982年到1988年出生的人,天王星在射手座,对新生事物充满兴趣,随时可能因为受人影响或者任何奇怪的理由而狂热地喜欢上某种东西,那种感情甚至带有宗教一般的庄重感。可是不会长久,他们很快就会移情。

在日本漫画和香港电视剧里度过了孤独的童年,西方流行音乐像单车一样伴随他们上学放学,肯德基和麦当劳是最好的犒赏。一时间,所有东西都是进口的,进口的代表一种品质保证。更重要的是,它也许代表一种时髦,是一种发誓要与父辈陈旧落伍的生活划清界限的决心。“舶来”,真是一个形象的词,海那边运来的东西一定是好的,所以80后念书的时候,连一块橡皮也希望是舶来的。舶来的精神,舶来的物质,80后生活在港口边,每天接下舶来的东西,拆开一只只带来惊喜的礼物盒,用它们装点自己、充实自己。80一代,是“媚”的一代。“媚”可以使他们日新月异,“媚”也使他们从来没有一块自己耕耘和浇灌的土地。

人们都在说80后是有个性的一代,许多80后也对70后的那种以群体方式发出声音的做法非常不屑。但是这种个性究竟是什么呢?这一代人听着欧美摇滚乐、看着村上春树和杜拉斯的小说长大,他们很注重在阅读、音乐以及电影等方面吸收国外的新鲜事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野丽莎、村上春树、杜拉斯、阿尔莫多瓦几乎和牛仔裤、化妆品的品牌一样,是一个个标签,代表着某种品位,可以引以为骄傲。在品位的不断更新上,我们这一代人真的很努力。80后最初的文学创作中,充斥着各种外国品牌、乐队和导演的名字。他们还从中得到一种情绪——垮掉的,孤独、颓废并且厌世的情绪。这种情绪没有成为我们的精神力量,倒成了不求上进的借口。我们就是从这些当中找到自己的个性,把被美化的品位当做一种创造吗?是的,整个青春期,鉴赏力代替了创造力,制造出繁盛的幻觉。

我总有一种担心,若干年后回顾过去的时候,这些青春的记忆会不会让我们觉得羞愧。因为我们所有的热爱都没有根基,也没有给过我们精神力量。它们像某个名牌的10年或20年回顾画册,展现着一年又一年的流行风尚。而偶尔有过的激情,也显得如此莽撞和苍白,像一些被线绳支配的小丑。

我有两个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朋友,大学的时候是同学,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同——性格、爱好以及现在的生活环境都不一样。将他们牵系在一起的,是理想——将来要一起捐几座希望小学,还打算有一天把两个人的藏书合起来,捐一个小型的图书馆。为此他们努力赚钱,用心收集各种图书。他们的友谊,80后恐怕是无法理解的,这样的理想也离80后们很远。无怪乎曾有另一位70一代的朋友,质疑我们这代人的友谊,说我们看起来很肤浅,只是为了做伴,一起吃喝玩乐。我竭力反驳他,却很心虚。和朋友在一起,的确都是玩乐。少数有意义的事情,当时大家都兴致勃勃,后来都因为难以付诸行动而破产。小时候我也做过班干部,但是成年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负责。因为你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把大家捆绑在一起,那种凝聚力来自哪里。我们的自由可能过了头,没有连着大地的根系,也无法互相补给营养。

我念初中的时候,住在大学的家属院——临街的楼,隔一堵墙,外面有许多饭馆和小食摊。四月一到尤其热闹,当年要毕业的大学生,每个晚上已经开始为了告别而聚会。他们唱歌、高喊,把啤酒瓶摔得粉碎。有人说出了埋藏的爱,有人泯去了心中的仇。唱着诸如《水手》《一场游戏一场梦》《大约在冬季》那样的歌,忍不住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经历的是生离死别。也许他们已经有了某种预感,这个质朴而单纯的时代正在渐渐远去,他们和他们的理想终将分道扬镳。

我看到过这一幕吗?没有,从来没有。作为一个对前途在意、对自己负责的好孩子,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被毛绒白兔和长颈鹿簇拥着,沉入乏善可陈的梦境。可是在梦里,他们的哭声一定惊动了我。我或许是被挑选的见证者,所以有关这些,我都记得。

(林木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鲤·嫉妒》一书,张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