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父亲

2009-04-29 00:44张瑞胜
读者 2009年23期
关键词:银圆铃声办学

张瑞胜

父亲走了已有10个年头了。这些年来,我时常想起他。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帮人就是帮自己”是父亲对我们的教导之一,也是父亲一生的践行。

20世纪60年代初期,我第一次以小社员的身份参加了社员大会。会上生产队在公布了每户的工分总值、分粮总数、应缴应收的粮钱后,还宣布了应缴粮钱的时间。欠钱不交的就不给分粮食。其实在当时,家里只需拿出12.78元便可补齐差额。即便如此,这对于我们的家庭而言,也相当于一笔巨款!母亲看病需要钱,弟兄6个上学需要钱,钱从哪里来?我真替父亲发愁。散会了,我像个哑巴似的跟在父亲身后。一路上,我始终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我断定跟在我们身后的就是讨债的民兵连长和生产队长,吓得我连头都不敢回。一到家,我就将这件事告诉了病中的母亲,躺在炕上的母亲一听,不禁失声喊道:“他爸,欠这么多钱咋办?”正在收拾农具的父亲沉默了大约一刻钟后,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我明天去山西找朋友救个急。给我备点干粮,十天半月一准回来。”母亲担心地说:“这寒冬腊月的,也不知道黄河的冰冻结实了没有?”“你放心吧,当地人知道。”父亲说。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拖着病体给父亲烙饼子。我们兄弟几个手里拿着红薯、糠团子,眼睛却紧紧地盯着白面饼子,馋得直流口水。父亲看看我们,对母亲说:“我带点蒸团子就可以了,白面饼子分给孩子们吃吧,这一路都有我的朋友……”

这次出行,父亲步行了近400里山路,帮山西的朋友扎了3天棉花,不但借到了亏欠生产队的粮钱,还帮他的朋友带了100块银圆到陕西交换。在上世纪60年代,银圆不能作为货币流通,到银行兑换,1块银圆兑换1元人民币。但在黑市上交易比率会高一些,陕北比山西更高。不过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我不解地问父亲,那个人凭什么这么信任你,给你借钱借粮,还托你帮他买卖银圆?父亲对我说,信任不是靠耍嘴皮子得来的,而是因为他做了令人相信而敢于托付的事。父亲告诉我,有一次,在黄河畔的集市上,父亲看到那位山西朋友洽谈完生意后起身就走,不仅遗忘了干粮和衣服,还落下个褡褡(装东西的布兜)。父亲说,在那个乱哄哄的市场,他完全可以拿走那个褡褡——那里面可装着20块银圆呢!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原地坐等失主,一直等到他回来。从那以后,他们便成了彼此信任的朋友,来往不断。

当时,我的家乡十分闭塞、落后,连最简单的生活用品也得去西安购买。父亲那时年轻,记性好,悟性也好。每次进城,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一些先进的思想和技术,也让他深感没有文化的痛苦。正是这份“痛苦”,激活了父亲“再穷不能穷教育”的思想。

1955年,父亲萌生了办学的念头。他走村串户,联系群众捐钱献物。父亲的行为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于是,家乡有史以来的第一所村办小学就这样落成了。作为创始人,父亲成为第一任校长。

有了学校、学生,没有好的老师可不行。为了找到一名好老师,他四处找关系,低三下四地求人。一旦找到,他就不遗余力地挽留,甚至亲自牵着毛驴接送老师往返。经过父亲的苦心经营,学校逐渐有了起色。办学不到4年,在校生就达40名,全村适龄儿童入学率达到100%。父亲的脸上全是自豪。

转眼到了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不仅造成物资匮乏、物价飞涨,还影响了政府对民办学校的政策支持。原本由生产队承担的教师工资、粮食变为由学生家庭负担。试想,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村民,哪有钱去供养老师?孩子们相继离开学校,最后连教师也纷纷回家务农。看到这种情况,父亲心急如焚。他挨家挨户地劝说,非但没人理他,甚至,还有人质问父亲:“你是管吃包住,还是给钱给粮?这么热心办学,肯定捞了不少好处吧!”面对别人的冷嘲热讽,父亲也从未放弃。

为了办学,父亲不仅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欠了近千元钱。在当时,这相当于一个县长近3年的工资。我们兄弟几人,寒冬腊月穿着露棉花的棉衣,连颗扣子都没有,只能用一根麻绳系住。一旦麻绳松了,肚皮就会露在外面,冷风像蛇一样钻进怀里。父亲根本顾不上我们,他整天都在想办法让学生重返课堂。

至今,我都记得1962年学校重新开学时的情形。当时只有7名家长和父亲约定:开学那天一定准时把孩子带到学校,并承诺按时交付老师的工资和粮食。这个“约定”让父亲激动得几晚都没睡着觉,他不停地对母亲说:“学生娃虽少,但学校没垮,只要上课的铃声还响,我的心就踏实了。”令父亲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开学的头天晚上,他自己的儿子——我,告诉他不想念书了。因为我知道,家里债台高筑,穷得快揭不开锅了。父亲一听,暴跳如雷,操起牛鞭子就抽我。性格倔犟的我直到身上鞭痕累累,也死活不肯屈服。母亲含着眼泪对我说:“如果连校长的娃都不去学校念书,又怎能期望别人的娃去学校念书呢?”想到父亲这么多年的付出与坚守,我屈服了!

1964年,大哥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中央财政金融学院,他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父亲教育园地里结出的第一枚硕果,这更加坚定了父亲办学的信念。从此,他一有空闲,就忙着走村串户,宣传教育理念。他不仅要操心村里儿童的入学问题,还要想办法解决教师的工资和待遇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学校在不断地发展,规模在不断地扩大,学校的升学率,自50年代中期学校创办到80年代初,在全公社(乡)一直名列前茅。

2007年,我回陕北老家给父母扫墓,默念着“……五十年代,联络众人,捐钱献物,开办学校……”的碑文,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幼时的上课铃声,那铃声清晰、动人。随着铃声浮现的,是父亲那坚韧、执著、谦卑的身影。

(徐 进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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