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方式与现代技术的责任分析

2009-04-29 00:44:03孔明安
教学与研究 2009年2期
关键词:生产方式

孔明安

[关键词]生产方式;数字游戏;技术责任;技术决定论

[摘要]综观鲍德里亚一生,现代技术及其社会效应始终是其思考的核心问题。本文认为,鲍德里亚的哲学思想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以现代技术,尤其是大众媒介与最先进的数字和克隆等技术的仿真和仿像为核心的技术批判理论。它既是一种悲观的技术决定论,也是一种现代责任伦理观。在当今的信息化和数字化时代,马克思主义必须直面现代技术的挑战。我们既不能像鲍德里亚那样,用技术虚无主义和技术悲观论来反对或取代马克思主义的科技观,但也不能故步自封,仅仅抱着生产和劳动的范畴不放,无视现代技术所引发的新问题,而是必须不断地更新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技术哲学思想,加深对现代科学技术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理解。

[中图分类号]B71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2826(2009)02-0043-08

鲍德里亚后期的哲学思想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以技术的仿真为核心的技术悲观论和技术责任观。从早期鲍德里亚对物体系和符号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到中期对大众媒体技术的研究,再到后期对仿像和实在问题的形而上学思考,其中,现代技术,尤其是大众媒介和最先进的数字和克隆等技术是鲍德里亚思考的核心问题。在此基础上,他给我们描绘了一幅令人沮丧的未来技术发展前景,其中折射出了现代技术的命运及其伦理责任。这里,本文试图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特别是生产方式理论,从正反两个方面对鲍德里亚的技术哲学做一简单的分析,希望通过这一分析,进一步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以及现代科学技术与社会关系的理解。

一、现代技术的不可逆性及其伦理责任

第一,从肯定的方面而言,鲍德里亚对电子媒介,包括电视、信息网络研究的理论意义是勿庸置疑的。从他的技术反思中,我们可以引申出技术哲学思想的一些重要问题,如技术的不可逆性和技术的责任等理论问题。这里,重要的不是其结论是否正确,而是鲍德里亚的独特观点促使人们认识到这一问题的重要性。人们开始反思被电子和信息技术所包围的技术世界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以及未来的前景,包括我们人类的未来。假如就像鲍德里亚对技术的仿真的看法那样,一切都电子化了、媒介化了、数字化了,我们完全处于数字化的“倒计时”中,技术对我们世界的影响,真的就如那个花了许多世纪抄录90亿个上帝的名字的西藏喇嘛一样,他的巨大的工作量,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被IBM的技术员做完了,尘世的星辰开始陨落了,那么我们人类所生活的世界真的是一幅极其可怕的未来图景。技术难道真的如鲍德里亚所比喻的那样,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吗?难道技术发展的前景真的是如此暗淡吗?真的具有如此不可预测的可怕后果吗?

显然,鲍德里亚由对技术的思考而引发出的问题是一个尖锐的问题。它反映的是鲍德里亚对现代技术与当今社会和未来社会关系的深入思考,是一种哲学层次上的后形而上学思考。它把技术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关系比喻为一场两者之间的“赌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赌博比赛,至于双方的输赢,远未得以确定,更不要说答案了。在《完美的罪行》中,他对完美的技术在各个领域的表现及其所留下的痕迹——病毒、笔误、病菌和灾难等等的描述,其实就是我们人类技术进步必然要付出的代价的哲学思考。他将技术的虚拟特征视为一种“非常的现象”。他说:“这种大众传媒的‘表现就导致了一种普遍的虚拟,这种虚拟以其不间断的升级使现实终止。这种虚拟的基本概念,就是高清晰度。影像的虚拟,还有时间的虚拟(实时),音乐的虚拟(高保真),性的虚拟(淫画),思维的虚拟(人工智能),语言的虚拟(数字语言),身体的虚拟(遗产基因密码和染色体组)”。

那么,鲍德里亚所给出的这些技术的虚拟现象与实在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它又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和结果呢?鲍德里亚认为,现代技术使一切都虚拟化了,数字化了,然后是虚拟的实在化。不仅如此,技术的虚拟性还会导致技术的不可逆性,并留下技术的痕迹。因此,技术的完美性总是不尽如人意,总有瑕疵和纰漏。所以,“带着虚拟的实在及其所有的后果,我们走到了技术的尽头……在尽头的那一边,不再有可逆性、痕迹、甚至对先前世界的怀念……。这就是虚拟的赌注……。而人们不能怀疑其绝对的野心。如果它成功了,这种激进的行动就会是一种完美罪行的等同物。而‘原罪从来不是完美的,总是留下痕迹”。显然,鲍德里亚这里提出了现代技术的虚拟化所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如作为赌注的现代技术、虚拟技术的完美性及其虚拟技术的副作用、技术的不可逆性和技术的责任等问题。技术责任则是现代技术哲学和技术伦理讨论的核心问题。德国哲学家约纳斯(Hans Jonas)就是以技术的责任分析而为人们所关注。约纳斯从人类未来的视角出发,对现代科技与人类所生活的环境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他的责任伦理的出发点在于科技文明所导致的人类活动的本质变化,即人类活动的广度和深度的拓展,以及由此引起的人类自身状态改变(基因技术)的可能性和人类自身持续存在的危机(环境问题)。约纳斯批评信念伦理局限于当前,强调要对人类行为的未来和长远的后果负责,他所说的责任主要是一种未来责任。约纳斯诉诸的责任对象是自然和未来世代的人。尽管约纳斯的内在价值以及人类的负责的能力的形而上学论证被很多人指责为犯了道德论证的自然主义谬误;而且,他也没能为未来责任的承担指明可行的方向。但他有关技术未来的责任分析与鲍德里亚思辨的技术的责任玄思颇为类同。他们都是基于技术的未来及其后果而提出的论点。因此,可以说,在鲍德里亚这些隐喻的、晦涩的句子背后,同样隐藏着其有关技术哲学沉思的睿智。符号、符号价值、符号次序与象征次序、象征交换原则和大众技术媒体现象、仿真与象征交换、物的诱惑与命定的物、技术的透明性及其恶的特征,等等,所有这些,都是鲍德里亚为现代技术社会的人们所提供的有待消化的“大餐”。它需要我们去做进一步的思考。站在21世纪的船头,面对着新技术革命不可阻挡的潮流,如何让技术在为人类带来幸福的同时,竭力避免技术发展为我们人类所带来的危害,是我们在今天研究鲍德里亚技术哲学的意义。

第二,鲍德里亚的技术反思所引发出了对技术哲学中的重大问题的思考,其积极意义可以与海德格尔的技术本体论的“座架”的技术意义相类比。它主要表现为技术的副效应,技术后果的不可预测性,技术的不可逆性和技术责任等有关技术哲学的一系列重大问题的反思。正如罗马俱乐部在《增长的极限》中的警告引起了人们对我们所生活的地球的关注和生态环境的重视一样,鲍德里亚的思辨的技术仿真理论的真正意义在于引起我们对现代技术为人类社会及其生存环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进行严肃的思考。如果说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思想,特别有关“座架”的技术观引发了

人们对“大地”与我们生活的地球的关怀,引发了人们对20世纪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深深的忧虑,那么,我们相信,鲍德里亚对现代技术反思的意义会逐渐显露出来。当人们每天在高喊“数字化生活”、“数字化地球”、甚至“数字化的人”的时候,我们的耳边就会响起鲍德里亚的警告之语。我们在享受着数字化时代的快乐的同时,不应该完全沉醉于其中。我们必须对现代技术和数字化的加速发展,以及相伴随着的日益蔓延的技术的“仿真”现象进行真正的哲学沉思。技术的进步是否意味着“地球”与我们生存环境正在加速度地走向终结?当今的数字化技术革命,是否就像那个IBM技术员那样,正在导致或加速“星辰的陨落”?我们正在进行的克隆人的实验,是否会在未来某一天彻底失控?也许某一天,某一个克隆人,为了对我们人类进行报复,会大批地克隆出自己的同类,如此,大批失去控制的克隆“怪人”,将使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生存,我们的伦理道德和社会规范统统崩溃。也许人们会说,所有这些都是危言耸听!但又有谁能给出一个肯定性的断言呢?

正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列举的那个布拉格的大学生出卖自己的影子,结果导致了死亡一样。今天的克隆人是否会是我们人类发明的又一个“影子”呢!这里,技术工具论的观点遭到了彻底的挑战。此前,我们人类都可以从人比“物”高贵的角度来对技术物进行评判,人们能辩解到,技术掌握在我们人类的手中,技术通常不会失控。但是,克隆人的出现,使这一看法彻底发生了改变。换个角度,我们也可以把克隆人视为鲍德里亚在《致命策略》中的那个“致命之物”。这里,在理解和评价鲍德里亚的技术思想时,有一点必须清楚:鲍德里亚的技术哲学的特点就在于,他思考的不是一般通常的情况,而是极端的情况下所发生的情形。在《致命策略》中,当他把物的邪恶原则、物的诡计推至极限的“策略”地位时,就是其极端化思维的体现。当然,现实的情况是,至少在目前,根本不会严重到鲍德里亚所描述的地步。至少,人类还是完全能够对技术的“失控”状况加以控制。但从鲍德里亚的《致命策略》和《完美的罪行》中,我们可以推知,现代技术创新和技术发展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技术发展的社会后果是难以预料的。只要是出现哪怕一点点的“极端”的情形,人类和地球就会遭到灭顶之灾。原子弹一旦发明,想让它从地球上消失,目前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原子弹等核武器被暂时销毁了,只要原子弹的技术仍然掌握在人类的手中,原子弹仍可以随时被制造出来。所以,核武器的销毁与否,意义并不是特别大。鲍德里亚后期对技术及其现象的后形而上学反思,使我们对现代技术的“责任”及其消极的社会后果必须予以格外的关注。这就是鲍德里亚的技术哲学思想的积极意义。

二、现代技术的生存方式与生存方式的本原性考察

综观鲍德里亚的技术观,在象征交换的这一他所谓的“大形式”之下,鲍德里亚试图将生产与现代技术相割裂,这是他反对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生产方式理论的基本依据。在《生产之镜》中,鲍德里亚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归之于整个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系统,该系统与他所谓的符号政治经济学完全割裂开来,当然,更与他后来的仿真系统完全对立。如此,马克思有关劳动、生产、劳动价值论和生产方式的理论就从逻辑上被抛弃了。

鲍德里亚这样的理论运思背后隐含了一个前提,即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生产方式的理论与现代技术及其仿真系统的割裂和对立。正是在这一基础之上,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不屑一顾,不再予以讨论,而是直接进入他后期的仿真社会、致命策略、恶的透明性和完美的罪行的思考之中,并在此基础上得出了其悲观的技术决定论的结论。针对鲍德里亚的这一作法,我们的观点是,鲍德里亚将生产与技术的割裂肯定是站不住脚的;在现代社会,技术创新和发展必须与生产结合起来,以形成技术的生产的生存方式;否则技术就必然沦落为游戏的技术,这就是现代技术的生存方式。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及其他著作中,赋予了生产方式两方面的含义:(1)作为一个历史范畴,它按照生产方式的变化对过去进行区分和分期(区别不同的生产手段与生产关系的组合);(2)作为对资本主义时期的隐喻,它强调经济活动,把它看作是“终极的决定性因素”。确实,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谈到:“人们用以生产自己必需的生活资料的方式,首先取决于他们得到的现成的和需要的再生产的生活资料本身的特性。这种生产方式不仅应当从它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方面来加以考察。它在更大程度上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表现他们生活的一定形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马克思还谈到,一个社会或时代的生产方式的决定性主要体现在代表该时代的先进的生产工具上,即所谓的“磨坊主与封建主义相联系,蒸汽机和资本主义相联系”。这说明,生产方式与人们的活动方式和生产工具紧密相关。

如果要正确评价鲍德里亚的观点,还应该再深入地探讨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我们认为,马克思的“生产方式包括生产的技术方式和生产的社会形式两种含义”。也就是说,生产方式首先指的是生产的技术方式,也即生产所使用的生产资料(首先是生产工具)、生产方法(工艺、协作和分工等)以及它们的结合,实际上就是指生产力的水平。例如,马克思在阐明相对剩余价值生产问题时,认为劳动者“不改变他的劳动资料或他的劳动方法,或不同时改变二者,就不能把劳动生产力提高一倍。因此,他的劳动条件,也就是他的生产方式,从而劳动过程本身,必须发生革命”。这里马克思讲的生产方式,指的就是生产的技术方式。其次,生产方式指的才是生产的社会形式,也就是制约或影响社会生产的各种生产关系或经济制度。如马克思曾经谈到:“大体说来,亚细亚、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作是社会经济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

从马克思主义立场出发,我们可以看出,决定一个社会的是该社会的生产方式,它又包括了生产的技术方式与生产的社会方式这两种情况。生产方式本身就是与技术方式结合在一起的。但是,鲍德里亚却在《生产之镜》中用他的象征交换理论,把生产和技术完全割裂开来了。可以想像,脱离了生产的技术的结果只能会变成游戏的技术,就像中国古代的指南针并没有导致哥伦布的航海大发现,反而进入了宫廷,成了宫廷的“玩物”一样,现代技术如果不与生产结合,其结果可能也只会变成一个高级的“游戏机”。鲍德里亚把生产完全剔除出去,使技术完全进入了自身发展的逻辑,其结果就只能是游戏的技术了。当然,不能说鲍德里亚的技术观完全是“游戏”的,他对病毒、克隆等技术问题思考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无论如何,鲍德里亚对上述二者的割裂是我们不能接受的。因为生产方式与数字游戏并非是完全对立(即实与虚的对立)、水火不融。相反,二者注定

是要发生密切的关系,任何简单地偏向一方而忽视另一方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从本质上来说,生产方式与数字方式就构不成真正的对立。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对生产和科学技术的辩证观是合理的,而鲍德里亚的极端化的作法却是错误的。在对科学技术的看法上,马克思主义认为,科学技术虽然是第一生产力,但它还要通过一定的社会条件,如技术的社会化,才能转化为生产力。而且,没有纯粹脱离了生产的科学技术,科学技术必须与生产相结合,才能产生巨大的威力。纯粹的数字游戏,纯粹的技术游戏,不但无益于生产,反而对技术的发展不利。中国古代的四大发明都是非常伟大的技术发明,但它们并没有构成巨大的生产力,其中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这些发明仅仅是停留在技术的层次上,而没有转化为大规模的社会化的生产。当然,其中的原因非常复杂,不是我们这里要探讨的内容。我们要强调的是,技术绝对不能仅仅停留在“玩”和“游戏”的层次上,与社会生产相割裂。同样,20世纪末网络神话的破灭,就证明了“虚拟”的数字技术与传统的生产是不能分离的。在21世纪之交的网络狂热中,有些网络痴迷者面对着美国网络股股价狂飙,居然提出网络公司应该亏损的“胡话”,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网络所代表的是最先进的数字和通讯技术。然而好景不长,美国纳斯达克市场上网络股的暴跌再次证明,任何再先进的技术绝对不能靠概念炒作,靠虚拟的“数字”游戏而一直长存,它必须和社会生产、利润、效益结合在一起。鲍德里亚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和《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完全剔除生产价值和劳动价值的观点显然是不能成立的。即使当前的信息社会,生产价值和劳动价值仍有其巨大的发展空间。同时,这一现象再次证明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这里的关键是要认识到:科学技术,或者说“虚拟”技术,同样也涉及到“实”的生产方面的内容,绝不能把二者割裂开来。鲍德里亚的根本错误,就在于把这二者完全对立起来了,完全否定了生产在现代技术社会中的地位。

从现实的社会实践看,近年来信息网络技术的发展又一次证明,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仍然还离不开传统的生产。一旦信息和所谓的“新经济”的发展脱离了生产及其价值,必然是危险的。从20世纪末的网络神话,到新世纪之初网络股泡沫的破灭,从美国纳斯达克股指的狂泻,到全球新经济发展的受挫,直至2008年所爆发的华尔街的金融危机,所有这些,无不在提醒人们:无论是传统的工业社会,还是当今的信息社会;无论是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还是鲍德里亚所提出的“媒介信息”理论;无论是工业社会的生产革新,还是新经济时代所谓的“技术创新”;抑或是鲍德里亚的“致命策略”,人类自身及其社会的发展,还是脱离不了其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这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最基本原理)。用当前时髦的话就是:新经济再好,网络公司再神,但最终它还是必须要赢利;否则,它就得关门走人。也就是说,无论什么“方式”,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进入到了什么时代,人及其所处的社会都离不开其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和最基本的物质和精神生产活动,而对人类最基本生产和活动的探讨,则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永恒基石。具体到鲍德里亚所提出的“电子媒体和数字化”概念,如果说它是对信息时代的总结和概括的话,那我们的看法是,姑且不说电子媒体和数字化本身与马克思的生产的技术方式并不矛盾,至少在目前,电子媒体和数字化及其所决定的活动,还必须与现实的劳动、生产相结合。电子媒介技术作为未来有巨大前途的新技术,它的确正在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电子媒介技术,特别是互联网技术确实对人们的生活方式构成了巨大的冲击,例如虚拟空间、虚拟主体和虚拟对象的出现等等。但是,在当前的社会中,所谓的“虚拟”现象,并不能构成当前的主流;同时,展望未来,它也未必能替代一切。因为人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是处于现实交往活动中的人,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虚拟的想像空间和交往中。这一点大概是没有人会反对的。当然,我们这里谈论的“虚拟”现象,这仅仅是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而带来的一个方面,并不能包括电子媒介技术的全部或其他现象,如电视媒体和网络通讯等等。但无论如何,可以说,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并不能构成对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特别是生产的技术方式的否定。至少在当前的信息社会,马克思的生产方式仍然有其生命力,还有其巨大的理论发展空间。电子媒体和数字化还难以完全替代马克思的生产方式概念及其理论。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对现代社会的技术方式,或者说“信息方式”的否定。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既应该承认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的合理性,但也不能因循守旧,看不到现代技术和信息等新的生存方式对当今社会的影响,以及对我们生活方式的改变。当然,有一点必须强调,对鲍德里亚完全拒绝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生产方式理论的批判并不能掩盖其技术反思的闪光点及其价值。这是两方面的问题,我们必须要做适当的区分。

三、悲观的技术决定论及其批判

从鲍德里亚的一次专访中,我们可以看出鲍德里亚技术悲观论的思想轨迹。在P.帕笛特对鲍德里亚的专访中,他直接问鲍德里亚:“难道你不是重新为我们的社会赋予了命运(destiny)吗?”鲍德里亚对此回答道:

我并不想过分强调命运或致命性,在这一点上存在着许多混淆。我感兴趣的只是命运的游戏,但这不是我们谈论的宗教的命运。它与因果逻辑相反,它说的仅仅是(偶然的)事件是第一的,这与尼采的观点有点类似。命运不仅局限于政治学或结构(anatomy)方面,它拥有自己的特性。它是我们的特定的符号。它有点像现代物理学,其中每个物在拓展自身的空间,延长自身的时间。它命中注定是为自身。它创立自身的命运,拥有自己的特征。其自身特定的、躁动的符号标记意味着它总是面对着相同的最终命运。这一命运并不排斥它拥有历史。但是命运与历史是两个平行的维度,除了例外和特定的情形下,它们不会相碰。像精神分析和人文科学经常所做的那样,将这两者混淆起来则是错误的。

这里,鲍德里亚在回答提问的时候,强调自己只关注命运的游戏,而非强调命运或物的致命性特征;而且它将物的命运比喻为现代物理学中的物,它有自己的特征和命运,并拥有自己的历史,并借此批判了精神分析学说和人文科学的历史观。虽然鲍德里亚在为自己的“命定论”极力进行辩解,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致命策略》,尤其是《完美的罪行》之后,他的技术观点具有非常浓厚的悲观的决定论色彩。当然,鲍德里亚辩解说,它不是我们所说的宗教意义,不是因果意义,而是与尼采的观点相类似,是“命运的游戏”,等等。但无论如何,他技术观上的悲观的命定的色彩是相当浓厚的。对此,我们试着加以分析批判。

首先,从技术哲学各种流派和思潮的发展看,

既有技术决定论的立场,也有反技术决定论的观点。这两种立场难分伯仲。鲍德里亚的悲观技术决定论,必然遭到反技术决定论的反击和批驳。“技术的社会形成”是近年来研究现代技术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所形成的一个学派,它从社会的各个方面,诸如社会制度、经济、历史、文化、风俗和习惯等方面致力于技术与社会关系的研究。它力图证明,现代技术的创新及其发展,完全离不开社会的各种因素;反过来,已形成的社会各种因素也都会对技术的各个方面形成各种不同形式的制约。虽然技术具有自身的自主性,具有自身发展和运行的规律,但人在技术面前不可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例如,美国著名的STS研究专家罗伊对科学技术和社会之间是否存在规律这一问题进行了概括总结,他认为,对于技术的社会应用,“将总会有想不到的副作用”,而且“人类的知识是不完全的”,而对于社会而言,“社会是一个复杂的相互作用的系统:没有任何一个要素可以从它内部长久地孤立出来,所有的分析和计划必须考虑它们的相互作用的一些规律关系”。

显然,面对着技术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鲍德里亚悲观的技术决定论有片面性之缺陷。在他的眼里,一切都“仿像化”、“数字化”、“仿真化”了;一句话,一切都被“技术幻觉化、虚拟化”了。结果,我们现实的世界和现实生活全成了技术的幻觉,全成了一个数字技术的“模拟”世界。美国成了迪斯尼乐园的化身,蓬皮杜文化中心成了仿真和内爆的建筑形象。这听起来的确有点太“玄”了。而现实社会中劳动、生产、使用价值和价值统统在他眼里消失了,或者说都成了幻觉。如此极端的思维和观点,的确令人难以苟同。鲍德里亚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和生产方式理论戴上了一顶“唯心主义”的帽子,其实,真正配得上这顶帽子的还是鲍德里亚自己的仿真世界,也即“数字化”的虚拟世界。当然,我们不能说鲍德里亚赞同数字化的世界,赞同仿真和仿像的观点,其实,他对之采取的是批判的态度。但即使如此,这也包含了他对当今世界的认识观点,即认为当今的世界已经笼罩在信息化和数字化的阴影之下,其未来可怕的、悲观的前景和命运已经是注定了的。

鲍德里亚的技术观点是其将象征交换理论与其诱惑理论和致命性理论结合的产物。从社会批判的立场出发,以象征交换的“互惠性”、“可逆性”等特征为基础,再加上他对现代技术的“仿真”、“仿像”和“超真实化”的指认,于是他就得出了极端的、悲观的技术决定论的结论,以至于他在物的技术分析中,得出了只见“物”而不见人的结论。,他在一次访谈中,把自己的思想称为非人性的文化思想。英国学者M.甘恩以“兽性文化”(Besti-al Culture)为题来论述鲍德里亚的技术文化观。

在鲍德里亚看来,现实技术条件下的人,已经消失淹没在技术的“幻觉”中。人们的生活就像航天飞机发射前的“倒计时”一样,完全被“数字化”了,被技术“命中注定了”。人们终究是逃不过技术这一致命性之“物”的控制,也避免不了技术仿真的“陷阱”,如此,人类的未来的命运,不是在上帝的手里,也不在人类自身,而是无奈地被“数字技术”、“克隆技术”等完全控制住了。它不就是人类的一个“终结的”未来吗?不就是历史的终结吗?不就是世界的终结吗?这样的一个未来世界,难道还不是一个极其悲观的带有“命定论”色彩的技术观吗?鲍德里亚从其技术的仿真批判出发,从物的致命性出发,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更为“暗淡的”的人类社会未来的前景。正因为此,在这种技术决定论和悲观论的前提下,鲍德里亚于20世纪90年代抛出了他的技术历史观,出版了一本阐释其历史观的小册子《终结的幻觉》。我们不难想像其历史观的基本点:由于现代技术使人类社会进入了“倒计时”状态,因而在世纪交替之际,鲍德里亚悲天悯人地发出了“历史终结了”的呼唤。所以,鲍德里亚的仿真技术观与其历史终结论是一致的。

其次,我们还必须对鲍德里亚技术哲学中的虚无主义的成分,特别是其后形而上学玄学中的虚无主义成分的危害性有清醒的认识。说到底,悲观的技术决定论与虚无主义在逻辑上是完全一致的。正因为对技术的未来前景具有一种“命定”的悲观论,所以,一切都只能听天由命,一切都被命定为“虚无”了。实在被谋杀了,真实消失了,历史终结了,一切现实的存在无非是技术的“仿像”。这也是20世纪末的鲍德里亚对2000前的中国庄子学说感兴趣的原因所在。鲍德里亚对庄子颇有兴趣,从其已经出版的著作中,我们发现其至少有两处大段地引用庄子。一次是在其《象征交换与死亡》中,他援引庄子“庖丁解牛”的故事。这里,鲍德里亚试图通过这一故事,追求庖丁解牛时的那种“恢恢乎其于有刃必有余地矣”,以至于“进乎技矣”的精神境界。其实,这一境界也是一种技术上的“虚无”的境界。鲍德里亚自认为这样的一种技术“具有非凡的操作性,这种分析超越了饱满的、实在的、不透明的物体视觉形象,超越了身体的解剖学形象”。鲍德里亚对庄子的另一次引用是在《完美的罪行》的“镜中之物”这一章中,他引述了庄子与惠子在河边有关鱼的快乐的争论的故事,其意也是为了探求一种“虚无”的境界。总之,鲍德里亚的技术虚无主义与中国的庄子有颇多类似之处。追根求源,鲍德里亚虚无主义思想的形成与其后期“玄学”观密不可分。其后期由物的致命策略而引发出的玄学思想,散发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鲍德里亚的这一虚无主义思想的形成,既与其学术的逻辑发展有关,如从其《物体系》的分析伊始,特别是从他抛弃物的功用性,转而追求物的非功用性的分析,就已经暗含着某种虚无主义的逻辑必然性,也与其家庭背景和个人自身经历有关;当然,这一现象也与现代法国哲学思潮大多对极端和偏激的追求有关。正是诸种复杂因素的背景,再加上20世纪末数字化和信息化所导致的虚拟世界的形成,催生了鲍德里亚的这种虚无主义的技术观。20世纪末的数字化革命的确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在我们的生活中已经很难找到“原始的、纯粹的实在”的影子。“数字化”和“非实在化”的确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的特征,甚至整个世界,包括我们生活的地球和宇宙空间都被数字化了。网络和虚拟空间对我们生活的侵入和骚扰,已经到了不可等闲视之的地步,人们经常在媒体上看到的如网络犯罪、黑客入侵和虚拟网络社区,等等,都构成我们生活中不可规避的另一个“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对虚无主义的拥抱和赞同。然而,鲍德里亚却把这一现代技术所造成的结果及其特征发展到极端,完全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泥潭,它与哲学上的虚无主义已别无二致。如此,人们在技术虚无主义的面前已完全丧失了主动性,沦为技术的奴隶。这是我们所不能赞同的,也是必须要批判的。

结语

通过对鲍德里亚技术思想的深入分析,进一步深入到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与现代科技关系的探讨,我们不能不说,如何处理马克思主义和现代技术之间的关系是当前所面临的一个理论性和实践性的大问题。马克思主义对科学技术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亚于当今任何一个现代技术思想家,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这是马克思主义科技观的至理名言。但反过来,如果按照鲍德里亚的批判逻辑,“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这一名言恰好是将科学技术归于生产力、劳动、劳动价值论等陈旧范畴的表现,甚至是隶属于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的翻版,是现代技术社会必须抛弃的陈旧口号。因此,如何将马克思主义与现代科学技术相结合,仍是马克思主义现代技术哲学所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也是回击鲍德里亚的技术虚无主义的重要课题。马克思主义必须直面现代技术的挑战,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问题。我们既不能像鲍德里亚那样,用技术虚无主义来反对或取代马克思主义的科技观,也不能故步自封,仅仅抱着生产和劳动的范畴不放,无视现代技术,特别是现代数字技术和技术创新所引发的新问题。我们的看法是,正如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争论中,我们必须在本原的意义上坚持唯物主义那样,在当今的信息化、数字化时代,我们必须从本原上坚持马克思的生产方式理论;与此同时,我们绝不能忽视现代网络技术、大众媒体、消费和符号等在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承认与否,网络信息的虚拟世界已经侵入了我们的生活,它对我们未来生活的影响,至少到目前为止,尚难以作出准确的估计。这就是技术发展的不可预测性。因此,从本原意义上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生产方式理论,并在新的技术革命面前不断地更新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的技术理论,将是构建马克思主义技术哲学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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