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斧神工谁人手

2009-04-29 04:47
青年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石库门外滩花园

韦 芈

石库门

这些最富本埠味的建筑,大片红瓦屋顶错落参差,令人想要滑翔其上。由城市上空俯窥,如同欧洲许多城市,上海保留着不同时代的城市断层,只是其间的高楼正骄矜地破坏着这样的平衡。石库门渐渐式微,不由让人扼腕,不自觉地蕴含忧伤,正所谓明日黄花蝶也愁。

回忆中的石库门是浅浅的,一旦开进门去,院子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三步两步就走穿。一道木梯迎在头顶,不打弯直抵阁楼。上阁楼迎面见窗,临街直接可见下面世态风景。我确认记忆有所扭曲,会无意识美化日常琐碎,矫情中把通俗演绎成风情万种。其实我所见的石库门早已拥挤不堪,美感的虚饰部分来自黑白胶片和老人的口述,这些芜杂断章构成了对石库门的全部印象。而亲身所历则因时间推移,而被疑为错觉。直至现在偶因应酬,来到著名的石库门酒吧区新天地时,才发现那些虚饰的印象一旦座实,沉陷其中的我竟感受着格格不入。这才知道一直念及的石库门并非簇新的时尚怀旧,房子就是原来的房子,连清水墙缝隙间钻出的缕缕野草,都被一丝不苟地保存着,太刻意,精致得宛如复制的赝品。

旧时上海建筑类群中最出名的首推石库门,类比四合院于之北京,代表着城市的主流。上海旧时的居住环境呈金字塔型,顶端是花园洋房,豪门望族的封闭宅落,沉厚的黑色大门象征着高傲的与世隔绝;底层则为龌龊低矮的茅草房,俗称“滚地龙”,乃城市草根阶层的庇护所——门楣狭矮,进门必先垂头“滚地龙住户多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迁入新建的工人新村。“滚地龙”绝迹了,对其有着天然排斥心的年轻后辈,则往往将石库门作为感情寄托之地。石库门之所以成为上海的象征,在于符合这个城市的混血个性。由于长期以租界文化为主流,上海人对太纯粹或太正统的都有本能排异。单元素文化难获青睐,类似石库门这类结合体则讨巧地乘虚而入。

传统中国内地民居标准格式为封闭式深宅大院,一进二进三进层层推进。由于过于消耗空间,这种建筑风格在上海得以改良。同样二进或者三进,上海人聪明地将平面推进演化为立体空间,一层的东西厢房改造为餐厅和与正厅相对的偏厅,男女主人可同时迎接两拨客人的到来。客人到达一楼就会知趣地止步,因为楼上是主人家私人空间,二楼朝南自然是主人卧室,东西厢房则是书房与家人起坐间。就宏观而言石库门建筑依旧符合传统习俗,只是被微缩,空间紧凑甚至局促,装饰细节则富有西方建筑的影子。传统的格棂花窗依然在,窗上配了西洋玻璃,地道点的还有彩色玻璃。

早期石库门建筑是清一色的石料门框,配以黑漆厚门。雏形期的石库门建筑价值平平,类似后来大量出现的火柴盒式公房,只为解决原始藏身需求。时值天平天国,上海也出现了小刀会,民众为避兵祸大量拥入相对安全的租界,导致租界住房紧张地价飞涨,房地产商人大肆建造低价住宅,迎合这一层次消费需求,融合欧洲联立式和中国四合院两类风格的石库门建筑应运而生。后期的石库门更注重美学,一些优秀的建筑师参与设计修缮,撇开最原始的居住需求,人性和艺术开始融入设计。这时期经典石库门建筑如建业里、西王里、复兴里,风景各异个性独特,美学与实用兼顾。由于购买者收入不同,对住宅环境的需求自然提升,建筑设计也出现了质变。弄堂内道路拓宽了,考虑有车一族进出方便,有些弄堂还内设花园,成为独立别墅式公寓,在外部花草荫托下别有异国风味,某些细节处理,即使与当代高尚住宅区也不逊色。内部结构则增加了许多新设施,照顾居住方便,车库、壁橱、盥洗设备的导入,使石库门住户生活相当惬意。

石库门首先是种宜人的住宅形式,我们熟悉的“七十二家房客”式的拥挤,其实是种无奈的破坏。石库门本来的设计理念就是独门单户,而后期一幢建筑挤进几十户人家,连灶披间、亭子间、阁楼也都成了卧室,这时建筑空间布局的合理性已不复存在,美学更成奢侈。我曾经询访过1949年后搬进石库门的老人,他们回忆起刚搬进时,房间内部都有大浴缸,卫生间铺的不是马赛克而是地板,类似现在的桑拿房,这些内部设施后来都被撤除。由于不断有人住进房子,奢侈品自然被移出,换来更实惠的使用面积。

唯一保持完整的,可能只有门口部分,历尽风雨沧桑,这些记号还顽强地述说旧时的辉煌。完整的石库门包含门框、门楣和门扇几个组成部分。门框早期多由石头砌成,简洁无装饰,后期则石头、砖头和水泥都有,往往有多重线脚,更精致些的则在门框两边使用西方古典柱式的壁柱,多为科林斯式或爱奥尼式柱。门扇一般用实心木门,以门木轴开启,门面黑色油漆,门上有铜制或铁制门环一对,使石库门住宅平添了几分庄重。门楣部分是石库门的精华,装饰最为丰富。在早期石库门中,门楣常模仿江南传统建筑中的仪门,做成传统砖雕青瓦压顶门头式样;后期受西方建筑风格影响,采取三角形、半圆形、弧形或长方形的花饰,类似西方门窗上部的山花楣饰。有些门楣做成颇为地道的西方古典山花式样,如三角形或弧形山花,也有巴洛克式卷涡状山花。有些在门楣与门框间还有过渡层,门框两侧沿凸出墙体的壁柱上延,中间内凹部分则有浮雕装饰,或写有四字吉祥额批。

其实关于石库门的记忆早湮于记忆,至今隐约感受得到的残存,像是精心过滤后的光线,暧昧而婉约。夕阳残照里,一片故人秋。从里弄深巷里走出的老人,颤抖着半个身子,夕阳以同样分量也压在他们肩背,看似已承载不住,而我却浑然不觉。

里弄、天井、后门

石库门是上海弄堂建筑最极富特色的部分,“石库门弄堂”也由此得名。

里弄概念相对隔绝,石库门建筑由天井、客堂、厢房、灶披间、亭子间和晒台等组成。一间间并排列,几乎千篇一律的鱼骨状联体建筑,数幢或数十幢为一排列构成分弄,数条分弄组成大弄。弄堂通常只有一个出口,颇似狭长兵营或者一个大米袋,封闭压抑。上海市民心胸一直为人诟病,无须讳言确也属实,狭小生存空间很大程度,塑造了上海人的心态——间隔太近让彼此间缺少繁文缛节的约束,为些鸡毛琐事邻里家人都能勾心斗角。记得有个网络女作家在自我介绍中提及:“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却无法喜欢上海。”新上海人中许多深以此为耻,但任何一个生于上海长于上海的人都无法回避。

因为狭小外部空间,作为补偿和缓解,天井的存在理所当然。天井,顾名思义是不大的露天场所。小时候我总容易把这个名词与坐井观天联想起来。在天井里仰视很容易怡然自得,四周是逼仄的,唯有顶着的那一片天空无限延伸,不自觉就产生一览天地小的错觉。错觉,其实是调节心态的良好方式。

石库门大多都有天井,有些分为前后天井。前者是室外空间和内部建筑的衔接,改善室内通风与采光,也是住宅内部的活动场所。天井虽狭小,和门外弄堂比较又显得开敞、“公共”得多,巧妙达到了空间循序渐进的效果。后天井则满足后房间的通风与采光,同时也平衡了因进深过大引发的空间沉闷。

天井是住宅生活中唯一的室外场所,更是不少上海人少年时代难忘的天地。这种露天但又封闭的空间保持了住宅与自然的关联,又有别于户外嘈杂的公共环境,是种亦内亦外的特殊过渡。

后门应可纳入文化范畴。对于居住石库门的住户,后门是严整冰层下喘息用的呼吸口。上海人重门面装裱,前门代表门第高低,丝毫马虎不得;而后门则宽松许多。很多时候后门的存在,给家庭生活以减负的机会,可以说后门使上海人日常生活多了人情味,而这种隐藏身后的人情观一直为世忽略。上海人邻里间的亲密关系,都是通过后门开展和延续,前门里两家先生素不相识,后门里两家太太却熟络得以姊妹相称。后门是主妇的天下,问个鞋样,借点酱油,主妇们沟通方式就是这些小点子,但非常实效。一回生二回就熟,第三次碰头亲密如同一胎孪生。当然那是人前表现,转过身背地里互骂对方“十三点”都有可能。有人说女性是天生的外交家,上海女性尤为出色的政客。

主妇们的后门不过是排遣郁闷的窗口,对孩子而言后门就是“适彼乐土”。黄昏前趁着双职工父母还没回家的空档,偷偷从后门出去,小子们打弹子,刮三角片,拍香烟牌子;女孩子跳橡皮筋;再大些的则垒两堆书包做球门来场里弄球赛,弄一身泥汗。瞅天色将暗,找个水龙头抹把凉水脸,就又从后门窜进屋子,铺上作业本在桌子上,乖乖地等着父母回来。孩子和主妇不同,他们的喜怒哀乐全是浮于表面,不开心就闹将起来,有时还会小动番拳脚。吃亏得便宜的,父母自然知道,待到街坊里的好事者来汇报,得便宜的这时就换成吃亏了。挨顿训斥是必然的,祸闯大了还要皮肉受苦,而且都不是闭门造车,闹得满胡同的鸡鸣狗跳。其实谁家都不忍心对骨肉下狠手,闹出动静不过是给别人家看。自家不是没家教,先堵住苦主的嘴,训完孩子再私下叮嘱,以后别和他家的玩了,他家玩不起。孩子不记仇,当面答应转脸就忘了,明天最亲热的还是这对冤家。

再大些的孩子这时开始恋爱,后门就是最好的掩护所。两个都若无其事地从后门出去。出去理由都冠冕,找同学借本书,问同学个题目。手里拿着书本,一前一后互不相干趟出弄堂。先到街上的就停在那里,就等着后来的,见面就生嗔,如同小周后撞见了李后主,“奴为出来难,叫郎恣意怜”。青梅竹马的感情多不长久,等长大后再回后门口偶然会想到此番,不由嫣然一笑——原来初吻就在此时此地,也无它想,纯粹一点温馨回忆。

后门更大的作用还在于顾到主人隐私。许多前门不方便做的事都可以通过后门捷径圆满解决。“走后门”就被引申到社交学范畴,此当由厚黑专业人士来讲述,自不赘言。

花园洋房

换以现在的名词,花园洋房应该叫作豪宅,某些经典建筑,如嘉道里公馆等,冠以超级豪宅之名亦不为过。老洋房是身份象征,也是诗意的栖居之所,代价也极其不菲。建在福州路上的嘉道里公馆,建筑成本为一百万两白银,折算当时米价,可购买大米五千万斤,足够十四万人吃上一整年。

上海洋房主要在民国期间建造,徐汇、卢湾两区较为密集(也就是上海传统的上只角)。在旧上海时期,能住进花园洋房,有政界要员,有商人买办,还有知识分子和技术精英。曾有好事者“评选过上海十大花园洋房”,结果搞出多个版本,由此可见上海花园洋房数量之多,保存之完好。上海花园洋房遗留数量巨大,计有五千多幢。

有价值的花园洋房,主要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一些耳熟能详的民国要员住过的地方,如白崇禧、白先勇父子住过的白公馆,虽然只是短暂居住,却以此冠名。赵四小姐在上海时常住的洋房,被称之为张学良公馆。当然还有爱庐,宋美龄曾和母亲一起在此居住,也是蒋介石在上海时的住所。也有些名流是被避讳的,如现在的长宁区少年宫,很少有人知道其前身是汪精卫住所,自然也无人称其汪公馆。

第二类也是最豪华的,多为外籍人士(主要是犹太人)所建,其中以犹太房地产商居多。其代表是嘉道里公馆、马勒别墅、罗别根花园、杜美花园等。这些名字背后往往都有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其中最为传奇的是嘉道里。这个别墅因一个悲剧诞生,又因一个悲剧战争,结束了嘉道里家族在上海的辉煌。嘉道里公馆就是现在的市少年宫,我们小时候都去过里面。这座建筑又被称为大理石宫,内外墙面及地面几乎都是大理石饰面,入口处有爱奥尼式大理石柱廊,大厅顶部用大理石砌成穹顶,地面四周也铺有大理石,楼梯的梯级、扶手、栏杆也用大理石,只有大厅中央是柚木花纹地板。

第三类花园洋房的主人,是晚清名门。其中名声最大的是丁香花园,现在是老干部局的产业。丁香花园据说是李鸿章藏娇之所,其爱妾名为丁香,故而花园以此为名,这个说法在老上海流传很广,笔者幼年时,就多次听父辈谈起。这些故事对我影响甚大,以至每次路过丁香花园,我都会向内张望,看到虬结盘生的紫藤,就想象出一位绝代佳人,手扶着树干,秋波流动的媚态。丁香此人,李氏家谱中是没有记载,后来李家分割上海资产,也未见丁香之名,有传闻说她是李鸿章幼子李经迈的生母,是否属实也只有李家后人才能证实了。

第四类花园洋房的主人是后起的实业家。如爱神花园,是实业家刘吉生送给妻子的生日礼物,坐落在巨鹿路上,现为上海作家协会驻地。据说刘吉生非常爱妻子,所以在这栋别墅的栏杆上,雕了很多字母,代表他们的爱情永恒。我曾经特意找过这些字母,未能如愿,也许是被某个不解风情的蠢货将其抹去。爱神花园因花园内的爱神雕像而名,雕像是建筑师特意从意大利定制,送给这对恩爱夫妇的。爱神花园的建筑师匈牙利人乌达克,貌似是上帝送给上海的礼物。身为战争难民,他流亡到上海,却给这个城市留下太多印迹,以至后人评价道:如果没有乌达克,上海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他还让年幼的贝聿铭迷上了建筑,这个后来的华人建筑大师,会在每天放学后,呆坐在跑马厅粗壮的梧桐树下,看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是怎么造起来的。

乌达克设计的另一个花园洋房,是他本人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他曾经自豪地声称:这个建筑在一百年后都不会过时。这个花园洋房是染料大王吴同文的私宅,因外装饰墙为绿色瓷砖,所以得名绿屋。前几年我去看过绿屋,已经成了网吧;外面的弧形玻璃,在文革期间已被全部砸坏,换成了不伦不类的钢窗,想来乌达克泉下有灵,也会大哭一场吧。

南北外滩十六铺

前些年上海外滩建筑群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专业机构尚未评判,国人先闹将起来。一方认为外滩号称“万国建筑博览馆”,是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另一方则坚持外滩建筑就个体而言算不上世界顶尖,根本无资格和长城、故宫等并列。正反方面观点其实均为可取,不同的只是判断出发点不同。但有种反对意见就带有幽默味道了,某人士在争论期间提出:外滩建筑非但不该申报遗产,并且还是国人的耻辱。我想他可能还有句话忍而未发:如果不是考虑到惊世骇俗,应该还会建议对外滩建筑群进行定向爆破。国人易迁怒于物,可物是死的,就像史书总把亡国归结为红颜祸水。

开埠前外滩是块滩地,英国驻上海的第一任领事巴富尔,看中这一连接上海北城和吴淞江的要地。1843年11月8日,巴富尔少尉带着传教士麦华陀一行六人抵达上海,比上海道台宫慕久得到的通知提早一天。就在这一天,巴富尔已先对外滩考察了一番。《南京条约》附约中规定地方官有租地给英国人的权力,但中国职业官僚所擅长的太极推手功夫,把巴富尔雄心勃勃的外滩计划搁置了下来。上海开埠后的一个半月,有近十一家洋行涌入上海滩,其中是半数在巴富尔的指导下,私下向住在外滩的渔民租地建行。而住进城内的洋人和中国人之间磨擦不断,这个棘手的事实摆在上海道台宫慕久面前,要么把外滩那块地租给英国人;要么继续把他们困在城里。两年后,《1845年上海租地章程》签订,外滩终于被英国人抢到手里,从此租界成立,上海门户完全洞开。

圆明圆断壁残垣让人胸生块垒,去外滩观光者,却很少有在闲暇之余感慨国仇家恨的。在外滩看的是融合,歌特式、巴洛克式、中国传统式,各种建筑风格包罗其中,偏生又很协调。其主要原因是外墙大多采取花岗岩建筑材料,平添种庄重,再加上黄浦江川流不息,外滩景色便有点刚柔并济的感觉。上个世纪初的那几十年,上海是座国际大都市,也是上海建筑的黄金时代,来自各国的建筑师和大批“海归派”,带来当时世界最先进、最时髦的理论、模式和材料,使上海形成近代建筑风格的“万国博览会”。那些建筑师同时把本土无法实现的梦想带到中国。就风格而言,外滩建筑并不“正宗”,而是融入建筑师自身的理想和创意。

留意外滩建筑,会发现德国建筑非常少。外滩建筑群始于租界时代,德国虽然势力不如英法等老牌帝国,但也是殖民时代的后起之秀,甚至八国联军的司令就是德国人。后来我偶然查到一张外滩旧照片,才算对此问题有了可能的答案。

这张照片摄于1912年左右。照片右侧有幢尖顶建筑,类似著名的白天鹅城堡,参照周围建筑来推断,位置应该在现在的中国银行。在该建筑右侧另有纪念碑一座,也是现在不复存在的,纪念碑风格很独特,很象超现实主义作品,出现于上世纪初叶更觉得匪夷所思。我再次查阅资料,总算查到这幢建筑的具体出处,它果然出自德国人手笔,由德国人培高在1907年设计建造,德文全称是“CLUB Concordia”,音译过来就是“康科迪亚”,是罗马神话里协和女神的名讳。可惜女神的名字并没带来任何好运,1917年德国战败后康科迪亚俱乐部作为战败国资产为英法没收,然后公开拍卖被中国银行获得。到1934年中国银行又觉得楼内结构不适合作为银行使用,于是干脆拆除,建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银行主楼。照片中的纪念碑也是德国人所建,主体是根断了的船桅,是为纪念遭遇海难的船员而建,名为伊斯底尔纪念碑。该纪念碑在1918年,也就是德国战败那年,被一群不明身份的欧洲人乘月色推翻,从此就在上海消失。相互敌视有时候就是如此可笑。

外滩建筑的建造时间参差不齐,同幢建筑翻造多次的也为数不少。譬如现在的和平饭店南楼。这幢建筑现在有些倾斜,当年曾是远东最豪华的饭店,叫作汇中饭店,由英国人斯哥特设计,采用安妮女皇时期的建筑风格,并在内部安装了上海第一部电梯。楼顶则是屋顶花园,种植有人工草皮,在外滩建筑群中独具一格。屋顶花园毁于1912年的一场大火,后来就成了平顶。前些年参照图纸重建过角亭,但没有以前线条流畅,毕竟消失的永远无法挽回。

外滩是一度整个远东金融枢纽,现在的外滩依然可见各国金融机构分号。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终又苏醒,外滩却已沧桑。沧桑之余更多的是怀旧,如同扣在同一绳子上的两个结,纠缠着就顺延而出。入住和平饭店是种怀旧,和平饭店内的老年爵士乐队更怀旧到滥觞。老年爵士乐队由几位早年在上海歌舞厅演奏的老者组成,他们是爵士年代最后的亲历者,早年都在一流舞厅谋生。那时高档舞厅聘请专门乐师演奏舞曲,最早的乐师来自菲律宾。在上海留下姓名的菲籍乐手有仙乐士、米高梅等人,后来部分年轻上海人加入这个团体。由于上海乐师水准不错价格便宜,在演奏经典老黑爵同时,更擅中国民谣时兴小调,符合部分观众嗜好,久而久之菲籍乐师被排挤出圈,为中国乐师取代。1949年后,舞厅被取缔,原本依托舞厅为生的乐师也销声匿迹几十年,冻土稍暖后才再度现身外滩。当年的时尚新青年,再回首已是星鬓点点二毛之人。

习惯上的外滩泛指南外滩,是外滩最繁华的地段。从南外滩延伸向北,在虹口区所辖之地,也称之为北外滩。南外滩是著名的金融旅游点;北外滩则破旧拥挤正进行改造。

北外滩的繁华其实很早,在租界时代早期,也就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北外滩是片滩涂,于是租界工部局出资填滩造路,北外滩的前身北扬子路就此成形。这块宝地由于临江而处,视野开阔,交通便利,很快为列强觊觎,先是美国在此建立新领事馆,其后德国、日本纷纷插足,形成三足鼎立。不久后俄罗斯又来分杯羹,在德国领事馆左近,靠近外白渡桥也建起俄国使馆,北外滩因此成为专门的使馆区。南北外滩在这段时间的发展基本并驾齐驱,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才起了变化。日本占领了公共租界苏州河以北的大片土地,并在外白渡桥上设立岗哨,隔绝租界内外流通。日本帝国本身就具备很强的掠夺性,并且长久处于战争压力之下,根本无能力经营外滩这块宝地。在其统治的时间内,北外滩不但未获发展,原有设施反为破坏。南外滩没陷入日本魔爪,在炮火隆隆中得到发展,奠定下万国建筑博物馆雏形。

外滩的另一端,十六铺的斗转星移也可说是造化因缘。十六铺比外滩成型历史悠久很多,早在上海开埠前,十六铺早就是船运中心,终日人声鼎沸,是江南最大商港,该时外滩尚是一片泥沼。中国传统商业时兴沿街设铺,明清时上海县老城厢外街市地带以铺为名,现大东门一带为十五铺。由东门而出至黄浦江,北起小东门大街,南到董家渡就是十六铺。春秋两季十六铺最兴,芒种前后北洋线上的沙船,满载棉花布匹出海而去,南洋线上的乌船则抵岸,卸下汕头台湾等地出产的白糖、凤梨。同期洋船也在这个时候到达码头,载来苏木、槟榔、燕窝、海参等货,每月进出口货船达上千。来上海的船只要逗留到秋季,候立秋一过,西北风乍起,“守夏”的乌船离岸南去,带上棉花等货。逗留关东的沙船则南下停驻十六铺,携带着关东出产的大豆、豆饼。当时以十六铺为中心的有五条固定航线,即北洋线、南洋线、长江线。江南内河航线和外海航线。有商埠就有商人,有商人就有消费,同业会馆形成十六铺建筑的主流,上海现在还有会馆街,在康熙年间就有商船会馆,是为上海最早的会馆。“一城烟火半江南”,描述的是当时十六铺的盛况。后来租界设立商业中心,在外滩建筑码头,十六铺渐失了船运中心的地位。淞沪战争时期又遭日军炮火蹂躏,民居商铺十之八九毁与兵祸,自此后十六铺一蹶不振,昔日繁华只随雨打风吹去了。

名园

中国园林建筑素有南北流别,北地园林多为皇室禁苑,讲究庄严肃穆大家气度,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均为此列。南方则是园宅建筑为主,多用为官宦人家颐养心境,故而更加文人气和个人化,造园意境借鉴诗词书画,“以画入园,观园如画”为其特色。现在说到江南园林首推姑苏,盖因课本内《苏州园林》一文影响所及,苏州园林也被列为世界遗产名录,其实江南各地园林皆有特色,不独姑苏一地为重。作为江南重镇的上海,古园也颇为兴盛。

江南筑园风气始于五胡乱华晋室南迁,渡江中原人士纷至当时尚不发达的江南,于是江南地区文化经济得以飞速发展。江南地区原本气候温和景色灵秀,南迁氏族或在城市建造宅园,或与乡野经营园圃。魏晋时代玄学盛世,一干名士崇尚清高,景慕自然,讲究清谈高卧,于是奠定下江南园林自然旷达的建筑风格,此一脉气息延至明清,再也脱不去。后人只是园林文学趣味上精雕细作,强调主观意兴与心绪表达,重视掇山、叠石、理水等创作技巧,添加了唐宋写意山水园的风骨。

上海园林自南北朝而发,据传早在三国,今上海市境已建有寺观园林,但多是口传未见史载。言之有据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梁末陈初,今金山县亭林镇出现了座未名宅园,园主是语言文字学家、史学家顾野王,乡人以该园顾野王晚年读书写作之处,称为“读书堆”。《松江府志》载,读书堆在亭林“宝云寺”后,“高数丈,横亘数十亩,林樾苍然”。此后上海造园一脉未断渊源流传,北宋有嘉定赵氏园;南宋嘉定怡园、松江施家园、南汇瞿氏园;元代有上海乌泥泾最闲园、青浦小蒸曹氏园、奉贤陶宅云所园等。明嘉靖后倭患停息,经济渐趋繁荣,宅园修缮兴建也进入鼎盛期。从明中叶至清中叶,现上海市境内所建宅邸园林累达百余。其中较为著名的园林有:明代的豫园、渡鹤楼(也是园)、日涉园、露香园、嘉定秋霞圃、古猗园、檀园、松江秀甲园、濯锦园、熙园;清代有松江醉白池、青浦曲水园、上海城隍庙东园、丛桂园、湫溪园、奉贤一邱园等。这些古园几经沧桑,大多湮没,唯剩蛛丝马迹可追抚当年规模。

明代是上海构园鼎盛期,出现了大批筑园名家,只是中国历来轻视匠人,所以名多不传。现在说到上海三大明园豫园、日涉、露香,只记得故主潘允端、陈所蕴、顾名世,却少有人记得建筑者。有些记载会偶然把筑园家名字传世,也是九牛一毛的幸事。豫园和日涉园筑园师都是明正德万历年间的张南阳。张南阳号卧石生,又被称为张山人,《张山人传》云:“维时吴中潘方伯以豫园胜,太仓王司寇以园胜,百里相闻,为东南名园冠,则皆出山人之手。两公皆礼山人为重客,折节下之。山人岳岳两公间,义不取苟容,无所附丽也。”潘方伯即豫园第一代主人潘允端,太仓王司寇则更是大人物,即当时的刑部尚书王世贞,也是文坛领袖明后七子之首。张南阳幼年习画,因有绘画基础,从事筑园后,尤擅以黄石堆叠假山,随地赋形,见石不见土。现在上海豫园内著名的大假山就是他的作品,浑然一体有真山气势,与一般匠人所垒自不可同日而语。张南阳一生以山园、豫园、日涉园三者为平生得意,其中后两者都在上海市区,豫园更被冠为“东南园林甲”。

上海另一位造园大家,是清初的张涟。张涟字南垣,华亭人(今上海松江),世以字传,少时尝学画于华亭董其昌。他构筑园林叠石造山多以画法入局,宛如图画而名噪一时。他所筑园林较多,史书载有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豫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其中王氏“乐郊”被考证为清代太仓画家王时敏的东园,也即乐郊园,是王时敏种芍药的所在。也有人认为豫园大假山实际上出自张南垣之手,我私下认为该讲法有较大出入。此山与张南阳的风格迥然不同,张南垣更崇尚自然,主张“因地取材以土为主”,故他所筑之园所叠假山用石较少,而是土包石。用石只随意点缀,看似不经意,实为匠心独运,所叠假山不求险不求实,唯求“墙外奇峰,断谷数石”。他尤精于作盆池小山,数尺中岩岫变幻,溪流飞瀑,湖滩渺茫,树木蓊郁,而点缀寺宇台榭、石桥亭塔,一槛一栏,皆入诗入画生动传神。这些特点和豫园大假山手法有很大不同,所以应该属张南阳的旧作,后世因两者姓名仅一字之隔,以讹传讹多是有的。张南垣本身就是画家,故与王时敏等人往来甚密,往往一住盘桓数月。

赏玩山石叠翠自然赏心乐事,如能体察细微,则更见主人用心,园名即很大程度反映着故主人当时心态。古典园林多截诗词文赋,上海园林也如此。日涉园取自晋陶潜《归去来辞》中“园日涉以成趣”,可见主人归宦之志;古猗园取自《诗经》“绿竹猗猗”句,园内竹林茂盛,主人仪态清泊可知;豫园则取意“愉悦双亲,颐养天年”(“愉”“豫”同音),一看可知筑园本意是颐养双亲;另有青浦曲水园取古人“曲水流觞”之意,自然就有池杯流转诗酒风流之雅意。据说为建此园,曾向城中每个居民征募一文,故又有“一文园”之称。不过,与豫园、日涉园合称明代上海三大名园的露香园却另有来历。据说明嘉靖时顾名世开辟旷地,凿池得石,上有“露香池”三字,是赵孟頫 手迹,便称此园“露香园”。顾氏建园历时十载,耗银两数万。建园时多引进北方树种,以桃树最多,所产露香园水蜜桃为上海名产。使露香园名垂史册的是园中刺绣,顾名世孙媳韩希孟善绘画刺绣,其绣法出入内宫,将丝线劈成单股,再分别染色,所刺绣品与画相近,被叫作“画绣”,因出自顾家又叫“顾绣”。韩希孟授艺于顾家后人顾兰玉,此为顾氏家族绣之脉络。由于顾绣几代承袭,又得董其昌等宣传提倡,露香园顾绣“震溢海内”名重一时。后顾兰玉设帐授徒,传布刺绣,顾绣之名,遂以大噪,直到现在苏绣仍以顾绣为“绣祖”。

清中后期太平天国起事,上海有小刀会呼应,许多园林被挪作它用,多有毁损,豫园就成了小刀会的指挥中心。前文所说的露香园则毁于鸦片战争,当时露香园成了火药局的仓库。1842年火药仓库突然爆炸,露香园被夷为平地,现在上海有露香园路,就是故园旧址所在。国运衰颓,筑园自也不复盛况,晚清几乎没有新起的名园,早年留下的园林底子基本也败光了。租界内倒有官僚或外国投资家大量圈地造宅,这些住宅多是楼房主体,园林只为附属——其实该叫作花园洋房。浸淫文人气息的江南园宅不再是主流。江南园林的依托是缓慢闲适,当工业文明纷至沓来,适情雅趣便不复存在。

租界建筑较有特色的花园有兆丰花园(原址位于中山公园北部)、哈同花园(上海展览中心所在地)、麦边花园(原址位于南汇路)。此外西人还兴建了兼有休闲、游览和体育活动等多种功能的花园,其中的德国花园俱乐部,一战后作为战败国资产,被法国没收改为法国总会,现在是五星级的花园饭店。

与此相对应为尚有官宦商贾建的私家园子,如小万柳堂、九果园、小兰亭等,这些花园风格仍以中式为主,少数是中西合璧,但苟处乱世,不可能精雕细琢十年一器。这些花园水准了了,很快就成陈迹,现在也只保留在老辈上海人的记忆中。

现在保存完好的还有黄家花园,是沪上名流黄金荣的别业,黄金荣建园据说是为了原配夫人桂生姐,黄金荣是上海三大亨之一,出生青帮,据说一脸麻子,诨号又作“麻皮金荣”。这位桂生姐也是女白相人,为上海滩十姐妹之首,十姐妹之说在民国时代版本很多,唱戏有越剧十姐妹,舞女有百乐门十姐妹。黄氏夫妇感情甚笃,黄金荣在上海滩呼风唤雨,早期多得夫人协力,故桂生姐过世后,造园以作纪念,所以黄家花园又叫桂园。园内特色是桂树,丹桂、金银桂等十数个品种间杂,三秋桂子飘香,芳菲数里。黄家花园后被收归国有,成为现在的桂林公园,依旧是上海市民赏桂首选。

上海的公园很多是租界时期所建,黄浦公园前身是公共租界的公共花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就挂在这个公园门口。这个牌子存在与否,有人提出疑问,有号称见过牌子的人证,也有人说牌子不存在。但无论牌子是否存在过,它早就成为坐标,是电影中每个中国武林高手必须飞腿踢碎的。

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内先后建造了十四个公园,据说只有一个允许普通华人进入,这座公园被叫作华人公园。现在的复兴公园以前叫顾家宅公园,鲁迅公园以前叫虹口游乐场,中山公园以前叫极司非尔公园,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在西式公园出现前,上海早就有自己的公园。晚清时,上海多处私家园林对公众开放。宣统三年,地方政府将曲水园对外开放,此后宝山县将几座相邻小宅园改建为城西公园,崇明、上海、金山、嘉定等县都改建或新建小公园。民国十六年上海建市后,又相继辟建了市立园林场风景园、市立动物园、市立植物园、市立第一公园等。这些公园后多毁于日军战火。

当时对外开放的私园,大多以盈利为目的。其发端为清光绪八年,申园公司创办的申园。申园一改中国园林的封闭结构,融园林、戏院、中西餐饮和各式娱乐设施于一体,各界人士在此游乐和举社会活动,是此后大世界之类游乐场所的先河。因为有利可图,这类园林发展很快,规模较大有双清别墅(徐园)、味莼园(张园)、愚园、大花园,其中徐园名气最大,举办各种花会、琴会、灯会,被誉为“诗酒风流,名闻遐迩”,“座上客满堂,樽中酒不空”。徐园原名双清别墅,是海宁巨商徐隶山的私园,刚建园子时尚未被划入租界。后来徐园旧址被划进美租界,正好遇到唐家弄拓宽。徐隶山的两个儿子徐贯云、徐凌云在现康定路择址重建,规模是原来老园的六倍,亭榭泉石皆按旧制,余下部分按西洋风格建造。徐氏兄弟性格豪爽,将新徐园对外开放,沪上许多政治文学团体常在此活动。著名徐园另一重要用途是唱戏玩票,昆曲传字辈刚出道时多在徐园演出,徐凌云曾慷慨将全套行头赠与戏班。光看戏还不杀痒,徐凌云还花费巨资从国外买来电影摄影机,在徐园拍了电影《游园惊梦》,传字辈三鼎甲里顾传介、朱传名、张传芳分饰主角。

忝为上海人,一向少去本地名胜,正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道理。毫无距离往往会流逝表象上的尊重感,所谓“碾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如此推理,与上海关系应已达到大亲程度。很多朋友来上海旅游,多半会让我推荐旅游点,首先我就会推荐去豫园一游——在我去过的沪上景点中,豫园至少值得一看。

豫园落户在著名的城隍庙内,一片闹市中取得静处。园子规模不大,方圆数十亩,但布局巧妙,深谙曲径通幽之妙。最妙时春光韶华,杏花江南,再去园外湖心亭里泡上壶东山碧螺春茶,耳边丝竹缭绕,眼落粉墙青瓦,文士清幽与民间自得兼备,尽可抛掷流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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