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外一篇)

2009-04-29 00:44敬文东
青年作家 2009年1期
关键词:王志军麦子爷爷

敬文东

1

1976年5月4日早晨7点,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八仙桌上,就着泡菜,“稀溜稀溜”喝着酸菜稀饭。我一抬头,就看见爷爷的胡须上挑着一点米汤,在早晨的太阳下闪着微光。爷爷的胡须恰如一个小小的摇篮;随着摇篮在咀嚼肌的牵引下产生的颤动,那点米汤犹如一只乳白色的虫子,酷似多年后我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精虫。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觉得那个景象相当好玩。所以,在1976年5月4日早晨7点,我就禁不住笑了起来。爷爷很严肃地说:“你要去念书呢,笑什么?快吃!”但我还是不依不饶,快速地做着各种各样的怪脸,故意死看着他笑个不停,最后把他也给逗笑了。奶奶鄙夷地白了我一眼,骂了一句:“二流子”。坐在奶奶旁边的麦子鹦鹉学舌,克隆了一次奶奶对我的侮辱性言论:“就是嘛,二流子”。

和以前一样,我们的早餐始终没有太大变化。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这两天的酸菜比以往更多了。在酸菜的掩盖下,米粒需要耐心搜索才能出现,比寻找阶级敌人还要困难。我当然没有那么多耐心,满腔清肠寡肚的怨气没处发泄,只好狠命用筷子搅拌饭碗,直搞得碗内火星四溅。

奶奶知道我对她整整一早上的劳动成果没有一点好感,就狠狠地看着我,把一双昏花的老眼睁得牛大。我知道,她老人家又要骂人了,现在的沉默只是爆发的前奏。五一节前最后一堂语文课上,我们学过一个成语,那个成语的意思正好可以很贴切地用在这里。我们的老师杨善民在解词时,就是这么说的。可能是那个成语的含义完全超过了我们矮小的理解力,杨善民看到满教室的孩子都茫然无措,就口锋一转,把话题落实到了我们的榆木脑袋上:“五一节放假后最好是规矩一点,别以为放了假,就可以到河里洗澡、撒野!特别是不准下河洗澡,去年就淹死一个了!现在我暂时不修理你们的榆木脑袋,等我爆发的时候再说!”听杨老师这么一讲,那个成语的意思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所以爷爷总是夸我很聪明。私下里,还很是发表过诸如“聪明有种,富贵有根”一类的反动言论。

在五一节前最后一堂语文课上,和我同桌的水平肯定没有弄懂成语的意思,也没搞醒豁杨善民的威胁究竟和那个成语有什么关联。他扯了扯我的衣角,结结巴巴地要我给他“解……解……解释解释”。见我不予理睬,他就万恶地捅了我一肘。我呲牙裂嘴地对他说:“放手!别等我爆发了!”可能是我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在“爆发”前还夸张地“哎哟”了一声,结果我和水平让杨善民逮了个“现行”,双双被“抓将起来,甩将出去”,站了整整一节课。把腓肠肌都站酸了。

1976年5月4日早晨7点,我半蹲在凳子上,像往常一样故意一摇一晃,夹着放在八仙桌中间的泡菜喝稀饭,把凳子搞得“唧唧唧唧”直叫唤,也把泡菜嚼得“嘎嘣嘎嘣”。声音甚是夸张。奶奶用筷子头敲了我的脑袋一下:“二流子,你是个二流子呀。”好哇,她现在终于爆发了。反正我已经被她骂惯了,就摇晃得更加卖劲,也咀嚼得更加有力。声音当然也空前高涨。

奶奶瞪了爷爷一眼,来了个一咏三叹:“咳,老头子,我说你个老头子!你究竟管不管你孙子?他还不满八岁,就已经是个二流子!”爷爷表情怪异地笑着,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胡须上的米汤,也被他苍老的舌头无意间舔去了。这让我颇感失落:整整一个早上,就这么一点快乐,还没眨眼就不见了。我甚至连它死亡的过程都没有看清楚。于是摇晃得更加卖力,二流子的神态也做得更加标准。

看到我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麦子率先笑了起来,接着是爷爷笑了起来,当然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在这种关头还不笑,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奶奶没办法,知道我有爷爷撑腰,于是怒火转移,敲了麦子一筷子头:“还有你!尽跟他学坏!”麦子嘟着小嘴说:“我又不是二流子,我在吃饭。又是稀饭!又是酸菜!”奶奶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她看着院子另一端正在大口吞吃的水平和胡生,又叹了一口气:“我的小祖宗呢,你看人家,吃什么都香。你们娘老子!几个月都没往家里寄票子!生产队给我们两人分的口粮,就这么多呀……”

麦子做了个鬼脸,其效果正好打断了奶奶想望中的一咏三叹。我也趁机放下了准备捂耳朵的双手。奶奶的一咏三叹在我们家非常有名。但我也不是好惹的,早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捂着耳朵对付她。久病成医嘛。麦子躲过了这一劫,也像我一样半蹲在凳子上晃个不停。按奶奶的话说,也颇有些二流子的风度了。但摇晃中的麦子没有理睬奶奶的白眼和欲说还休,只伸长脖子,想夹泡菜碗里的豇豆。

那根只有一寸长的豇豆、满不在乎的豇豆,初看并没有什么稀奇;但仔细侦察,就能发觉它的腹部居然还残存着一滴红油,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红润、丰满。这对于我们缺乏油水的肠胃,就确实有那么一点意义非凡了。我一边暗暗佩服麦子的眼力,一边在心里抽打自己的耳光,也一边迅速地从嘴巴里伸出筷子,准备将它据为己有。没想到奶奶抢先一步,把那根豇豆夹到了麦子的碗里。

我沮丧到了极点,没好气地对麦子说:“快点吃!你要是不快点,今天我就不带你去学校了!”麦子用眼睛挖了我一锄,颇有些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很有些一咏三叹的韵味:“我在吃,二流子。你是个二流子呀。”说着说着,她的小嘴里就喷出了一股粘稠的溪流,径直射进了我的饭碗。从她换牙开始,这样的行径已经重复到第五次了。我的火气更加旺盛,把饭碗一推:“不吃了!格老子!不吃了!”

我纵身一跃跳下板凳,提起书包就想开跑。麦子像我的注脚一样,连滚带爬从凳子上跳下来,拉住我的书包说:“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换牙嘛。带我去吧。我要去。”事到如今,麦子还以为是那股溪流得罪了我,完全不知道什么才叫做抓主要矛盾。

我们家住在西河边的一个小四合院里,离最近有人户的地方,至少也得走二十分钟。小四合院只住了两户人,除了爷爷奶奶再加我和麦子,另一户是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分别叫水平、胡生,比我和麦子稍长。女儿是老大,比我长五岁有半,叫菊秀。我和水平、胡生在村里上学,菊秀在公社读“假初中”。所谓“假初中”者,就是半天上课,半天“学工学农又学军”的二杆子初中。麦子不满六岁,没到上学的年龄。我们一走,就剩她一个人在家,所以她最想跟我去学校。比起我们寂寞难耐的四合院,学校里确实是热闹非凡。每当关键时刻,我对付麦子的最后武器就是不带她。这一招很管用。从历史上看,没有哪一回她不举手投降。刚才我要是早点威胁她,豇豆和豇豆身上那滴丰满的红油,现在肯定已经到我的肚皮里边安营扎寨、子孙满堂了。

奶奶迈着小脚走过来,用枯瘦的手,抹去了麦子脸上的灰线。“哎,你咋这么邋遢,这么邋遢。”不要指望正在给麦子擦脸的奶奶会改变主题,她老人家到死都思路清楚。果然,当麦子的脸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灰色的质点时,她马上扭过花白的头颅对我说:“马鹏,要听老师的话,不准下河洗澡,谨防那么深的水淹死你!这几天你从早到晚泡在河里,屁股都和你的脸蛋一样黑了。”奶奶揩了一下眼睛,继续唠叨,颇有一咏三叹的效果:“昨晚我又梦见你的娘老子了,他们不要出事才好。几个月都没有音信……”

我拉了麦子一把,向奶奶投以怒目:“知道了,知道了!你哪天不梦见他们!”奶奶腾出给麦子理衣领的右手,弯曲了食指,敲了两下我的脑袋。我摹仿孙悟空在唐僧念紧箍咒时的动作,假装痛苦地大叫起来。奶奶不管不顾地说:“你再不听话,我就让他们回来收拾你!”

所谓“他们”,专指我在遥远县城工作的父母。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在跟着北京城里的毛主席闹革命,我和麦子都快成爷爷奶奶的孩子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怕“他们”。奶奶还要拿“他们”威胁我,真是愚不可及。我摸着被敲打过的脑袋,对奶奶大喊:“知道了,知道了,天天你都这么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就是回来了,我也不怕!”

我叫上水平、胡生上路了。村小学离我们的四合院有十里地,我们得早点出发。雾还没有散尽。我们家的狗——我给它取名“林彪”——追了我们近两里,每天都是在刻有“毛主席语录”的大石碑处,和我们挥手告别。等“林彪”奔出了几十米,结巴崽水平才对我说:“郑马鹏,你的作业做……做好了没有?这几天你整天泡……泡在河里,早忘记……个……球了吧?”

我调整姿势,故意学他说:“你……做了?你做……做得出来吗?你这个笨……笨……笨笨笨笨笨蛋!”我对五一节放假前被杨善民撵出教室一事,还耿耿于怀。

“郑……马鹏,我跟你说,那……也不怪我”,水平再笨,在眼下的语境里,也听出了我的话外音。他结结巴巴地说:“都是……那个……那个杨善民,他看不起你这个地……地……地主儿子。”

我勃然大怒,抡起书包,向他甩去了一句我们老家的著名骂词:“日你妈!”

“你要日谁的妈?”水平的弟弟胡生可不结巴。他一脸凶相,闻言一下子扑了过来,就像黄继光扑向敌人的碉堡,把我吓了一跳:“你就是地主嘛,谁不知道呀。还不承认,你还不承认。你要日谁的妈?”

一贯反应迟钝的水平仿佛得到了鼓励,顿时怒目圆睁,居然还来了劲。两人挥拳向我逼近。当然,我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在1976年,作为一个经常挨打的地主后代,这样的架势我早就习惯了。但麦子却被这阵势吓得目瞪口呆。

我一把拉过正准备向反动派投降的麦子:“去!你的脑壳还想挨打是不是?”麦子一听这话,摸了摸前不久被胡生打破的脑袋,委屈地站在一旁。我百炼成钢,当即就决定要抓主要矛盾,于是撸了撸干筋瘦骨的拳头,瞥了一眼水平,只对胡生说:“你的脑壳是不是还想开花?”

“开花”也是我们刚刚学会的词语,是语文课本第四册第十八课里的小英雄雨来对敌人说的话。意思是人民群众迟早都会把敌人的脑壳打破,以便鲜血长流,就像桃树开了花。听杨善民说,脑袋开花和桃树开花不管咋说,还是不一样。它只是个比喻。水平哪里懂得起比喻,比目鱼还差不多。昨天在我准备下河洗澡时,他还对我抱怨,“都是开花,他娘的为啥就不一样。郑马鹏,你说为……为……啥?”

1976年5月4日的早上,当胡生听我说到“开花”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发现伤疤居然还在上面。那的确是我的杰作。谁让他把麦子的脑壳弄“开花”的。看到胡生摸脑袋的动作,我估计他俩肯定知道“开花”的准确意思了。水平果然拉了胡生一把,胡生果然也自觉地松弛了拳头。但他还是恨恨地说:“郑马鹏,你今天日了我的妈,等你妈回来了,我也要日她!”

麦子聪明得很,看出胡生有投降的迹象,一下子就来了劲。她把清脆的女童音一下子提升为女高音:“你敢日我妈,我一会回去就日你的妈!你的妈,干豇豆,她现在就在家!”

2

村小学在一个四合院里。整个四合院住了四户人,都是些趾高气扬的贫下中农。我们家是这个村唯一的地主,所以每回去学校,我都有一种剥削过他们的羞愧感,就深深地觉得对不起毛主席,也就觉得杨善民不让我加入红小兵,确实是道理大大的。

我们的教室只有一间房。那间充当教室的屋子,被那四户人家公认为“厅房”。厅房,也就是教室后边放了两口大棺材。我们“学校”有二十几个学生,三个年级,老师却只有杨善民一人,还是个“民办”。杨民办上课的方式是这样的:给一年级讲“波坡摸”、“鸡器稀”时,二三年级做作业;给我们二年级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课文时,一三年级做作业;给三年级讲四则运算时,一二年级还是个做作业。十几年后,当我瞎猫碰见死耗子,居然也混成了一名师范教师,正在为培养小学师资当牛做马怒贯长虹时,突然有一天上峰有令,要求我等必须要给学生贯彻落实“复式教学法”,并大讲“复式教学法”的好处——一二三四五。刚开始,我还不大清楚这是什么黑话,等弄明白了之后,就对那些发明“复式教学法”的上峰十分瞧不起:早在1976年,我们的老师杨善民,就已经土法上马、因陋就简、无师自通、摸着石头过河地弄起了复式教学。搞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我一个二流子,居然也混成了培养人民教师的“母机”,原来是我在十几年前就亲自领教了“复式教学法”的威风。这样左想右想,最后还是觉得上峰确实有那么一手,比我等强多了。

我们四个人赶到教室(也就是学校)后,杨善民还没有来。他住在比我们更远的另一条河边,理应迟到。反正又没人敢打他的手掌心。刚到教室门口,我就看见我的座位旁挤满了一大堆脑袋。那些脑袋一见我,从那些脑袋上的某一些肉洞里发出的唧唧喳喳马上就止歇了。我不明就里,一路挨次敲了敲几个一年级同学的脑壳(二三年级同学的脑壳暂时还不大敢敲),径直走到了座位边。我正准备把书包放下去,突然发现桌面上满是口水。那些还在冒泡的白沫,既充满了恶意,又提醒我它的炮制者就在身边。我大喊一声:“哪个杂种干的?”

高我一头的王志军同学应声走了过来,大模大样地说:“老子!”。看见是他老人家,我只好就势下了一个软蛋。因为王志军的老爸是我们村(那时叫大队)的贫协主席,所以王志军属于高干子弟。故所以我惹不起他。王志军虽然现在才读第四个一年级,但他既是我们学校的元老,又是班长。也就是说,他是我们学校仅次于杨善民的高干。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不下软蛋,还能产个什么金宝卵。何况人家杨善民给王志军安排的任务,就是管理全校的纪律,在必要的时候,还拥有体罚我们的权力。在更必要的时候,也拥有给我的桌子吐口水的权力。我只好拿过麦子递来的破布,一言不发地把桌面擦拭干净,然后坐在板凳上,对麦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出去!”麦子可能想起了出发前给我定的保证,很识相地嘟哝着走了出去,却把一堆哄堂大笑留在了身后。

杨善民进来时,我们都没有察觉。当背对教室大门的胡生尖叫一声“日你妈”,我们转过头,才看见杨老师已经进来了。于是赶紧各就各位,不敢随便动弹。杨善民扯着胡生的耳朵,把他从桌子上揪到了讲台边:“他娘的,你还敢骂我!”

杨善民一如既往地在衬衣外,披了一件鲜红的运动服。他穿衣裳的方式很古怪:运动服只是披在背部,运动服的两只袖子却系在了脖子上。这显然破坏了衣服的一般穿法。对此我很是仰慕。我对标新立异一贯具有好感,一回到家就开始效仿,却被奶奶痛斥为“二流子”。许多年以后,我才惊奇地发现,大城市里的时髦青年也喜欢这么干。有一年我回老家见到水平,向他感叹杨善民的超前意识。养猪专业户暂时把手从他二奶的胸部拿下来,白了我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他超个……鸡巴前!他那样披衣服,是因为肾虚。那个小单方,还……还是我老爹……教……教他的。他那个样子……披……披衣服,可以固……固肾,好让卵蛋……发……发烫。”这倒很可能是事实。水平的老爸就是我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懂得土灰可以止经血、狗大肠可以治脱肛、鸡肠子可以补胎儿的脐带松弛一类的高深医学。还免费为我治疗过包皮红肿。但1976年5月4日上午,我还不知道杨善民肾虚,也不知道什么是肾虚,更不明了肾虚对我等的人生运程有何利害。只觉得他左边脸发乌,右边脸发白,配上那件红色运动衣,既威风又有煞气。反正我们确实很怕他。话说回来,有我奶奶一类鼓励他修理我们的人民公社社员,我们也没有理由不怕他。

胡生一站在讲台前,果然就有些筛糠、发抖的意思。这种情况的出现,实在是太正常了。我们全体同学见了杨善民,谁不双腿发软,谁就是超级好汉。即使是王志军,也不能完全免俗。杨善民十分威风地扫视了两遍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的程度当场就提高了两倍。他对此好像很满意,慢吞吞地转过头对胡生说:“他娘的,你爬得很高嘛,胆敢站在桌子上去了。现在就敢爬桌子,将来还不篡党夺权?”胡生吓得浑身发抖,嘴巴张了张,终于一句话也不敢说。

话说1976年5月4日上午8点35分,杨善民在一间摆了两口大棺材的“厅房”里,很轻蔑地看着我们,足足过了十秒钟之久,才向我们庄严宣告:“中央最近又有指示了,要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扫荡了我们一眼,又隔了大约五秒钟,才继续宣告,“说一千道一万,落实到我们学校,就是要严惩胡生这样的东西!”他的逻辑推理令人口服心服,直到今天也让我仰慕不已,“现在就敢爬桌子,将来肯定敢篡党夺权!你们说,这样的东西要不要修理?”

“要修理!”包括水平在内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但我的声音最大。杨善民很满意我们革命意志的无比坚定,尤其是满意水平同学的大义灭亲。他先向水平伸了伸大拇指(后者的脑壳马上就昂得更高了),又夸了我们一声“好”、“不愧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才转过脑袋,向胡生比了比巴掌,像是在演哑剧。但我们这些早已被他训练为哑剧高手的人都知道,胡生的左手至少在今天晚上端饭碗时,恐怕有些不大方便了。

胡生颤颤抖抖伸出左手并做掌状。杨善民紧接着把教鞭塞到他的右手里:“拿稳当点!十五下,自己打,用劲!”杨善民自称收拾我们有四十八种刑罚,但最常用的一种,也就是眼下这招“自轻自贱”。胡生边打边叫边哭。他打一下自己的左手心,王志军就站在下边报一个数。这是他的权力。每次我们挨打,无一例外总是王志军最快乐的节日。遗憾的是,这家伙虽然已经读到第四个一年级了,数数却只会从一数到十,弄得全校同学都恨他——因为除了王志军,我们每个人都挨过打,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一回不知是历史上第多少次轮到胡生了,我没有理由不高兴。尤其是今天。

眼下,胡生已经抽了二十几鞭,王志军却还在十以内徘徊。好在胡生数数的水平和王志军差不多,所以尽管他“哎哟哎哟”叫个不停,还是只好一路照直打下去。虽说打得不够坚决,不够顺畅,简直就像大便干燥。当王志军循环到第四个“一”时,胡生终于哭着喊:“哎哟!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哎哟!”他娘的,他也终于要爆发了。只是不知道他要把战火烧向谁。

杨善民狠狠地瞪了王志军一眼,喝了一声“停!”王班长读了四个一年级,数数还老在一到十之间作无限循环,明摆着是给前初中毕业生的教学成绩抹黑。难怪杨善民的眼神对他有看法。胡生听见杨善民的呵斥声,又打了自己左手两教鞭,才彻底停下来。这是个非常古怪的反应。过了许多年,我才猜透其中的微言大义:只有像胡生那样做,才算体现出了“自轻自贱”的精髓——你打自己都成习惯了,突然被人喊“停”,你总觉得天底下哪会有这等好事,非得再追加几鞭不可。于是就真的追加了几鞭。见胡生按照自己的思路在辛勤劳作,杨善民很满意。他假装好奇地问:“你的手掌心怎么样了?还能端饭碗吗?你要揭发谁?想戴罪立功?”

我坐在第三排,很清楚地看见胡生仇恨的目光,知道这家伙肯定听见了我刚才的喊声。我刚才的喊声确实是大了一点,我甚至听见了棺材上反弹过来的回音。我当场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幸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胡生果然说:“我要揭发郑马鹏!”

杨善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居然还向我点了点头。我毛骨悚然,正准备对杨善民投来的“意味深长”表示一下,他却对胡生发布了继续揭发的指令:“说!郑马鹏这个狗东西又犯了什么事?”

胡生“哎哟”了一声,把发肿的左手背在屁股上,大声揭发:“郑马鹏天天下河洗澡,一泡就是一整天!今天早上还想日我妈,但我坚决不干!”除了我和水平,所有人都笑了。杨善民也笑了几声。但他可能是觉得那个样子既不严肃,又破坏了皮笑肉不笑产生出的威慑力,就马上止歇了,却对我叫道:“你还坐着喃?”

我连忙站起来,对杨善民说:“他也要日我的妈嘛,不信你问他。”胡生两眼盯着脚尖,当场就反驳了一句:“是你先要日的!”杨善民不说话,只看着我。我吓得浑身发抖,只好一步三回头,走上了讲台。看我站定,杨善民才对我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吱声。

“看来是真的了?”杨善民在我身边先顺时针踱了一圈,然后又逆时针往回踱,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小年纪,咳,就要日人家的妈,将来还了得?你比胡生的狗胆还大!你想想,人家的妈,就是那么好日弄的?你就不怕别人两腿把你夹死个球了?说!”在1976年5月4日上午,我确实弄不懂杨善民在说什么。但老杨同志的问话是一定要回答的,于是我只好支吾着说:“怕……”

杨善民的嘴角立即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丝笑意当场就被我捕捉到了。对此我做出了力所能及的反应,小奴才的神态暴露无遗。作为挨打惯了的人,我早就学会捕捉打人者隐藏起来的笑意,目的还不是为了卖个乖、讨个好。

杨善民根本没有把我的讨好放在眼里,只自顾自地现场发挥:“别人的妈,你现在也没办法,先不管这个问题。说!怎么洗的澡?你想死呀!”我不得不小声说:“我不想死,我也不会死。我的水性很好。……我是脱了衣服去洗的。”

杨善民是个有名的旱鸭子,见我居然敢王婆卖瓜,当场就想发作,水平却举起了左手。杨善民用右手示意他站起来说话。后者得到了鼓励,于是就张大左边的嘴角大声揭发,只是在兴奋和恐惧中,舌头更加不听使唤,扯得他右边的嘴角不断打滑,就像我前几天读到的某些“黑马”思想家的檄文:“我我让他……别洗,他……他……还说,放假了……老师……也别……想管住我。郑……郑马鹏,你是不是……这么说……说的?”杨善民厉声喝道:“那你下水了没有?”水平浑身一抖,老实巴交地说:“我又不会凫……水,我不敢。不信,你你你……问他。”这就相当于“黑马”思想家把自己的潜意识给说了出来。

杨善民对水平笑了笑,很满意地让他坐下,然后转身对我说:“现在你就把衣服脱了哈,准备下水。”我迟疑了半天,不知道他老人家这一回要干啥,但也只好把背心去掉,露出了泡得黝黑的排骨。

杨善民先嘲笑了我的肤色,顺带论证了一番我的肤色与下河洗澡之间的必然联系,又攻击了一通我只有二两肉的排骨,然后才意犹未尽、怪里怪气地说:“你,你就是这样洗澡的——吗?”

我还是不知道他老人家在说什么。杨善民见我不明白,又打水平的启发:“他是不是穿着裤子下水的?”水平这一回居然最大限度地克服了口吃,斗志昂扬地说:“没有,他脱光了,精鸡巴卵子就下了河,还说真……真……他妈安逸。他还想拉我下水,把我的衣服都打……打湿了。但我很……很……很坚决……”杨善民一挥手止住水平,对我吼道:“听清楚了吗?你就在这里现场洗澡!”我终于明白了杨善民的意思,吓得浑身筛糠。但最后我还是在杨善民的淫威兼帮助下,一丝不挂地站在讲台上。

恍惚间,我听见教室门外传来了笑声。我知道,一定是劳动中途休息的人围在了门槛外。他们是趁着休息来视察自己的孩子在怎样念书,是不是又在捣蛋。从没想过会碰上什么西洋景。这一回他们狗运当头,历史必然性地碰上了活宝。他们人头攒动,把上午的阳光几乎全遮蔽了。教室里顿时暗了下来。可恨的是,投射到我身上的那束阳光,居然没有被挡住。我赤身裸体地罩在阳光里,就像后来我看过的话剧《哈姆雷特》里的哈疯子、哈神经病,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束光把他从头到脚地罩住。哈疯子在舞台上得意极了,我在讲台前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把脑袋埋得更低了。我听见一个女人用清脆的声音说:“杨善民,你这是在耍流氓呢,教室里还有那么多女娃子。”

除了那个声音清脆的女人,抽旱烟的男人们和擦汗的女人们都笑了,纷纷夸奖杨老师教学生就是有一套,看以后哪个狗日的还敢私自下河洗澡。有的人还趁机向他们的儿子挥拳头,那是威胁的意思。一时间“狗娃子”、“牛娃子”、“孬猪”、“孬马”、“板凳”、“桌子”地响成一片,宛若喜鹊唱枝头。还有一个人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讶地说:“你们快看,狗日的郑马鹏,只有三堆牛屎高,‘家伙倒有那么大!”我连忙用手捂将过去,当场就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另一个家伙明显看不起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你懂个屁股,人家是地主,棒槌就是应该大一些嘛,要不,人家以后怎么讨两个老婆?”

旁边几个人闻听之下,顿时来了劲,马上随声附和:“对呀,你他妈一个老光棍,知道哪种枪管用?秤砣才能压千斤,好使不好使不在大小上头!一边问你妈去!”从我胯下发现新大陆的人显然被戳到了痛处,于是老羞成怒,大喊一声:“我日你们全体人的妈!”教室门外很快就乱作一团。我偷眼看见新大陆的发现者鼻子已经见红了。他很快就从哥伦布,变成了一个被掀翻在地的超级意淫狂。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小声,像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后来逐渐就达到了声震寰宇的境界。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的第一次痛哭。多年以后,我为那次痛哭开了个后门,把它内定为我这一辈子最早的抒情。现在我越来越明白了,那也很可能是我迄今为止最有力的抒情。确实,那天上午,我的抒情就像柏拉图说的神灵附体一样,达到了旁若无人的境地,其后再也没有达到过。我洋洋得意地哭着,我忘我地哭着。透过眼泪,我还看见许多面目不清的笑脸。在我今天看来,只有当年要吞太阳、吞月亮的天狗郭沫若同志的抒情,勉强达到了我那一回的水准。其他人根本没门,不管他叫曹雪芹、卡夫卡还是荷尔德林或者鲁迅。我打败了所有人。我为此要感谢那个杨善民。我准备在合适的时候宴请他,或者在他死后给他送一个花圈,上书“日你妈”三个大字。这三个字是我们老家最有名的“土特产”。而所谓“土特产”,在我们老家人的观念中,只能送给自己最重要的人。向毛主席保证,我这是真心感谢杨善民,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成分。尽管我也承认:在这个说法里边,确实包含着那么一点矫揉造作的幽默感。

3

杨善民规定,我们中午必须要在学校睡午觉。五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院子里的鸣蝉肆无忌惮地叫个不停,几只母鸡懒洋洋地歇在树丛中,张大嘴巴吐着热气,昏昏欲睡。看见有机可乘,一只公鸡就暗中偷袭过来。那只不幸被蹂躏的母鸡根本不管不顾,兀自昏沉沉地睡去,任那只无耻的公鸡实施暴行。最后搞得那只公鸡索然无味,只好悻悻离去。

五一节后,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半,是中国人民鼾声如雷的时刻。所谓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那天是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午觉,所以杨善民格外重视。在公鸡刚刚离开母鸡背部的那一瞬间,杨善民向王志军下达了要管好我们的作战命令。他盯了一眼“我自岿然不动”的母鸡,微笑着说:“万事开头难。你们要向那只母鸡学习。今天是第一个午觉,无论如何要睡好,要睡出风格,睡出水平!毛主席在看着你们呢。”总而言之一句话,杨老师的意思是:要睡扎实,要睡到位,要让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放心。杨善民为此还专门点了我的名:“郑马鹏!你今天上午已经让毛主席担心了,你得给我好好睡,将功补过!”他不等我回答,就把教鞭交给了王志军:“他们要是不听,你可以打。黄荆条下才出好人嘛。”

我们每两人共用一张课桌,一个人睡桌子,另一个人就得睡板凳。我睡不着(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午睡的习惯),但也不敢随意动弹。只好侧身躺在板凳上,假装睡觉——桌子让水平抢去了。看到场面太寂静,不堪权威被藐视的王志军,又吼将起来:“赶快睡,谁不睡!我就把谁的名字记在黑板上!”王志军是个有名的瞌睡虫,走路都能睡着,何况现在背部已经贴在了桌子上。不到一刻钟,王志军果然就开始打鼾。活像个老爷们。

穿上裤子后,仅仅一顿午饭的时间,我就把上午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完全成了今天的“黑马”作家所谓没有“耻辱记忆”的典型。听见王志军鼾声震地,我觉得天下终于是我的了。我像还乡团一样,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青花椒,往每一个人的嘴巴里塞去。具体位置是两排牙齿之间。数量从三颗到五颗不等。我给胡生和水平嘴里放得最多,都是五颗手雷——谁让他们上午联手修理我的。我像个幽灵,在教室里滑动。最后每个人都塞遍了,但还剩了不少青花椒。我狠狠心,又大江南北巡视了一圈,凡是看不顺眼的就多放一点。来来回回几趟后,结果每个人的嘴巴里都多达十颗以上,远远超过了我的预算。

我本来想给王志军也放一点。但看到他的涎水已经流到了桌子上,就干脆算了。我对想象中的人民群众挥着手,在教室里又东南西北视察了一圈有半,看到熟睡的同学们开始在梦中蠕动嘴巴,知道好事马上就要来了。我精通此道。曾经我就在睡梦中吃过很多大鱼大肉,有一次还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破了。

最先叫起来的果然是胡生,因为这家伙有睡觉磨牙的习惯。从他的叫声中听得出来,他已经咬破了青花椒。1976年,我们老家的土地还没有被污染,所以青花椒非常麻,不把它炒熟退火,很少有人敢吃。所以胡生闭着眼睛“哇哇哇”地大叫不止,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他声震寰宇,但首先是吓跑了歇在门槛上的母鸡——胡生比那只公鸡确实强多了。接着,胡生同学的叫声,很快就引起了连锁反应:他先是吵醒了列位贫下中农的后代,列位贫下中农的后代在睡梦中被惊醒后,总是习惯性地张嘴磨牙,张嘴磨牙势必要咬破青花椒,咬破青花椒后势必马上就会大叫起来。整个过程和原子弹的爆炸过程异曲同工,都可以大而化之地归结到链式反应的范畴。不到五分钟,满教室的人都托着腮帮子叫个不停,活像一群缺氧的鱼,拼命把头伸出水面寻找空气。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到满教室二十几个人被麻得来回走动,我也假装混迹其中,捏着腮帮大叫不止。

王志军最后醒来。他的瞌睡就有那么厉害。此人后来成了个方圆几十里内著名的猪贩子。有一次欺骗了买主,卷款逃亡。但就是因为贪睡,才被人在小旅馆里人脏俱获。据水平告诉我,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呼呼大睡,枕头边尽是涎水。1976年五一节后的第一个午睡日,王志军醒来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恰似在小旅馆里面对着人民公安。他涎水也来不及揩,就连忙拉着一个人问:“怎么啦?怎么啦?”一连拉了好几个人,连我也有幸被拉了一把。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同学们都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口腔和舌头上。我估计他们的舌头这会儿已经麻木得说不出话。剂量确实是大了一点。我甚至有点后怕。王志军搞不清楚究竟是咋回事,只好大喝一声:“不许闹!谁闹!我就把谁记在黑板上!”

他的威胁没人理睬。在麻木的口腔和王志军的威胁之间,我的同学们显然听从了肉体的旨意。王志军哪里明白这一点。因为对这个高深问题的考察,要等到米歇尔·福科的大著问世后才能得到精确的说明。所以他只气得在讲台前打转,把鞭子抽得山响。

王志军眼看威胁毫无用处,就提起教鞭向每人身上敲了一下。我们的叫声更高了,活像一个嘈杂的猪市。眼见权威受到挑战,王志军只好怒气冲冲蹦到黑板前,提起粉笔就想写我们的名字。他冥思苦想了老半天,才歪歪斜斜写出了一个名字。居然是我的大号!居然!不过,“鹏”字对他来说确实是复杂了一点。他写得完全不成个体统,就像杜甫被卷去了三重茅的破屋,四处漏水,摇摇欲坠。我气得不行,但又毫无办法。人家是高干子弟,本人还是个高干,但我又能干什么。等花椒的麻劲过去后,王班长才扭扭捏捏写出了十个左右。水平和胡生的大号也赫然在列。

经过这一折腾,大家都睡不着了。但王志军仍然命令我们躺下。说太阳还没有照到门槛,还不到起床的时候,“继续睡!”他看到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就提高嗓门问:“是谁日的怪?”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因为除了他,大家都在叫,所以我们一致盯着他。对视了很久,王志军终于有些害怕了:“不是我日的怪啊。我怎么会日怪呢?我是班长!我怎么会日怪。我现在就去叫老师来查!”他的推理完全符合1976年甚至1996年的逻辑。王志军说完就跑出去找杨善民了。

教室里马上呈现出恐怖的气氛。不知道杨善民这回又要如何爆发,如何收拾我等。杨善民的临时住处就在院子里,也就是说,我们的手心很快就要享受鞭子的滋味。虽然那天除了王志军,人人都被麻翻了(我是假装的),但人家王志军是高干,所以凶手肯定是我们中间的人。而对付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歹徒,杨善民一贯采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策略。还说他那样做,对我等的成长和社会主义的建设都有好处,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双赢”。想到杨善民就住在院子里,随时都可能拍马杀到,那天午睡的后半段,我们人人自危,都禁不住把手掌藏在裤兜里。我作贼心虚,尿都快吓出来了。

过了很久,不但王志军没有出现,杨善民也没有来。真是咄咄怪事。我们稍微安了一点心,随即就像毛主席所谓“你不打他就不倒”并且“亡我之心不死”的阶级敌人,又开始了窃窃私语。很快就达到了喊声震天的境地。我素来对毛主席佩服之至,其原因也在这里:他老人家确实伟大,预先就把我等的花花肠子看了个一清二楚。三天,不,三分钟不打就要翘尾巴。我侧身躺在桌子上——趁水平被麻翻,我重新夺回来了桌子的所有权,把脑袋向右一偏,悄悄对躺在板凳上的水平说:“嘿,你的名字也在上面呢。”水平一听,呼地站了起来,提高嗓门问:“在哪里?”作势就要冲到黑板前去擦自己的名字。

听水平一喝,大家都坐了起来,纷纷向他鼓掌致意。我们都不敢去擦,惟独水平可以。因为他老爸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大多数时候不用下地劳动,所以水平在我们眼里也勉强属于高干子弟。王志军虽然凶恶,但据我们观察,也时常让他三分。水平即使是个大猩猩,也看出了这中间的子丑寅卯。我们目送着水平走到了黑板前,目送着他提起了刷子,目送着他对着黑板上的怪味蝌蚪发愣。结果水平很令我们失望,半天都不敢下手。我在心里暗笑,他一定是搞不清楚那些蝌蚪中,究竟是哪几只代表了他的名字。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水平要读到三年级才能认识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认出自己的大号至少要等到1978年,因为他现在还在读一年级。虽然已经是第二个一年级,但还是个一年级嘛。平心而论,有错的不是水平,而是万恶的时间本身。

大伙看着水平,纷纷火热起心肠给他出主意。有的喊你的名字是第三个,有的喊第四个。所有的都被喊遍了,就是没人喊第一个——我正在憋尿,不敢喊,怕一喊当场就要闪断尿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作贼心虚。水平站在黑板前,面对下边七嘴八舌的动议,活像一个临阵时还拿不定主意的将军,急得满脸通红,鼻尖上全是汗。胡生提醒他:“快点,王志军要来了!”水平用手指将黑板上的每一个名字都点了点。我知道他这是在从上到下地数数——到底是第三个呢还是第四个?或者是第五个?随着他手指的滑动,每点一个名字,下面都“哦”了一声。那是表示肯定和鼓励的意思。真是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啊。最后,满头大汗的水平终于一咬牙,把第一个名字给擦去了,然后昂首走下讲台。

我们差不多都笑了,但胡生没有笑。因为胡生也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他得到1979年才认识。看到水平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大踏步走过来,胡生连忙喊:“还有我的!还有我的!”水平一边坐下一边擦汗,一边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的你自己去!”他的舌头负负得正,终于麻顺畅了。

奇怪的是,整个午睡杨善民都没有来。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我们都很新奇。最后只有王志军气急败坏地跑来了,他边跑边骂“日你妈狗日的”,“狗日的日你妈”。神情甚是愤怒。我们不知道他老人家这回又在发什么神经。大人物的神经一般都有那么点问题,这我们当然知道。但如果我们能预先知道一点大人物发神经的原因,也好防个万一,也好让我们不至于被他弄得大发神经。这当然是后话。现在只说王志军。

当他看见黑板上没有了我的名字,以为是我冒犯了他的虎威,就抡起教鞭抽了我几下——这就是我没有能预先知道大人物发神经的必然结果。我除了对他怒目相向,不可能有任何作为。只好在心里把他妈和他妈以上的所有女祖宗,狠狠地问候了一遍。我正准备反时针再问候一次,还没有问候到他妈时,脑袋上又挨了一鞭子。我那么好使的脑壳也被打懵了,不仅把问候的顺序搞得七零八落,连问候的对象也搞错了,居然问候到了水平的姐姐菊秀那里。

当我歪打正着,当上了培养人民教师的“母机”后,有一次碰见到城里来贩猪的王志军(他那时正在为水平打工)。我向他提起了“花椒事件”,并勇敢地承认是我干的。他想了想,然后脑壳一拍,做恍然大悟说:“我早该想到是你干的!他妈的,我们班就数你最聪明嘛。所以你现在!就当了个比狗日的杨善民还霸道的教师爷!”我笑了笑,非常理解他为什么要骂杨善民(这个事情下回分解)。我敬了他一杯白干,却没有理会他的感叹。

是的,聪明不聪明我们先不管,何况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聪明。我要是真的聪明,而今眼目下就不会是一只“母机”了。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明说了吧,王志军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使我有机会为自己当年的举止感到自豪:1976年的第一个午睡日,是我把昏昏霍霍的中国人民从沉睡中唤醒的,工具就是青花椒。虽然我唤醒的只是中国人民中的一小撮,但考虑到我当时还不满八岁,我就有理由自豪。按照杨善民的逻辑,我八岁时就能唤醒一小撮,长大了还不是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朋友们,我这样说并不是王婆卖瓜,而是我碰见王志军来城里贩猪的前一天,刚好看过一个洋鬼子攻击我们中国人民的书,当时我的肺都气炸了。更可恶的是,这个叫阿瑟·史密斯(Arthur Smith)的混球,竟然把我们中国人民的睡眠也捎带着攻击了,尤其是攻击了我们最伟大的午睡传统。我把其中比较恶毒的段落摘抄如下,让我们看看洋鬼子亡我之心不死的险恶性。一方面是想提醒中国人民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里,不要见到白花花的美圆,就放松了警惕,尤其是想提醒提醒我的姑娘们,千万不要裤腰带发软,轻易就和洋鬼子上床。他们和你肌肤相亲,并不是因为爱你,而是想把爱滋病趁机传染给你。另一方面,我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想顺带证明一下我唤醒一小撮中国人民的意义。因为我这辈子事业的顶峰,很可能就是这件事情了:

中国人在哪儿都能睡(放屁!马桶上能睡吗?——郑马鹏注)。使我们觉得难堪的干扰并不能打搅他。以砖作枕,以稻草或泥砖作床,他就可以好梦不惊(所以说中国人民既伟大又吃苦耐劳,你惊讶个鸟。——郑马鹏注)。房间不必暗下来,别人也不用安静(再次放屁,我们有王志军,谁敢不安静!——郑马鹏注)。大家有规律地在夏日午后的头两个小时,不拘地点,依本能睡觉(日你妈!谁又不依本能?纯粹逻辑不通!——郑马鹏注)。在这个季节,午后两点的寂静可比午夜两点。对于劳工阶级和很多其他人而言,睡觉的姿势无关紧要。设想在中国找一百万、一千万的人来做下列考试,是毫无问题的(准备放什么屁?——郑马鹏注):试验他们躺在三轮推车上,像蜘蛛一样头朝下(你们洋鬼子才朝下。——郑马鹏注),张大了嘴含着苍蝇,是否睡得着(苍蝇算个鸟,我们还有青花椒呢,不信你试试!——郑马鹏注)。

那天,我请卖猪的王志军在“莫愁酒家”吃饭。喝了没几杯,他就有了醉意,再喝了几杯,就有了睡意。为了让他专心致志听我怀旧和控诉,我连忙告诉他阿瑟·史密斯的谬论和我对其谬论的批语。在“解开搞”(即解放、开放与搞活的简称)的年头,依然还保持着旺盛革命斗志的王志军果然回过神来:“外国人?”我说:“当然”。他说:“他娘的,外国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拍了我一巴掌:“你真的提到了我?”我说:“骗你是孙子。”他又在我头上敲了一巴掌,大吼一声:“哥们,干得好!我要和你干一杯!”他的大嗓门把临桌的食客吓了一跳。这家伙把我打得真狠。在半醉半醒之间,他还以为自己是拿着教鞭呢。

4

晚上要吃“忆苦饭”。起“床”后,我们全体同学在杨善民和王志军的率领下,浩浩荡荡杀赴广阔天地,在田间、地头、河沟寻找野菜。苦麻菜、车前草、鱼腥草、蒿枝……一切估计可以下咽的东西,只要我们看见,都被我们搂进了背篼。反正当年的地主分子给贫苦农民吃的就是这些玩意。同学们像久旷的驴子一样撒着欢,在广阔天地锻炼红心。随着心脏一点一点地变红,麻翻的舌头早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要赶紧解释一下,以免今天的年轻朋友以为,“忆苦饭”又是我生造的黑话。所谓“忆苦饭”者,就是用各种野菜甚至树皮做成的饭,相当难吃。据说当年的地主分子就是丧心病狂地用这种东西,犒劳被他们剥削了一整天的贫下中农。当地主阶级被打倒多年以后,我们再来吃这种饭,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其意义自然就十分重大:它能使我们一边吃一边回忆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当然也就更能体会到新社会的甜。所以,“忆苦饭”的全称应该是“忆苦思甜饭”。前者只是后者的简称。

为了达到忆苦思甜的目的,从理论上讲,忆苦饭当然是越苦越好。因此,那天午睡后,我们都比赛着去寻找最苦的野菜。从某种我至今也没本事搞明白的理论上讲,谁最苦的野菜摘得越多,谁无疑从基因处、从分子的水平上看就越是个穷人,当然也就越光荣。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光荣光荣,尤其是我最想光荣,原因是明摆着的。为了能够多、快、好、省地找到最苦的野菜,我每扯一种都要亲自尝一尝。经过多次品尝、反复比较,我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最苦的野菜。心头甚为高兴。只是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它的芳名,但事隔多年,我一直记得它的模样:粉嫩、丰满、风骚,活像一条美女蛇。不久前,一位老板朋友在酒店招待我吃饭,特意要了两盘野菜。我一眼就看出,其中一盘就是我当年寻找到的最苦的野菜,但它已经不复当年美貌。看来美女蛇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我摸着自己正在加速松弛的脸皮,心中满是欣慰。听老板朋友说,这叫绿色植物,价格昂贵。老板朋友虽然是正宗的贫下中农,但自从当上了老板,也就不知道前美女蛇叫做什么了。我于是就自作主张,给它取名“妈的昂贵”。这当然是黑话。

正当我们比赛着寻找最苦的野菜快要达到白热化的阶段时,杨善民特意把王志军叫了过去。俩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不知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杨善民向王志军点了一下头,大意是“干得好”,然后就把正在撒欢的我和水平叫了过去:“你们午睡时又在搞什么破坏?往同学嘴巴里撒花椒,是不是你们干的?!”杨善民的口气,听上去没有上午修理我和胡生时那么强硬。不用说,在听音辨色方面我也是个高手。久病成医嘛。我心里暗暗高兴:杨善民只是在讹诈我们。于是我代表水平说:“不是,我们也麻翻了。”

杨善民睡了一觉后,神采奕奕,态度也异常和蔼,最后只是分别把我们的耳朵揪了一圈,也就是麦子对我的小外甥说的“全频道”,实在不算个什么苦难。完成了这道必不可少的伦理学工序,杨善民和颜悦色地命令我和水平,现在就回教室补午觉,等吃忆苦饭时再来叫我们。直到1976年8月,杨善民事发之后我才知道,他那天下午之所以对我等态度和蔼,是因为那天中午他趁王志军的老爸到公社开会,居然太岁爷头上动土,挺着一杆秃头机关枪,扫荡了贫协主席夫人。我们老家有一句名言,我认为,很能为杨善民那天午后为什么会做出和蔼的表情作证:“人要威武,全靠X补。”顺便说一句,王志军那天中午碰巧偷窥到了其中的某些细节,所以后者回来收拾我们时,就把“狗日的日你妈”喊得山响。也就是说,我是挨了王志军的教鞭很久之后,才得知他发神经的原因。

我只好沮丧地放下背篼,和水平一起恋恋不舍地从广阔天地撤离。来到大队部时,我看见几个男男女女正在预备柴火,准备做晚上的忆苦饭。按照国际惯例,他们在百忙中也不忘打情骂俏。男人摸一下女人的波巴,女人摸一把男人的弹药库,在热火朝天的1976年都是常见的事情。水平催我快走,免得杨善民看见我们磨磨蹭蹭,又要向我们施以刑罚。我一边对他喊“不会!”也一边生气地说:“忙个球,都是你!谁叫你擦了我的名字?”水平大怒:“哪个……狗日的擦了你的名字?哪个狗日的稀奇你的……名字?”我对水平鬼火乱冒,主要原因是我等了几个月,才等来了这样一个狂欢节,却要去补午觉。

每当吃忆苦饭,都是全村人的节日,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节日。刚才在广阔天地扯野菜只是节日的序幕。可惜大幕刚刚拉开,我就只听得见尾声了。按照我的计划,等会还要和完生等人斗鸡(用一条腿跳动,用盘起来的另一条腿向敌人发起进攻的游戏)。上午课间休息时,完生把我打得落荒而逃,还踩着我的肚子说:“要给没穿衣服的地主分子踏上一只脚。”我想趁这个机会再向他领教领教。看来又泡汤了。

准备柴火的人早已抬来了一口巨大的铁锅,下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们的任务是做好全村老少的晚饭。我看见他们都面带喜色。我当然知道这喜色中所蕴涵的意思:今天晚上我们都有大米饭吃了,甚至还有足够多的清油。这是贫协主席的主意。在我们大队的历史上,贫协主席的肚皮一向最缺乏油水(这也是他能当上主席的前提条件),因此强烈要求在忆苦饭中多放大米和菜油。他的道理很歪。综合起来,内容如下:大米经各种苦菜一浸泡,再加清油那么一裹,以毒攻毒,吃起来更能达到忆苦思甜的目的,还能填饱肚子。也就是说,既批斗了旧社会,又积攒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力量,真可谓一举两得。这也可以大致算在以毒攻毒的范畴之内。不用说,王主席的主张赢得了满堂喝彩。

一个站在铁锅前烧火的家伙看见我和水平,流里流气地对我说:“你精鸡巴卵子站在教室里,很神气嘛。”其他人都笑了。我愤怒地看着他:“日你妈,你的卵子刚才也让人摸了!还是个女的!”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的家伙。看到他们狂笑不止,我只有再次大骂:“日你妈!”

“哟,还不好意思呢。”一个尚具七成新的老娘们对烧火的人说,“你们别把小孩子教坏了。”她转过头,向我招了招手。我看得很清楚,那只手是刚从别人的裤裆上收回来的。“郑马鹏,今晚又要斗争你爷爷吧?”我拍了拍胸膛,得意地说:“那当然了。”刚才打趣我的那个家伙,向对我说话的老娘们开玩笑:“人家郑马鹏说你的‘裆‘燃了,要不要我救火?”他“当然”挨了一巴掌,裆部也被踢了一脚。我懒得理睬这些老流氓,就向教室和迟到的午睡走去,把装模作样的“哎哟”声,丢在了身后。

我们每学期都要吃两次忆苦饭。我读二年级,也就是说,在已经过去的三个学期里,我已经吃了六次了,马上要吃的是第七次。我爷爷是村里唯一的地主,我没上学时,每次吃忆苦饭之前斗地主都是别人代劳,直斗得贫下中农热泪盈眶,口号阵阵。斗地主最能开胃,所以忆苦饭从来都不够吃。这搞得有关方面直骂人民群众是漏斗。贫协主席在“改革开放”的年头得了食道癌(我们那时叫“梗食病”),见到大鱼大肉虽然两眼放光,却无能为力,最后只好长叹一声:“要是再斗争一盘郑吉南该多好啊。”这当然是春秋大梦兼后话了。

自从我上学,贫协主席灵机一动地改变了主意:命令我去批斗地主分子郑吉南。主席的意思大致是:教育老地主只是手段,教育小地主才是真正的目的。杜勒斯说过:“俺代表美帝国主义,把中国变色的希望,全寄托在你们这些地主分子的后人身上了。”当然,我们大队的贫协主席是否知道杜勒斯,是否知道老杜那句亡我之心不死的反动话,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后来知道的只是,由我参与批斗,更能起到开胃的效果。所以我上学的第一学期,杨善民就秉承贫协主席的旨意,给我写好了批斗稿,教我背熟(我那时还识字有限)。很快我就雄赳赳气昂昂,走上了批斗场。

刚开始我也不愿意,但杨善民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说只要我去批斗郑吉南,下次发展红小兵我就是第一个。回家给爷爷一说,没想到爷爷极力赞成。他说:“既然对你有好处,你就去批斗嘛。”我说:“你不会记恨我吧,听毛主席说,你们地主分子最喜欢秋后算帐。”爷爷笑了起来,夸了我一句“聪明”,然后不屑地挥挥手,算是否决了我的疑虑,还帮我分析道:“反正要批斗,你去批斗,总比那些没良心的人去批斗好多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越发没有顾虑了,而且很快就批斗上瘾,把批斗当成了我的节日。遗憾的是,杨善民说话不算数,我前前后后已经批斗了六次,红小兵的味也没让我闻到。我现在从不轻易相信领导上给我的许诺,直到今天,连个党员都不是,还是一只没毛的“母机”。可见红小兵一事,给我留下的后遗症有多么深刻。

我和水平来到教室,教室里依然很热。院子里鸦雀无声。夕阳照在棺材上,让我感到很恐怖。联想到广阔天地里的同学们,和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变红的心脏,我就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躺进棺材睡觉的人。水平说:“睡!他妈的……睡!”他还在反复琢磨究竟是谁供出了他,并骂骂咧咧地说,等他调查出元凶后,一定要报仇雪恨:“给他踏上一……只脚,让他……翻不了身。”

我没有理睬这个笨蛋,只是沮丧地躺在桌子上,默记着晚上就要露面的批斗稿——自从杨善民第一次写出来,批斗稿就没有大的改变。所以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我一边默记,居然渐渐地睡着了。

很快我就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一个老头对我说:“郑马鹏,听说你的家伙很大,拿来老子看看。”说完,他老人家就把手按在我的工具箱上,还要扯我的裤子。我一边挣扎,一边喊:“老流氓!老流氓!他妈的不!”我死死用手护住自己的裆部。突然我听见了笑声,连忙睁开眼睛,双手还死死按在裤裆上,手中居然是一根热气腾腾的柱子。水平哈哈大笑:“太……太……太骚了,都肿起来个……球了。”我连忙把手拿开。那根柱子立马就弹了起来,居然在裤裆上撑起了一把小小的雨伞。

人们欢天喜地走向大队部,把碗敲得叮当响。我也拿着碗,随人流走向大队部,老远就闻见了忆苦饭的香味。那是令人心醉的香味。火把早就点燃了,从远处看像是鬼火。迫不及待的人们早已站在草坪上,口号阵阵,但听上去都和吃有关。综合分析草坪上人民群众的呼声,结论如下:他娘的为什么还不开吃,是不是有人故意阻拦我们吃,打倒地主分子郑吉南!——他们开始自己给自己灌开胃酒了。我看见同学们正围着那口铁锅斗鸡,有一个被另一个撞翻了,撞翻的那个马上站起来,盘着一条腿作枪状,用另一条腿跳荡着前进,要去扫荡刚才的胜利者。彼此都把“日你妈”喊得山响。草坪上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女人们互相捶打。因为她们的某一个部位,刚才都被亲切地问候过。我羡慕地看着斗鸡的同学,却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向临时搭建的小讲台。

王志军的老爸早已等候在此。他看见我,居然向我笑问了一声:“准备好了吗?”我激动得骨头都快酥了,小奴才样一瞬间暴露无遗:“报告主席,准备好了!”他挥了挥手,吐了一口积蓄了很长时间的清口水,说:“社员同志们,咳!我说社员同志们!大家不要闹了!”

他停下来,想等大家安静后,再发表重要讲话。但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要那群乌合之众安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贫协主席耐着性子,又吐了一口口水:“日你们的妈,不要闹了!”下边笑得更欢。有人喊:“王主席,到坟墓里去吧!你妈在那里等你呢。”贫协主席也笑了起来:“大家别急,一会有你们吃的,今天的大米下得多!油也放得多!现在先斗地主,凡事都得讲个规矩嘛。”他又吐了一口口水,威风凛凛地喊道:“把地主分子郑吉南押上来!”

两个民兵押着我爷爷走到前台。经过我身边时,爷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是鼓励的意思。而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他的鼓励了。我早就准备好了,早就等不及了。等爷爷在两个民兵身前站定,我大步走到爷爷跟前,面对草坪,把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批判稿,又背诵了一通。下面的社员同志早就听熟了,尤其是我的同学们。

当我右脚向前一踏,右手的食指同时向我爷爷(现在应该叫郑吉南)一指,大喝一声:“地主分子!”同学们齐声大叫:“郑吉南!”下边像过节一样笑了起来。我也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我刚说下一句:“你那时吃的肉——”下边又异口同声地帮我背诵:“有菜刀那么大!”我才说了半句:“你那时吃的馒头——”下边又迫不及待地齐声喝道:“白得像雪!”草坪上又发出一阵啧啧声。连说狗日的,像雪那么白啊。爷爷抬起头看着我,满是赞许的眼神;站在他身后的两个民兵,也跟着台下的人一咏三叹,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终于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开始吃忆苦饭。我和爷爷、麦子蹲在一起。爷爷说:“你今天的表现不错,红小兵这回是当定了。”我察言观色的功夫马上起了作用,警觉地问:“我刚才批斗你,你有意见?”爷爷笑了:“你不斗,那群龟孙子也要斗。‘树欲静而风不止嘛。”我爷爷饱读诗书,酷爱抛文兼吊书袋,该习气对我影响至深。我说:“你就是有意见嘛,还不承认。”爷爷不理我的话头,见我有停止吃饭的迹象,连忙喝道:“你赶紧吃,等会就没有了!”他发现有人在往我们这边看,随即又压低声音说:“快点!吃完后再给你奶奶端一碗回去。不要怕,你今天斗了我,他们不会管你。”我连连点头,对爷爷变坏事为好事的点石成金术佩服之至,连忙埋头吃将起来。麦子也喝得稀溜稀溜,比早上在家里乖巧多了。爷爷笑眯眯地问:“好吃吗?”她连说“好吃好吃”,随即又从嘴巴里喷出了一股粘稠的溪流。不过,这一回的受害者是爷爷的脸部,不是我的饭碗。

晚上打着火把回到家,秉承奶奶的旨意,我开始兴高采烈地给父母写信:“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今天又在大风大浪中成长了一天,请你们放心。一百个放心。一万个放心。我也在干革命。我又批斗了地主分子。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一直很听爷爷奶奶的话,他们都夸我,也夸麦子,但主要是夸我。请你们赶快寄点钱和粮票回来……”

5

我家四合院门前那条河叫西河,背后是一丛连绵起伏的丘陵,叫笔架山。西河既不宽也不窄,笔架山既不高也不矮,都非常符合通行的美学准则。除了四合院,西河与笔架山都是我们的乐园,换句话说,也就是撒野的好去处。

笔架山中看似随意地散落了许多坟堆,其实大有讲究。听爷爷说,那是我家的祖坟,都经过阴阳先生的仔细点拨,符合五行相生相克的大旨。还花费了老鼻子的钱。我个人认为这纯属吃饱了撑的。但我的言论得到了爷爷奶奶的一致痛斥,奶奶还义正词严地提醒我“谨防以后遭雷打”。我、麦子、水平和胡生,根本就不管那么多,在山上撒欢时,随处大小便,完全不遵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严格规定。但我觉得,在这种敌我矛盾达到白热化的紧要关头,有意为地主分子违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刚好符合毛主席的教导,也对破四旧的胃口。就说我吧,有时还故意把清澈的尿水撒在祖宗的坟头。我确实恨他们。自从没有当上红小兵,我每次去山里,都要向他们撒尿,以泄心头怒气。

胡生更是个天生的坏种。他居然在我爷爷的爷爷坟前,拉了一堆粪便,然后提起屁股扬起头,对我说:“郑马鹏,你看像坟吗?”我正准备开骂,但打眼一瞧,又不得不纳闷胡生的屁眼究竟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经过那玩意的精心过滤和塑造,那团金黄金黄的东西,竟然真的成了一个袖珍坟堆,和它身后的真家伙,简直神到了形似的地步。我踢了他一脚,笑骂着赞美了一句:“你的屁眼有本事。”

胡生裤子还没有穿上,更来不及仔细品味刚刚取得的成就,小坟堆就被“林彪”咬成了一个月牙形的缺口;等“林彪”第二口下去,那堆金黄的美食,就变作了一个倒立的哑铃;第三口下去,哑铃上部的波巴就消失了;第四口下去,整个哑铃就从人间彻底蒸发。看“林彪”跳前跳后的样子,显然还没有吃饱,刚才的美味仅仅是勾起了它的食欲。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林彪”一看到胡生白花花的屁股,就把鼻子贴了上去。可能是想寻找食品加工厂的准确位置。我对胡生说:“你就再贡献一点嘛。”胡生这一回倒是很配合。他连忙蹲下,高高地亮出了肛门。“林彪”马上伸出温柔的舌头,“吧唧吧唧”,很快就把食品生产车间打扫干净了。看到“林彪”意犹未尽的滑稽样,我大笑不止,早把咒骂胡生的念头搞忘记了。

暑假的烈日很毒,但这会却又阴了下来。我们正好站在笔架山的阴面,一股沁凉骤然奔袭过来,让我等颇感惬意。刚刚下工的爷爷向我们走过来,老远就喊:“马鹏,你龟孙又在祖宗坟头撒野?”我故意和他抬杠:“什么狗屁祖宗。”爷爷敲了敲我的脑袋,佯装发怒:“不准瞎说!这是在祖宗的坟边呢。”他连忙躬身向坟头请罪,嘴里念念有辞,还要按我的头。我一掌就把他推将过去了。爷爷说:“你这龟孙,简直是无父无君,不仁不义。类于禽兽者几稀。”

赤脚医生的儿子们一看见我爷爷,马上脚底板擦清油——开溜了。他们很可能是既不想和老地主分子打交道,也为刚才的罪行恐惧。历史证明,胡生和水平很怕我爷爷。早已成为养猪大户的水平,就多次对我说过:“那个老地主,确实……有点煞气。”我骂了一句“日你妈”,意思是要他说话文明点,随即又骄傲地点了点头。但1976年8月的一个下午,看着他们两兄弟远去,爷爷没有理睬,因为他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粪臭味,正在四下寻找。我说:“别找了,早到‘林彪肚子里去了。”爷爷看着胡生在坟堆打湿的那一小块地球,说了一声“造孽”,就带领我和麦子往同一个山间的远处走去。他一一指点坟头,向我们详细介绍坟内的主人,和他们勤俭节约的创业史,并要求我记住。我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说了多少遍!我都背得下来了!”爷爷只好呵呵呵了一通,最后以“你龟孙聪明嘛”作为结束。

山不高,我们很快就到了山顶。四合院在脚下,西河在眼前。1976年8月,站在笔架山顶,我有了一种俯视祖国大好河山的胸怀。但爷爷很快就打破了我的幻觉,他十分反动地说:“马鹏,你看——”他伸出手指,原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圈,“这座山包周围的所有土地,都是我们郑家的。前边那块大田,能打六担谷子,这边的旱地,能摘几百斤棉花。”爷爷叹了一口气,满腔惆怅,“几辈人的积累呀,现在都不是我们家的了。你要记住。”我瞪大眼睛,一字一句地对爷爷说:“这是变天帐!你真反动。我不听!”爷爷拍了我一下:“小畜生,你懂什么。”

我对麦子说:“走,麦子,我们走!我们不和他在一起。”爷爷一把抓住我:“好好,有志气。我不说了,你们陪我走走总可以吧。养只狗还知道疼主人呢。”我拉着爷爷的胡须,说:“走也可以,就是不准说反动话。我还要当红小兵呢。”爷爷说:“有志气,听你的。”爷爷被我扯得直叫唤。麦子一贯是个见人拉屎屁眼痒的人,也想去扯胡须。爷爷象征性地让她扯了几下,就站了起来,带我们继续往前走。我向麦子做了个代表胜利的鬼脸,为爷爷刚才有差别地对待我们颇感得意。

“马鹏,爷爷老了,活不了几年了。”爷爷边走边说,“我今天带你们去看一个地方。”我吓坏了,刚才的得意马上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中,只剩下骨架,而上边全长满了恐怖的肌肉。爷爷一路都不说话,最后把我们领到半山腰的一块凹地里,对我和麦子说:“这就是我看好的坟地。这几年我一直在寻找,终于找到了。我死之后,就埋在这里。你奶奶在那边。你们看,这里前水后山,凹塘里连风都吹不进来,雨也淋不着,是个好地脉。我埋在这里,保马鹏以后当个大官。”

我和麦子都感到阴飕飕的。麦子胆子更小,直接扑进了爷爷怀里。但她显然对爷爷刚才的话很不满意,歪着头问:“那我当个什么官?”爷爷看出了她的胆怯,就笑了笑:“别怕。爷爷到了阴曹地府也会想你。但你不要当官,你就当个娘娘吧。”我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说:“爷爷,你不会死吧?”爷爷笑了:“人哪有不死的。再说,我也活够了,啥都见过了。子曰:‘老而不死之谓贼。我已经是个老贼了。”听他这么说,我一下子就没有了恐惧感,连连对爷爷喊:“哈哈老贼!老贼!”爷爷笑呵呵地说:“对,老贼。是老贼。”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爷爷无疾而终。按照他的意思,父亲将他埋在了四合院后边的丛林中。但父亲听信了当地一个阴阳先生的罗盘,听信了罗盘上转个不停的指针,把爷爷掩埋在凹塘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我当即指出了这一错误,但挨了父亲一巴掌。父亲认为我在下葬时这样说话,十分不吉利,理应掌嘴。现在,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禁不住咒骂阴阳先生:我今天仅仅是一只“母机”,而不是个大官僚,麦子只是一个化验员,而不是娘娘,阴阳先生和他的罗盘是要负主要责任的。那个圆不溜湫的东西随意一转,就毁掉了一个大官僚的辉煌前程,让我痛失鱼肉乡民的机会。这样的事情要是放在你身上,你不杀人才怪呢?

有一次回老家,我碰巧遇到过那个老家伙。当他听说我是郑吉南的后人时,还对我牛皮烘烘:“不是我选的地方好,你哪能当上人民教师。”他用手做搂抱状,“你看,方圆几十里,就出了你这么个大教师嘛。你拿什么感谢我?”没有忏悔精神的人,诚如我正在专心拜读的一本“黑马”作家的著作所说,真是不要脸到了鬼都害怕的地步。现在我听说了,阴阳先生的生意极其火暴,原因是他拿我做他的形象大使,把我吹成了一个人间少有的尤物。他竟然对前来求救的人说:“别看人家现在只是个教师,但根据他爷爷坟地的脉象看来,以后还会有椽子那么大的前程。毛主席教书时还不如他呢,毛主席教的是小学,人家一跟头上来就是师范!什么是师范?就是教师爷的生产基地!教毛主席的!懂不懂?!”听他瞎吹的人扳起指头一算,吓得直吐舌头:连毛主席都比不过的人,他们确实想象不出会是哪路神仙。

1976年8月某日,我和麦子站在笔架山的一个凹塘边,大喊“老贼老贼”。爷爷老奸巨滑,等我和麦子笑完,才对我说:“马鹏,跟你说个事。我想把狗杀了,你看咋样?”我一听就愣了:“葡萄架已经砍了,现在又要杀‘林彪,我不干!”爷爷说:“公社已经讲了好几个月了,都是你拖着。现在也该杀了。刚才王六娃(即贫协王主席——郑马鹏注)把我叫了去,说别人不杀可以,我必须要杀。马鹏,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我后来听说,贫协主席的原话是这样的:“郑吉南,别人家的看门狗不杀可以,你的看门狗不杀不行!难道你们家还有浮财?我现在就可以带人去搜!妈的,搜出来我们还可以打牙祭嘛,反正我又没事干。还有,你们给那个狗日的取名林彪,林彪更该杀!林彪是什么玩意?不杀他,他就要杀毛主席嘛!”贩猪的王志军在“莫愁酒家”告诉过我,爷爷当场就吓坏了,连忙说:“王主席,你别发火。今天就杀,今天我就杀林彪,我回去就杀那个狗日的林秃子!”贫协主席如果没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就一定有歪打正着的本事。不错,老奸巨滑的爷爷确实埋了浮财。爷爷死后,我们搬家拆房子时,按照爷爷临终前的指点,果然在夹墙中找到了一罐银圆,整整有三百个。在“莫愁酒家”,当我把银圆的事情告诉王志军时,王志军竟然“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又像是手中握了一根教鞭。

但那天在笔架山上,爷爷和我商量杀狗一事时,我坚决不同意。我臭骂他没本事,那么多人都保住了自己家的狗命,凭什么你保不住?爷爷听我喊叫完毕,才笑嘻嘻地对我说:“就此为止,就此为止。反正晚上你就有狗肉吃了。”我当然想吃狗肉,但我不愿意吃“林彪”。麦子听说吃肉,又是唱又是笑,高兴得手舞足蹈。完全是个不仁不义的二流子。我对她大喊:“你喜欢个屁!”麦子一蹦三尺高:“郑马鹏!我现在不怕你了,你们都放暑假了,我反正也去不成学校!我就要喜欢!偏要!”

下山时,我们碰见了王志军。他老远就喊:“郑马鹏,听说你们要杀‘林彪,有没有给我吃的?”我特别讨厌他,现在早已放假了,我爷爷又在身旁,胆子顿时大了起来,居然也放肆了一回:“给你吃个球!”

王志军马上就要读第五个一年级了,对我直接上三年级很恼火。放暑假前杨善民宣布完这个决定后,他趁着课间休息已经提前修理了我一顿,还说一共要修理三次,既然是读三年级,“那就一个年级一次吧。”此刻,他看我胆敢当面拒绝他的肠胃,马上就发火了:“狗日的地主,狗肉都舍不得!”

我被他戳到了痛处,也咬咬牙,使出了刚刚才获得的杀手锏:“你妈叫人家日弄安逸了吧?”爷爷连忙向我喊:“马鹏,你一个小娃娃,瞎说什么?”又转身对王志军说:“别理他,他在乱说呢。”王志军的妈和杨善民瞎整的事情,终于像林贼一样暴露了。我们的老师趁着暑假,正在公社的“学习班”上政治课。“学习班”里像杨善民那样的坏分子有好几个。听杨善民在“学习班”交代,他和我们生产队好几个骚货都有染,这些骚货都是我“对头”的妈咪。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在院子里哇哇怪叫,响声震天。奶奶听见我的狂呼后,大骂我是个二流子,小小年纪就开始想歪事了。但那天在笔架山,王志军听了我的嘲笑后,居然一反常态地熄火了,准备悻悻然地离去。我躲过了一劫。但我直到今天也搞不清楚,王志军那天为什么不发火。难道他也怕我爷爷?和我以前对他的“不礼貌”比起来,这可是天大的事情。王志军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前不久也得了食道癌。他带走了答案,却把疑惑留给了我。

爷爷边骂我不该惹事,边安慰王志军,说晚上请他啃狗腿,当然也顺带着痛骂大骚棒杨善民。我更加有气,凭什么给他吃狗腿。当我们回到家,我看见院子里果然坐着一个老人,凛然而有煞气。我一下子就把唠叨了一路的嘴巴,自动关闭了。杀狗的老人站起来,其貌甚恭:“东家,开始吗?”爷爷说:“我孙子还不想杀呢。”老人对我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小孩子嘛,不懂事。大了就知道了。”爷爷对他点点头:“开始吧。”

老人眼睛圆睁,从随身的袋子中掏出一个小包。整个院子里很快就有了一股香味,接近煮熟的猪大腿的味道,但肯定不是猪肉。“林彪”闻见后马上就赶了过来。趁“林彪”开动嗅觉机器对付纸包中的香味时,杀狗老人一下子就把手里的笼头套在狗脖子上,双手一紧,狗脖子就被绑结实了。“林彪”估计自己这一次已经深陷绝境,在劫难逃,就拼命向我奔来。但绳子死死抓在那个老人手里。“林彪”的所有努力都报废了。狗老头借助它的冲劲,顺势一提,将绳子往门梁上一扔,“林彪”转瞬间就被挂了起来。“林彪”悲剧性地帮了那个老头一把,让后者减少了体力上的消耗。它死到临头,还在为人类做贡献。被吊起来的“林彪”徒劳地扑腾着,空气在它的蹬踏下,渐渐弯曲,在它身边荡起了波浪。我们的狗像是在空气中游泳。

奶奶踮着小脚走过来,拍着“林彪”的肚子说:“去吧,早死早投胎。到那边说一声,不是我们要你走的。”奶奶抹了一下眼角。颤巍巍地回到厨房烧水。我看见“林彪”瞪大眼睛,绝望地蹬了几下腿,又蹬了几下腿,然后伸出舌头,整个身子和地面垂直。它真的死了。杀狗和杀鸡杀鱼不一样,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死亡,和我的第一次勃起,第一次抒情一样,让我至今记忆深刻。

接下来是去皮、开膛。我看见了弯弯曲曲的狗肠子。我估计胡生制造的坟堆还在里边。想到这一点,我就想呕吐。但狗下水作为报酬,全部送给了杀狗老头。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老头千恩万谢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向我开玩笑:“小东家,你这会儿伤心,等会就高兴得直跳。晚上吃个肚儿滚圆吧。”几个小时后,这个老头的话就得到了应验。我边吃边唱,高兴得手舞足蹈。完全忘记了正在下咽的那一块肉,正好是“林彪”的肱二头肌。

晚上吃狗肉时,爷爷说到做到,专门走了很远的路,送了王志军一条煮熟的狗腿。我恨得直咬牙。爷爷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雨。雨季来临了。每当八月,就是我们的雨季,不管是形势一片大好的、红彤彤的1976年,还是臊气熏天黄祸横行的1996年,情况都是这样。老天爷可不理睬年头,它只认月份。这中间的原因诸位可以去请教气象专家,我是提供不出答案的。

1976年的秋雨像洪水一样,直接从天上浇了下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百年不遇”。我和麦子正手忙脚乱地寻找雨衣和伞,准备给爷爷送去时,突然听见爷爷喊:“不要出来,快把枪递给我!从门缝递给我!”

6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门外狂风阵阵,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奶奶把扑到她怀里的麦子喝住,颤颤巍巍去找猎枪和子弹袋。爷爷在门外催命:“死老婆子,快点!”奶奶迈着小脚来到门后,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将枪弹递给了早已等候在门缝边的大手。除了奶奶的一声惊叫——她一定是看见了某种可怕的事情——除了透过门缝看到的雨水,除了透过门缝挤进来的一丝腥味,我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作势就要去开门。这样的热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奶奶怒目圆睁,赏了我一耳光。正当我撅着嘴,纳闷爷爷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时,突然听见了一声枪响,和惊雷的尾声连成一片,恰似我后来读到过的“落霞与孤鹜齐飞”。接着就听见某种东西撞击地面的巨大沉闷声。我完全想象不出,外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从天空掉到了地面。过了很久,爷爷才提着枪从门缝中挤了进来,神色甚是慌张。奶奶连忙给他倒了一杯药酒。我看见爷爷端杯子的手在不停地打抖。他努力了几次,酒撒了大半,嘴唇还没有碰上一个酒分子。我暗暗发笑,自告奋勇地说:“那么笨,还是我来帮你吧。”我敲开爷爷的嘴唇,把酒倒进了嘴巴。我听见他的喉头处发出了苍老的回声。

奶奶说:“怎么样了?”爷爷渐渐恢复了常态,吐了一口酒气,向奶奶点了点头,转身对我们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哪。你们都睡觉吧,我再坐一会儿,喝两杯。”

第二天醒来,我家天井里已经围了一大群人,他们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从床上扑地一下站起,边跑边穿衣服。还是那句话,有热闹怎么能放过呢。一出门,我就看见天井里的人冒雨围成了一个很规则的圆圈,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圆心。我看不见圆心处究竟有什么宝贝,因为和我相比,这帮人堪称牛高马大。我急得直搓手,嘴里还哇哇怪叫。见没有人理睬,我只得先向后退两步,然后助跑、猛冲、跳跃,想顺势扑到大人的肩头。但努了两次力,都被被扑者耸下地来。见偌大的努力和动静居然还是没人理睬,我只好另觅途径,改做下蹲运动,扒开两条大泥腿,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当我从别人的胯下抬起头来,马上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圆心处躺着一条巨大的蟒蛇!它的腰有碗口粗,身子至少有一丈长。长虫头上的“王”字刚好对准了我的额头。我吓得浑身筛糠,比遇见了杨善民还恐怖。我闭上双眼,准备往圈外爬去。我感到头顶上有两个软软的蛋。随着我在胯下的进退,我头顶的某一张嘴巴中,随即就传来了一声较为痛苦的喊叫。这声尖叫使我想起了昨晚的枪声,也使我猛然醒悟过来:这厮已经死了。既然死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我于是雄赳赳地站了起来,故意把眼睛睁得牛大,围着大蟒转了一圈,把那条长虫看了个遍,却仍然始终紧贴着各位大人的前胸。

大蟒虽然中弹倒下,但并没有死。爷爷昨晚仅仅打中了它的腰部,也许只是打断了它的脊梁,让它无法腾空,无法动弹。蟒蛇把一双巨大的三角眼睁得像灯笼,蛇信子一吞一吐,想以此来威胁我们不要去招惹它。

奶奶招呼看蛇的同志们到房间喝茶。蛇给我们带来了生气和热闹,它把这么多贫下中农送到了我们的院子里,而平常他们是不大愿意进来的。我对那条蛇顿生好感,尊称它为“蟒蛇同志”。心中甚为得意。

大人们围坐在八仙桌前(因为大雨,桌子已经搬到了堂屋),足足有二十人之多!他们开始商量怎么办,仿佛那条蟒蛇是他们养的。坐在上把位上的贫协主席主张杀了吃肉,还说如果没有菜油,生产队愿意提供。“这么大一条蛇,没有十五斤油,是煎不熟的。但生产队也只拿得出这么多了。”我看见王主席又有吐口水的念头了,涎水已经流到了嘴角。

王主席的建议并没有赢得几个人的赞同。人们纷纷发言,但也纷纷不表态。贫协主席环顾四周,用袖口揩去了涎水:“同志们,怎么样,杀了吃肉?”爷爷给王主席发了一支旱烟,说:“这蛇不能吃,只能放生。”王主席抽了一口旱烟,骂了一声:“老封建!”但他也遭到了另外几个人的共同质疑。王主席的反对者们理由很简单,归纳起来无非是:这么大的蛇一定是异物,昨天刚下雨,它就出现了,说不定是龙。对!一定是龙!杀了它,会得罪上天。这就叫做天意难违。

王主席冷笑一声,强烈要求杀了吃肉,并极富想象力地把赞成放生的人,痛斥为美帝国主义的同路人。因为美帝国主义本质上就是一条长虫。大家都没有见过美帝国主义,既然主席说人家是长虫,也就只好是长虫了。我站在桌边,早已听见了王主席肚皮里边翻江倒海的咕咕声。被称作美帝国主义同路人的那几个家伙笑了起来:估计他们也听见了那些夸张的声音。

奶奶端出一小碗菜油,里边放了一根引火的捻子。她用火柴点燃油碗,将油碗看似随意地放到干燥处,却十分精确地对准了天井中的蛇头。我眯着右眼,闭着左眼,仔细瞄了瞄,发现油碗中的火柱,正好对准了“王”字的那一竖。王主席看见我的怪样,再次冷笑一声,不屑地说:“一屋子封建!”

奶奶冒雨走到天井里,抬起蛇头,想把它拉到干燥处。那蛇似乎很愿意听从奶奶的摆布,居然没有任何反抗。但奶奶显然没有几两力气,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劳无功。所以她只得朝我喊:“马鹏,还不来帮帮忙!”我本来怕蛇,但看到那条巨莽在奶奶手中格外温顺,也斗胆走到它的尾巴处,边走还边向它作揖:“蟒蛇同志,蟒蛇同志……”我们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却搬动了不到五公分。赤脚医生适时地加入了进来,接着很多人加入了进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起蛇身,在奶奶的牵引下,把蛇放到了油碗边。蛇毫无表情地低下头,闭着眼睛,收起信子,像是在养神。

奶奶狂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才对王主席说:“六娃子!你今天要是敢吃蛇,我就把你吃了!”贫协主席连忙说:“六姑,你莫冒火。我们得破四旧呀。”奶奶等他说完,不紧不慢地说:“六娃子,我嫂子都那么老了,你怎么不破?”奶奶的嫂子就是王六娃的妈咪。大家都想笑,但又只好忍住。奶奶气息均匀后,又开导他,“不要把事情做绝了,六娃子。天老爷饶不了你。”

这一回赤脚医生完全站在了我奶奶一边,平常他总是和王六娃合穿一条裤子:“王主席,你娃要敢吃蛇,我就敢给你下烂药。”大伙儿见赤脚医生吃了豹子胆,居然敢当出头椽子,也都小心翼翼地放肆了一回:“就是嘛。”

接下来大家把王主席晾在一边,围着我奶奶,开始商量怎么处理蟒蛇的伤情。他们一致要求奶奶拿主意。赤脚医生说:“问她干什么?我有办法。”他自作主张,从药箱里拿出一大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粉,放在棉花上,用水浸湿,很麻利地给巨莽包扎伤口。在他实施手术的过程中,奶奶已经在蛇的身边点了很多香,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拜了起来。六娃子(也就是贫协主席)本想发作,但他看到满院子的人,都在跟着奶奶叩拜,只好闭嘴作罢。

我也参加了叩拜。那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次叩拜。我学着奶奶的模样,双膝着地,向大莽连连叩头,口中还念念有词:“蟒蛇同志,蟒蛇同志。”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刻,我确实进入了一个混沌的、奇异的境地。但那时我只诧异一件事情:为什么到了1976年,院子里所有人的下跪功夫都比我好?

雨越下越大。这是雨季的第二天,理应如此。雷声滚滚而至,院子里很快暗了下来。长虫两眼放光,在暗下来的院子里格外醒目。躺着的大莽附和着雷鸣怪叫了两声,把正在给它包扎的赤脚医生,吓得脸色发白。我毛骨悚然,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我紧紧贴在爷爷的后背,麦子现在规矩多了,也紧紧贴在我的后背,还试探性地寻找我的手。我把手给了她,感到她的掌心上满是汗水。奶奶向着院门连连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接下来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让我永生难忘。1976年8月的某一天,我家院子里受了伤的巨莽怪叫了几声,接着雷声四起。但全院子里的地主、地主婆、贫农、中农、下中农和妇女儿童,还是听见了从门外传来的怪叫。院门是打开的。我躲在爷爷身后,首先看见院门口试探性地伸进了一个三角形的脑袋,上面也有一个“王”字。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接着,院门口又犹犹豫豫地挤进了三角形脑袋的后半部分,接着是更多的部分,是另一条威武的蟒蛇,旁若无人地梭进了院子。

一股刺鼻的腥味在小四合院内蔓延。除了奶奶,我们每一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干呕起来。刚刚进来的蟒蛇啸声四起,躺着的蟒蛇则有气无力地回应。站着的人们马上作鸟兽散,纷纷撤退到堂屋里,紧闭了大门。只有我白发的奶奶站在两条蛇之间,一动不动。我连忙跑到门边,打开了一条小缝。我看见刚刚进来的巨莽,在奶奶面前示威般地跳将起来,一下子显示出了奶奶的渺小。但那条巨莽只是跳了一下,顺势一摆,就从奶奶身边擦了过去,扑进了另一条蛇的怀抱,用嘴三刨两撕,就扒去了赤脚医生刚刚包上去的纱布。很快,两条蛇就纠缠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无人拍动的篮球,滚出了院门,前后不过十几秒钟……

王主席怪叫一声,瘫倒在地。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他的叫声和那两条蛇的叫声一样奇怪。奶奶在他头上点了一滴清油,他“哇”地一声呕吐起来,跪在奶奶面前连连叩头,招式也十分熟练。奶奶显然已经累了,有气无力地对他说:“六娃子,起来。”

雨还在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其势头还在呈螺旋式上升。蛇的腥味挥之不去。人们停歇了很久,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他们一致认定,刚才那两条蛇一定是两口子。话题一打开,接下来的议论就更加具体。人们纷纷猜测哪条是公的,哪条是母的。但大家都没有见过蛇撒尿,争论了半天,也搞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一致同意把解决这个哥德巴赫猜想的任务,落实到赤脚医生的头上。理由很简单,赤脚医生天天和人的身体打照面,一定精通此道,刚才又给蛇包扎过。他们还开玩笑说,如果那条蛇是母的,肯定已经在赤脚医生面前春光外泄、贞节尽失了。满院子的贫下中农都说:“你有好眼福。说吧,究竟是男是女,你就放个痛快屁。你他妈不能吃独食嘛。”

赤脚医生怪笑道:“这个问题杨善民最精通了,他见多识广,各种形状的玩意都见过,你们找他去。”在座列位贫下中农当中,有好几位的老婆被杨善民享用过,所以他们马上就不说话了。奶奶一边给他们续茶,一边用肯定的语气说:“别牛胯扯马胯了。那是母子蛇,躺在地上的是儿子。”

我倾向于相信奶奶的结论,尽管我至今说不出这是为什么,也说不出奶奶的结论究竟有什么依据。

7

雨越下越大。四合院内也因此越来越寂寞,让人实在难以忍耐。漫天的大雨,把我们的小四合院完全处理成了一座孤岛。西河已经爆满,滚滚波涛向东流去,不断有死狗、死猫、死猪甚至死人漂过来。我和麦子冒雨在河边狂呼不已。算是聊以自慰。奶奶和爷爷急得直喊皇天、祖宗和先人,却只引来了我们更大的笑声。

整个雨季里,龙的传说在全公社范围内四处流传,越传越离奇。最后,邻村居然有不怀好意的家伙丧心病狂地说,那两条飞龙忘记了所有贫下中农,不偏不倚,竟然跑到地主分子郑吉南家里,估计要变天了。但怎么个变法,他们又不讲。急得我四处乱转,很想出去打听个究竟。但雨太大,有人户的地方又那么远。我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在令人心焦的雨季里,人们叹息了一番龙的传说后,紧接着又有了两点庆幸。一,幸好地主分子郑吉南不识好歹,向飞龙开了一枪,替人民群众打发了地主分子的好运道;否则,我们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二,幸好有那么多人民群众及时赶到,力主放掉飞龙,即使他们沾染了龙气,又彻底解构了地主婆独占龙运的妄想。我后来当上了“母机”,水平养猪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王志军父子得梗食病暴死,凡斯种种,都被人们不由自主地往“飞龙事件”身上扯。

在1976年那个疯狂的雨季,由于传说太过离奇,公社坐不住了,终于派出钦差大臣前往我大队调查飞龙事件。由于有众多目击者,我家院子里还有巨蟒留下的鳞片,所以公社的结论是:一,龙是没有的,但蛇确实存在,而且体积庞大。二,情节虽然离奇,但好歹还在辩正唯物主义的理解范围之内,尤其是考虑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威风,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蛇族,也就不能全怪人家郑吉南和郑吉南的老婆郑王氏;当然,公社革命委员会正在想办法,准备亡羊补牢,在蛇族中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新一轮攻势。三,鉴于飞龙事件流传甚为广泛,为了清洗飞龙事件在全公社人民心中,造成的思想混乱和破除迷信,故,还是有必要批斗一盘郑吉南。公社为此还专门成立了一个“破除迷信”的草台写作班子,被我私下里简称为“破迷”。连召开批斗现场会的时间,公社都定了下来。

但在关键时刻,“破迷”却苦于找不出飞蛇和地主分子郑吉南之间的亲缘关系,被公社革命委员会一顿臭骂。公社要求“破迷”限期拿出结论,否则,就要另起炉灶,彻底改组和解构“破迷”。在公社看来,飞蛇和地主分子之间的亲缘关系,是此次现场批斗会的要害。如果搞不清楚蟒蛇和地主之间的关系,就很难给郑吉南定罪——这是一方面;当然,只有说清楚了飞蛇和地主分子的关系,才能彻底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才能达到破除迷信的目的——公社说,这就叫做另一个方面。所以“破迷”非常着急。

正在公社的“学习班”上天天检讨“作风问题”的杨善民,终于抓住机遇露了一鼻子。他贡献出了一条锦囊妙计,终于把自己解放了出来。杨善民的想象力体现在如下思路上:见蛇不打三分罪(这是我老家的传统),见地主不打也是三分罪(这是革命的精髓);既然都是三分罪,他(它)们之间要是没有亲缘关系,他杨善民“愿意把学习班的楼板坐穿”。“破迷”诸公闻言大喜。

可惜,这么好的事情最后还是泡汤了。为了跟上全中国闹地震的大好形势,我们这里也适时地闹起了地震。人民群众人人忙于保命,公社的革命委员会则要忙于指挥群众保命,飞龙事件现场批斗会只好不了了之。杨善民再接再厉,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解决“另一个方面”的妙计,却派不上用场。可以想像他会有多么沮丧。

但最沮丧的人是我。当公社定下批斗现场会的时间,我就日也想来夜也盼,每天都扳起指头,计算最后一天的到来。气得奶奶大骂我忤逆不孝。因为到了那一天,全公社的人都将集中在我家门前的河滩上。一定会热闹非凡。当我听说批斗会一结束,人民群众还要在西河周围游行一圈,向蟒蛇示威,我就更加沮丧了。

为了弥补这个严重的损失,我灵机一动,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亲自召开一次批斗会。我先和爷爷商量,爷爷说:“只要你和麦子高兴,就开吧,反正雨这么大,你们也没什么地方撒野。”我说:“麦子高不高兴,我不管,只要我和你高兴就行了。”麦子跳起脚大骂:“郑马鹏!你是个二流子!”

我懒得理睬她的冒犯。先用绳子量了量爷爷的脑袋,亲自动手做了一顶高帽子,戴在爷爷头上,准备在家里批斗他。爷爷笑眯眯地扶了扶帽子,颇为不满地说:“要戴就戴端正!你做啥事,都毛手毛脚的。”他批评了我一通后,就端坐在八仙桌的上把位,等候批判。我大喝一声:“闭嘴!现在没有你说话的权力!”爷爷赶紧闭嘴,奶奶却在一旁骂骂咧咧。爷爷劝她说:“老婆子,你就让马鹏他们闹嘛。看他们能闹出个啥名堂,反正雨这么大。”

麦子是个什么浑水都想趟一脚的人。这会儿她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大喝一声:“坐下,严肃点!”她嘟囔着坐在地上,像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水平、胡生、菊秀也加入了麦子的行列,靠着麦子坐下。我们仿照吃“忆苦饭”前斗地主的程序和形式,在四合院里将爷爷批斗了一盘。批斗稿是现成的:把杨善民给我写的稿子的关键部位,改换成飞龙就行了。正当我准备带头呼口号“打倒地主分子郑吉南”时,麦子跳起来大喊:“郑马鹏,还要旗子!”

她跑到奶奶身边,央求奶奶给她做一面红旗。奶奶实在拗不过她,就动手撕下一片祭蛇的红纸,用糨糊把红纸粘在筷子上。一面看起来像红旗的东西就成了。因为是我在主持批斗大会,就强烈要求旗子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归我。但麦子坚决不答应,说有本事你就自己去做一面。我当然没有本事说动奶奶,而且目前的形势也不允许。结果麦子趁机篡党夺权,带头呼起了口号。我没想到她比我还要歹毒,不但打倒了爷爷,顺带还打倒了地主婆郑王氏。奶奶坐在桌子边,实在忍不住,边骂边笑了。

仍然是大雨滂沱,仍然是秋风萧瑟,仍然是泡菜稀饭。小四合院内的现场批斗会一过,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他们”(即我的父母)还是没有消息,又有两个月没有往家里寄钱寄粮票了。但我突然之间成了一个名人,彻底冲垮了四合院内的寂静。这倒是一个意外惊喜。

我成为名人的经过如下:我批斗爷爷的事情,被赤脚医生当作笑谈,在雨歇时讲给了正在抗涝的社员同志们听,引起了他们的哄堂大笑。社员同志们纷纷笑骂郑马鹏数典忘祖,不是他妈个好东西,却被公社派来指挥抗涝的某干部听了个正着。该公社干部把这件事情当作笑料,讲给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主任也大骂我不是好玩意,却被主任的公子听了个正着。刚好主任的公子是县广播站的干部,相当于现在满天飞的记者。该同志嗅觉灵敏,乍听之下心脏萌动,细想之后如获至宝,连夜加班写了一篇新闻稿,题作“大义灭亲的小英雄郑马鹏”,在全县的有线广播上播出了。

那篇广播稿妙笔生花,把我捧成了毛主席的好红小兵,还把我的老窖挖了出来:“郑马鹏同学人小志气大,从小就善于和地主分子作斗争。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两年如一日地肩负起批斗地主分子的重任,达八次之多。而这个老地主分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爷爷郑吉南。当飞蛇事件发生后,为了肃清封建思想的流毒,他趁着暑假,主动在家里召开了批斗会,让他爷爷奶奶充分认识到了封建流毒的危害性、顽固性和破坏性,也让两个老地主和院子里的广大人民群众受到了教育。”我在家里听见了广播后,大喜过望,又跳又笑。麦子在旁边不断追问,有没有说到她。我大声回答:说到了,说到了,说你也受到了我的教育。麦子也不断拍手,当即就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

后来,奶奶做的那面小旗子也被当作批斗会的实物,和其它实物一起,在全县各公社巡回展出。我们的八仙桌也要被当作文物抬走,但奶奶死活不依,最后只给了人家两条腿脚松弛的板凳。可惜英雄本人没有亲自参加巡回展出。我后来听说本来是要我参加的,但为了节约几个小钱,就算了。此所谓节约成本,是因为这笔钱要由我们公社和我们大队平摊。对此,县“革委会”的理由是:你们出了英雄,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出几个钱算什么。公社革委会主任和六娃子(即我们大队的贫协主席)平摊了钱之后,就代表我参加了巡回展。王六娃回来后红光满面,口气大变,可见此行一定增添了不少油水。把我气得够戗。

因为我们的批斗会是土法上马,带有极其强烈的即兴色彩,因而道具太少,所以公社又赶做了一批,包括红旗五面,批斗稿一份,高帽子两顶(原来只有一顶),上书“砸烂……狗头”一类字样(原来没有这些字样)。这些宝贝直到我当了“母机”,结识了一位同样喜欢舞文弄墨的文管所馆员,才从布满灰尘的革命文物柜里看到。

但在公元1976年的雨季,我只知道自己成了一个名人和英雄,只听见过一次表扬我的广播,只隐隐约约知道有巡回展(公社派人到我家调查过,还搬过文物),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也没工夫知道。因为我又有了新的快乐:忙于地震带来的狂欢节。事情是这样的:唐山大地震后,上峰命令我们各家各户都要在户外搭起草棚,以生产队为单位,全部集中在一起。目的是地震来了之后彼此有个照应。除了吃饭,我们全生产队的人都住在草棚里。那是我一生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灯火,那么多的游戏。我忙得不亦乐乎,早把批斗现场会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那件事情给我带来的好处却很明显:王志军开始对我溜须拍马,水平自愿听从我的指挥,胡生再也不敢欺负麦子,对我家的祖坟也客气多了。几个月前在我的胯下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也赞扬我交了“狗屎运”,还非常反动地说,这完全是鸡巴大带来的好处。只有麦子对我态度依旧,“郑马鹏郑马鹏”地叫个不休。我教育了她好几回,不见成效,索性放弃了教育。她不需要我率领,就已经到了比学校更热闹的地方,当然气焰嚣张。多年以后我才想通了,连耶稣当年也遇到过这种情况。老耶酸溜溜地说:“大凡英雄和先知,除了本家本地之外,没有不被人尊敬的。”看到有那么多人对我毕恭毕敬,我终于就忍不住地自我膨胀,发号施令开始成为习惯,渐渐地也腐败起来了。

8

父母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四合院里吃午饭。那会儿的太阳是一天中最恶毒的太阳。由于连日大雨,地面在太阳的暴烤下,水气上升,令我们大汗不止,像洗桑拿浴。作为毒辣夏天的回光返照,秋老虎说来就来了。

父母出现时,我的左眼角正好集结了一滴硕大的汗珠。我连忙闭上左眼,像打枪一样,用右眼透过那滴汗珠往外瞄。整个院子里的景物顿时变了样。我看见水平端着饭碗,在不断地摇晃。我向他做鬼脸,他也向我做怪象,于是他摇晃得更加厉害了。我哈哈大笑。奶奶又骂了我一句“二流子”。当我从院子的右边,依次看到左边时,我看见了神色模糊的一男一女。男人背着包,女人抱着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摇晃着向我们走来。我连忙抹去汗珠,睁开左眼,定睛细看,麦子却早已扑了过去。

父亲坐下来,拍了我一巴掌,态度很不友好:“你刚才怪模怪样的又在干啥?”我原本也想像麦子那样扑向他,见他这副尊容,干脆不理他,只对母亲怀里抱的东西拼命地感兴趣。从医学的观点看,这就叫做痛苦转嫁。而且按照国际惯例,糖果、饼干一类好吃的家伙,一般都在母亲身上。但她抱回这么大一团,在红彤彤的1976年,也未免太夸张了一些。我伸手抓去,却从母亲怀里抓出一把哭声。奶奶连忙喝住我,顺手接过母亲怀里花花绿绿的包裹,欣喜地说:“我的孙子不哭不哭……”她在像王志军数数一样作无限循环科。奶奶没法止住包裹里的哭声,又转过头骂了我几句。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都挥戈直指我“从来不学好”,一直就是个“二流子”。她的话不到十分钟就起到了挑拨离间的作用。我满心不高兴,但也终于知道了,父母在跟着北京城里的毛主席闹革命时,忙中偷闲,又为我和麦子炮制出了一个妹妹。

父亲先向爷爷奶奶请了安,然后说他们这回是因为闹地震,不放心我们才回来看我们的。要不是闹地震,以眼下革命形势的发展,他们根本就抽不出时间探亲。我心里说,你们不回来天又不会塌,别自以为了不起了。爷爷听后表扬了他几句。父亲满面高兴。父亲笑完之后还说,这一回唐山地震震死了好几十万人,我们有必要提高警惕。奶奶吓了一跳:“几十万人?几十万人有多少人?”母亲笑着说:“妈,有我们全县的人那么多。”奶奶站起来准备收拾碗筷,一听有全县的人那么多,竟然“妈呀”一声,跌坐在凳子上。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连说“活该”,觉得这简直就是她刚才骂我的报应。父亲连忙用手扶住奶奶。等奶奶坐稳,马上对我勃然大怒:“马鹏,你过来!”

过来就过来。我迈着正步走了过去。父亲大喊一声“立正”!我边笑边立正了,觉得父亲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幽默感。父亲目送着奶奶走进厨房,才对我说:“你很能干呀。你每回信上都说,爷爷奶奶成天都在表扬你们,尤其是表扬你,是这样吗?”我听出了他这是在讽刺我。我很气愤,但也明白他向我喊“立正”不是在开玩笑,和所谓的幽默感也毫无关系。不过,相比之下我对麦子更加有气。她靠在父亲的怀里,居然已经吃起了水果糖!还故意向我努嘴巴!我咽了一团清口水,向麦子狠狠地盯了两眼。

父亲搂着麦子,用左眼看麦子吃糖,用右眼仇恨地盯着我的脚。我连忙将左脚向右脚紧靠了一点,以求立正的姿势能够标准些。然后我就听见父亲大喝了一声:“马鹏,你跪下!”

我一下子懵了,不知为什么要跪下,也搞不清楚他将近一年不回来,为什么一回来就发羊癫疯。爷爷拦着他:“你屁股还没有坐热,发什么屁马疯?”父亲对爷爷说:“爹,你先别管,我早就想收拾他了。现在不收拾这个狗东西,我们家将来就要自取灭亡了。”我脑子转得极快,当场把自己近来的罪行过了一遍,隐隐约约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父亲一把拉住我的手,一个扫堂腿把我扫翻在地,在我倒地的一瞬间又使了一个绊子。我猝不及防,只好双膝着地,跪在地上。我拼命想站起来,但我的肩头早就被父亲的大手压塌实了。

父亲大声说:“你忤逆不孝,居然批斗爷爷,在自己家里搞起了批斗会,弄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了。让老子无地自容!你现在就敢批斗爷爷,将来什么人不敢批斗?”他的逻辑和杨善民一样。我对他大喊:“连公社都在表扬我!在广播里表扬我!你反动!”父亲气得发抖,爷爷却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个。你让马鹏起来,这不关他的事情。”父亲说:“爹,你别护着他,再不收拾他,我们家就要出逆子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这种东西呀。”父亲边说边用黄荆条抽我的屁股。这个狗东西,不听爷爷的话,本身就是忤逆不孝,还好意思打我。我只穿了一条短裤,修长的黄荆条正好找到了用武之地。我尖叫不止:“救命呀!救命呀!”

水平、胡生和菊秀裂开嘴巴笑着走了过来。水平居然率先鼓掌,胡生迟疑了几秒钟,也鼓将起来。六只巴掌发出了水灵灵的拍击声,像是在为我的尖叫伴奏。我大喊一声:“日你妈!”打人的凶手大怒:“你敢骂我!”又开始猛抽。我继续尖叫:“日你妈!”凶手更加鬼火乱冒:“你还敢骂?打死你!”挨了几十鞭子,我才终于醒悟过来,大叫:“日你妈!没骂你!你们拍个球!”麦子适时地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父亲也终于明白我没有骂他,但还是边打边喊:“你还敢忤逆不孝吗?”我说:“公社都表扬了我,哎哟!你对还是公社对!哎哟!”父亲本来想停下来听我忏悔,没想到我死不改悔,又打将起来。我只好又大喊道:“救命呀,狗日的救命呀!”爷爷朝父亲喝了一声:“够了!”他夺过父亲手中的荆条,双手一用力,当即就把那个玩意给解构掉了。

爷爷对父亲说:“你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没有一个小孩子懂事。马鹏这样做,对我们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自己去想想吧。”爷爷慢条斯理,像我后来从书上看到过的哲学家,“至于他是不是忤逆不孝,我清楚。我能把你教育成一个孝顺儿子,还会把他教育成坏蛋?”父亲惊讶地看着爷爷,张口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酷似一头蠢猪。

爷爷接着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你到底还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你知道老子是怎么说的吗?”父亲疑惑地说:“你老人家是怎么说的?”爷爷无可奈何地笑了,随即又瞪了父亲一眼:“我说你没文化,你还犟嘴。不是你老子我怎么说的,是人家李耳怎么说的。”父亲还是不明白:“李耳?他是谁?他说了什么?”

爷爷不耐烦地说:“你让马鹏起来。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个榆木脑壳。说了你也不懂。这些年,你只记住了一些没用的东西。”有爷爷撑腰,我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站起来后,我故意挺了挺胸膛,想到自己好歹还是个英雄,又故意哼哼了两声。奶奶说:“你看他是不是个二流子?”父亲哭笑不得,却也只好对我吼道:“兔崽子,你还不服气!”我察言观色的功夫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又一次挽救了我的屁股,赶忙双手作揖,连连鞠躬:“服气服气,简直服气惨了。”爷爷向我一挥手:“出去吧,别和他在一起。”我故意把耳朵贴在爷爷嘴边:“老子刚才说了什么?”父亲大怒:“你还敢骂人?”但这一回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不好意思地向奶奶笑了笑。爷爷悄悄对我说:“欲擒故纵。”

我得到特赦令,又听完了爷爷的咬文嚼字,假装听懂了,连连点头,嘴上“哦哦”不止,向父亲高喊一声“笨蛋”,就像兔子一样,疯跑了出去。雨后的笔架山很滑,但我还是很快爬上了山顶。想洗一洗刚才的晦气。这也是我们老家的规矩:只要在山顶大喊几声,心情就舒坦多了。正当我站在山顶,对着滚滚向前的西河水大喊大叫时,胡生也赶来了。我知道他无非是想我的糖果。我怒目圆睁:“日你妈!你刚才拍什么掌?”胡生很委屈:“他们都拍,我就忍不住了。”我对他说:“日你妈!下回一定要忍住!”他说:“好,忍住。一定忍住。”说完就眼巴巴地盯着我。我赏了他一颗水果糖。他又说“好”。我说:“日你妈,没有了。”他说:“我看见你还有。”我说:“日你妈,有个球!”就不再理他,径直向一棵高树爬去。

胡生看见我爬树,也讨好似地爬向了另一棵。我们爬在树上,对着零零散散的过路人故意大笑不止。不一会,放牛的王志军也来了。他看见我们不停地大喊大叫,就把牛扔在一边。这家伙简直就像猴子一样灵敏,“噌”地一声,就上了一棵更高大的树。我们三人分坐在三棵大树上,只要看见了行人,就开始大笑,搞得过客们最后也笑了。无奈大雨刚过,来往的人不多。我们渐渐也失去了兴趣。

王志军吃着我递过去的糖果,说:“郑马鹏,我在放牛挣工分呢。”我说:“那好哇,你有一个好爸,能给你开后门。”王志军很骄傲:“那当然。听说你爸也回来了,还带回了水果糖。”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胡生就接嘴说:“郑马鹏刚刚挨了一顿。”我赶忙喝住:“胡生,我日你妈!”胡生连忙闭嘴。对此我比较满意。自从我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胡生对我已经礼貌有加了。但刚才的情况表明,我还得在这方面不断地提醒他,以防他忘记。王志军说:“还是你爸好。能带回水果糖。”我狠狠地说:“好个狗屁!什么玩意!”

我正在为寻找下一个节目开动脑筋,王志军突然说:“郑马鹏,你想弄女人吗?”我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笑了笑,又说:“你想弄女人吗?”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勃起,就红着脸说:“不……不想。”

王志军很不满意:“去你妈的,一点都不老实。你还是个英雄呢。”王志军显然看不起我:“你是个什么英雄,连女人也不想弄。”我警觉起来,对他大为不满:“你已经弄过了?”他不说话,脸蛋红扑扑的。我又酸溜溜地追加了一句:“你肯定弄过。”

1991年,我看过一部叫做《孔子》的电视连续剧。剧中有孔子向老子问道一幕。导演将孔子和老子很富想象力地放在了东海边。两个伟大的人物分坐在两块巨石上,讨论“道可道非常道”一类深奥的宇宙问题。很快,镜头拉开,坐着的两人从画面上看相去甚远。作为观众,我们只能看见孔、老二人上肢的比划,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导演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非常仰慕他们的境界和风貌。但今天我终于觉得他们根本就不值得我仰慕,因为他们那样的境界和风貌,我在不到8岁的时候就达到了。1976年的雨季,我和王志军、胡生三人分坐在三棵树叉上,小小年纪就开始大谈弄女人。而弄女人对我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比孔子和老子当年讨论的问题在深奥程度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严肃认真的模样,在我今天看来,岂是白发飘飘的孔、老二人能够想见的。

我们坐而论道,对女人问题不断发表议论,虽然谬以千里,但现在想来,也仅仅是差之毫厘而已。这个毫厘就是:我和胡生都搞不清楚,该怎样弄女人,弄女人的哪个部位才算弄。我认为应该弄她们的肛门,胡生却认为应该弄肚脐。我大喝一声:“日你妈,你刚才怎么保证的!”胡生连忙说:“对,屁眼,是弄屁眼。”最要命的是我们都不知道该弄哪个女人,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让我们弄。我们三人把我们学校里的所有女同学一一评论了一翻,琢磨可弄的对象和可弄性究竟有几何。

王志军听了我的议论大笑不止:“你他妈连门都还没摸着。”我一想对呀,光顾论道,居然忘记了他已经弄过了。我酸溜溜地问:“那你摸了几个门?”王志军笑了一声:“等会告诉你。”坐在另一个树上目瞪口呆的胡生,这才醒过来,坚决反对王志军的提议,当场就说:“不行!人人都有份。”还说好事不能让郑马鹏一个人全占,刚刚在广播里当了英雄,连悄悄话也想独吞,没门!我一面怪他为什么那么快就忘记了我挨打的坏事,一面也诧异他怎么这一刻显得那么聪明。王志军看胡生急成那个样子,越发觉得有趣,就说:“我怕你听了不高兴,要去告状。”胡生继续聪明:“你弄女人,有我球事。我不会告你,你说吧。”

王志军向我挤挤眼,示意我下树。他的意思大概是准备在树下对我说他弄了谁。我对王志军嫉妒得不得了。但胡生又看出了我们的诡计,也连忙跳下树来,向我们奋起直追。就在一刹那间,我们的主题马上又改变了,弄女人换成了龟兔赛跑。我们在雨后的山间撒着欢,许多熟悉的灌木和乔木,在我们眼前呼啸而过。太阳睁大眼睛盯着我们,惊诧不已。在跑动中,我故意把耳朵伸到王志军的嘴边,故意大声说:“我知道是谁了哈哈哈哈……”胡生一听,果然加大马力追了过来,赶上我们的决心也显得更大。我和王志军当然也笑得更欢了。

谁也没有想到灾难来得那么快,完全可以用“猝不及防”和“电光石火”来形容。当我和王志军刚刚跑过一个缺口,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声,紧接着就传来胡生的惨叫。我们连忙做了一个高难度的急刹车,很快转过身去,当即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胡生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山上还有许多小石块在往下滚动。我突然明白过来:笔架山塌方了。我弄不清楚,传说中的事情怎么就落在我们身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王志军当场瘫了下去。我们听见胡生小声说:“快……”

等上边的小石块彻底停止滚动,我们才来到胡生身边。他已经口吐白沫,眼睛外翻。我吓得浑身发抖,伪英雄的嘴脸暴露无遗。王志军长我几岁,又弄过女人,到底经验丰富。他把手伸过去,放在胡生的鼻翼上,然后大叫着一蹦一跳地往回跑,活像一只蹦达着的螃蟹:“快来人呀,救命呀,胡生死球啦!”

胡生下葬结束,我才有心情问王志军究竟和谁弄过。他开始没有听懂,等到我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你妈,和谁?”他才明白我的话头:“和菊秀。”他想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是她把我牵进去的。”我对他说:“胡生死,都是因为你。你弄了人家的姐,还害死了胡生。”他吓坏了,连忙拉着我苦苦哀求:“你不要说出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我没有再理睬他,独自一个人往家里走去,一路上都在想:“牵进去”是什么意思?把什么“牵进去”?“牵进”到哪里“去”?“牵进去”干什么?我完全忘记了这几天潮水一样的悲伤和恐怖,专心致志地思考这些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难以解决的问题,最后把自己的脑袋,径直送到了刻有“毛主席语录”的大石碑上。我“哎哟”一声,终于躺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9

多年来,爷爷的劳动任务就是到笔架山拾肥。说到“拾肥”,我得赶紧解释几句,以免别人以为我又在说黑话。“拾肥”是指用竹耙等工具,将林间的各种落叶收集起来,垒成一堆,然后再把各家各户辛勤制造出来的大粪浇到上边,发酵成为肥料,所以拾肥又称积肥。在播种前,将之撒到地里,供种子或幼苗吞噬。

有人经过一番繁琐的考证,最后认为,“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入春泥更护花,”咏颂的实际上就是积肥。我当然不反对这个观点,从内心深处说,我还宁愿相信这个观点是正确的。它既能证明我爷爷的工作非常有意义,又不必承担和“数理化”抬杠的风险。最近我看到一张发行量极大的报纸(其发行量号称中国第一),上面有一篇文章,感叹现在的农民已经懒到了不愿积肥的程度,宁愿花钱去买化肥,以便节约出撒尿的工夫去忙于麻将。我对报纸作者的感叹毫无兴趣,但对他(或她)提到的1976年和1976年的全民积肥,却心有灵犀。作者把“积肥”看作“绿色肥料”的生产过程,我既表示赞同,也不得不佩服人家的敏锐和一针见血。我天生愚笨,经过这位朋友的棒喝,才幡然醒悟:我现在天天下咽的大米,之所以没有1976年的大米好吃,原来是现在的农民太懒,不愿花费力气去积肥。

有一阵子,杨善民鉴于全民积肥的大好形势,也要求我们每人每天都要拾一筐牛粪,也算是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了贡献。我们生产队耕牛有限,据我观察,它们生产牛粪的能力也相当有限,远不够我们全校二十几个学生每人一筐。所以我们一放晚学,提起粪筐就往笔架山跑,看见牛粪就扑上去,像是见了亲娘,忙不迭地用手将牛粪抓进自己的粪筐。偶尔还为某一堆牛粪发生斗殴事件。很多同学为此受到了杨善民的表扬。所以用手拾粪很快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时尚。

王志军的任务是负责记录。每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他都会站在我爷爷积成的那堆落叶前,看着我们把牛粪倒在落叶上。每倒一筐,他就在纸上写一个数:十斤,九斤或者八斤。反正不会超过十斤,他那时还不知道十一这个数,就更不用说十二、十三了。这狗东西当着我爷爷的面,也敢欺负我。每次我的牛粪都比水平和胡生拾得多,但落实到他纸上的数字,从来都比他们少。每次同学们散去,我都要对爷爷抱怨:“都是因为你!谁让你剥削别人!”爷爷笑起来,大骂我是个狗东西。还说当年的王六娃,要不是因为他这个六姑爷,恐怕早就饿死球了。但我对他说的话一点都不相信。

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都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我们的狗“林彪”就卧在爷爷身边,用摇晃的尾巴提醒我们该回家了。它体内的生物钟具备着某种精确性,确实让我佩服。在回家前,爷爷总会拉过我的手,对我说:“以后不准用手抓粪,你要和他们一样吗?”这里的“他们”,不是指我的父母,而是指刚刚散去的那一伙同学。我对爷爷的指责相当不满:“你反动!你看不起贫下中农!”几乎每天都要操练这样的对白,我已经烦透了。

雨季出现了停顿,暑假还没有结束。但太阳依然毒辣。按照国际惯例,这应该是夏季最后的疯狂了。自称“骨头都已经发霉”的爷爷,准备去“活动活动筋骨”。意思是要趁着雨过天晴,上山积肥。这确实是积肥的大好时节,因为秋天已到,树木正在急剧地酝酿落叶,仿佛被弄过的女人的肚皮,正在一天天长大。爷爷让我和麦子也跟他上山。爷爷功于心计,阴险狡猾。他的目的十分明确:想借助我们在山间的大喊、疯跑使空气震动,以便更多的树叶掉落到地上,帮助他尽快完成一天的任务。鉴于他在我父亲收拾我的严峻时刻,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一边,我当然愿意帮助他。我怕父亲,父亲怕爷爷,爷爷怕我,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循环。我听了他的提议,歪着头想了想,说:“你很聪明嘛。”爷爷大笑起来,居然使用了英语里的比较级:“你龟孙更聪明。”这让我相当高兴,帮他一把的念头也更加强烈了。

我和麦子遂了爷爷的愿。雨后的笔架山空气清新,到处都是蘑菇,我甚至能听见蘑菇拔节的声音。在“语录碑”旁边的丛林中,爷爷的竹耙有节奏地响了起来。我们在山间疯跑,哪里有蘑菇哪里就有我。

树叶在静悄悄地落下。我们也很快拣到了一大堆蘑菇。各种稀奇古怪的菌子都有,但最多的是牛屎菌,一种非常滑腻、入口几乎化渣的菌子。想到晚上可以吃蘑菇炖腊肉,心中甚为高兴。当然腊肉是父母带回来的。我虽然恨“他们”,但我喜欢腊肉。这也是一个循环。

怀着美好的憧憬,我和麦子往更深的深山走去,想采到更肥更大的蘑菇。我看到了许多正在拔节的蘑菇,随手一挥,就是一大捧。后来,我被一簇美女蛇一样漂亮的蘑菇所吸引。它也在趁着雨后天晴,拼命地往上长,速度快到了我的肉眼都能分辨的程度。我专心致志地看着它,迟迟不忍下手。它实在是太美了,有点像西施。正当我犹豫要不要下手时,身后的麦子——这个跟屁虫——惊叫起来:“狗!”

我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一条狗。它正在和麦子嬉耍。麦子兴奋的叫声,惊动了正在做梦的树叶。它们在簌簌下落,庸懒、舒卷,体现了瓜熟蒂落的完美境界。但我不知道这条狗来自何处。我们生产队的狗几乎被杀光了,仅剩的几条(它们都属于我们队的高干和特权阶层)我都认识。眼下这条,显然不是尚存人间的“大黑”、“老花”、“笨贼”和“虎头”。但它确实和“林彪”有几分相似:漂亮、威风、通体光滑,皮毛像缎子和西河的水波。麦子和那条狗已经开始了嬉闹。真没想到她竟然有见面熟这一手。联想到她在杀“林彪”一事上的恶劣态度,我心里就有气。

麦子穿了一件像1976年那么红的衣服——那是母亲从县城买回来的。她在林间跑动时,活似一面红旗。她朝前跑几步,那条狗也朝前跑几步;麦子停下来,狗也停将下来。我觉得大为有趣,对麦子十分嫉妒。

我连忙扯下那簇漂亮的蘑菇,想加入他们的队伍。麦子却将我喝住,还说这条狗是她发现的,不准我染指。有本事自己去找一条。麦子一向自私。我真后悔为了她,让胡生的脑袋开了花。最近她有父母撑腰,已经将我打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我决定暂时不理会她对我的不礼貌,我想在父母走后,和她老帐新帐一起算。现在的仇恨积蓄得越多,将来爆发的程度也就越强烈。这符合胡克先生发现的“弹簧定理”。也是在笔架山上,我无师自通地弄明白了这一原理。我强压心头怒火,停止了加入的念头,对那条狗也开始鄙夷起来。等我再放眼望去,那条狗果然就显得平常无比,哪能和“林彪”相提并论,简直和“老花”一模一样。

但我仍然不想就这样罢手,还是死皮赖脸跟着他们一起往回走。不久,我们就来到了爷爷积肥的地方。经过一段较为漫长的林间小路,麦子和那条狗已经混得更加熟悉了,俨然成了朋友,并排向爷爷走去。

爷爷半躬着腰正在积肥。麦子兴奋地喊:“我拣了一条狗!”爷爷听见狗的轻吼,连忙转过身来。我看见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手中的竹耙也掉到了地上:“我的妈呀……”我想爷爷真没出息,见了一条狗就以为发了大财。

那条狗见了爷爷,完全没有理会后者像找到了地下党一样的激动心情,作势就要扑上去。爷爷手忙脚乱,连忙拾起竹耙,朝狗比划着。动作甚为夸张和滑稽。我的笑声更大了。麦子却笑着向那条狗说:“别动!那是我爷爷!”神态非常从容。这让我更加嫉妒。狗听话地后退了几步,对爷爷表示出了相当的礼貌。

爷爷长出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容有些僵硬。但他还是结结巴巴地对麦子说:“麦子,你让它先走,我们明天再来看它。”麦子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里会答应:“不!我要和它一起玩。”爷爷说:“公社不准养狗,它跟我们回去只有死。”麦子还是不依不饶:“那我就把它藏起来,让他们找不着!”爷爷向那条狗讨好地笑了笑,小地主的嘴脸暴露无遗:“小孩子就是不懂事。麦子,你让它先过去,我和你说两句悄悄话,过会儿你再去找它。反正它那么听你的话。”麦子得到了空前的恭维,又听说有悄悄话,果然就来了劲。她向狗的头部拍了一巴掌,大喝一声:“走!”那狗很听话,随即就越过“语录碑”跑到山里去了。速度极快,一纵一跃的样子,和我们的“林彪”确实毫无二致。我睁大眼睛反复辨认,结论依然如此。这更让我嫉妒得直咬板牙。

看到狗走远,爷爷长出了一口气。他扔下竹耙,拉着我和麦子就往家里跑。爷爷脚下生风,我们很快就跟不上了。麦子不停地叫唤:“你说话不算数,地主分子!”我非常高兴,边跑边向麦子做鬼脸。麦子的哭声更大了:“你的悄悄话呢,它在哪里?”爷爷不顾麦子的哭闹,扯着我们连滚带爬回到了四合院。

一进院子,爷爷就关上了大门,一屁股坐在门边,不停地出长气。父母和奶奶正在八仙桌旁,逗我和麦子的妹妹。他们把她赤身裸体放在八仙桌正中,宛若一只人形的烤乳猪,如果她不哭的话。父亲看到爷爷失魂落魄的样子,连忙跑过来扶起爷爷,还不忘朝我大喝:“马鹏,你又惹了什么事,让爷爷这么着急!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我还来不及痛斥他没有调查就敢随便发言,爷爷连忙向他摇手:“狼!狼!那是狼!”

10

地震还没有到来,所以草棚还得存在。大人们说,与其这样干等下去,还不如现在就震一盘算球了。早死早投胎嘛。但我对他们向老天爷提的意见一万个不答应,衷心祝愿地震来得越迟越好,这样我就可以长时间和同学们在一起,不用回那个孤零零的四合院。尤其是近段时间,我更不愿意回四合院。近段时间我遭受奶奶、父母和麦子这三座大山的压迫,已经忍无可忍了。唯一的安慰,就是在草棚外和同学们嬉闹。我当然不愿意地震马上就来。但我还是衷心祝愿地震最后能够到来,我特别想看到人仰马翻的场景,那肯定会激动人心,热闹非凡。

现在又开始了和狼有关的传说。空气中又弥漫着新的恐怖气氛。一到天黑,大人们就把我们关在草棚内,不准我们外出。这个时候,我又希望地震能够提前到来。当然,和狼有关的传说,也导致了唯一的幸运者,那就是麦子。她狗运当头,居然继我之后,也成了一个英雄。我怀着嫉妒的心情仔细观察过她。当听说那天与她并肩行走的动物不是狗,而是狼时,麦子居然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沾沾自喜,一蹦三尺高,把白肚皮都给亮了出来。这倒让我由衷地佩服。人家竟然没有一点恐怖感,还梦想着和狼继续共舞,确实厉害。当爷爷那天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高呼“狼”时,我的尿水都快吓出来了。我对麦子的佩服之中,又有了一丝羞愧感,很怕她瞧我不起。趁着麦子正处于得意忘形的颠峰状态,我试探了她好几次。据我仔细观察,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我当时的窘态。这让我稍稍安了一点心。

恐怖的气氛就是一种心理场域。我们对狼的恐怖是天生的。很小的时候,奶奶就给我们讲过狼外婆的故事,为的是吓唬我们,让我们听话;等我们稍微大了一点,杨老师又告诉我们说,苏修、美帝就是豺狼,还说他们的狼子野心如何如何,为的是加固我们对美帝和苏修的仇恨。虽然我们都没有见过狼,但狼的恐怖性质,已经刻到了我们记忆的天花板上。一到晚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再也不敢在草棚外斗鸡和捉迷藏,只敢躲在大人丛中。只有麦子耀武扬威地在外边走动,吸引了许多人的眼光。你说我能不嫉妒吗?

大人们也围坐在一起,抽着旱烟,谈着各种各样的古怪话,大多是些我们不懂的内容。但我还是听出来了,狼是这几天的主要话题。一只狼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平添了许多恐怖和谈资。大人们的最后结论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组织起来,对狼开展一次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我高兴得直跳,觉得死寂的生活又有了奔头。

贫协主席王六娃把有猎枪的人组织成敢死队,让他们冲在最前边。经过几翻礼让,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由郑吉南担任敢死队队长,并把这个职务当作是人民群众提供给地主分子戴罪立功的大好机会。女人、儿童、老人,则举着火把,尾随敢死队向笔架山开拔。顺便说一句,由于近年来大造梯田和早几年的大炼钢铁,各种野物已经渐渐绝迹,所以猎枪已经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虽然敢死队组成了,但敢死队队员们却花了很长时间擦拭枪膛。打狼的计划又被延误了几天,致使对狼的人民战争有那么一点刻舟求剑的味道。

在战前动员会上,王六娃全副武装,威风凛凛,要求我等只准胜利不准失败,一定要坚决打击狼的嚣张气焰。王六娃说,本来以为它狗日的早就绝迹了,没想到居然隐藏了这么多年,还亡我之心不死。好哇!只要它露出了尾巴,我们就有了铲除的目标。这也是好事!王六娃命令我们,要把这次行动,当作一次军事演习来看待,人人都必须在心里把那只狼想象成美帝国主义。这样做的好处,据王六娃说,不仅能够激发我们必胜的斗志,还能使我们随时保持远大的革命目标,牢记敌人始终都在我们身边。最后王六娃又把话给说了回来:我们确实应该感谢那只狼,没有它,我们这会儿没准已经失去了革命的目标。全体社员都被王六娃口才的长进之大,惊得目瞪口呆,一致认为王六娃参加了一次巡回展,水平提高了很多,说话的口气也和原来大不一样了。

我们把笔架山包围了起来。笔架山周围其他几个大队的人也不甘落后,闻讯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王主席代表我们大队,对友军的到来表示了诚挚的欢迎。但我还是看出来了,他的诚挚里有表演的成分:毕竟到目前为止,狼的确切数目只有一只,友军的到来,一方面会使战斗显得太夸张,即使战斗胜利了,也不足以向别人炫耀功劳。另一方面,也许是更重要的方面,几个大队平分胜利果实,估计到头来每个人下到肚子里去的狼肉,只有用克来计算了。他们哪里是友军,简直就是蒋介石,是专门从峨眉山跑下来摘桃子的。当然,这番分析是我爷爷事后做出的。他的口气既有些不屑,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这都是后话了。

但不管怎样说,笔架山周围现在已经人气暴涨,火把遍地,喊声震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那只狼——不,应该是那只美帝国主义——已经成了人民战争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它的灭亡指日可待。我估计它的尿都快吓出来了。我把这个意见对身边高举火把的水平、王志军说了说,没想到他们比我想得还远,居然一致认为尿水早就出来了。这让我很满意,使我有机会暂时忘记这些日子里三座大山对我的残酷压迫,也缓解了我对王志军居然已经弄过女人的嫉妒心情。

敢死队冲在最前边,徒劳地放着枪,像鞭炮一样,想惊出那只狼,以便就地正法。但前几天和麦子共舞的狼仿佛一个梦,根本就没有出现。爷爷走在最前边,敢死队队员们可能看出了狼的诡计,胆子也大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冲到了我爷爷前头。

我身边的麦子举着火把,脸蛋白皙、通红,已经颇有些小美女蛇的味道了。她对我说:“郑马鹏,我们能抓住那条狼吗?”我早已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弄得激动不已,就兴奋地对她说:“肯定!”没想到小美女蛇勃然大怒:“你肯定个屁!”我一下子警觉起来:“你不想抓住它?”她说:“当然不想,它那么听我的话。”我本想给她讲一下美帝国主义的狡猾性,还想告诉她,那头狼之所以愿意听你的话,主要是想骗取你的感情,将来好拿你充当它的老婆,到那时,你就肯定是个狼外婆了。但看到她得意忘形的样子,知道说这些毫无用处,到头来还要到父母那里告黑状,向我开黑枪,干脆就算了。但我还是忍不住火上浇油:“我们很快就有狼肉吃了!”麦子居然破口大骂:“你放屁,郑马鹏!你是个二流子!”

历史证明麦子的预言确实没有错。正当我们全体群众赶赴笔架山,对狼展开一场人民战争时,那只狼却趁机溜进了村子,直捣我们的老巢,洗劫了我们的财产:咬死母鸡无数,还翻进猪圈,绞杀了生产队的母猪。最先发现这一人间悲剧的人又是王六娃,因为他的损失最为惨重,一院子的母鸡几乎无一幸免。从母鸡们的死像上看,它们在临死前,一定还遭到了美帝国主义的调戏。人们于是纷纷猜测那匹狼肯定是公的,也肯定像我们大队的老光棍一样饿疯了。

刚开始大家还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等发现自己也不同程度地具有了某种悲剧性时,就开始变得同仇敌忾起来。王六娃大骂不止,语言极其恶劣,已经把狼的外婆、祖母都牵扯进去了。他从巡回展上刚刚提升的口才,在一眨眼之间,又退化到了原先的水平。总而言之一句话,王六娃对那匹狼的最后态度,就是食肉寝皮。

对王六娃更大的打击,还在于那只母猪的光荣牺牲。那头母猪刚刚怀孕,我们全生产队的老老少少、公公母母,都一致祝愿它健康、长寿,尤其是产道畅通,能顺利生下小宝宝,为我们春节期间的肚皮作出它应该作出的贡献。但现在全泡汤了。面对这副境地,不仅王主席痛苦,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陷入了悲伤。我们为那头母猪痛苦不堪,觉得它“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也埋怨王主席在制定作战计划时,犯了战略性的错误,没有派人坚守革命根据地。真不知道毛主席的教导他是怎么学习的。

赤脚医生给母猪做了一通救治,其性质类似于“死马当作活马医”。聊慰人心而已。赤脚医生最后拍着胸口,像是在用全部人格担保:“它死了。”还对王六娃报告,他在母猪的产道里,发现了粘稠的液体。经过仔细甄别,反复辨认,他估计是狼精。也就是说,美帝国主义丧心病狂,不但咬死了我们的母猪,还对我们的母猪有不礼貌的行为。人们群众的肺当场就被气炸了。王六娃更是恨得直咬牙。当场就想重新组织敢死队上山打游击。但人民群众已经沮丧得无以复加,不想再跟着他瞎折腾,怕到头来颗粒无收,赔了夫人又折兵。

狼强奸母猪(很可能还是奸了母猪的尸),调戏母鸡,这都是异兆,都被大人们很自觉地引到了地震身上。恐怖袭击了全村。人们为母猪、母鸡的死悲伤不已,也为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担忧。但务实的王六娃仍然决定化悲痛为力量,将母猪剃毛、开膛,炒了吃肉。这个决定使王六娃一下子又成了英明领袖。人们原谅了他在制定作战计划时的部署不当。

对母猪实施行动的操作地点,就在我们学校那个四合院内,更具体的地点,就是王六娃家中的灶台。我们大队的第一夫人正在自家灶台上烧水,准备接下来给母猪烫毛。王六娃在母猪的前蹄上割开了一道口子,插进了一根塑料管,准备往里灌气。在我胯下发现过新大陆的老光棍,自告奋勇要去吹气,得到了大家的鼓掌欢迎。王六娃对哥伦布在母猪身上完成任务的能力,也充满了信心:“你去吧,你是个老童男,这件事非你莫属。”谁都没想到,五月份在我胯下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竟然向王主席提了一个非分的要求:他希望从狼刚才进去的地方往里吹气,而不是刚刚割出的口子。人们哄堂大笑,纷纷说他连他妈最基本的结构都搞不清楚,那地方是吹气用的吗?

王六娃挥手止住了同志们的笑声,鼓励哥伦布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王主席唠唠叨叨了一大篇,其中心思想也不过是:虽然哥伦布同志的想法确实有点离奇,也有点冒险,但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我们还是有必要对他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同意他按既定的方针办事。

这个老光棍的肺活量确实有那么一手。在他脑袋滚烫、冒汗、通红之际,母猪的肚皮也居然渐渐鼓起来了。王六娃趁热打铁,伙同另外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将母猪放在热水盆中,很快就让那头老迈不堪的母猪旧貌换新颜,出落成了一条白白的少女猪——只是浑身肿胀,稍微有那么点有碍观瞻。接着王六娃等人又一鼓作气,将猪倒挂在屋梁上,顺势一刀,就剖开了母猪的腹部。母猪平常时间里隐而不露的内脏,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从母猪的肚皮里,找到几只刚刚成型的小猪时,人们群众的愤怒终于达到了极点,“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一时间响彻云霄。

晚上,我们每家每户派一个代表,来到王六娃家,按照人头平均瓜分炒熟了的母猪肉。第一夫人带领手艺精良的妇女们,在灶台上忙碌,而代表们则在四合院的天井中等待。我和菊秀也手拿空碗,添列其中。香气在院子里弥漫,和香气一起弥漫的,还有我们的好心情。菊秀穿着一件花衬衣,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蛋有些发红。王志军在门口进进出出,显得非常威风,因为他们家的灶头,寄托着我们的美好希望。我猛然间有了一丝嫉妒。自从我当了英雄,我在王志军面前已经挺起了胸膛。但好景不长,在我们之间,如今又有了新的差距:他弄过女人了,而我居然还没有弄过!我感到一开始只是气如游丝的嫉妒,如今已经变成了大蟒蛇,死死地缠住了我。

11

狼像传说一样过去了,但留下了真实的死鸡、死猪。人们在骂骂咧咧中被迫饱餐了一顿。整个村子四处飘香。分到炒熟的母猪肉那一天,我端着肉碗还没有走回草棚,就吃掉了一大半。不但被苦苦等待的麦子大骂了一顿,还开始狂拉痢疾。回头想起来,这都是囫囵吞枣带来的后遗症。但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全大队提前到来的春节。即使是拉痢疾,也拉的是春节的痢疾。

老天爷像个典型的三花脸,更像鲁迅笔下的“二丑”,精通所谓的“二丑艺术”:刚刚开始放晴,突然又下起了暴雨,让人觉得1976年的雨季完全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们的草棚雨淋日晒、日晒雨淋之后,漏水十分严重。但鉴于前不久的唐山大地震,再联想到一系列奇怪的现象,人们都没有狗胆回家睡觉。我突然之间对地震极度失望,觉得它带来的快乐也不过尔尔。大人们开始纷纷议论,在这么日怪的天气里,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听了这话,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

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正面提到西河了。它是我的乐园,是1976年给我留下的物化记忆之一。虽然它现在已经快变成臭水沟了,但在1976年,却勇猛无比,威风凛凛。它是我在大风大浪中成长的见证者之一。在1976年9月初,西河里发生了许多事情,无不一一体现了大人们“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预言,确实具有高度的准确性。这里只说其中的一件,余下的待来日再说。

正当人们放肆咒骂老天爷时,确实又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我家四合院门前的西河边,无数甲鱼游上了河滩,冒雨向我们的四合院爬来。

最早发现这件事情的人是奶奶,她要冒雨到河边的自留地寻蔬菜,准备中午饭。因为父母下午要乘坐过路的班车,回他们的工作单位,午餐理应丰盛一些。奶奶刚到河边,就发现了这一景观。我是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因为我吃的母猪肉太多了,拉稀不止。奶奶惊叫的时候,我正兢兢业业地在茅房里劳作,正在对硕大的茅房中带血的棉花团惊愕不已。我在研究那是谁的血,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血。听到奶奶的惊叫,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完人民内部矛盾,边系裤带边往河边跑。但我的速度到底还是慢了一拍,结果还是让父亲跑在了最前边。刚听他说了一句“妈呀”,我也就拍马赶到了。我看见成千上万只甲鱼像一个集团军,排着相当规则的方阵,向我们爬来。

1976年的西河不像现在的西河,现在的西河仅仅是一条臭水沟,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活物。那时的西河盛产甲鱼,我们很随便就能在河里抓到它。但这么多甲鱼集体起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为眼前宏大的景象激动不已,想冲进阵中去抓几只,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了。他把我提了起来。我四脚离地,在空中哇哇大叫,意思是让他放我下来。但父亲丝毫没有放我的意图,只催促爷爷奶奶赶快回家。

我们像对付狼那样紧闭院门。我对父亲的表现十分失望。我本来就不大看得起他,但让几只甲鱼吓得鸡飞狗跳,却又出乎我的意料。应该说,我和父亲都是捉鳖能手(他擅长捉鳖,当然是听他自己吹的,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但这一回老爸立马就现了原形,更加让我瞧不起。虽然我从来没有指望他成为黄继光、董存瑞,好让我风光风光,但至少也不能怕王八。爷爷的表现也让我吃惊,他居然站在八仙桌边打抖,胡须像摇篮一般一翘一翘,让人顿生厌恶之心。

赤脚医生两口子不在家,到公社医院住院去了。究竟得了什么病我不知道。只隐隐听说那女人的病灶,和生孩子的部位有关。究竟是不是这样,现在已经很难考证了。但我不知道生孩子的部位在哪里。那个地方是我1976年的一大秘密。王志军自称见过那个部位,一想到这里,我对他的嫉妒就更加强烈了。赤脚医生家目前只剩下菊秀和水平。我看见水平手中已经抄起一个硕大的撮箕,估计是想往里边放鳖。

院门响起来了,透过已经开始破朽的院门,我看见门板上已经爬满了甲鱼。看它们义无返顾的神情,肯定是想冲进来!无奈院门紧闭,已经开始破朽的门板,也不是甲鱼就能轻易对付得了的。在人的破败的智力面前,甲鱼的渺小还是不打自招、不证自明。但我还是希望它们能够进来,让父亲陷入甲鱼的汪洋大海,我好趁机解放他,就像解放全人类三分之一的受苦大众,也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从此以后对我礼貌一点。这厮说回单位已经说了十遍了,原本今天吃了午饭就走,看来又得延期了。他们一走,我的三座大山就会自动消除。所以我又开始恨这些甲鱼来得真他妈不是时候。

现在甲鱼已经开始互相重叠,像搭人梯一样,一只踩着另一只的肩膀,想翻过院墙进到院子里。我暗中为这些机敏的王八鼓掌,却被嗅觉灵敏的父亲扇了一耳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看到院墙上终于出现了甲鱼头。那些龟头排得整整齐齐,无数双眼睛一致朝我们看来。很快,整整齐齐排成一行的脖子出现了,整整齐齐排成一行的背部出现了,然后第一排甲鱼以几乎相同的速度,同时掉进了院墙。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其情形,和我多年后看到的多米骨牌分毫不差。看到那么多绿绿的眼睛,听见它们前进时发出的相当整齐的沙沙声。我开始感到了恐怖。

天井里爬满了西河中生长的甲鱼。它们在整齐地向我们爬来,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后边院墙上还有许多后备军,正在以排山倒海之势涌进,像是在演无声电影。我估计全西河的甲鱼都集合起来了,但我不知道它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害怕极了,刚才的狂喜早已化为乌有。奇怪的是,这些甲鱼非常拥挤地爬在天井里,不再往台阶上挪步。但我们还是被包围了。爷爷哆嗦着拿出猎枪。他想向甲鱼瞄准,奶奶一把拉住他,轻喝一声:

“老头子,不准瞎来!”

爷爷故作轻松地说:“我只想吓吓它们。”但没有一只甲鱼在意这个老地主手中的猎枪。王八们越来越靠近台阶的边缘,估计是想留下空间,等待院墙上不断爬进的甲鱼——那些王八的后备军。

我们已经被围困了好几个小时。雨越下越大,所以没有人发现我们的四合院正在遭遇险情。爷爷想向天鸣枪求救,但奶奶不同意,怕惊动甲鱼,使它们向台阶爬来。我和麦子已经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人鳖对峙着。我们只好回到房间里,紧闭房门。爷爷把早已吓得打抖的水平和菊秀,也叫到我们的房间。姐弟俩蹑手蹑脚走了过来,水平手中居然还提着撮箕。把我看得直想笑。透过门缝,我看到甲鱼们很安详,似乎没有什么歹意。它们一个个把脑袋伸出来,伏在地上。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集体祈祷或者做梦。但它们究竟梦见了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我记起了不久前的蟒蛇,弄不清楚甲鱼的到来是否和蟒蛇有关系。但我希望它们之间有关系,也希望它们之间没有关系。

整整二十四小时,我们都不敢出去。

我们饿了一整天。等第二天我们醒来后,才发现所有的甲鱼都死了。像是在集体殉葬。它们的脑袋整整齐齐伸在地上,眼睛一律圆睁,像是在睡梦中看见了惊恐的事情。我对这件恐怖的事情至今不知道个所以然,此处记录下来,希望就正于方家,毫无猎奇的想法,也不是故意摹仿另一位作家描写过的类似的故事——我连“戏仿”的心情都没有。只不过在那个故事里,主角不是王八而是螃蟹,地点在江南,而不在我的西河。

12

甲鱼死后的第二天,是1976年的9月9日。那是我一生中值得特别纪念的日子。因为就是在那一天我破了瓜,完成了我生命史上的一次飞跃。

1976年9月9日的头一天,我们将全部甲鱼推出院门。人民群众终于得知了这一惊天的消息,纷纷背着背篓提着撮箕奔向我们的四合院。我们的小四合院又热闹起来了,这令我十分激动。四面八方赶来的人,那么多的人,几乎将所有的死甲鱼都带回了家。全村人吃了一次盛大的甲鱼宴。因为甲鱼实在太多,没有吃完的,很快就腐朽发臭了。

听养猪专业户水平告诉我,现在,西河里的甲鱼差不多已经断子绝孙了,至少在这二十年里,他再也没有发现一只甲鱼。几年前,养猪专业户在本村的某个二奶得了一种怪病,久治无效。一个阴阳先生告诉他,必须要抓一只土鳖作引,他的二奶才能痊愈。水平用重金悬赏了将近半个月,也没有人能从西河抓到一个土鳖份子。他亲爱的二奶经此一劫,终于变得臃肿无比,很快就让养猪专业户丧失了必要的兴趣。在请我喝廉价的“柳浪春”那一回,水平很猥亵地对我说出了原因:“她那么肥的屁股和肚皮,我……就是有心和他好,武器也没那么……那么长嘛。”

9月9日一大早,父母终于和新生的妹妹回到了县城。我对他们的离去鼓掌欢迎。在他们临上路时,我还背诵了两句毛主席的诗:“华佗欲问瘟神事,纸船烛火照天烧。”此诗的题目就叫做《送瘟神》。父亲虽然不知道“老子”是谁,但在1976年,却能够毫不费力把《送瘟神》倒背如流。所以父亲发觉我的不怀好意兼大逆不道,是可以想见的。他听到我的朗诵后,一边往回走,一边命令我站住,还说没想到我小小年纪就能背诗,而且还背得恰到好处,希望我能多背一些给他听,以便在临走之前再好好表扬我一把。虽然他满脸笑容,但我还是从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不大友好的内容,连忙逃跑了。大约跑出了一箭步,我朝已经上路的一男一女大喊:“再见!”“八格牙路!”

我和菊秀一起到笔架山放牛。想到父母已走,麦子就成了我掌中的泡菜,怎么拿捏都行,不禁高兴得哈哈大笑。我本来想马上回去收拾她,但转眼一想,拖得长一点,快乐也就会多一些。这也符合弹簧定律。因此干脆作罢了。

到了山上,菊秀把牛放在一边,开始用勾针编制衬领。我对她说:“我看见茅坑里有血,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菊秀脸一红,不说话。我看出了一点苗头,又说:“是你流的吧?”她给了我一巴掌,但还是不说话。只顾专心致志地编制衬领。我说:“我知道了,是给王志军编的吧?”她马上警觉起来,嘴巴里蹦出了“放屁”两个字。

我们跟着牛走向了树林深处。很快就走到了爷爷给自己找到的坟地边。那是一个凹塘,非常寂静,非常凉快,也相当隐蔽。但我并没有想到,我们在这里会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跟在菊秀后边,追着她说:“王志军都给我说了,你还不承认!”说完这句话,我对王志军的妒忌,简直就达到了极点。菊秀很紧张地转过头对我说:“他给你说什么了?”我说:“反正是都说了。”她不说话。我忍不住对她说:“王志军说是你牵他进去的。”她大喊一声:“狗屁!”

我大为得意:“我要去给你爸爸说。”她老爸在公社陪她老妈治疗生孩子的部位,昨天回来过一趟,拿走了几只死鳖,说是要回公社滋阴补阳。菊秀吓得大喝了一声:“你敢!”过了一阵,她才说,你不要乱说,说了我就要收拾你。她说着说着就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想挣扎,但我没有她的力气大。她的手不知怎么,顺势就摸到了我的弹药库:“哟,你个小东西,已经长大了嘛!”我大喝一声:“日你妈!”我咬了她一口,她“哎哟”一声,把我丢在了地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既顺理成章,也不用一一叙述。值得一提的只有一点,我觉得我奶奶给我下的评语很正确,我的确是个二流子。不过,我奶奶这么评价我,仅仅是因为我早上吃饭时故意把凳子摇得山响,故意把泡菜嚼得嘎嘣嘎嘣,仅仅是因为当我听说王志军的妈咪被杨善民日弄了之后,在院子里哇哇怪叫。所以我得说,我奶奶完全错了。她没有看清我的本质。她老人家看到的都是些表面现象,没有发现我作为二流子的要害部位之所在,也没有看出我的人生的逻辑走向,虽然她在骂我时把“三岁看老”的名言说得唾沫横飞。实际上,作为一个二流子,我的二流子行径,主要体现在1976年9月9日下午笔架山上的一个凹塘里。或者说,那是我成为一个真正二流子的起点。当然,这个富有包孕能力的起点也预示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到头来也不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二流子。

那一年我还不满8岁,就开始无师自通地和菊秀讨价还价。我的大致意思是,要想让我不把她和王志军的事情揭发出去,她就得把我也给“牵引”进去。二者必居其一。讨价还价的过程当然漫长、复杂,更充满了戏谑性。这个过程当中,确实没有色情成分。坦率地说,1976年9月9日,我确实还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我的本意也只是想和王志军比个高低,不想在这方面输给他,免得这个自以为是、一贯喜欢高高在上的狗东西,自以为超过了我。1976年9月9日下午,我认为我只要被菊秀“牵”进去,我就在任何一个方面超过了王志军。由于我战胜王志军的态度十分坚决,我的愿望最后也终于得到了实现。

菊秀抿着嘴浅笑,脸蛋红扑扑的,也像奶奶一样骂我二流子。我不管不顾,再一次威胁她,如果不牵我,我马上就回家,向全体群众宣布你的罪行。漫长的谈判终于有了结果,菊秀最后咬着牙,答应牵我一分钟。我说一分钟就一分钟,只要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以为我真的想让你牵呀。

最后菊秀把我牵了进去。我以为她要把我牵到肛门里去,所以让她费了很大的力。我最后当然被菊秀牵到了正确的地方。这让我大为惊奇。但我最后也只是被牵进去了一点点,马上就退出来了。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唯一满意的是:我现在终于可以和王志军平起平坐了。我想马上把这个结果和事实告诉王志军,让他从今往后,不要在我面前装大,他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

我退出来后,穿上裤子就向我们西河边的小四合院跑去。菊秀在后面边系裤腰带边喊:“郑马鹏,你说话要算数!”我边跑边说“当然当然”,心情非常惬意。父母刚走,我就打败了王志军,现在我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赶紧回去收拾麦子。和她老帐新帐一齐算。我决定就在9月9日下午完成这件事情。

回到家,我看见爷爷奶奶和麦子正在八仙桌边忙碌,桌子上摆满了白纸和剪刀,已经做成的小纸花,静静地躺在桌子中央。我兴奋得大叫,觉得今天的好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看到我印堂发红,头发蓬松,奶奶大喝一声:“你流里流气地做什么?不准瞎闹!”

听她这么说话,我干脆就流里流气地问:“哟,老奶,我又做错什么了?”爷爷这一回破天荒地站在了奶奶这边:“马鹏,这几天不准瞎闹!不准随便笑!”我惊讶地说:“地主分子,这究竟怎么啦?”

麦子扯着哭腔对我说:“哥,毛主席……毛主席……”我估计麦子已经明白了自己此时此刻的不利处境。于是我鄙夷地说:“毛主席也帮不了你啦!”她看见我故意迈着外八字步,像卓别林那样,一步一扭地向她逼近,哇地一声哭了:“毛主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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