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面(节选)

2009-04-29 21:54
青年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竹叶

海 尼

一处失落的神秘帝国

淹没在三千年前的茫茫时空中

现代人无缘领略神秘帝国的辉煌与壮美

却有幸挖掘出了米自帝国的宝藏

宝藏中的金面金杖仍然闪耀着三千年前的光芒

如同我们面对玛雅的水晶头骨

或者埃及的图坦卡莛

——这就是失落的三星堆文明

失落的文明不能复生

然而

对神秘帝国的追忆和幽思将绵延至永远

……

——作者题记

楔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长着翅膀的神。

在我展翅飞翔的羽翼下,霞雾时常萦绕在众山的顶端。那众山环抱着一座王国。

我还记得,王国的名字叫比龙古蜀。

我总是在月圆的深夜,轻捷地掠过一片宁静的水域,悄无声息地飘落在马桑河边——这座王城不远处的高地上。

黑紫的羽翼飘在空中,似乎为我披上了一层诡秘的魔力。我抖抖宽大的翅膀,月夜中就有了风的味道。

当雾散去的夜晚,暗蓝色的苍穹下,月之银辉普照大地,平静的马桑河水自西向东流过王城北面。一湾从马桑河引流的水绕城环流,王城的四面便由镜面似的水光依稀浮现了。

王城如同漂浮在水中的一只方舟。

瞧,一切都还睡着呢,月光被弥漫的雾包裹着不再露面了。

夜,渐渐地黑沉了。

——夜,并不总是如此黑沉,而人们却总是虔诚地信奉我的威力和无所不能。

可我能做的,只是在这样的夜晚,披着黑紫的羽毛从天际划过,悄无声息地掠过它的上空。或是在高地的楠树梢头,远远地注视静谧而安祥的比龙古蜀,这座由水和森林包裹起来的王国。

无数虔诚的心和清亮的双眸赋予我一颗水一样的心和夜一般孤独的灵魂。

也许,一片黑紫的羽毛会零落在夜空中,旋转而飘落……

即使是仰望苍穹的族民也不会留意我掠过天际,逐渐隐去的翅膀。

第一章

1、纳纳的唿哨

春天的一个夜晚,比龙古蜀国的王子。名叫昌的男孩坐在一艘小船上,让身边的侍女竹叶悄悄把船撑进桃溪的河湾僻静处,水湾弥散的雾气立刻把小船包裹起来。然后,昌扬扬手,示意让船就停在水和雾的中央。

在比龙古蜀国的语言里,王子被称为“纳纳”。

现在。纳纳昌在夜色里,抬头向林中的溪边四处望望,四周清冷而幽静,不时传来一两声林中栖鸟旷远的啼鸣,声音像雾一般在幽幽的水面上萦绕。

确认没有侍卫跟过来,纳纳昌再一次扬手,说:

“快拿出来吧。”

侍女竹叶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布包,仔细打开来,是一些压得非常平整的干草叶。竹叶借着燃烧的嫽烛火光,将草叶一片一片地穿在一根细竹签上,再把竹签往烛嫽上只凑了一下,于是,一股青烟便从干草叶上冉冉地腾起来。

纳纳昌赶忙接过这串点燃的草叶,用鼻子猛猛吸那浓浓的烟气。人就舒服地眯着眼快乐地吐出一口长气。

——呃,纳纳昌很享受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只手顺势在竹叶的腰上拧了一下。竹叶也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小船在水中轻轻摇了摇,夜色中,纳纳昌漂亮的脸蛋在烛嫽红红的火光中闪烁。

昌刚学会吸食幻草不久。他的父亲卓王,比龙古蜀人叫做大纳提卓的是不允许昌如此肆意而无节制地吸食神草。

幻草就是神草,那是祭台巫士们必不可少的,一旦吸食了神草就可以和神说上话了。大祭司朵利时常也会特意往大纳提宫里送上一些,而纳纳昌总是能变着法儿从宫中或是祭台弄来不少。

大多数的巫士在特殊的日子都有权享用神草“苴麻”,通常他们习惯把幻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这样的日子一般是举行祭祀或是与神交流的时候。而平日里享用神草是被禁止的,即使是王族。

——可是,谁不偏好和神呆在一起轻飘飘的感觉?——当然。

——还有谁会从娘胎里带出秘眼符胎记?——没有。

纳纳昌只要如此这般自问自答以后,便没有理由不坚信自己可以享受比旁人更多一些的殊遇。何况,大祭司朵利还特意教会了纳纳昌一些吸食幻草的方法。

最后,纳纳昌让侍女竹叶把所有的幻草都点上了,一次吸了个痛快。然后,一拍手说:“划回去吧!”

威严的大纳提宫屹立在夜色中,即使在王城外的漕河都能看见它留在水面虚虚晃晃的影子。要知道,独自面对大纳提宫映在水面虚妄的影子,也是纳纳昌比较偏好的事情。有几次,他甚至从如镜的水面看见了神飞翔的影子盘旋在幽深的天幕,或是神从水面上轻捷地掠过,羽毛划出涟漪,把几滴冰凉的水珠散落在昌的额头上。

昌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这样的事,但却给了自己更多吸食幻草的理由。

夜色中,纳纳昌回到宫中。他在大纳提宫的房子与母亲姺娃的房子相隔不远。现在,母亲温暖的房子那里还有光亮,但纳纳昌不愿意这时候让母亲看见,因为身上幻草的香气很容易暴露自己刚刚结束的行径,而招致母亲的责语。

比龙古蜀人总是把大纳提的女人称为“娃”。大纳提卓的女人只有姺生下了快乐的纳纳昌。大纳提卓曾经有过的其他女人不是因为生不下孩子就是因为生孩子而送了命,都稀里糊涂的只在大纳提宫渡过了短暂的日子,就没了踪影,似乎大纳提卓的女人都很短命。可纳纳昌的母亲就另当别论了。她生下的纳纳昌,一落地就让整个比龙古蜀国都惊呆了。

还是先说说这个比龙古蜀国吧。

其实,比龙古蜀国究竟从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谁又说得清呢?不过,那些上了岁数的族人都说比龙古蜀人最早是从两面山顶的云彩上下来的。他们踩着一级一级递落的山路,下到众山环抱的脚麓,选择了马桑河岸建立了由朱戈、石礅、黑绒、桑彭、濮羽五个纳城和一座王城组成的比龙古蜀国。

尽管比龙古蜀人的祖上先是住在大大小小的山洞里,在森林的藤蔓间找寻食物;后来学会了在山下更宽广的原野种植、渔猎,住进木头和石头搭建的温暖屋子,今后或许还会顺着马桑河走得更远。

尽管如此,属于比龙古蜀人的秘眼符,从离开洞穴的那一天开始,就刺在了每一位族人的身上。所有的族人都向神发过誓,只要还有一个比龙古蜀人,那他的身上就一定留着比龙古蜀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秘眼刺青。一枚隐含咒语的眼形纹身。那咒语也将随之一代代传下来:

“嘎哇嘎哇哒”——意思是“眼睛睁开天就亮,眼睛睁开入丁旺。”

通常,比龙古蜀人的成人之礼都是在左肩上留下一枚秘眼刺青开始的。而王族的秘眼刺青则留在胸口上,那里离跳动的心更近。像纳纳昌的母亲这样嫁进王族的女人,就又有些不同了,自然有先后两种身份的两枚刺青。

——可纳纳昌却从娘胎里带出一枚秘眼符胎记!

没有谁会怀疑这是神赐予的。而且,它的形状颜色与王族对刺青苛刻的一致标准毫不含糊。这就让所有比龙古蜀人吃惊的嘴张得更加合不拢了。

大纳提卓为此给纳纳昌在宫中建了一处木楼,那是建在五棵围聚在一起的楠树冠上的木头房子,好让纳纳昌从小就能一目了然地从树冠上望见整个比龙古蜀国的森林、河流和山脉,还有这座比龙古蜀王

城。

能够从木楼上望见的一切,在以后都将属于纳纳昌,这是毫无疑问的。

悄悄回宫的纳纳昌一进门,就命侍女竹叶把溜进屋里的那群绿羽鸟都赶出去,关在窗外。这些向来喜欢和人纠缠,又被昌惯坏的绿羽鸟总喜欢趁他不在的时候。从窗外的树枝上溜进来打瞌睡,甚至偷偷把黄色的小弯嘴伸进陶碗里喝剩下的醴酒。然后摇摇晃晃,醉醺醺地在纳纳昌的席上拉屎。

侍女竹叶也和以往那样,嘬着嘴吹响口哨,把绿羽鸟唤走,再把席上收拾干净,纳纳昌便躺下睡觉。可一眨眼功夫,纳纳昌便在竹叶的预料中喊起来:

“快过来看看,痒痒疼呢,看是什么在我身上爬?”

竹叶也不点烛嫽,轻轻从席上挪过来趴下。于是,早有一双手伸进她怀里。竹叶在黑暗中轻盈盈地笑了。

“那只眼睛呢?让我亲亲。”纳纳昌说。

竹叶立刻伸手挡住昌的嘴:“嘘,想让我送命啊?纳纳把王族的秘眼刺在我的胸口上,迟早会要了我的命。”

“怕什么,你就说你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竹叶嗔怒着用下巴抵住纳纳的头顶,昌便陷在竹叶圆滚滚的双乳间,憋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

纳纳昌的个头还未长足,比昌年长的竹叶一直惯着他,即使昌执意要亲自在她胸口也刺上一枚王族的秘眼符,侍女竹叶也冒死迁就。

昌向来鄙视一切规矩和约束,对自己如此大胆地行经充满了骄傲和绵长的兴奋。

可是,竹叶只是姺娃替昌选来的一位侍奴。心口上的秘眼刺青对于王族来说是地位和荣耀的标志,可对一位侍女来说,只有杀身之祸。

纳纳昌的头在竹叶的身上拱着不出来,呼呼的热气令竹叶浑身发软。竹叶知道那幻草又让昌不安份了。

这时,纳纳昌在竹叶身上的什么地方咬了一口。竹叶举手要拧昌的耳朵,没想什么也没拧住。纳纳昌早嚯地爬起来,慌忙中碰响了一只挂着的铜鸟铃,“叮咚”一声。

昌在黑夜里得意地嘿嘿笑着,一面继续去拨响更多的铃,继续想出兴奋的新花样在黑暗处捉弄入。

这一切,早在桃溪的小船上,侍女竹叶就料到了。吸下一包比往常多得多的幻草,纳纳昌至少要胡闹一宿。

清晨,几乎一夜未眠的昌便急不可耐地匆匆往宫外去。有时候。巍峨的宫墙对昌来说也是一种令^透不过气来的约束。

经过房前的池塘边,这时,一枚黑紫的羽毛悠悠然从昌眼前飘落到他的脚边。纳纳昌弯腰拾起来——那枚黑紫的羽毛油光水滑,在展曦中泛着流动的光彩。昌很喜欢,插在帽沿上,顺手摸了摸,牵着一匹红马出了宫门。

天还早,大纳提宫静静的。一位贴身侍卫悄悄地牵了马尾随纳纳而去。

抬眼望去。桔色的霞光穿过王城外飘渺的雾气,投落在马桑河清波荡漾的水面上。河水碧波东流的目极处,有一轮氤氲的红日从云霞中升起。那些泊在岸边的独木船、芦苇船,便在宽阔的河面上随波活泛起来。

马桑河两岸,翮眇的晨雾或浓或淡地在嫩绿的河滩草场、平整的田畴和无边的茂密阔叶林间萦绕,各种植物或辛辣或清香的气息带着清凉的潮湿扑面而来,和雾气中细小的水珠一起,附着在平静的清晨。

这时,王城里交错的土路上,走着头顶高领陶罐取水或是出城捕鱼、放牧的族民。被驱赶的牲畜,在道路上踏出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蹄印,而道中畜类的遗粪很快被踏进泥里,不久便消失在尘土中。

远处大纳提宫的高墙外,两骑快马卷起一路尘烟。渐渐地,马鞭叭叭的声响和急驰的马蹄声呼呼隆隆地冲过来,慌得路人来不及躲闪,就有人在惊吓中滑落了头顶的陶罐,摔碎在地上,罐里的水溅起尘土,淌进了畜蹄的凹印里。

马在比龙古蜀国是稀罕物。这种被当作珍贵礼物的漂亮牲口,来自遥远的渭水河边的周国。周国的大纳提虽然从未来过比龙古蜀,可他用马来传递他的友好问暌。异国的友好不仅让比龙古蜀人内心充满了对这溧亮牲口的另眼相待,更令比龙古蜀国的王族身价不凡,马几乎成了王族的—部分。而和马—起送来的养马师也很能干,他让至少五十匹健壮的马不断繁衍。眼下,这种能带着人快速奔跑的牲口已经为大纳提卓武装起了一只像样的马队了。

紧张的奴隶们,自是不敢抬头看那高头大马上华服的少年,躬身垂手避于路边。即使是偶尔大胆偷偷仰视的平民,仍是未看清这两骑行色匆匆的清晨过客,但从眼前一闪而过的上等服饰和那条在额上灿灿发亮的金饰可以猜出,那策马奔在前面的一定是纳纳,大纳提卓唯一的儿子昌。

高地上巍峨的大纳提宫、华丽的各纳提庄园、茅檐泥墙的房舍和作坊,无边的柏树楠树林、整遍的阔叶蕉树、以及平民们惊慌而又敬畏的眼神,这一切都随飞驰的马一闪而过。

纳纳昌的额头上已沁出了汗珠,黑色的丝麻袍衫早被背脊的汗水润湿了一大片。纳纳昌拍拍马,他也喜爱父亲的这匹红马。

纳纳昌呕呕地尖叫几声,快乐而兴奋地扭头看看贴身侍卫,手中的马鞭在空中摔得叭叭脆响。

展雾慢慢地淡去了。

急弛的马朝城东桃溪下游奔去,没有什么能阻挡纳纳的兴致。奔马惊起一群野鸭嘎嘎地扑打着黑褐的翅膀,跌撞着飞起,又在不远处落下继续觅食。昌双腿猛夹马背纵马一跃,过了桃溪。那些刚刚飞过河岸的鸭群又被马蹄惊得羽毛零落。

只见纳纳昌急驰中飞身倒挂于马侧,俯身捉住三只野鸭,又反身折上马背。被捏着脖的鸭子扑腾着却叫不出声。纳纳昌也不回头,出其不意地扬手将野鸭接连地朝身后抛去。紧跟其后的贴身侍卫情急之中一手接住一只。猝不及防,第三只飞过来,侍卫敏捷地用嘴妥妥地咬住它的翅膀,惊鸭这才直梗着脖,嘎嘎叫起来。

纳纳昌瞥见侍卫敏捷的身手,兴奋而得意地在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尖锐的呼哨声顿时惊起一大片林中飞鸟和刚落地的野鸭,它们扑扑啦啦地争相飞起像刮过一阵风。

贴身侍卫已麻利地用顺手折来的藤枝,将三只野鸭缚住捆在腰间。他浑身汗湿,双脚趾头在皮舄里能抠出水来。纳纳刚才的纵马一跃过河,令侍卫心惊不已——在这个兴头上,谁又敢让纳纳不高兴呢?

余兴未尽的纳纳用目光搜索着四周的树木和岸石。忽然,他眼角微微一扬,城南那耀眼的高地上,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大祭台令人眼前一亮,他拨转马头朝祭台高地冲去。

贴身侍卫看出了纳纳昌的心思,赶紧勒马拉开了与纳纳的距离。那可是祭祀禁地,擅闯禁地是要砍头的,骑马上祭台更是未听说过的事!

那横在眼前渐行渐近的祭台高地,吸引了纳纳昌全部的注意力,令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兴奋不已。昨晚半夜喝下去的酒,现在都涌上来了,有一股浓浓的酸馊味。

纳纳昌打了一个酒嗝,再一次抽响马鞭,猛然一跃,红色的骏马矫健地冲上了高地,马在平整宽敞的高地上越跑越快。却在这时,纳纳昌看清了祭台上供奉的人面鸟身神像就在前面。当神前侍卫上前拦截时,纳纳惊慌之间拉紧缰绳,但强大的冲劲令努力无济于事了。

受惊的马忽地立起,扬蹄踢翻了持戈的侍卫,撞断了神台前臂粗的旗杆。倒地

的侍卫也未看清马上何人,只知有人擅闯禁地,便持戈拦阻。恰在这时,撞断的旗杆不偏不倚地凛然倒下,砸在神台正中的青铜神像上,神像倾刻间倒地身首异处。那红马却撞上利戈,咕咕地冒着黑红的血沫子,尥蹶狂怒,一个趔趄跌下高地,砰地砸在一块牛背大的青石上,口吐血沫,痉挛扭曲地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此时,祭台上,身首异处的神像令惊慌而出的巫士们皆面无人色,僵在一旁不知如伺收场。

那进退两难的贴身侍卫,驻马在祭台高地下迟疑片刻后,无奈之下,扔下野鸭,相随其后跃上了高地。待他尾随而至,乱纷纷的场面令侍卫预感到一切已无法挽回。

侍卫从祭台旁一处用作灌血祭祀的沙坑里扶起受伤的纳纳,他被马尥蹶抛起,这不小的沙坑救了他一条命。沙坑里长年血祭染红的沙粒将昌的脸涂了一层黑红的满是腥臭的膏腻。

住在祭台庙堂里的大祭司朵利,不知何时,已悄然跪在神台前,双手抚地,额头象木桩一般,在青石上叩得咚咚直响,嘴里喁喁而语,说着巫士们才懂的话。立刻,祭台上巫士、巫女都齐齐地扑倒在神像前,瑟缩着连连叩首,惊恐不安。

昌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扔下马鞭,在大祭司身旁朝神台跪下:

“请神饶恕了昌吧!”他闭上眼把头叩在青石上。此时,他真的感到了大祸将临时的恐惧。

这时,有人轻轻在昌的肩上拍了一下。

——是桑彭纳提。

桑彭纳提一身牛皮甲衣跪在纳纳昌身后,他是这一季的王城巡值官。国中五个纳城的五位首领被称作“纳提”的,要按季轮流巡值,王城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巡值的纳提自然知道的越多越好,越清楚越好。

桑彭纳提把一只厚实的手放在纳纳的肩上,轻轻拍拍他,低声道:“纳纳,你先回宫吧,这里有我呢。”

不等纳纳昌辩言,桑彭纳提转而朝身后低声喝道:“送纳纳立刻离开祭台回宫!”

那侍卫躬身应命,扶纳纳迅速离去。

桑彭纳提跪在原处,抬头望着那尊断首的神像,一丝恐惧像一股冰冷的风穿透背脊,他不禁颤栗。他撕下一面旗幡包裹好神像的头,捧到大祭司面前:

“我想,大祭司和我一样都不会把祭台上刚发生的事胡乱地传出去……”

大祭司朵利听罢。木然一笑,躬身接了像首,率众巫回高地上的庙堂,不再多语。

这时,早被桑彭纳提遣去给尹相报信的甲士已经急匆匆赶回来,跌跪在桑彭纳提面前,低声传明尹相的秘令。

尹相戈木是纳纳昌的爷爷,姺娃的父亲。

桑彭纳提清楚,凭自己一个纳提的力量想要保全昌避开祸事,显然不行。而纳纳昌一旦身陷如此祸事之中,必死无疑。这样,大纳提卓将失去唯一的子嗣,就唯免不会引起纳提们之间隐隐的不安和骚动。而神像断首又必会引起族民们的内心恐慌,势必会让比龙古蜀国失去安宁与和平。

桑彭纳提侧耳听罢传令,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只羊角筒递给传令的甲士。甲士愕然地看着桑彭纳提,也不容多想,拔出铜戈在腕上划出一道血口子,把羊角筒里的棕色粉末倒上去,那是“见血封喉”。立刻,邪传令甲士气紧地扼着喉,直瞪着眼,倒地死了。

桑彭纳提拾回羊角筒塞进腰间,望着耀眼的日头发呆。

当纳纳昌快乐而兴奋的唿哨在桃溪边尖利地响起时,大纳提宫里,大纳提卓同往常一样随日出而醒来。

身着白色木棉布宽松寝衣的大纳提卓,起身坐于木榻上,清清嗓,微微发甜的唾液润过咽喉,浑身立刻清爽了许多。

大纳提卓理理长辫,忆起昨夜这木榻上吱扭吱扭的声响,嘴角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侍女们听见大纳提卓卧榻上传来的轻微咳嗽声,便不动声响地捧来衣物,在门外低头候着。

大纳提卓透过木窗,看见昨夜侍寝的侍女水草,也站在侍女们中间,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你进来。”大纳提卓叫道。

进来的正是侍寝侍女水草。

大纳提卓伸手从水草捧着的一只彩绘木碗里,捏起一枚橄榄含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这果子初嚼苦涩,愈嚼却清香回甜。族人们几乎都有清晨嚼食的习惯,它让人在一夜的安睡之后精神矍铄。

大纳提卓慢慢地嚼着橄榄,侍女水草跪在一侧为大王套好了一双木鞋。

水草来自异族,她不过是大纳提卓无数次与外族争战后得到的一个战利品。异族奴隶是没有什么头脸的。在大纳提卓以前,过去的大纳提宫里是不会让一位异族人活得这样长的,水草算是命大的一个。

大纳提卓踩着木鞋出殿,下石阶,顺着石板小径走向大纳提宫花园里的兰溪边,脱去布衫,下到溪中逆水游去。

溪水清冽无声,大纳提卓健硕的腰身在水里隐隐浮现。

侍女们垂手在岸边候立,有大胆的会偷偷瞧上几眼大纳提卓在水中裸露的隐隐约约的身躯,惹得心中一阵慌乱。

许多年来,大纳提卓晨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宫中花园的兰溪里逆流凫游。

兰溪是从桃溪分流出的一条水脉,溪水四季不枯,清澈凛冽。沿溪两岸生长着参天的银杏、楠木和柏树。林间飞鸟啼鸣,茂密的蕨树和厚厚的苔草遍布各处。

夹岸潮湿的老树道枝上,附生着一丛丛花茎细长,开着淡紫色花朵的石槲兰。林间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下来,细长的花瓣上便映出浅浅的紫晕。偶尔,飞进大纳提宫花园的鹳鸟、成群的鹦鹉闪着花绿的翅膀穿梭其间。各种名目的寄生藤蔓纷垂下粗粗细细的根茎,婆娑而摇曳。

现在,几树浅粉的桃花,在春天的溪岸边霞雾一般绽放了。沿溪上游不远处有一汪月牙形的水湾,一片茂密的桃树林便在那水湾边随各种植物昂扬的气味婷婷地生长着。

大纳提卓总是游到第一处水湾就顺水漂回来。侍女们早远远看见了,低头候在上岸的石板旁,送上一块白色木棉布。

尹相戈木也总是会在这个时候,站在岸边恭候。

通常,大纳提卓会在这个时候向他吩咐一些事情,卓作为君王的一天,从上岸的这一刻就算真正开始了。

上岸的大纳提卓胸口被春天的溪水激得红红的,而那枚秘眼刺青在发红的胸口上就愈加鲜明。但更加醒目的是比龙古蜀国王权的玉牌,就挂在大纳提卓的脖子上。

这是一枚人面鸟身羽神的玉雕,每一位在位的大纳提都拥有两枚这样的玉牌,这是王权传递的规矩。

照规矩,一枚要挂在大纳提的脖子上,另一枚除了王位传递时需要五个纳族的长老验看,平时,都珍藏在大纳提宫的明堂里,由大纳提信任的人保管着。

这时,当大纳提卓湿漉漉的赤足踏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时,他的头顶上不断地腾出一团团的水气。

侍女水草麻利地为大纳提卓穿好袍衫,套上皮舄。与往常不同,在这个清晨,大纳提卓饶有兴致地往侍女水草的发鬓上插了一朵淡紫的石槲兰,然后,他低头嗅了一下。

水草轻轻退到一旁。

尹相戈木候在惯常的老地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大纳提卓的神情。显然,祭台上的祸事没有想象的传得那样快。

既然大纳提卓还不知道,就没有糟糕到无法收晗的地步。

尹相躬身上前道:“大王昨夜休息得

还好?”

大纳提卓没有答话,在一块石上坐下。

“西边雪山上的水已经流进了兰溪,马桑河水想必也涨了。你说说,马桑河、桃溪和漕河堤岸修整得怎样了?”大纳提卓保持着昂头的姿势,一旁跪地的侍女为大王编着黑粗的辫子。

尹相躬身道:“马桑河、漕河堤岸已经完成,现在在桃溪修筑。”

“是濮羽纳提?”

“是熟悉水性的濮羽纳提在那里监管奴工修筑。”

“奴工的粮食照往年是由各纳分摊的,今年这项粮食都有了吧?”

“朱戈纳提、石礅纳提的份粮都已交进宫中,黑绒纳提报知无力交纳。黑绒纳去年中秋突遇冰雪,牲畜冻死很多。另外,运送铜石的人畜也消耗了不少黑绒纳的粮草,今春,他们反而需要宫中接济。余下桑彭纳提,他正在族中收缴,很快会送进宫中。照规矩,濮羽纳出动奴工就不需要再缴了。”

“濮羽、朱戈、石礅、黑绒、桑彭,这五个比龙古蜀的纳族总是和人的手指一样,伸出来不是一般齐的。”大纳提卓自语道。

等梳头侍女用羊肠线系紧辫梢,别上一枚玉笄,最后再罩上缀有金饰的黑色平顶冠后,威猛俊朗,仪表堂堂的大纳提卓站起来,随手摸了摸脑后的发辫,对尹相说:“备马吧,带上水官,和我一起去河堤上。”说罢,径自先走。

这时,一阵扑扑拉拉的声音,大纳提卓停下步子,望望天空。一只飞翔的乌鹊嘎地叫一声,从树梢掠过,落在宫殿后的那片楠木林里。

尹相戈木躬身退下,急匆匆地走了。

在殿外台阶上远远候着的宫中大管家西吉,这才躬身过来请大纳提卓用些食物。

姺娃及其仆从不知何时也出现在殿前的檐下,远远地躬身行礼。

着朱砂色丝麻长袍的姺娃,有着国中女人成熟的风韵:黛石描出的水波眉,孔雀石勾出的鱼形眼纹,脸上敷着最上等的桑彭水粉,额头上、耳朵上总少不了抹着艳乍的朱砂粉。这还不够!国中罕见的碧玉由数一数二的王城玉匠琢磨有致,变成坠啦,珠啦,挂在姺娃的脖窝、手腕。一头天发束在脑后别着玉笄。

这一应的妆扮用度自然是平民、奴隶们所不敢想的,可贵族妇人们私下里却效仿着姺娃。比如,用孔雀石在眼周围描出的鱼形花纹在宫外的生活中,已变化出了数不清的模仿花样。其实,那不过是效仿山林中的俊鸟或是河里摇摆的游鱼五彩的美丽了。

姺娃见大纳提卓拾级而上,忙下行几步迎过来,头发便在脑后飘起来。而丝麻长袍却在疾走的飘摆着,凸显出娩娃丰盈的身段。

然而娩娃毕竟是美丽过的女人。十八年前她曾是国中五个纳里最美的女人。为得到她,黑绒纳中的两位头人争斗了七天七夜。

大纳提卓平息了这场争斗。他用五十只羊和十头牛换回了这位上等的美人。

其实,能拿得出五十只羊和十头牛的比龙古蜀贵族,不只大纳提卓一人。只是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舍去如此多的肥羊壮牛,傻子都会认为不值——天黑了,把女人往席上一扔,你要怎样就怎样,乱哼哼,就扇她几下!

当然,如果五十只羊和十头牛只是所有家产中的一根小指头上的指甲盖一自然有美人的夜里,那又是另一番享受了。

瞧瞧,在漆黑的夜里,榻上有一位白净的美人,舍弃—枚小指甲盖又算什么。

“大纳提!”

姺娃再一次躬身示礼。一张有些浮肿的脸抬起来,仔细地捕捉着大纳提卓眉眼间的细微之处。

大纳提卓伫足不语,静候娩娃的审视。

“水草是姺娃特意为大王挑选的,这样的侍女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怎么?”

卓盯住姺眼尾的孔雀蓝纹饰,心中正在升起的不悦已经漾在脸上。姺娃立刻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大纳提卓抛下娩,转身进了大殿。

婉顿觉没了意思,起身匆匆沿林荫下的小径离去。

离开大殿不远,尹相遣来的侍奴带口信让姺娃赶紧去一趟尹相木屋。

2、阳光下的金面

匆匆离开大纳提宫的尹相戈木,为大纳提卓安排好马匹和船,一面遣贴身侍从向桑彭纳提仔细了解祭台的情况,一面等着女儿姺赶来—起商量对策。

自从女儿女先被大纳提卓娶进宫立为娃,作为父亲的戈木就从一个地位不高的侍卫逐渐升做宫中侍卫长,最后成为位居五位纳提之上的尹相。

“父亲,有事?”姺只带着两名贴身随从,一进相府木屋就急切地问道。

尹相噗地吐出一枚橄榄核儿,将旁人喝退,低声向姺道出了祭台上发生的事。

姺娃颓然跌坐在席上:

“闯大祸了啊……”

尹相见女儿瘫坐一旁,皱着眉焦急地说:“我已经派人、派船起运修补了。也许,你在大纳提面前尽量遮掩,等修好了再告诉大纳提,这样或许会好些。可是,一定瞒不过去的。”

姺娃呆呆地睁着一双茫然的眼,张着嘴说不出话。

一柱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射在厅房的蒲席上,浮尘在光柱中飘飞,姺的目光迷失在飘摇的光柱里。

一团乱麻。

娩娃揉揉被阳光刺痛的跟,抚着胸口对父亲说:“要传到各纳中,定会闹出乱子……如何安抚巫祝和大祭司?”

“必须有人也得身首异处。”

姚娃一双蓝幽幽的眼皮跳个不停,往下的情形便不敢再想了。

“谁会身首异处…-·昌吗?”姺娃再一次惊得说不出话。

“不!”

尹相摇摇头。

姺娃忽然坐直身子,眼睛里闪烁着光亮:“人们都说西边的云彩下面那座比龙圣山能拯救人。比龙古蜀人都相信,谁要是在比龙圣山上呆够三年,即使是该死的人也能免除罪孽获得重生。不管怎样,让昌马上离开王城,到比龙圣山上去赎罪吧。”

尹相戈木也点点头:“去比龙圣山,倒是能保全昌躲过这场祸事。不过,那圣山上人迹罕至,野兽毒虫出没,不知昌能否熬得住。”

姺在悄悄抹泪。

“我得走了。”

尹相抽身离去,到宫门外候着大纳提卓。

大纳提宫门口,已有一队人在恭候卓了。眼下,王城远远近近的地方,没有一丝争斗杀戮的腥味,连骚情的公牛也绝不轻易在牛群里滋事。但大纳提宫侍卫的队伍,总是煞有介事,毫不含糊。侍卫们个个清逸俊朗,手持长戈身背弓箭,在旗幡的引领下,不怒而威。宫中的马匹个个毛色闪亮,体态骄健。

尹相戈木朝宫门内望了望。有几只鹭鸶正悠闲地在通往大殿的林荫石径上漫步。远处池塘的一角,几朵雪白的莲花若有若无地浮在翠绿的莲叶之间,如同几缕不散的雾。

戈木在宫门外的石头上坐下,瞟了一眼卓的那匹黑马。这才感到两腿软软的有些乏力。

这是一匹黑色的骏马,而另一匹红色坐骑在今天早上摔死在了祭台下,那是大纳提卓最喜爱的一匹马。

戈木吐出一口牯痰,立刻,一只红底花斑的蝴蝶就落上去,合贴着翅膀,一动也不动,死了一般。

这时,大纳提卓和侍从、侍卫呼呼啦啦地从宫中大踏步出来,各自上马。尹相一个激泠站起来,上了两人抬的竹轩。而几只鹭鸶也扑扑棱棱地拍着翅膀,尾随着朝马桑河那边飞去。

马队先是沿桃溪向城南行进。

远望去,比龙古蜀国的白色羽神旗

幡,在丽日下的桃溪堤岸上如一群羽翅翻飞的鹤鸟,没有哪个族人的目光不会被吸引。

王城作坊里的鞣皮匠、织工、陶工们,这时总会从手上忙碌的活计中,抽出一双敬畏的眼,注视着这一行呼啦啦经过的队伍。虽然族民们远远看见的只是大纳提卓艳阳下自得耀眼的袍衫。

祭台高地上,此时也有一个人,注视着河岸上正朝祭台行进的这只马队,伫立良久。他始终注意着马头的方向,揣测马队定是朝祭台而来。但就在不远处,马队停止了行进,掉转了马头。

大祭司朵利抬脚踢飞一粒石子,石子嗖得飞下高地,落得无影无踪。

——显然,大纳提卓对祭台上发生的一切还一无所知。

——显然,有人想让一切都风平浪静地过去,就像蓝天上被风吹散的最后一抹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空荡荡的。

如果大纳提卓知道祭台上发生的事,一定会一跟斗从马背上栽下来。看来,不只是桑彭纳提,一定还有昌的爷爷和那目中无人的姺娃都在暗中伸长了庇护纳纳的手臂。

大祭司朵利木然眺望着马队,高地上和煦的春风吹得人浑身暖洋洋的。春天各种花草的气息在阳光下也愈发浓烈而薰馨。在这样的天气里,本可以心平气和地与神静静交流些吉祥的福祉,但现在,一种被冷落的蔑视总也挥之不去。

朵利扬手将牛尾扇在面前扫了一下,转身问小巫从:“神像送上船了吗?”

“上船了,只等大祭司护送神像去铜作坊。”

“起帆吧。”

大祭司回庙堂换上了一件抢眼的彩色锦袍,急步下祭台高地,往南城外漕河边停靠的一艘大木船走去。

此时,昌独坐于席上,一语不发。从刚才由贴身侍卫悄悄护送回房后,就一动不动的。他喝退了身边男男女女的奴从,想让闹哄哄的屋里清静一会儿。屋里很快没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可额头的汗珠却一层一层地沁出来。

纳纳昌的厅房与父亲的殿堂隔着一座面积不小的池塘。池塘周围是些散漫开放的野花,其间遍布古老的银杏和香樟。一株歪脖黄桷树,华盖荫及池塘的水面。蕉树和竹林沿着宫中的竹蓬木屋生长有致。塘里一年四季都开着娇美的莲,轻飘飘地浮在水面。大纳提宫的高墙自然挡不住那些靠翅膀飞翔的家伙:有吊着嘴囊的鹈鹕和优雅的白色、黑色鹳鸟,常常从马桑河或是桃溪飞过来,落在池塘边的几株楠树上;或是从高空将长长的尖喙直插进池塘,潜入水里,噙住一条摆尾挣扎的红尾肥鲤,再直冲过树梢飞出宫墙。

纳纳昌坐上床榻,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转眼间,檐下的窗棂上,就落下几只羽毛斑斓的丛林鹦鹉鸟。昌把手伸过去,有两只就悦耳地叫着蹦上他的手背。纳纳昌这才感到胳臂一阵疼痛。他跺跺脚,让传女过来擦洗伤口。

透过木窗,纳纳昌不安地朝外又望了望,心中隐约地似在等待就要发生的什么——比如忽然闯进一群手持长戈的侍卫,然后……纳纳昌甩甩脑袋,只看见池塘里一只灰色的水鸟在莲叶间蹦蹦跳跳地忽隐忽现。

“咝,”纳纳昌痛得手一缩。

“滚!”纳纳昌一脚踹在笨手笨脚的侍女当胸。谁叫她把自己伤口弄得更痛。

“竹叶!”

端着一陶盆清水进来的正是侍女竹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伶俐的竹叶已能洞察出昌的心慌意乱。

一定不是好事!

竹叶忙过来往纳纳昌的额头、胳膊和膝上的瘀紫敷草药,一面微微撮着嘴轻轻吹着伤口。火辣辣的痛处立时有了阵阵凉幽幽的舒缓。纳纳昌深深松了口气儿,却又故作镇静地撮了嘴学鸟叫。这时,一位侍女端来一碗醴酒。纳纳昌起身接来仰脖喝了,哈地舒出一口长气,瞟了眼那位侍女,说:“再来一碗。”

偏倒是低头抹药的竹叶听罢,故意手劲下得狠了,纳纳昌“哎哟”一声坐直了身子,却见竹叶早抬着一双细眼瞪着他。昌挪挪屁股,但脚却是万万舍不得踹下去。嗨,谁让你是竹叶呢?即使同样是奴隶,有的也能在主子面前多少享受些特权。

竹叶敷好伤,又捧了纳纳昌的一件蜀布袍递过来,请纳纳换上,说要把身上的那件摔破的盒去洗洗缝好。

纳纳昌直眉瞪眼地看着侍女竹叶,稍顷,伸开手臂,让她替自己换衣服。

窗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是大纳提宫的管家西吉,昌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他忙系好袍带,套上木鞋,迎出去。却和躬身跨进来的西吉撞个正着。昌一把搂住西吉的肩膀:“你怎么才来?”

西吉被昌弄得站不稳,身子直摇晃。他清清嗓子却仍然沙哑着低声说:“娩娃让我来看看纳纳,并带过几句话来。”

西吉这才躬身站定。朝左右的侍女们看了一眼,不语。纳纳昌会意:

“都退下吧。”

竹叶顺手将木门轻轻掩上。

厅房里的光线顿时暗下来。西吉腰上挂着的一串铜铃、铜剔牙、骨挖耳这样的小物件,便在袍衫上闪着幽幽的光。

“姺娃让我带话来,说让纳纳赶快收拾东西上比龙圣山。”西吉低声说完,略笑笑,心里却拿不准纳纳昌肯不肯听从他母亲的安排。

昌想象得到,祭台上发生的事一定正在悄悄传开来,或许,没有谁能挡得住它带来的恐慌。

“好吧。”

纳纳昌答应了西吉,又朝外喊了一声:“拿酒来!”

竹叶捧来酒。

俩人默不作声,一人一碗喝干了。

“纳纳,马上就走吧。船已经准备好了,侍卫宽根和果正等着你呢。”

昌知道西吉已为他挑选了身手最敏捷的侍卫。却见西吉仍在身上摸索着,最后从怀里掏出来一卷黑旧的小布包,递给昌,说是里面裹着三枚熊爪,带在身上可以让老熊远远地躲开。

昌接过来揣进胸襟里,心中却偷偷好笑。又怕哭丧着脸的西吉看见,也垂着眼露出忧伤的样子。

西吉离开纳纳的厅房,沿池塘边的石径小路往姺娃的房中回话。一碗酒下肚后,西吉感到小腹温热起来,双腿也微微泛热,下身的阳物竞渐渐热热的鼓胀了。

“我的神啊!”西吉禁不住站在一棵樟树下仰天轻声地叫了出来。

楠树梢头,一只红眼黑羽的鸟正静静地注视着西吉,西吉躬身快步离开。

大纳提卓的马队沿桃溪行至王城的西北角,前面就是漕河的人口了。

马队停下来。水官开始记录水位标记。这会给大纳提卓提供一个与往年对照的水位情况,以预知今年的水势涨落。这样的记录绘在一张羊皮上,上面要么用孔雀蓝画着一只只代表平安的青蛙;要么用朱砂红画着代表警戒的蜥蜴。从记录上看,虽然有时早早的就有了代表高水位的红色蜥蜴,但炎夏时或者整个雨季却后劲不足,反倒水势大降也是有的。但在平常的年月里,水官们总能日积月累地获得不少与水友好相处的窍门。因此,每年沿河勘察河道,总是孟春进行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大事。

“那可是大祭司?”大纳提卓朝漕河上行进的巡值快船望了一眼,问身边的尹相。

“是的。”尹相戈木用手遮了阳光。仔细地望过去。果然是大祭司穿着那身抢眼的五彩锦服,煞有介事地背对着这边站在船头。尹相心中不由恨限地骂起来,他知道船上装着什么。

——大祭司真是别有用心!

单靠桑彭纳提显然是压不住如此的祸

事。不过,纳纳昌应该已经离开王城了,别又再让大纳提卓看见昌的船。

“你可知道大祭司在运什么?祭台上需要运什么吗?需要用巡值快船?”

“我遣侍卫去问问。”

尹相躬身道。

再看那只12桨快船出漕河向东,沿马桑河顺流而下,朝青铜作坊的埠头靠过去了。

远处埠头上,悄悄注视着这边动静的大祭司,果然看见一骑从大纳提卓那儿朝自己飞奔过来,不禁哼地从鼻子里冒出一声笑,脸上却找不到笑意。

这回,他打算让尹相好好出一次丑!

桑彭纳提和他身边的巡值侍卫也在这艘装着羽神铜像的船上。

大祭司一边比划着让赶快搬运船上的东西,一面期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旁的桑彭纳提已察觉到了大祭司的用心,却丝毫没有惊慌,镇静如常。大祭司明着却不与桑彭纳提相左,知道桑彭纳提是个肯为大纳提卓去死的家伙。

桑彭纳提平静地注视着远处大纳提卓的马队,一面命侍卫把船上装满木炭的筐垒放好。然后,他转身上马,迎着飞奔而至的一骑甲士驰去。

“大纳提卓有何吩咐吗?”桑彭纳提勒住马头问甲士。

“大纳提卓问船上运的是什么?”

“我去告诉大纳提卓。”说罢,快马加鞭驰过来,那位侍从拨转马头跟上。

尹相见状,心中稍安。

“大纳提!”桑彭纳提飞身下马,躬身在卓面前。

大纳提卓却不语,盯住桑彭纳提的脸,手抚腰间的铜匕直直地走近桑彭纳提。

尹相心中立刻慌乱起来!

桑彭纳提木桩一般站在岸石上,仍然是平静如常的神态。

谁料大纳提卓走到近前,却伸出一根指头在桑彭纳提的脸上擦了一下,凑近一看,顿时翘着胡须仰面大笑——原来桑彭纳提腮帮上涂着一道炭黑,自己却不知道。

一旁的随从有人也附和着笑起来。尹相却深埋下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祭台上无处堆放的木炭要送往铜作坊,恰巧大祭司要去铜作坊取他占卜的铜凿,就搭船一起过来了。大王也去铜作坊吗?”桑彭纳提说罢,看了一眼尹相,尹相瞬即垂眉低首,避开他的目光。

“去吧”,大纳提卓对桑彭纳提说:“巡值了一夜,白天就省省心吧。”

说罢转身沿河岸走开。

大纳提卓脱了鞋走在河岸边的湿地里,一深一浅地睬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卓不打算骑马,马背上是试不出河水深浅的。队伍一点点朝马桑河上游移动。水位并不高,河岸却很宽,河水清澈平静地向东流去。

越往前走,河岸的树木渐至茂密而高大。两岸茂密的银杏、樟树、楠树林相杂相拥,浓绿淡青次第铺排漫延,遮住了河湾。春天里满山的梨花如烟似雾地浮在翠绿的森林边缘,蔚蓝的天空中几只苍鹰滑过林梢,向远处白雾弥漫的山谷飞去。

眼前就是漕河岔口,一行人夹在马桑河与漕河之间的沙洲上,不能再往前了。一艘大纳提宫彩漆木船,此时,从马桑河的大埠头上划过来。大纳提卓及众人登上木船,继续逆马桑河向西前行。

船在遮天蔽日的林中河道上徐徐划行。两岸巨大的黄桷树上纷垂下左牵右绊的腕粗老藤。有的没入水中,在河面上划出半弧的涟漪。不时,船行桨摇,惊动了一群群花花绿绿斑斓的丛林鹦鹉,在树枝间扑扑啦啦地乍枝飞起。立刻,两岸丛林中呼呼噜噜一阵枝颤叶摇,窜出无数敏捷的猕猴在林梢间飞来荡去,呲牙咧嘴地尖叫。偶尔,林中空地上隐约会看见一两处猎户的棚屋。

远处河湾边果见一群奴工背石扛土,加固堤岸,为首的就是濮羽纳提。

移船靠岸,那濮羽纳提却背对着不曾惊觉。大纳提卓咳嗽一声,特意让他听到。濮羽纳提面有难色的过来迎见,吞吞吐吐地却欲说又止。

大纳提卓面有不悦。

“说说,没粮了,还是有奴工偷懒?”

“或许更不妙。”

“哦?”

“刚才有奴工在那座土丘取土,却挖出了一样东西。”

“是什么?”

“一尊金面神像。”

“金面神像?”

“应该是一尊金面神像!”

果然,一尊金面铜像在坍塌的泥土下或隐或现地露出金光灿灿的金面,铜像上其余地方遍布着孔雀石一般幽绿的锈斑。神像齐腰断开,像是被猛力砸坏。而那张金面熠熠生辉,镂出的一双眼空洞地塑着艳阳。仔细看那泥土里,应该还埋着些别的什么。

大纳提卓骇然地连连后退,嗫嚅道:“这真是金面神像吗?”

比龙古蜀国祖上传说的金面神早已被瘟神伏身,如果真是它又现身了,那就真得不太妙了。

一旁的尹相戈木心中更添一层疑虑,他低声问濮羽纳提:“是什么时候挖出来的,日出之前还是之后?”

尹相猜测着或许金面神的现身引起了祭台上羽神的轰然倒塌,而倒霉的昌恰好赶上了那一瞬间;或者,羽神的轰然倒塌才使得金面裤现身?

“日出之后,就在巡城的桑彭纳提离开这里不久。有奴工先在那土丘下取土,挖出了一个‘焦尾子蛇窝,那洞里窝了一冬大大小小的毒蛇窜出来咬伤了许多逃不及的奴工。奴工们四散地逃开,踩塌了蛇洞上的土丘,露出了金面神像。”

尹相心中一团乱麻,其实,他根本无法弄清羽神的倒塌和金面神现身,究竟谁先谁后。但无论怎样,昌都摆不脱瓜葛。

“还挖出了毒蛇的窝?”大纳提卓愈加不安了,“这是什么兆头?”

卓又问:“奴工们都看见了金面?”

“看见的倒不多,但有没有互相传讲,就不知道了。不过,看见的几乎都被焦尾蛇咬了,能不能活命也不知道。”

大纳提卓下令道:“把他们与其他奴工隔离开来。被“焦尾子”咬伤能活下来真就命大了。绝不允许他们把看见的事说出去。濮羽纳提,你先把那金面神像用厚土掩埋好,别再让旁人看见,我去请大祭司来做一次镇邪的祭祀。”

“这会是什么兆头呢?人们都说是金面大纳提修建了宏伟的比龙古蜀王城,人们因此而奉他为金面神。可是后来,他又被瘟神伏身成了邪魔。金面一现身,邪魔就会出现吗?”濮羽纳提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低声对大纳提说。

“就是修建了环城漕河和西水门的那个金面神?”尹相戈木也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他自然也记得人们经常讲给孩子听的故事。

大纳提卓望着水面低头不语。

遥远的金面大纳提时代留下的传说,虽然还在一代代的比龙古蜀人中间流传,但岁月悠远,传说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因而虚虚实实,真相不明。

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正如所有比龙古蜀国的老人对年轻人时常说的那样——如果没有金面大纳提,或许所有比龙古蜀人至今仍在不断地四处迁徙。而选择鱼虾丰美,灌溉便利的马桑河岸定居,显然决定了比龙古蜀国现在的人丁兴旺,繁盛富足。

关于金面大纳提,卓当然知道得更多。

这位传说中未曾谋面的王族祖先,一直是世代王族心目中最有争议最神秘的人物。人们在追忆这位祖先时,总是对他修建王城、筑漕河和水门的伟绩津津乐道。尤其是金面大纳提在平定叛族的疯狂暴乱中,被叛族用“见血封喉”弄瞎了双眼的故事更是传得绘声绘色。为了挽救他的性命,他的双眼不得不被挖去而成为两只凹

陷的黑洞,这也是金面大纳提最终借助金子的光芒成为^^:尉印的金面神的由来。

他在脸上罩上的一张金面给他带来了无尚的光明。

后来,金面大纳提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季节里仓促的死去。他的死引发了大批的族民相继仓促地死去。

金面神死于瘟神伏身。

那一次,瘟神还伏在了人们所信仰的金面神的神力里,无所不及的神力结束了无数比龙古蜀人的性命。

为了活命,人们不得不把供奉的金面神砸毁以销毁他的神力。活下来的人们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砸毁的金面神像一起烧掉,甚至把刚刚建好不久的木屋、神庙也一同烧掉,把灰烬和破碎的器物埋在了比龙古蜀国的某个令人诅咒的地方。

那一次,瘟神毫无征兆的来了,又被活下来的人们迅捷地赶走了。

而王族关于金面大纳提的死有另一种说法,说他的死是一次阴谋的结果,这个阴谋与他的同胞弟弟有关。

——“那女人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这时,大纳提卓猛然看见一位白衣女子从一群奴工中走过来。

“是这附近猎户家的女儿,刚才被我找来为奴工们医治蛇咬伤,她恰好有解蛇毒的药粉,也懂得如何治蛇咬的伤口。”濮羽纳提显然在夸奖她。

大纳提卓远远地打量着白衣女子,问:“她看见什么了吗?”

濮羽纳提点点头,立刻有所领悟,慢慢把手放在腰间的铜戈手柄上,用目光征询大纳提卓的示下。

那女子明显感觉到了有入在远处悄悄议论着什么,看样子似乎与她有关。而朝这边指指点点的人,除了濮羽纳提,另外的一位也非同寻常。这一点,从华贵的衣饰和轩昂的姿态上已显露无遗。

白衣女子继续检查最后一个奴工的蛇咬伤口。

对于每一个正不断淌着血的伤口,她必须首先检查有没有毒牙还留在伤口里,然后,用骨刀划开伤口,挤出残留在牙印里的毒液,再用从附近一口泉眼里打来的清水清洗伤口,最后把葫芦里的药粉洒在伤口上。有些严重的,会不断出血,把药粉冲掉。她就在那人的伤口附近,扎上一根藤条,血慢慢就不流了。有的特别严重的,伤口迅速肿胀,变成了黑紫的颜色,剧烈的疼痛让他们满地打滚,还未等及疗治就痛苦地死去了。

大纳提卓盯住这位猎户女子,良久没有吱声。

这女子显然从未在不需要鞠躬的时候,近距离见过大纳提卓;或者。猎户家的女儿本来就少有看见大纳提的机会。她抬起头来,见濮羽纳提望着当中这位美髯乌辫、一身鹿皮袍衫,仪表堂堂的男子,却发现自己正被他牢牢地盯住。当下就红了脸,垂下手中的药葫芦,不知如何是好。

大纳提卓走过来接过这只小巧的药葫芦,问:

“‘焦尾子可是很毒的蛇,你也有解毒的药草?”

猎户女子抬眼看着大纳提卓,轻声道:“是死去的父亲传下的。我母亲就是被毒蛇咬死的。后来父亲踏遍这附近的山林。寻到了不同的解毒药草。备在葫芦里。”

大纳提卓又问:“你叫什么?”

“嫽。”

“嫽?”

大纳提卓试着重复道。

嫽点点头。

是不是连她也一起禁闭在这里,大纳提卓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又盯着她怔怔地看着。最后,他抬手从帽上取下一只紫色小说卷的翎羽,递给猎户女子嫽,他说:

“你拿着它,去王城城南的大祭台上,学着做一名女巫吧,这比你孤身打猎容易一些。大祭司见着这根翎会收留你的。”

嫽躬身接了紫翎,顿时明白过来,这人就是大纳提卓!

3、祸端

姺娃在大纳提宫的木楼上,远远地目送儿子昌离去,又看着大纳提卓一行旗幡飘飘地出了宫,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楼来,忙到昌的厅傍召侍奴问话。

一会儿功夫,男奴女侍便黑压压地在厅房里跪了一地。

纳纳的侍奴,娩娃是非常了解的。为挑出让人放心的侍奴,姺娃亲自向大纳提卓要了男女奴隶百名,从中一一挑选。男奴体格健壮,身手敏捷的;侍女相貌齐整,肤色白净的,共选出二十名。其中五名作为贴身侍奴,不得擅自离纳纳昌左右。

竹叶是纳纳昌最喜爱的侍寝侍女,这一点,作母亲的娩娃,更是心知肚明。

“竹叶!”姺娃恨恨地叫。

竹叶忙从俯跪的人群里,绕在前面来,重又俯身跪下。

“昨夜是你侍寝?”

“……是。”

“和往日有什么特别吗?”

“……”

“纳纳向来不会大清早就急急忙忙出去。偏偏今天一大早就骑马出去,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竹叶把头埋得更低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种莫名的恐惧快要把竹叶击倒。从西吉急匆匆过来,纳纳昌一身伤痛又急匆匆离开王城这些事上,聪明的竹叶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预感到有什么灾祸正在向她走来。

跪地的人群中有一位男奴斗胆替竹叶说道:“昨天夜里,纳纳曾经唤过竹叶。后来不知怎么,竹叶从纳纳房内哭着出来,再后来,纳纳要酒,喝的也不多,一陶罐。原来竹叶陪侍的时候,喝得还要多些,当时已经是鸡叫两遍。天快亮时,纳纳独自出了厅房。只有一位贴身侍卫跟了去。”

“那位跟去的贴身侍卫在哪儿?”

这时候,尹相的信差躬身来到厅房外。姺娃扬手让信差近前来说话。

众人见状,皆屏了呼吸。虽然,大多数侍奴并不清楚纳纳究竟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只是听信差耳语了几旬,姺娃立刻攥紧了衣角,抚着条案仰头喃喃地自言自语,可谁也听不清。

那位贴身侍卫躬身跪到前面来。

“请杀了我吧,我不该在纳纳的奔马后拼命地追赶,否则也不会惊了他的马……是我惹下的祸端。”

“杀了你能平息这祸事吗?就连纳纳也难保住性命了。”

姺急出了泪水,开始摔她够得着的东西:陶灯、陶盘、陶罐,大大小小,噼里啪啦扔在俯地的众人身上和周围。黑压压的侍奴没有谁敢抬头,也没有谁敢闪身躲避。恼怒的姺娃失去了王族女人优雅的气度,只好拿出在黑绒山寨做姑娘时最惯常的方式来表达愤怒了。

却在这时,那侍卫从靴中抽出铜戈,兀自朝腹中猛地一刺,便颓然栽倒,双腿在地板上痛苦地蹬了几下,一声也没哼,只拿一双强压着疼痛的黑眼,赎罪地朝娩娃盯着——还没断气!

姺娃“啊”地跳起来,咬住嘴角。刹时,自己的小腹也痉挛般地疼起来,呃,呃,呃的,婉扶住胸想要吐出来。然而,咕咕的血仍从那位侍从的腹中往外涌,慢慢地在地板上洇出好大一滩血红!

姺娃最终只是吐出了一口青水,双手按在胸前,万般不适地说:“好吧,把他弄下去吧。”说罢背过身,又叫道:“西吉,快,快帮帮他吧。”

姺娃不敢扭头,只听背后有人走过去“噗”地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那一定是冷硬的戈柄。姺娃听见侍卫咽气的声音。

娩娃朝身后扬扬手,意思是赶快把尸首抬走。

侍奴们惶恐地过来拖起尸首。尸首被嚯嚯地拖过地板,头颅却撞在门坎上发出“嘭”的沉闷的声响。姺蛙的身子禁不住又痉挛地一阵颤抖。

她皱着眉痛苦不堪地转过身来,望着贴身侍卫的尸首被侍奴们像抬一只破布袋一样抬走。她清楚,其实这位侍卫是最不

该死的,只有他一人忠于本份却不得不为昌儿抵了罪孽。

姺娃黯然地压住小腹,一股无名的痛楚仍在啃齿着她的身体。

竹叶忙过来跪下,擦拭地板上的那滩血迹。其他的人韶哨然退下了。

姺这才颓然地坐在席上,一转眼,却又狠狠地盯住正跪在地上擦拭血迹的竹叶。

昨天夜里,纳纳昌一定又在胡闹,而竹叶却哭着躲开了。这让纳纳昌不安分的脾气怎么受得了。他一大早骑马狂奔,自然是因为心中郁郁不快。

姚娃阴沉沉地站起来,走到竹叶身边,慢慢地,她拾起木鞋,狠狠地踩住竹叶的手,牙齿咯咯地咬着:

“你究竟长着几个脑袋,不愿服侍纳纳,你想干什么?”说罢,一脚踢开踩在鞋底的手。

竹叶疼痛的攥住手滚翻在地,却没敢叫出声。不料,衣领歪斜,露出了胸口的那枚刺青。娩娃冷不妨瞥见了,顿时大睁着双眼,俯身仔细去看。

一位侍女的胸口上竟然也赫然刺着王族的秘眼符。

“来人,剥了她的衣裳!”

几位侍奴闻声进来,把竹叶按倒在地,开始撕扯竹叶的布袍。只几下,她便光着身子裸露在众人眼前,了无遮挡—一

果然是一枚王族的秘眼剌青!

娩娃绕着竹叶走了一圈,她问:

“知道吗,把秘眼符刺在那个位置可不是一位侍女能做的事。是谁替你刺在那里的?”

竹叶抱住头,深深地伏在那堆撕碎的衣布条上,没有啃声。姺娃也明白像竹叶这样的侍奴只要认准了不啃声,就是豁出一条命也什么都不会说的。只是不得不承认,从她裸露的身段看,当初挑选竹叶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但这远不足以改变她侍奴的身份,非分的妄想总是令人毁灭的。

竹叶蜷缩在地板上,泪水悄无声息地滚落,她的细白的皮肤下,似乎流着青色的血。

“随了那位剖腹的侍卫,一起祭神了吧。”

心力交瘁的姺娃摆摆手,不想再看见有人在她面前闷声不响地作对。她感觉自己快要晕厥过去了。

而最可怕的时候还没有到来。

竹叶羞怯之中,被拖了出去。

可是,大纳提卓回宫又如何应对呢?

姺娃头皮发麻,不停地抚着胸。一直垂手侍立的西吉见状,走上前来向姺娃低声道:

“姺娃不必如此紧张。”

说罢抬眼看着姺娃。

“难道你也打算替纳纳去死?”姺无奈地对西吉说。

“死倒不难,西吉希望为纳纳好好地活着。”西吉说,“纳纳是大纳提惟一的儿子,大纳提再没有别的子嗣和兄弟。大纳提不能没有纳纳昌。”

姺娃不以为然,说别忘了,纳纳昌可是冒犯了神,神要降怒可不管谁是纳纳。

西吉低声道:“难道在比龙古蜀国,还有谁一生下来就带着一枚王族胎记?就是在整个比龙古蜀历辈的王族中也没有第二个呢。放心吧,而且,你也是知道茂叔的。”

“茂叔?”姺娃一听,不由打了个激灵。

姺确实曾从宫中的老奴嘴里,断断续续地听到过有关茂叔的王族秘闻。茂叔是大纳提卓的胞弟。卓的父亲大纳提厉临死前,将王权的两枚玉牌传位给了卓。这在后来,也经过了长老们的验明确认。

可是不久之后,茂叔却盗走了珍藏在明堂里的一枚玉牌,反而挑唆长老们,让他们重新确认卓王权玉牌的真假,并四处散布传言,反戈一击,咬定自己才是父亲厉所传的王权继承人。妄想联络长老们一同来推翻卓的王权。

却在此时,纳纳昌降生了。从娘胎里带着比龙古蜀秘眼符的昌降生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事情更神奇!消息传开后,被要挟的五位长老们集体服毒自尽,决意反对茂叔逆天行事,因为神已经在纳纳昌的身上显示了力量。

对于五位长老的以死抗争,卓知情后,便连夜杀光了茂叔全家老小,连同上下奴仆一个不剩,找回了盗走的玉牌。

大纳提厉传位儿子卓,自然是顺了天意。

“纳纳昌天生带着秘眼符,那其实是神的咒语——‘嘎哇嘎哇哒,眼睛睁开天就亮,眼睛睁开人丁旺。纳纳昌是有神护佑着的。”

西吉的话略微宽慰了姺娃的心。

娩也明白,昌是大纳提卓惟一的儿子,他不会杀了自己的儿子,再等着有人来杀掉他,夺取王权。

说话间,有差奴来报,大纳提卓已回到宫中。

娩娃忙传侍奴拿来铜镜为她梳理一番,泪水早酽花了眉眼间勾抹的颜色,她可不愿让大纳提卓看见自己慌了手脚的样子。

娩娃刚利索地整理妥当,大纳提卓一双厚重的牛皮舄已跨进厅门。哗啦地,娩蛙和众奴仆花花绿绿地皆齐齐起身,躬身施礼。

大纳提卓闷声不响地在正首的席上坐下,脸阴沉地能拧出水来。厅房里黑压压地跪满了人,却静得只闻鼻息。

祸事终是包不住的。

大纳提卓原本为挖出金面神像而去祭台占卜,没料到更大的祸事正静静地在那儿等着,祭台上忽然不见了羽神像,刚从铜作坊回来的大祭司不得不照实说了原由。大纳提卓一时惊得面无人色,稍顿,就风风火火地赶往铜作坊看个究竟。

羽神一倒,金面瘟神就现了身,用大祭司的解释,这之间一定是有关联的。而这样的关联只能预示着一件事,那就是祸!

侍奴捧来一碗茶汤。

“其他人都退下吧。”大纳提卓用一种出乎所有人料想的语气疲倦地说。

大纳提卓接过茶汁,一口喝了,盯住娩娃,问:

“纳纳昌让你给放走了?”

“是的。”

大纳提卓瞟一眼尹相,继续说:“神像头断,必将有凶。那时候,不是一个纳纳的性命,是整个比龙古蜀国五个纳族的性命。杀了昌,也救不了谁……还有,那可恶的桑彭纳提,竟然欺骗我,把他带进来!”

桑彭纳提被押了进来,仍然是如常的镇静。

“不是运木炭吗?说吧,为什么不说出真相?”

大纳提卓知道,这位曾经从虎口边救过他一条性命的桑彭纳提,向来衷心耿耿,也是自幼熟念的兄弟。

桑彭纳提闷声不语,却神色平静。大纳提卓问尹相:“一定是你在暗中支使。凭你和桑彭纳提就能遮住王城的天吗?”

“不,尹相并不知晓”。

桑彭纳提抬头道。

“那么,是你命大祭司将神像运去修铸,又是你用运木炭的方式骗过我的眼睛?”大纳提卓一步步逼近桑彭纳提,胸中的怒火似乎迅即就要炸裂。

桑彭纳提点点头。

大纳提卓转身盯住尹相,怒喝道:“你难道真的一点不知?”

尹相不敢直视卓的目光,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纳纳昌惹了大祸,你们又接连欺瞒我!说吧,是谁作主欺瞒我的?”

“……”

大纳提卓死死盯住尹相,怒不可遏地问:“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尹相,这王城中谁家母牛下了牛犊你都清楚,怎么到了纳纳昌身上就装聋作哑?桑彭纳提没有你的合谋,是绝不会欺瞒我的,我向来知道桑彭纳提的禀性。这一点,国中的长老们都敢提着脑袋为他担保。可是你……”

桑彭纳提听大纳提卓这一席话,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泪水终于潸然滚落。他其实早已打定主意要保住纳纳昌。现在,与其和尹相一道承担罪责,不如把祸事独自揽在身上。大纳提卓心中其实一清二楚。

此时,尹相听大纳提如此呵斥,真就

有些挂不住脸面。自己也是位有血性的男人,让别人如此担当罪名,也不是能接受的事。

尹相抬起头,决定承认一切。谁知,桑彭纳提却在这时拼尽全力嘶哑着喊道:“大纳提我走了!”余音未绝,竞一头撞在柱上,多余的一句话也没有,便咽了气。

娩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牙齿磕碰得喀咯响,人快要崩溃了。

大纳提卓和尹相似乎都重重地遭了一击,颓然地瘫坐在席上。

——难道神的惩罚来得如此之快?

——是万能的羽神还是那尊瘟魂不散的金面神?

“羽神啊,请宽恕卓吧。”

大纳提卓跪在桑彭纳提的尸首旁,摊开的双手上满是桑彭纳提口中溢出的鲜血。卓泣不成声,悲伤地垂下了头。

一旁的西吉起身过来,就着桑彭纳提身下的一领笋席,将纳提的尸首轻轻裹住,又解下自己的腰带将席捆缚好,重又跪下。

厅房里仍死—般寂静。

尹相忙跪向桑彭纳提,俯撑着的双臂在微微发颤,垂下来的辫梢扫在席上簌簌地响。一脸泪水热热的。

娩娃战战兢兢地打破了死寂:

“大纳提怎么不问问昌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情?”

卓冷笑道:“昌依他的身份,在大纳提宫内外肆意妄为,骑马乱闯也不是一次了,你难道不知道?”

娩顿时哑口无言,低下头咬着衣领上缀着的蓝色羽毛。

“——昨夜昌的侍女竹叶惹恼了他,昌心中憋闷喝了一坛子酒,才在清晨酿出了祸事。”

“哦?”

大纳提卓的眉间缓解了些。

“一大清早,昌本想去祭台请大祭司占卜,解解心中的憋闷,谁想那不识相的侍卫惊了纳纳昌的马,撞倒了神像……”

娩娃见卓若有所思地听着,心中暗暗得了势头。

娩娃说,冲撞了神像自然不可饶怒,那侍卫已自绝而死。侍女竹叶向来在昌的面前不分尊卑,暗中助长了昌的肆意妄为,早就应该惩罚她了。不如将他们都作了牺牲,请大祭司为神灵作一次祭祀,惩治了那些无用的侍奴,请神千万不要怪罪了才是。

又是死一般沉寂。

大纳提卓坐直了身子,把手上的血在袍边上擦了擦,缓缓地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怪罪谁呢,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很快也会去祭了神。”

他摘去平冠,对尹相道:“你派人把桑彭纳提匣葬了。”

尹相说那是当然。

却在这时,一个人影在窗外一晃——厅房门口站着纳纳昌。

昌看见桑彭纳提的尸首被抬出去了,犹豫着不敢跨进房来。

娩猛地瞥见门口的纳纳昌,手捂在嘴上,惊恐地瞪着眼。她以为昌已经离开王城,去了比龙圣山,那里才是昌能保住性命的地方。

尹相和卓扭头也看见了纳纳昌。

昌抽出腰间的铜戈,跨进门来。众人一惊!却见昌神色凝重地双手捧着戈,递到父亲卓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大纳提卓立刻明白了昌的意思,昌是来求罪的。

卓“哼”的一声,漠然接过昌的铜戈,在手指上来回试着戈的锋刃。“咝”——卓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一串血珠在手指上冒了出来。

霎时,娩娃、尹相、西吉立刻扑扑通通地跌跪下来。不住地磕头,替昌乞求。

大纳提卓把冒血的手指凑到眼前,看那血珠慢慢凝成块,却问:“怎么回来了?”

昌梗着脖子不答话。

大纳提卓冷笑着把铜戈抵在昌的脖子上。西吉见状,立刻呃哧嗨嗨地扯开嗓子哭起来,娩眼前一黑栽倒在席上。

“起来吧!”

卓拿开铜戈,说:“敢回来领死还算是我的儿子!你知道吗,如果这大纳提宫中还有一位纳纳,那你今天就必死无疑了。好好给我活着吧。”卓把铜戈插回昌的腰间。“不过,你必须去比龙圣山住上三年,为自己赎罪。先祖的魂灵会在比龙圣山上教会你如何做一位纳纳的。”

西吉听罢,立刻止住了哭泣,趴过来跪在大纳提卓面前,恳求陪伴纳纳昌上比龙圣山,说纳纳从小到大没有在山上住过那么长的时间。山上有太多的野兽毒虫,西吉一身老骨头再没有用,也可以先喂饱了野兽,别伤了纳纳。

大纳提“哼”了一声:“你不是派两位宫中侍卫跟着了吗,如果昌被野兽吃掉也是羽神的意思。”

娩娃听到这儿,泪水哗地淌出来,却不敢再吱声。

桑彭纳提死得很有血性。

当晚,娩娃便换上一身糙粗的麻衣,头顶麻布,坐着竹轩径直去了王城里桑彭纳提的庄园。

纳提夫人看上去憔悴而疲惫,一身麻衣,脸上罩着一块黑布,为了“挡秽”,只露出一双掩不住悲伤的眼。娩娃一见纳提夫人面上的黑布,眼泪便止不住地落下来。桑彭纳提的两个儿子一个彪悼,一个瘦弱,还有一位身段柔曼的女儿,皆一式黑衣黑罩巾,神色紧张地侍立在母亲身边,不知娩娃亲临有何兆头。

平日里,娩也不愿到各纳提庄园走动。一来怕说错了话传回大纳提的耳朵;二来这些纳提夫人大多都有显赫的家世和身份。比起来,娩只是用一群牛羊换回的女人,却住进了王宫。这如同泥沼里的青蛙跃上了丝袍。终归经不起拿到日头下抖落。娩也就是在大纳提宫的盛宴上,以娃的身份与各纳提夫人、长老夫人们笑语欢声地客套几句。娩在这方面,还是有着天生的聪慧和自知。

要说娩娃亲自来庄园祭奠,也算是给足了桑彭纳提一家的面子。那桑彭纳提巡城,出了不敢外传的乱子,负罪自绝也是应当的。那撞柱自尽的纳提面色清白,平躺在一只红漆的木板上。门板下洒着一层红红的避邪朱砂粉。

娩娃不等纳提一家过来行礼,双腿一软跪在了桑彭纳提的尸首旁,满满地叩了三个头,竟呜呜地哭起来。

稍顷,娩娃止住了泪水,命西吉送上了备好的丧礼:

五匹丝、五匹布、五匹麻、五只玉瑷和五只玉虎。纳提夫人正受宠若惊地推辞着,彪悍的大儿子却嚯嚯地走过来双手接住,一躬身,走了。纳提夫人哎哎地朝着儿子壮实的背影喊了两声,也不便再说什么。匹拿眼悄悄地打量着纳提家的大儿子,心里暗暗称奇。

这时,外面不断传来马儿焦躁的嘶鸣和喷喷的鼻息声。娩也不敢久留,以为是其他纳提长老们陆续来给桑彭纳提送终,却碍着自己在此不敢露面。细究起来,桑彭纳可是国中五个纳中最富裕的族系。其他黑绒、濮羽、朱戈、石礅四个纳还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它。

可谁又能料到,别的纳提巡城风平浪静,偏偏是桑彭纳提看守祭台不严,让惊了马的侍卫撞坏了裤像!有人看见纳纳也在祭台,但纳纳也救不了闯了祸的纳提。冒犯了神,肯定别有什么不吉的兆头。由此,事实上,纳提长老们都隧之不及。

姺娃出了庄园,原来是黑绒纳提!他悄悄尾随而来,要请娩娃去他的庄园里说句话。姺娃让竹轩停在路边的林子里。黑绒纳提扬着长满蓬乱胡须的脸,笑着躬身说:

“姺娃想不想回黑绒纳看看族人,族人们都盼着姺娃回去呢。”

姺娃扫一眼黑绒纳提: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黑绒纳中的牛羊真得被突如其来的冰雪给冻死完了吗?你总是想给自己多留点儿。大纳提卓已经免了你两次纳赋,这几天谁敢去惹怒他。看在都是黑绒族人的份儿上,纳提你就别再让我心烦了。”

黑绒纳提显然被姺娃抢白得神色失了自然,仍不甘心地说:“我真的没了多余的粮食,牛羊被冻死也是真的。要知道每年运送铜石的人畜可要用去不少的粮草,虽然这些粮草都不由我承担。但既然他们必须住在黑绒纳,我自然要多多少少贴补一些。本来打算向桑彭纳提借些粮食,可他一死,我该向谁开口?”

“还向桑彭纳开口啊,他大儿子夸寅不久就会袭任,你找他大儿子吧。”姺娃见头巾撂在了竹轩上,就势拿了头巾坐回竹轩。

黑绒纳提说:“当真?”

姺娃扬扬手命抬起竹轩,说:“你等着吧。”—路走了。

黑绒纳提在黑暗处嘿嘿笑着,一口白牙在夜色里很是显眼,那就只好向新任的桑彭纳提借了。

姺并不急着回大纳提宫,昌儿走了,宫里今夜一定很冷清。她让竹轩把她抬往马桑河埠头,那里是昌乘船离开的地方。

姺娃在夜色中上了一艘华丽的大纳提宫木船,打算今晚在马桑河上四处漂漂。而大纳提卓带着侍从去了祭台,他要在庙堂里拜拜神,和大祭司卜卜近日诸事的吉凶。

船在马桑河漆黑的夜里漂浮着。姺团坐在船舷边的一张蒲席上,远远地看着影影幢幢的王城,心里想着那该死的昌,开始闷闷地饮酒。

夜归的鹳鸟嘴里叼着挣扎的小鱼,返回它们在树冠上的巢里,那里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正充满期待地朝夜空中呼唤着。

闷淌着泪,仰头注视着满天归巢的飞鸟,把喝空的陶瓶随手扔进河里。陶瓶咕咚咕咚地灌满了水很快沉进马桑河。用不了多久,河底的细沙会把它们变成虾蟹的窝。

4、活祭

这几日,王城里与往常并无什么迥异。

尹相戈木不动声色地护送桑彭纳提回了桑彭纳落葬,国中最好的青铜工匠正日夜赤膊在炉堂边,修复人面鸟身铜像,忙碌着这件弄不好会掉脑袋的差事。

大纳提卓则暗暗派人在挖出金面神像的土丘周围,放养了远远超过两百只的毒蛇,把那儿辟为“禁苑”。那些最初被蛇咬而死去的奴工,他们的尸首被烧成灰撒在了“禁苑”里。而那些被女巫嫽救活的奴工。则暂时生活在“禁苑”附近。他们在土丘周围挖了那道放养毒蛇的壕沟,又取石和泥绕“禁苑”垒出一道围墙,围墙内用茅草搭出一圈环形的长廊,在土丘和长廊之间的林中空地上,还盖了几间厚厚的树皮木屋。一位上了年龄的女巫被大祭司派在“禁苑”作了看管。大纳提卓则隔三岔五的来“禁苑”献些祭品。

然而。一种非常隐晦的传言最终像风中飞扬的柳絮一般。开始在比龙古蜀国王城的四处飘飞,很快,王城的每个角落悄悄地漫延出战战兢兢的气味。那天黎明,在祭台上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被某些不怀好意或者忧心忡忡的口舌,传到了国中向来安享太平的平民甚至最底层的奴隶耳中,惊恐和不安如同漂浮不散的雾气正潜伏在王城的四处。

在比龙古蜀族民的眼里,神总是和他们在一起的,就在他们周围。这时的神是透明的,你看不见他,他看得见你。

当一阵没有来处的风卷起一片树叶轻轻飘过来的时候,你以为那是风?

不是,那是神刚和你擦肩而过;漆黑的夜晚翮临,你以为是天上的那盏烛嫽燃尽了?不是,那是神闭上了如柱的眼睛。

飞翔的神洞察着一切,被冒犯的神随时都会来敲你的屋门。

每位担惊受怕的族民脑子里,都会浮现一两样羽神怒而降灾的恐附情景:诸如牛羊成群地死去;大水冲毁了王城;野兽窜进了家门;乱民举起了带血的屠刀,瘟神伏在羽神的神力里,让马桑河里漂满了尸首……

等等,等等。

纳纳昌走后,姺娃总爱整日整日地呆在大纳提宫里——那座卓专为昌的降生而修建的木搂。木楼像飞鸟在树上的巢穴,树有多高,楼有多高。木楼的檐角上垂挂着形态各异的铜铃,像明堂里神树上结出的果子。族民们的目光可以从王城的任可一个角落望见这座木楼和木楼上凭栏的婉娃,似乎是望见了云端上飞翔的鹤鸟。

就像云端上的鹤鸟一样,王族的地位总是高高在上的。

而人人景仰的大纳提就是活着的神。

在比龙古蜀人世代的生活中,那尊屹立在祭台的羽神,是护佑所有生灵的祖神。另外,还有一尊会生来老去的神在他们中间,主宰他们的生活和命运,接受理所应当的景仰,那就是历代的大纳提。

从木楼上望下去,王城里大大小小的庄园里,住着濮羽、桑彭、石礅、朱戈、黑绒五个纳的纳提们,以及各纳推举出的五位长老们。当然,还有同他们有着或疏或密姻亲关系的大大小小贵族。

庄园里都养着多多少少的奴隶和工匠。而王城里更多的地方住着的是有人身自由的平民。他们男人放牧、狩猎、捕鱼样样在行;女人采桑、织布、播种面面俱通。这样的平民家里种豆吃豆,种黍吃黍;手上织布穿布,织麻穿麻。而平民一旦犯了规矩,则会被剥夺自由,会同异族征战中掳掠的俘虏一起,沦为奴隶,沦为奴隶的俘虏在额上都烙着秘眼火印。

奴隶是可以象牲口一样买卖和驱使的。他们的贵贱在不同时期多少有些变化,一会儿是一头牛换回五名壮奴;一会儿又变变,还要加上一束丝。

宫中纳纳昌的侍寝侍女竹叶,则必须用一条并不贵重的命,为主人赎回些不可饶恕的罪孽。也许,这也算是一名奴隶最大的造化了。

大纳提宫里的木楼再高,这些天,某些人隐密的心思还是看不透。

黑绒纳提为了自己那些未缴的贡赋,在各庄园里进进出出。

一天,等他转进朱戈纳提庄园,不等开口,朱戈纳提就猜出了他的来意。不等他细说,便答应借给他所需的粮食和牛羊,也不用急着还。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再还。

黑绒纳提见别人如此慷慨,搭拉着合不拢嘴的下巴,忘了往下该说什么。

这反倒令他不知所措!

黑绒纳提前脚刚走,濮羽纳提就蹩进了庄园。悄声告诉朱戈纳提那黑绒纳提是在装穷!原来石礅纳提不久才去了黑绒纳,用足够他纳赋的粮食,换走了一大群牛羊。据石礅纳提说,黑绒纳什么都不缺,根本就没有牲口被冻死的事,即使是粮食,他也刚刚堆满了仓。

朱戈纳提说:“借给他也撑不死他,要真让他族中饿死些人,不是又给大纳提卓添乱吗?再说国中运送铜、盐的人畜总要到他纳中得些方便,不借他还真说不过去。”

濮羽纳提说:“怕的就是黑绒纳扼着这条铜盐必经之道,却又在装穷。”

朱戈纳提笑道:“你想想看,在大祭之前,一位纳提在王城里四处进进出出地借粮纳赋,这要传开来,人们更会胆战心惊了。”

濮羽纳提顿时哑然,心中暗暗折服朱戈纳提洞察细微。

一天夜里,来历不明的一群贼人盗走了马桑河北岸牧场上的二十匹上等种马,杀光了那附近居住的所有老人小孩,掳走了壮年男女。很快,这可怕的杀戮就传遍了王城,人们状如惊弓之鸟。猜测神的惩罚终于要来了。

尹相立刻把这事告诉了大纳提卓,并主动要求亲自去救回族人,找回被盗的马。大纳提卓理解尹相赎罪的心情。虽然他可以派出一小队甲士就能办妥这件事,用不着比龙古蜀国堂堂的尹相亲自出马。

但是尹相亲自去,或许更能令国中的族人心安。

那就成全尹相的心意吧。

不出所料,当天深夜,尹相戈木便得胜而归。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被救的毫发无伤的族人和二十匹种马。那群贼人因为拼死抵抗,全被砍了脑袋。死在山谷里,早晚成了狼或熊的美味。深夜回城的尹相戈木受到了族人们烛嫽相迎的礼仪。

大纳提卓松了口气。但还是请大祭司又占了一卜。大祭司照卜纹说,赶快为神做一次像样的祭祀吧,这会很有用的。

对于这一点,大纳提卓无疑是责无旁贷的。好在祭台上的羽神像已经修复,所有的不安和惊恐都会以奴隶活祭神灵作为最妥贴的抚慰。贵族们希望看见尽可能多的奴隶,喷出腔子里鲜红的、滚滚的血,为受伤的羽神灌祭。只有鲜活的滚热的血,才是抚平一切心之不安的慰济,才能让羽神免遭瘟神伏身。要知道,被瘟神伏身,在所有比龙古蜀人流传的记忆中真是—件不敢想像的事。

于是,整个比龙古蜀国都在殷切地期盼着人牲活祭的到来。

活祭前三天,西吉把大纳提卓的寝具搬进了祭台的庙堂里。照大祭司的意思,人牲活祭前,大纳提卓应该远离女人。虽然,在大纳提宫后殿的明堂里同样供奉着一尊羽神,与羽神同样被供奉的还有王族传下来的五棵神树。但眼下,祭台上的羽神必须尽快恢复以往的祭拜和神的尊严。

庙堂侧室的蒲席上,大祭司闭了眼独坐,不吃不喝的,他需要在活祭之前,恭恭敬敬地做一次通神的仪式。看在羽神的份上,隔壁正室里的大纳提卓举手行事皆小心翼翼。大祭司真要能和羽神说清楚,总是好的。

三天后的夜晚,天上挂着一只月牙,祭台高地上黑黢黢地站满了有身份的族人。

大纳提卓、尹相和朱戈、石礅、桑彭、濮羽、黑绒五位纳提以及五位长老,依身份不同,都戴着牛皮、羊皮的各色面罩,只露出和夜一样漆黑的双眼。尽管没有风而人的面目却飘瓢忽忽,神真得快要降临了。

王城的平民奴隶们围在了祭台高地四周,人们努力想从空气中嗅到点什么特殊的味道。那位不久前自剖而死的纳纳侍卫,躺在柏木柴床上。现在,他不能阻止那种来自肉体深处的腐臭在夜空中四处飘散,正如他未能阻止纳纳的胡闹一样。他身上再也淌不出成串的血滴,所以有权先躺上了那张用劈柴架好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柴床。一会儿,等那些活祭的奴隶们淌完最后一滴血,也会送来像这样派派场场地躺着,躺在所有活着的族人面前,让熊熊燃烧的柴火将肉体变成一触即散的灰架子,然后轻飘飘地碎成粉末飞走。

祭台周围跪着活的人牲,他们是今晚献给神的—道大餐。

人牲们都光光的。上上下下已被其他奴隶用祭台坑里存的雨水给洗得一点凡俗的泥都不沾。无辜的侍女竹叶与另外四名平日与纳纳有过交合的侍女跪在其中,还有那些挖出金面铜像的奴工也稀里糊涂地作了添数。除此之外,十只羊也是少不了的。

活祭在期盼中开始了。

先是五位巫士手拍着一只蜥皮鼓,戴着木雕面具在祭台前四处尖叫着、跳着跑了几圈后,算是镇住了“秽”。接着,三天不吃不喝的大祭司套着那件五彩的龙纹锦袍,脚下踩着鸟爪样的高跷飘出来。他头上的莲花高冠上细长的雉鸡翎如同伸向神界的两只触手,随着大祭司在月夜下的祭坛上飘来荡去。当他的轻轻飘飘的舞蹈如同一只神鸟几乎快被一阵风吹起来时,神就真的来了。

“嗡”地一声,祭拜的人都跪下来。竹叶和另外的男女人牲前前后后地,分别被四位力士架到那块救过纳纳性命的沙坑旁,行祭巫士早举着锋利的玉戈等着挑破人牲的颈窝血脉。

只见夜色中行祭巫士们手中闪闪一举,几束血光哗地溅出,倏倏地渗进沙里。然后,力士们迅即把人牲的下肢高举,宛如向外倾倒罐里的水一样,把人牲的血从腔子里顺脖子倒出来。立刻。沙坑里就淌出了一个个血窝。有的人牲还在力士的手中挣扎,如同割断喉的稚鸡,嘶嘶地哑叫着,慢慢地,就只剩下呃呃地嗓音,血也快从腔子里流干了。

这时,一群细瘦的女巫,穿着轻飘飘的彩色羽衣,头戴翎羽高冠从庙堂里轻飘飘地出来,哼着若有若无的细长的调子,和大祭司吹出的埙的声音掺和在一起。渐渐地,祭台上就吹来一股清冷而馨香的风,把每个人的骨头都吹得发软……

最后,人牲们咽气的没咽气的都被当腹给来了一下,戳出一个长长的血窟窿,这样扔在柴床上,怎么烧都不会嘣嘣地将肠子炸开花。烧炸尸的声音总会令人心惊肉跳的,别说让人不舒服,更怕的是让神也听不惯,还以为谁有怨气。

修复好的羽神像,人面鸟身,在烈焰中归了神位。只见神像人面阔眉巨眼,一对眼瞳柱凸如炬,静观四面;两耳舒挺如翼,悉听八方;直鼻口阔,浅含笑意。神像鸟身壮硕,足爪如钩,头顶云纹高冠,翼翅翻卷如云,立于四方高台上。

人牲的血渗进了神座下的泥土,新鲜的皮肉焦糊味弥漫在苍穹下的夜风中,几缕青烟萦绕在祭台上空,浓浓地困住了,忽然又袅袅地飞升,缥缈而失了踪影。

羽神一倒,金面瘟神现身——活祭后,大祭司没有再在大纳提卓面前这样忧心忡忡地提起。

第二章

5、在比龙圣山

这天,在比龙圣山的一个山洞里,一堆微红的篝火旁,纳纳昌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毛烘烘的熊皮褥上。搂着一张豹皮扯着鼾昏睡。

洞里因为每日都燃着篝火,所以比洞外遮天蔽日的林间干爽许多。现在,篝火的灰烬里半掩着一只陶罐,里面咕嘟嘟地煮着一只山鸡,飘出诱人的肉香。

纳纳昌离开王城后,本想自作主张先去趟黑绒纳,见识见识盛产铜石岩盐的宝地,然后再上比龙圣山。虽说自己从未去过黑绒纳,但母亲和爷爷都是黑绒纳人,去了那里,身为比龙古蜀国的纳纳,抬手动足间自然要有纳纳的派头,可要了派头就没了自由。何况这次离开王城也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纳纳昌站在船头认真想了想,索性还是规规矩矩由派来领路的一位老人指引,一路逆马桑河向西奔比龙圣山而来。

比龙圣山因为曾是比龙古蜀祖先生活的地方,所以是一座禁山。这里不允许猎人打猎。只有少数采药的人曾经偷偷上去过。

一到山脚,一股清新的潮气立刻扑面而来。

正是春天,满眼翠绿、嫩黄、血红的山花漫山遍野。沿一条清冽湍急的溪水,顺比龙圣山大峡谷,一路上山。

抬眼望去,苍翠的比龙圣山在缭绕的云雾中,渐隐渐显。峡谷的上面,是一带高远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却透出万千的金光。无数的粗藤老树像是从天上一路纷垂下来。远远地,就看见一道细长的瀑布挂在峡谷的尽头,仿佛也是从那天上飞流直下,落到了地上。

瀑布前,一道彩虹时隐时现。

峡谷里只有水声,似乎飞鸟已经绝迹。

溪谷中,庞如山丘的棱曾巨石和状如鸟卵的细小石子,零落四处。更高处的绝壁上,有一些岩石已裂出臂宽的缝隙,被三两条碗粗的枯藤和苍柏的遒根牵连着,似乎有谁咳嗽一声,峡谷里的景象就会瞬息骤变。

那天出行走得急,照父亲卓的意思,

只带了西吉特意挑选的两位侍从,一个黑瘦细高,却有着一张厚嘴唇的是濮羽人——果;一个白胖壮实,眼睛细长的是朱戈人宽根。他俩都是国中有名的猎户家的儿子,跟父辈学到了不少林子里狩猎的绝活,身手敏捷。那带路的老人几天后便独自下山回了王城。剩下果和宽根,都不多语,身边又没了女人,纳纳昌就觉得日子很苦。日子一苦,就开始想念人来船往的王城——

那王城四围的漕河,在春天朝雾弥漫后的阳光下总是波光粼粼。纳提、长老还有那些穿着不同颜色漂亮衣服的贵族们,都住在热闹的城里。黑、紫、红、青、蓝,五个颜色代表着五个纳族。父亲卓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召开五色长老会,喊着紫衣长老你说说。或者问问青衣长老蓝衣长老,还有没有需要商量的事情……

做一位比龙古蜀国的王族真是一件既尊贵又威风的事啊。现在,纳纳昌时常就在梦中回到王城。

当纳纳昌在洞中酣睡的时候,侍卫宽根正守在洞口。他蹲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用石刀劈着竹签,一双眼随时朝洞外的密林里张望着。

要在山林里布陷阱捉猎物,尖细的竹签可少不了。

另一位侍卫果,天一亮就扛着一只昨夜刚捉到的花鹿,下到山谷中的溪边,把猎物剖肠洗肚,收拾干净,几天的食物就有了。

比龙圣山原本是禁猎的,可那是对山外的人。如今,到圣山赎罪的昌,自然已是山中的主人了。

山中并不缺吃的。打猎、摘山果、摸鸟蛋,还有果和宽根从王城一路扛上山的豆子、薯干。至少,比龙古蜀国先祖的魂灵一定护佑着天生带着秘眼符的纳纳昌。只是没有酒喝,让纳纳昌心里发痒。当然更没有能弄到手的幻草,还有能替自己穿草点草的侍女竹叶。

这肘,纳纳昌在洞中的火堆旁醒过来。

他一脚踢掉身上毛烘烘的豹皮,从一堆骚烘烘的皮毛里坐起来。纳纳昌穴居生活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没有那群捣蛋的绿羽鸟,没有展起后,侍女前前后后的脚步声,没有竹叶替他塞进嘴里的苦涩不堪的橄榄,没有必须戴的金饰和必须梳理的辫子。没有——

纳纳昌只是随手从胸前拈住了几只圆滚滚的黑亮的虱子,用指甲啪啪地挤死了它们,顺手又逮住几只扔进了火堆里,然后,他歪过头,侧过耳,听见了火中几声接连的脆响,满意地说:

“嗯,好!”

这才起身从火堆旁的陶罐里,用葫芦勺舀了一瓢飘者肉香的浓汤,美滋滋地喝着,一面歪着头,欣赏他昨天深夜才完成的一幅岩画。

岩画就在这洞中的石壁上。

顺峡谷攀上比龙圣山的那一天,他们照老人的指引,找到了先祖在岩石上留下的那双清晰的大脚印。

被族人视为圣物的脚印找到了,纳纳昌上比龙圣山赎罪的目的地也到了。离脚印不远,就是这个山洞。

而在他们走进这洞中之前,有许多美丽的岩画就在洞中的石壁上静静地等着他们了。

当侍卫果和宽根为纳纳昌举着烛嫽,试探着第一次走进洞中时,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纷乱的蛛网牵挂在石壁上,火光惊飞了几只尖头红眼的蝙蝠,它们厉声呲牙唧唧地叫着,拍着黑色的肉翅,从纳纳昌的头顶飞撞着冲出了山洞。

他们发现洞中遗留着灰烬和一些碎的陶片。可更多的是大大小小无数的蝙蝠密密麻麻地倒挂在山洞更深处的岩顶上,火光搅扰了它们的安宁,黑压压的蝙蝠在光亮下个个呲牙咧嘴,齐声尖叫。纳纳昌毛骨悚然,抱着头逃出山洞。

原来,还有比绿羽鸟更难对付的带翅膀的邻居!

昌站在洞外无奈地看着山下蜿蜒的大峡谷,山中缥缈的渐气从身后萦绕过来,昌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后来的几天,纳纳昌也加入了果和宽根清扫山洞的忙碌。

他们架起成堆的柴草靠火烧和烟薰,来驱赶洞中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动物。火光照亮了每一处角落,大火把整个山洞烧得滚烫,烧得蝙蝠留下的粪便干成壳从石壁上脱落下来。最后,剥了壳的岩石上露出了美丽的岩画。

岩画的刻印里涂着暗红的颜料。这些美丽的岩画顿时令山洞变得亲切而温暖起来。

大多数的岩画图案是一些常见的动物,比如牛、羊、虎、兔,以及一两个持弓狩猎的男人。另外是一些神秘的符号。

一天夜里,昌起来去山洞的尽头尿尿,尿水浇掉了—块土层,竟露出底下岩层上的画来。纳纳昌睡意顿消,就着热尿,用手接着扒那遭土层,原来,洞顶石缝的土坍下来,挡住了山洞尽头的大岩石。

在这块岩石上,纳纳昌欣喜发现了画在壁上的神树,神树上开着的花、结的果子、栖枝的鸟,更令他惊喜的是神树旁有秘眼符刻纹。

“是秘眼符!”

在圣山的洞中发现秘眼符,纳纳昌兴奋地嗷嗷叫起来,整个洞中立刻充满了他被烛嫽火光夸张的影子。睡梦中的果和宽根,闻声跳起来,操起家伙,以为是瞎了眼的黑熊闯进洞中来了。

“你们俩快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果和宽根举着烛火奔过来。

“又是岩画,纳钠。”

“这当然是岩画,你们再仔细看,画的是什么?”

这下,果和宽根没有睡意了。

“这一定是先祖留下的,不然,怎么会有比龙古蜀国的神树和秘眼符。”

“那咱们离开这儿的时候,不如把这块岩石也扛走。”果是好意,他倒不是想一味讨好纳纳才这样说的。

“你真有力气能扛走这块岩石?”

纳纳昌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瞪了一眼黑瘦的果。宽根识趣的巴望着纳纳。

“你们瞧着吧,咱们有事情做了。”

从新发现的第二天开始,纳纳昌在山中就真正地快活起来了。除了每日,恭恭敬敬地向先祖的脚印祭拜,一位放逐禁地的纳纳自然还应该做一些和身份相当的事。岩石上风雨中的那双先祖的脚印和山洞里偶然显露的久远的岩画,已经给了昌不少的启示。

或许,能在比龙圣山的岩石上刻下些东西才是一位被放逐的纳纳可以真正赎罪的事情。昌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了那壁上的秘眼符咒对他的召唤。

在岩石上雕刻,没有一只铜凿是不行的。可那是巫祝凿龟甲的工具,而昌的手里只有铜戈。

果就撅着他的厚嘴唇,嘟囔着说:“要不我悄悄下山,回一趟王城,向大祭司借来一个铜凿?”

昌又白瞪他一眼,说:“既然被赶出王城上山赎罪,我就是自己采铜石,烧木炭,塑泥范,也要铸一个锕凿。”

于是,雕刻的事情又变成了首先要铸出一只铜凿。好在昌采纳了宽根比较委婉的建议,宽根说,可以把一只长矛的铜簇化掉,用它的铜水。这样,浇铸一只铜凿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眼看不行的事情忽然又行了,昌从地上蹦起来,跳着大祭司的舞蹈,忽然,又冲到洞外,对着黄昏中的峡谷大喊,嘎哇嘎哇哒。

几天后,纳纳昌用上了自己亲手浇铸的铜凿。

他先试着在洞中的岩石上刻画出一些线条,十字的、两个圈的、一棵树或者一朵花。有一天,他还让果把他那只水龙蕨般枝枝杈权的巴掌按在岩石上,然后。依着他的手形在岩石上刻出一只只的掌印。

岩壁上,果的掌印立刻传来一种神秘的气息。之后的好几天里。果在夜里,在宽根和昌的鼾声中,借着火光偷偷地欣赏

自己那些硕大的掌印,他甚至对自己也有些崇拜了。

昌留意到了果充满自豪的眼神,他倒有意让果和宽根在比龙圣山过得愉快些。自己是来赎罪的,他俩却没有招惹谁,却要赔罪。

宽根也主动要求和果一样,要在石壁上留下些巴掌印。为此,他让果代替他在洞口放哨。

当纳纳昌在岩石上的雕刻手艺已日臻娴熟的时候,一天清晨,昌在洞中醒来,他对自己说:

“是时候了。”

在他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愿望已经悄悄萌生,他决意要实现这个愿望,他要把羽神雕刻在大峡谷的那面苍白的绝壁E。

还有什么能比实现这样的愿望更能赎罪?

纳纳昌决意已定,他从皮毛中坐起来,郑重地告诉了坐在篝火旁的果和正在吃浆果的宽根。

俩人闷声不响地互相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便起身背着弓箭,拿着长矛,腰挎铜戈出去了。

这是他们出外捕猎惯常的装束。

“不帮我就算了!你们是胆小鬼。知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有翅膀的,都会飞呢!”

昌望着他俩闷声不响出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叫住。终于,索性躺回那堆骚烘烘的毛皮中,赌气睡着不起来。

昌知道做侍卫的不敢明着反对主人,只好一走了之,这也是无奈的办法。他丧气地抱住头,陷在毛皮里,却不甘心。昌知道自己纵然决意已定,可是,没有果和宽根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实现。

忽然,昌意识到什么——对啊,即使是出外捕猎,也应该有一个留在洞中,不离我的左右。今天,他俩倒一起都躲出去了?哼!如果这时候有一只猛兽冲进洞中把我吃了,我看他俩拿什么向大纳提交代。

纳纳昌如此想着,却狐疑地跳起来,冲出洞外,四处张望。

峡谷一片空寂,早没了那俩人的影子。

这时,对面绝壁的山崖上,枝丫一阵摇颤,慢慢地,从崖上甩下来一根老藤,顺藤系下来一个人。那人一面斜依着崖壁,一面仲头朝上面喊着话。

那正是宽根和果。

昌心里骂着,禁不住弯腰朝那边来了一声脆利的呼哨,呼哨声穿透白色的雾岚,在峡谷中蛇一般绵长。

立刻,两声回应的呼哨又蛇一般游过来。

还用说?就是那俩家伙。原来他俩一声不响地去探路了。

果和宽根探出了从崖上下到绝壁的唯一一条比较安全的路。但无论如何,雕刻岩画时,只能悬在崖壁上,没有别的途径了。

绝壁下,就是大峡谷雾气升腾的深渊,看不见底。偶尔,有三两只林中的白鹳绕绝壁悠游地飞翔,它们舒展着白色的翅膀,尾随着,与绝壁上悬空的飞人擦翅而过,并没有受惊。一转眼,一两声空谷鸟鸣悠悠然飘过来,只留下白鹳翩跹盘旋的一行白色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峡谷幽深的云雾中。

于是,绝壁上的雕刻就这样开始了。

昌首先用木炭在崖壁上战战兢兢地一道一道地勾勒出羽神飞翔的姿态。

异想天开的雕刻让昌的手脚时常在空中哆嗦个不停。即使是手里握着的木炭不小心滑落深渊,也会把昌吓得后脊直冒冷汗,眼前一片空白。

昌一悬到了空中,一条命就交在了果和宽根的手上。头一天,从崖下爬上来,昌就玩笑着对他俩说:“现在,你们是我的爹妈了。”

果和宽根就涨红了脸,扑扑通通地跪下。

昌连忙陪着笑,把他俩拉起来,却拉不动。悬了一天的身体,脚一沾地竟绵软得要瘫在地上。而果的厚嘴唇就撅得更高了,宽根也眯缝着细眼,像是商量好的,谁也不起来。

果终于憋不住了,半是埋怨地说:“纳纳是嫌我们笨了,还是想把我们撵下山去?”

宽根也沉不住气了,他抬起细眼看看昌,小心翼翼地说:

“可不可以让我们代替纳纳下到悬崖下去,或者,纳纳只是偶尔下去刻一刻?”

昌听出他俩话里各有各的意思,却都是为悬空的雕刻担着心。

昌一扭头趔趄着走了,摔下一句话来:

“不就是怕我摔死嘛!”

第二天,雕刻照常进行。昌的腰上捆着一条粗藤,粗藤的一端系在崖上的一株千年柏树干上。腰间还捆着另一条,它的另一端在崖上饶过一株老树,最后栓在果或者宽根的腰上,它可以调整昌上下左右悬空的位置。果和宽根中如果一个在崖上看管着那两条系着昌的藤条,另一个就得抽空去找寻食物并且照料洞中的篝火。

险些要命的事发生过一次。那天,宽根回洞中给篝火添柴,果在崖上像往常那样仔细注意着下面的昌不时传来的喊话,要么让放下些,要么让收紧些。忽然间,藤被一块锋利的崖石割断了。昌刹时惊叫一声坠落下去,却被腰上另一条粗藤拉住,在绝壁下荡来荡去,留住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事,果和宽根不敢让它再次发生了。

此后,昌的腰上又增加了一道用数根藤条编在一起的救命绳。果和宽根每日同时守候,找寻食物就更多地依靠设置捕猎陷阱。添柴做饭就只有在昌从绝壁下平安地回到两脚踏实的地面以后。因此,洞中就时常有过路的动物进去光顾,撒一泡热尿再走算是和洞主人打了招呼。

不久,雕刻羽神的愿望就不再是最初的那样令人激动了。

这愿望早巳变成每天重复不断的关于藤绳的琐碎事情和在绝壁上如何自由移动的艰难。山中的雨水有时会被恰好的风向吹拂,飘落到这块绝壁上,把昌用了数天勾勒的碳黑线条冲刷干净。

雨后的第二天,果和宽根听见了悬崖下面传来了揪心的哭声,他们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蓄积了无数漫长的日夜,终于绝堤爆发。事实上,在把纳纳放下悬崖之前,他们就有了预感,那雨水一定毁坏了什么。这哭声让他们以为纳纳将放弃这不要命的雕刻。从此可以脚踏实地。

毋庸细想,果和宽根立刻三下五下拉起藤绳,却把一个横眉立眼的纳纳拉起来。悬崖边的昌止住了哭声,满脸泪水说:“谁让你们把我拉起来的?”

类似的事情在夏天多雨的季节里又发生过两次,昌没有再嚎啕大哭。哪里冲刷掉了,就把哪里再补描上。或许,还会有更加迥异更加优美的线条出现。

也不知道是因为腰上捆着一圈圈的东西,还是因为悬在随时都可能送掉性命的空中,昌时常呕吐,吃得很少,人就变得轻飘飘的。果和宽根看在眼里,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除非纳纳昌自己决定放弃。

果和宽根的胃口也跟着变坏,只是腰上系着纳纳昌的性命,在崖上无时不战战兢兢。可是,要靠一身力气才能给纳纳更多的安全,果和宽根又必须尽量地多吃些长力气的食物。

等到岩画的线条勾勒完毕,比龙圣山上就满是秋树火红的颜色了。昌用漆树的汁水把那些线条固定在崖壁已

果和宽根也应邀分别下去欣赏了那些终于完成的线条。虽然他们知道那绝壁上一定是优美绝妙的图案,但真得悬在空中看上去,才真得惊叹不已。他们上来后的神情里都掩藏不住兴奋。

当然,即使果和宽根不说,昌也完全看得出来。不过,这次,两个家伙在崖上却互相抱头痛哭一场,也不顾及一旁的纳纳昌。

昌撇撇嘴,“还早着呢,以后再哭。”扭头先回了山洞。他打算今天为果和宽根弄些好吃的。

昌仍然坚持修改那些线条。当云雾从

峡谷中升起飘过悬崖的时候,他把一朵云绘在羽神的额头上。当白鹳在风中悠扬地盘旋,滑过峡谷的时候,他把一对完美的翅膀绘在原来不够舒展的线条上。

当峡谷中柿树金黄的果子挂满枝头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终于在空寂的峡谷中不紧不熳地非常坚定地响起来。

果和宽根原本就是两头不吭声的闷牛,越来越瘦削的纳纳昌一旦开始了真正的雕刻,叮叮当当的声音就代替了主从之间几乎所有的言语。两条闷牛的内心和昌一样在暗暗地兴奋着期待着。果和宽根每天把洞中收拾得干燥而温暖,篝火上炖着不断变换的猎物,新鲜的肉汤香味和各色野果的清香弥漫在洞中的每个角落。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山中动物们的耳朵听上去,一定新鲜而奇妙。一天午后,昌上来吃了些东西刚下去接着敲,一只摇摇晃晃的大黑熊便嚯嚯地披开灌木丛,淌着口水,径直朝崖上走过来。它没有发现已经躲起来的果和宽根,但灵敏的嗅觉告诉它,周围一定有猎物。大黑熊直立起来,先是看见了崖上的一堆快要燃尽的灰烬和旁边的一罐剩下的肉汤。那是昌剩下的午餐。大黑熊不客气地过去喝掉肉汤,然后试探着把肥胖的身子伸到悬崖的边上,叮叮当当的声音正从那里不断地传来。

果和宽根屏住呼吸,他们清楚他俩根本不是那家伙的对手。刚才一时的大意,没有把那堆篝火添上足够的柴草,被这饿着肚子的家伙钻了空子。更可怕的是,那家伙开始去啃那条栓在柏树上的藤绳,因为那上面留有手上带去的食物气味。这时,宽根向果递了个眼色,他迅速把腰间的藤绳解下来,栓在一旁的树上,然后窜出去,咿呀地叫着。黑熊扭头发现了猎物,立刻冲满兴致地追过来。宽根顺山岭一路叫着,跑开了。

纳纳昌的雕刻便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完善而丰满起来,即使是山谷中时常来去无踪的雨水和忽然吹来的摇摆不定的风,也没有中断绝壁上艰难的雕刻。而昌自己却一天天瘦削单薄,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真的像要飞起来。果和宽根已经悄悄为昌从漆树上割了满满两罐的漆胶,点上柴草熬制了足够用的漆水,又找来了上好的赭石和带上山的朱砂调在一起,成了不错的颜料。

不久,当暗红的颜料和漆水最后被细密精致地描在崖壁上那些舒展优美的刻痕上后,羽神便飞翔在了大峡谷的那面绝壁上。

那天,他们在山洞外,面对峡谷对岸那绝壁上的羽神,升起了篝火,用猎物作了一次新颖的祭祀。然后,他们烤熟了猎物,痛快地吃掉它们。纳纳昌并没有如宽根和果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只是唱着秘眼咒语跳了一只巫舞。山中的飞鸟和路过的猕猴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

次日,昌坚持要同果和宽根一同出去狩猎。事实上,他是希望能在附近发现另外的山洞以及山洞里可能出现的岩画。当他们几天的跋涉除了满肩的猎物外毫无收获的回来后,昌的情绪有些低落。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点什么。于是,昌在洞中开始闷头大睡。

几天后,昌又开始一次次的爬往比龙圣山的山顶。

时常,他在那山巅的石头上望着飞鸟一坐就是一整天。果和宽根不得不把炖肉的陶罐架在山顶的一棵大树底下,燃起篝火,时刻留意着附近有没有出没的野兽。有时候,正好肉快炖烂了,纳纳昌却起身要下山了。

果和宽根不敢远离纳纳昌左右,他俩的一双眼因为时常急切地搜寻新的山洞;或者,仔细防备着可能藏在草丛中的各种威胁,已经变成了身体上最灵活的部分。

有一天,纳纳昌仰望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

“鸟为什么会飞?”

果和宽根相互看了一眼,不明白纳纳昌想要干什么。宽根说:

“当然靠翅膀。”

“羽神为什么会飞?”

“也靠翅膀。纳纳不是说过,咱们比龙古蜀人原来也是有翅膀的,也是会飞的吗?”

既然如此,纳纳昌站起来,朝山下日地一声扔掉手中的小石子,他说:

“我要找回我的翅膀!这几天我想明白了。其实,那天我骑马狂奔冲上祭台,原来是渴望羽神的翅膀。”

“要重新飞起来多好!”果和宽根充满向往地连连点头,又转瞬问道:

“那翅膀从哪里弄来,我们要不要去捉住一只鹰?”

“做一对翅膀。我们不是有很多鹿皮吗?可以先用鹿皮试试。”

纳纳昌在山顶无数次的观望中,无数次地琢磨鸟儿飞翔的奥秘。他多么盼望能有一双翅膀。无数次,鸟儿展开翅膀的时候,风会把鸟儿吹得高高的;鸟儿一旦收拢翅膀,它就会从空中跌落下来。所以,如果有一张尽可能宽大的双翼,就可以让人和从前一样,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而蝙蝠的肉翅让纳纳昌想起了动物结实的皮。

那就动手做一双翅膀吧。

把鹿皮一张张缝在挑选好粗细的两根竹竿之间,再在和两根竹竿成十字的中间绑上一根竹竿。

这样,经过许多次的拆拆缝缝后,他们把第一次完成的一双翅膀迫不及待地扛上山顶。然后,纳纳昌开始寻找飞翔的起点。却不知那对翅膀被宽根抢先绑在了腰上。宽根说:

“上次,果就抢先把巴掌印留在了岩石上,这次,我先飞,我比纳纳身上的肉多。翅膀能托住我就能托住纳纳。”

纳纳昌哪里肯答应:

“我天天在悬崖下吊着,和飞起来也没什么两样了。”

果不知道该帮谁。探出头悄悄往山下望了一眼,下面是不见底的深渊。果一个激灵缩回脑袋,就有些头晕眼花了。忙把一根藤条栓在宽根的腰上,说:

“纳纳,我在他腰上绑了藤,怕他这一下飞走不回来了。让他先探探路吧。”说罢,推推宽根,不然,纳纳昌真的就过来要抢先了。

宽根果然紧跑几步,扛着翅膀一闭眼纵身朝山下跳去。只听一阵嚯嚯啦啦的声响,紧跟着,传来宽根惊慌而无措的尖叫声。

第一次飞行,宽根摔得差点瘸了腿。

山顶上的纳纳昌和果根本没能看见所期待已久的,宽根像鸟一样在山谷中飞翔的优美姿态,除了那声绝望地喊叫。

为了养好宽根的伤,纳纳昌没有急着去接着飞。只是果从山下把早已摔坏的翅膀背回了山洞。纳纳昌面对一双折断的翅膀,开始冥思苦想。

这天,洞口的宽根停下手里劈竹签的活计,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两声山雀的啼叫,这是溪边的果发给他的信号。

——有人上山了!

尽管果已用鸟鸣声告诉宽根,来者不是外人,但一向行事小心的宽根还是起身背上箭袋,把一只长矛放在身边,把箭搭在弓上,瞄准上山进洞的必经之路。

要知道。即使是有腿伤的宽根也不是废物。

宽根并不打算惊扰洞里的纳纳。这段时间,纳纳一连反复多次对翅膀作了很多改进,最新用鹿皮做出来的翅膀,既宽大又轻巧,已经非常像样了。现在,纳纳昌正蜷在熊皮上,睡得正酣。昨夜,他几乎整夜未眠,侍弄那双翅膀。

这时,有人在密林的不远处朝山洞这边也学了两声山雀的叫声。宽根会意,这一定是侍卫果向上山人交代的,怕宽根的箭不长眼睛。

出现在宽根弓箭前的竟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朝宽根摆摆手,笑眉笑眼。她满脸都是爬山的汗珠,有些气喘。

宽根这才放下武器,羞涩地架着一根

木棍摇晃着站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巫。对,是一位女巫,他从她的穿着上已看出女子的身份了。

“我要见纳纳。”女巫对侍卫宽根认真地说,谁知她一扭头,发现洞口竞站着位长发披肩的赤膊男人,他脸瞠黑黑的,腿脚健壮,斜靠着洞口,像看见一只母豹一样正看着她。

“我就是,你是谁?”

那女巫当即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

“你的父亲大纳提卓派我给你送些治蛇毒的药粉,另外,让我在山上作一次祭祀,替纳纳驱驱邪气。”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女巫,嫽。”

“嫽?女巫?”

“嗯。”

纳纳昌叫了一下她的名字,于是,朝溪谷中打了一声尖利的唿哨,这是告诉侍卫果弄些吃的快回来。女巫嫽也来了一声,那呼哨的声音一样清脆、尖利。

“你来这么一声,溪谷中的果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昌没有埋怨嫽的意思,他只是想提醒山下才来的这位客人知道。山中是有一些小规矩的。

嫽果然按照大纳提卓的吩咐,一走进山洞,就盒出辟邪的朱砂粉沿着洞中石壁,一面撒一面念“嘎哇嘎哇哒”的咒语。

当纳纳昌、果和宽根都喝下了女巫递给他们的,已经被念了什么咒语的一碗鹿血后,嫽也吃到了纳纳昌特意让果和宽根烹调的鹿肉浓汤,以及烤麂子肉、烤河蚌肉、烤溪鱼。

果和宽根虽不善言语,却喜爱烹饪。他们甚至把山涧溪水里长着两只大螯戈,喜爱横着爬行的虫子也煮进了锅里,照他们的话说,水里的东西没有毒都能吃。

还好,今天山下来了客人,果和宽根没有自作主张地故意把稀奇古怪的虫子煮进锅里,显摆他们的手艺。只是把平日烹饪的拿手活儿用了那么一两招。他们把山中摘来的青梅子、奶汁菌扔进锅里,然后把带上山的一块岩盐,在肉汤里涮了一下,那奇异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啊”,女巫嫡捧着一碗连肉带汤的鹿肉,无限陶醉地说,“真香。”

一位年轻的女巫被食物陶醉的样子,让纳纳昌看见了,觉得无比新鲜。他得意地朝果和宽根挤挤眼,又干咳了两声。果和宽根会意,骄傲地扬了脖子,满不在乎地接受嫽赞赏的目光。

洞中的主人用美食表达了他们对客人的欢迎,客人也拿出远道带来的东西。嫽把扛上山的布袋打开,那里面是大纳提、姺娃和西吉托她带上山的各样必需品。她一一拿出来,摆在纳纳昌的面前。

先是一块尚好的岩盐,足够他们三个吃到下山。另外有一葫芦的蛇药粉,一葫芦的辟邪朱砂粉,一只占卜的龟甲,一包黍米、一包桑彭米和一大块薰好的牛腿。最后,她从腰间嚯地拨出一只新铸的铜戈。宽根却在同时也唰地抽出家伙。女巫嫽当即一愣,转瞬明白过来,憋不住笑了,说:

“这是铜作坊才铸好的新戈,大纳提给纳纳昌防身的。”

纳纳昌接过去别在腰上。他正需要一个,原来的那只也被他变成铜凿了,铜凿已被磨损的所剩无几。

宽根不好意思地缩着头也笑了,纳纳昌过来在宽根的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摔一下胆子就小了?看见什么都会要了命?”

嫽问宽根:“摔了一下,是你的腿吗?”

纳纳昌连忙打岔,说:“瞧,我发现了一只虱子在你的头发里。”说着,立刻替嫽去捉,还真的捉到了,“啪”地一声,把什么在指间捻死了。

嫽被唬住,连忙抬手挠她的头发,真的痒起来,说:“怎么一上山,就有了虱子?”—旁的昌早就憋不住笑了。那是他的—个小动作,是从自己身上捉的。昌乐得仰倒在宽根的身上,说:“快给我也挠挠。”

等一顿美味的食物下肚后,女巫嫽和洞中的三位披发男人已经不再陌生了。纳纳昌悄悄问嫽有没有随身带一些幻草。嫽摇摇头,她当然不知道纳纳昌私下里有这个嗜好。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侍女竹叶。

而一旦想起竹叶。王城里那已经远去的,粗粗细细接连的事情就如同云一样浮起,把昌的思绪包裹起来。

尽管昌怕听见王城里后来发生的事情,但又急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果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因他而起。

嫽看出了纳纳掩饰不住的悲伤,她小心翼翼地告诉昌:

“宫中的西吉一听说大纳提卓遣我上山来,就收拾了一包东西要跟着上山。可大纳提不愿让遣我上山的事情张扬,只允许带路的老人和我一同来。”

“那带路的老人呢?怎么没上来?”纳纳昌想起那个干瘦而厚道的老人。

嫽低声道:

“照大纳提的意思,上山路线只能一人知道,所以……”

“果和宽根不是也知道吗?那么,他们你也要……?”

“他们不同,他们不需要在你还未下山的时候返回王城。大纳提卓担心的是王城里有别的人上山。”

“他不担心你吗?”

“也许,他更担心山上有没有人能治蛇毒。”

“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我的父亲如此担心?我走了以后,一定发生了什么?”

“桑彭纳提死了,一些奴工和宫中的侍女也在修复的羽神前被活祭了。”

“竹叶一定也送了命。难怪没人知道给我带些幻草上山。”

“竹叶是谁?”

纳纳昌别过脸去,可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悠远的悲伤。让他在女巫面前落下了泪,说不清是为一位侍女,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说不清。

“我能替自己赎罪吗?”昌问嫽。

“为什么不能?”嫽说。

昌满是伤感的脸上竭力堆出笑来,也显得无济于事。他黯然起身,举着一只烛嫽慢慢出了山洞。

洞外的夕阳正血红地挂在山脊,各种植物或辛辣或芬芳的薰馨气息,浓浓地扑面而来。满耳都是蜜蜂在花枝间嘤嘤嗡嗡的声音。秋天的比龙圣山上,植物挂了果,游走的母兽大着肚子。

昌望着对面绝壁上的羽神岩画,心中涌起一丝快慰。

这时,有人在背后“呀”的一声。

是嫽。

她轻轻地叹息着,眼中闪烁着异样的惊喜——嫽看见了夕阳下绝壁上美丽的羽神。

女巫嫽三步两步朝离绝壁更近的地方奔过去。果和宽根也骄傲地站在纳纳昌的身旁,等待接受嫽抑制不住的赞叹。

“这是谁干的?是你们吗?”

昌一双手分别指着果和宽根,而果和宽根则—起指向纳纳。

令嫽最为惊喜的是羽神舒展而优美的翅膀,嫽说,她曾在梦中见过这样的翅膀。原来梦中的东西,真的是存在的。

“如果我也有这样的翅膀,就一直在空中飞翔。”嫽神往地仰头望着漫天金碧辉煌的晚霞,一脸陶醉。

一旁的昌更是陶醉在年轻女巫快乐的神情中。昌想,绝壁上的羽神岩画,如果有一张嫽那样的面容就更加完美了。不仅如此,嫽对飞翔的同样渴望给纳纳昌孤独的心中带来了无限的温暖。

当晚,昌就把已经被修复的那对鹿皮翅膀,展示给嫽看。这原本是属于他和果、宽根三个人在比龙圣山的秘密,现在,他决定让嫽和他们一同分享。

一位刚上山的客人当晚就分享了洞中三位男人所有的秘密,这在果和宽根看来,不是昌的一贯作为。不过,嫽的确是位讨人喜欢的客人。

女巫给这对翅膀起了个非常动听的名字,她叫它“木鸢”。

不久,“木鸢”经过女巫见多识广的改进和奇思妙想的设计,已经变得既宽大又轻盈,非常的像模像样了。

这一次,纳纳昌决定亲自乘木鸢飞行。

这也正是果和宽根最担心的事情。虽然他们对这次飞行也充满了信心,但可能出现的意外结果是谁也无法挽救的。

侍卫果决意要替纳纳昌飞行。

果的头脑向来是不如宽根好用的。如果说果嘴笨不善言语和他的厚嘴唇多少有些关系,那他的脑子笨就不能怪他的脑袋不够大了。但是这一回,果如果在峡谷的大瀑布前冥思苦想一个下午,就说不定有了好办法。

好办法的第一步就是先得说服女巫嫽,让她再以一位美丽女子既温婉又生动的言辞去说服纳纳昌放弃飞行。她可以用宽根至今还未痊愈的腿作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她还可以以一位大纳提特遣的女巫身份告诫纳纳昌,这样一不小心会丢掉性命的事情,也将是大纳提所不允许的。

但女巫嫽摇摇头,毫无商量地拒绝了果使出浑身解数的劝说,毅然选择站在纳纳昌的—边。嫽信心十足地说:

“木鸢宽大轻盈的翅膀,就是一头牛也能让它飞起来。”

——果的妙计刚进行到第一步就夭折了。

几天后,这句话传到了纳纳昌的耳朵里,他当即拦腰把嘹抱起来,兴奋地把她扔进熊皮褥上的那堆骚烘烘的毛皮里,纳纳昌跳过去,像一只想和母豹亲热的公豹。

这天,比龙圣山上茂密的林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喧哗。那通往山顶的小道上闪出了四位年轻人一路说笑的身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只被他们小心翼翼托起的漂亮“木鸢”。

他们扛着举着护着“木鸢”,一路往山顶去。

女巫嫽手持一柄利戈,俨然唤回了昔日猎户女儿的光彩,在前面麻利而经验十足地为众人开路,她不时地割断几根拦路的藤条,好让木鸢宽大的翅膀顺利通过。

他们选择了比龙圣山更加险绝的山顶悬崖,穿过这片松林,就可以攀上山顶,到达崖边。松林中树木或直或弯,或扭或斜。苍老的遒枝似乎伸展了一万年,上面疤痕处处。所有的树干上都长满苍绿的苔藓,有的还挂着灰白的毛茸茸的寄生物。而松果的味道吸引了络绎不绝的松鼠,成熟的松子有的已经蹦落下来,隐没在树下厚积的陈年松针上。

纳纳昌朝树枝上跳动的松鼠吹了一声婉转的口哨。立刻,密林中便有接二连三的口哨声此起彼伏的传来,惊得林中嚯嚯飞起的唧唧喳喳的鸟雀,那是悄悄尾随的一群猕猴在模仿他们。那为首的猴头曾经被宽根从林中陷阱里救起过,放了它一条生路,从此,这群猕猴就时常尾随在宽根出没的地方。有意无意地关注着宽根以及他同伴的喜怒哀乐,像是要找寻机会报答宽根。

昌一眼就认出枝叶间那群崇拜宽根的家伙,忙扭头取笑宽根说:“你的贴身侍卫们来了。”

宽根真就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说:“下次逮住了,就不放走它了。”

走在前面的嫽停下来,伸出胳膊,让一只松鼠跳到自己的臂弯上。松鼠在嫽的肩膀上很快吃掉一枚抱在怀中的松子,就又跳回树上去了。

木鸢在林中继续前进。

尽管果和宽根劝阻纳纳的努力没有奏效,但他们不得不服从纳纳的愿望。另外,因为有嫽,一位女巫的赞同,或许,这次飞翔真能与以往不同。果和宽根自然也有些兴奋。

却在这时,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只听前面女巫嫽“呀”的一声,人就蹲下去了。

纳纳昌连忙奔过去。却听见嫽急切地喊:

“别过来!别过来!”

这时,草丛里传来咝咝的声音,纳纳昌赶紧站住,见一条枯枝般的大蛇弯曲着身子,从嫽的腿边吱溜溜地窜进草丛,它三角形的蛇头像戈锋利的尖。

嫽痛苦万状地捂着腿肚上的伤处,指缝里不断冒出黑红的血。

纳纳昌不及细想,拔出利戈追过去,狠狠地朝那蛇的头上一阵猛砍。果和宽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放下木鸢,嚯嚯啦啦地奔过来,又是一阵猛砍。

那条蛇早变成了一滩肉酱。

女巫嫽捂住剧痛的伤口,这才就地倒在苔草茸茸的地上,把自己的戈递给纳纳昌说:

“快,替我在咬印上割条口子,把蛇毒赶快挤出来,那是条‘焦尾子,会死人的。”

纳纳昌接过戈,跪在地上不安地看着正不断冒着黑血的伤口,比划着手里的戈,却不忍心下手。

“快啊,先看看牙印里有没有留下毒蛇的牙齿,赶快,割开伤口,把蛇毒挤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嫽的脸变得煞白,嫽咝咝吸着冷气,催促着纳纳昌,一面动手在伤口的旁边绑上—根藤条,勒住血脉。

纳纳昌早急得满头大汗,慌了手脚。他不敢犹豫,忽地爬下去,索性用嘴在嫽的伤口上一口一口地猛吸,又一嘴一嘴地吐出满口乌黑的血沫。嫽急得要一把推开纳纳昌,拼命地喊道:

“你不要命了!快去弄点水来。”

昌却埋着头,继续吸那些乌血,头上就接连着挨到嫽的拳头。

嫽终于使狠劲一把推开纳纳昌,抓起利戈在伤口上划开一个叉,更多的血就冒了出来。

果和宽根早摘下牛肚水囊,递到嫽的面前。嫽一把抓过纳纳昌就往他嘴里罐了一口水,然后让他赶紧漱漱吐出水来,一连罐了他三四下。然后才哗得用水冲自己的伤口。血水便汩汩地流开来,在陈年的松针落叶上浸出了一片暗红的颜色。

“蛇药,你不是有蛇药吗?怎么不用?”

纳纳昌替嫽下腰间随身的葫芦,打开来,递过去。

“这次倒像一个药师了,”嫽露出微笑,内心对昌充满了感激,她说:“把药洒上去吧。”

纳纳昌听见了赞扬,恢复了不少自信。他唰地从衣角撕下一溜布,帮嫽在撒了药粉的伤口上捆扎好。

“告诉我,你会死吗?”纳纳昌余心未悸,抚摸着嫽的伤口。

“我不会死的,只是担心不要命的你,我尊贵的纳纳。”嫽替昌擦掉嘴角的血水,抬眼望着他。昌刚才卤莽的举动,嫽已经深深刻在了记忆里。

纳纳昌得意地说:

“瞧,你没上山的时候,我们天天在林子里打猎、摘山果,没有被蛇咬过。偏偏你一上山,带了蛇药,蛇就咬你了。”

女巫嫽听得出纳纳昌话里揶揄的味道,她明白纳纳昌其实是想说点轻松的话,好让她的伤痛减轻一些。

果和宽根过来扶起嫽,却不知该继续上山还是返回洞中,一同扭头看着纳纳昌,征求他的意思。却见纳纳昌身子摇晃了一下,一闭眼,向后仰过去扑通倒在地上。嫽顿时惊得大叫:

“快,把纳纳抬回山洞。”

这下,林中就更加乱作一团。果和宽根立即一人背着一个。沿来时的路狂奔,根本不顾及脸上身上荆棘肆意划过的灼痛,也不去想是否可能再撞到一条毒蛇的嘴边。

回到山洞后,嫽似乎已忘记了自己的毒伤,她让昏迷的纳纳昌靠在胸前,掰开他的嘴,借着火光往他的嘴里看,果然,她发现了昌嘴里牙根上的红肿。这里就是蛇毒发挥毒效的地方。

嫽再一次拔除戈,把尖刃放在烛嫽上灼烤。果已经猜出了嫽的用意,张着嘴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紧紧捏住衣角。不动声色的嫽把烤红的尖刃伸进了昌的嘴里,按在牙根的伤口上。

果和宽根马上皱紧眉头闭上眼。只听

“吱啦”一声,一股焦糊味窜出来。纳纳昌却慢慢睁开了眼。嫽这才把蛇药抹在那伤口上。说:

“还用不用嘴到处乱舔?”嫽揽着纳纳昌的头,“如果,我要像你那样替别人治蛇伤,早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

纳纳昌咧咧嘴笑笑,说:

“下次,你再被蛇咬了,还是我能救你。”

伤好以后,嫽下山回了王城。临走前,她要纳纳昌答应一件事,答应不要在比龙圣山上飞那木鸢。纳纳昌点点头。嫽还说,等满山的杜鹃再开放的时候,纳纳昌就可以下山了。纳纳昌说,记住了。

6、造访

当满山雪白、火红的高山杜鹃压满枝头的时候,昌知道可以下山了。临走前,果和宽根把山洞内外仔细收拾清扫了一番。他们把吃过的各种猎物的骨头在洞外掩埋好,把日常用的陶罐、陶盆整齐地摆放在洞中,往洞中四处撒上辟邪的朱砂粉,又在洞外拜祭了祖先的脚印和绝壁上的羽神,这才带上随身的用具和几张尚好的毛皮,依依不舍地离开山洞,沿峡谷顺来时的小道逶迤下山。

纳纳昌坚持要带走木鸢。为了带走它,果和宽根没有少费脑筋。最后,为了方便和不太张扬,纳纳昌不得不放弃了木鸢的骨架,只把木鸢的鹿皮翼翅卷成捆背上。

下山的途中,那群猕猴终于尾随上来,却又不敢近身。一只在嫽走后纳纳昌收养的小花豹,抱在昌的怀里,令他不能舍下。小花豹的母亲早成了他们洞中罐里过去的肉汤。现在,小花豹已能捉住行走迅速的山兔,它已经能喂饱自己了。

花豹对昌也依依不舍,它在昌的身上拱来拱去。树枝上的猕猴就急得吱吱乱叫。宽根也有些伤感,把头上一直绑着的一根布带解下来,挂在路过的树枝上,眼看着有一只猕猴伸过长臂取走了它,算是对它们纠缠不清的崇拜留下个纪念。

快到山脚的时候,纳纳昌把小花豹放回了林中。这时,他们隐隐约约地望见山下有几个手持长矛的壮汉,不时地朝山上比比划划,像在搜寻着什么。果和宽根相互交换了眼色,把箭搭在了弓上。示意纳纳昌,要他在树丛后暂避一下,他俩蹑手蹑脚地下去看个究竟。

很快,一声呼哨传来。纳纳昌一听便从树丛中冒出来。这是果和宽根发来的安全信号。

原来山脚下,由大纳提卓派来迎接纳纳的侍卫已在小河边等了好几天了。他们不知道上山的路,也不知道纳纳昌在山上的哪个地方。他们接到的大纳提卓的命令只是要求在杜鹃花开的时候,在山下等候纳纳。

这天,他们远远地看见山上下来三个面黑体壮,身裹兽皮的彪悍男人,其中一位额上勒着金饰。那正是比龙古蜀国的纳纳昌。

来人还顺便捎来了尹相戈木的口信,告诉纳纳昌,如果愿意,顺道去趟桑彭纳看看桑彭纳提的家人,会更益于一位纳纳的风范,而且,这也是大纳提卓的意思。

既然让去桑彭纳,就去吧。昌还记得桑彭纳提在纳中的祖屋门口,有两株挂满薜蔓的大榕树。

昌小的时候,父亲时常带他去桑彭纳提的祖屋。

当晚,他们决定先住在山下,打算从头到脚收拾一番。他们用河滩上的石头把手指甲脚趾甲修磨得整齐而干净。用蚌刀修短了乱蓬蓬,长及后背的头发,然后,跳进不远处的一眼温泉,嚼着橄榄,洗净牙齿,美美地泡了一晚上。

清晨,从温泉里出来的纳纳昌,虽然只是打了个盹,却容光焕发。他换上了由侍卫一同送来的衣服,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于是,比龙古蜀国的纳纳昌像模像样地出发了。

这天傍晚,到了桑彭纳。

已经袭任的桑彭纳提的大儿子夸寅,为了安排好春天的播种和放牧,总是在春天,带着母亲和家人从王城回到桑彭纳。所以,这正是父亲和爷爷让纳纳昌在这个季节去桑彭纳的原因,那里,主人正好在家。

桑彭纳位于王城的西面,马桑河的上游。这里盛产着一种既好吃又能磨做贵族女人敷面水粉的桑彭米,这在比龙古蜀国早已有名。桑彭纳一直沿种着桑彭米,新任的夸寅也决不愿因为父亲的去世,而影响了纳中的种植。虽然,桑彭米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可这决不是由于桑彭族人的懒惰或者是纳提的无心耕种。对于种田这样的事情。族人们多少也有些经验。那些老人们为桑彭米收成的越来越不济,给出了一个非常生动的解释,他们说,是桑彭种老了。就像要让女人怀上孩子,一个缺了牙的老男人怎么比得过一个年轻的后生下的种?

好在桑彭种还没有糟糕到“老掉牙”的地步。眼下,桑彭纳平畴沃野,族人锄地耕种,一派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事先,桑彭纳提家中并未接到任何关于纳纳昌的通报,就连诸如喜鹊登门,蝴蝶聚团这样祥瑞的征兆都不曾出现过。

当纳纳昌和侍卫们一身体面而威风的装束,出现在大榕树下时,多亏长子夸寅眼亮,才在家奴们一阵惊疑后,非常得体地将纳纳一行人迎进厅堂,人了首席。

纳纳昌一路上憋足了劲儿只想要些酒喝,见纳提一家郑重而不失礼仪地开始为他的突然光临而忙乱时,他准备拿出一位纳纳应有的风范,再不给王族丢了脸面。

既然来作客,给主人送一些礼物自然是应该的。纳纳昌命宽根和果将下山所带的全音晾当:两张豹皮、两张熊皮和一张羚羊皮,都拿出来作为礼物,交在了长子夸寅手中。

纳纳昌留意地看了看夸寅脖颈的左侧,他记得刚学会骑马时,少年夸寅曾取笑他狗啃屎的坐姿。纳纳昌更是少年气盛,当即从马背上扑过去,一口咬住夸寅的脖子,整个人吊在他脖子上也不松口。现在,那里并没有昌所想象的刺目的牙印。纳纳昌想,但愿他脑子里也别留下什么刺目的记忆。

这时,堂外院内正涤场宰羊,舂谷簸糠,捧出新酒,惟恐怠巨了纳纳。堂内,纳纳昌坐于正首,养足了气派等待开宴。见夸寅忙乱中出去更衣,纳纳昌这才偷偷朝身旁的宽根和果瞟了一眼,长长舒了口气,说:

“从今后,你俩也省省心,跟我威风威风吧,我会学着对你们好点儿。回王城后,我还要请父亲提拔你们,作我的侍卫官,我可不愿把你们让给别人。”

宽根和果听罢,并未显出纳纳昌希望的神情。只是不约而同地闷闷嗯了一声,似乎对他的好意满不在乎。纳纳昌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两头闷牛的所作所为,纳纳昌在比龙圣山上已看得清清楚楚,不对他俩好些,真是瞎了眼。

很快。桑彭纳中有身份的贵族一一进了厅堂,见过纳纳,各自入席安坐。

正首原来是纳提的位置,现在纳纳昌坐在那儿。长子夸寅替他死去的父亲留了位子,所以照旧坐于堂右手的首位,其它依次是纳提夫人、夸寅之弟夸庚、之妹夸嬉。左手席上依次是纳长、纳巫、里君和干夫长。

每人屁股下都有一张精致的带镶边的笋席,面前一条髹漆绘彩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上等贵族们才能经常吃到的食物:

一块带汤的煮羊排、一块煮猪肉、一陶碗蒸米饭,还有小碟的脍炙和酱。菜不多但油份很足,煮肉和煮羊排都是新鲜的,砍切过的地方,还带着血丝。当然。那种用麦芽酿制的醴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有了这些,纳纳昌实在不想再说些与

吃不相关的话了。夸寅既是主人,主人的礼数总不会少的。他躬身端起一只盛满醴酒的木碗捧到纳纳面前,纳纳昌接过去仰脖喝下,回敬主人一碗。

这一敬一回,筵宴就真的开始了。

两名模样乖巧的侍女,裹着织着彩线的短裙,跪在纳纳昌的矮几前,殷勤地为纳纳昌倒酒。纳纳昌撕了块羊排上带着筋条的细肉,略蘸了蘸红红的醯酱放在嘴里大嚼起来。新鲜的羊肉带着很浓的腥膻,纳纳昌很受用。他又抓了一小团蒸饭填进嘴里。

其他人吃得都很拘谨。纳纳昌扫了一眼整个厅堂,他听见了自己有些夸张的咀嚼声,马上不好意思地闭上嘴,小心地咀嚼起来。堂上的人们都低着头对付自己面前的一堆食物,既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

也难怪,他们与纳纳共进筵飨的机会本来就不多。

而宽根和果则跪坐在纳纳昌两侧靠后的地方,他们还没有资格在面前也摆上一张矮几,呈上美味的食物,他们的身份不允许。

昌扭头看看身后正襟危坐的果和宽根,他们三人的肚肠早已养成同饥同食的习惯,他知道他俩也一定饿了。但山下的生活不允许他们和主人一起进食。这完全没了在比龙圣山洞中,和他俩一起没有拘束的自由了。

纳纳昌陡然发觉这饭越吃越没味了。如果不是想喝那几口酒,就打算说一声“不吃了”,让他们把东西都撤掉。

长子夸寅见纳纳的食欲并不如想像的那样好,只一个劲儿喝酒。立刻,他命人又取了些酒来,这次他让妹妹夸嬉去为纳纳倒酒。

纳纳昌早就留意到席间一双不温不火的眼在悄悄打量着自己。

昌是知道夸嬉的。小时候随父亲大纳提到这里来,纳纳昌还为夸嬉在门口的大榕树上端过一只鸟窝送给她。如今,儿时的夸嬉已出落成身穿丝袍,袅袅婷婷的贵族女子。

夸嬉很有身份地轻轻从席上躬身过来,斟了一碗酒捧给纳纳昌。纳纳昌欠了欠身接住,一气喝干了它。夸嬉说:

“纳纳,这碗酒是替阿父为你敬的。”

纳纳昌说,既然是为老桑彭纳提,那我再为他喝下两碗。

纳纳昌又喝下两碗。

夸嬉接着说:

“……这碗,是替母亲敬纳纳的;”

“……这碗,是替夸寅哥哥的;”

“……这碗,是替夸庚哥哥的;”

纳纳昌统统喝干了它,眼皮就一阵阵发烫得快粘在一起,肚子里叮叮咣咣地全是酒在晃荡。纳纳昌听见自己肚子里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笑,想抬抬手说要去撒尿。可手没抬起来,却软软地碰翻了夸嬉手中又斟满的一碗酒。纳纳昌又歉意地冲夸嬉笑笑,竭力想听听这次该为谁而喝,却眼前一片模糊,身子一软,一头栽进夸嬉的怀里,呼呼地醉了。

夸嬉抱住醉如烂泥的纳纳,说,“这碗是夸嬉敬的……”

鸡叫三遍时,纳纳昌独自从席上醒来。

窗外已晨曦初现。醉酒后一夜好睡,纳纳昌起身穿戴好。推开门,门外是昨日夜宴的宽敞厅房,自己睡的地方正好是厅房的右室。

见纳纳早起,果和宽根从席上爬起来。眼眵迷住了眼,却毫不含糊地跪直了身子,迎住纳纳问:

“有何吩咐?”

纳纳昌却后仰着捂住鼻子皱着眉,“唔——”他指指他俩的嘴,意思是说,从那儿散发出了熏人的气昧。

果和宽根立刻捂住嘴,去厅外找水收拾他们的口气。

昌也跟出来,问他俩:

“今天咱们该做些什么?”

谁料,果和宽根也捂住鼻子皱着眉,指指纳纳昌的嘴。

纳纳昌尴尬地笑笑,故意朝他俩喷一口气,然后摸出一枚橄榄,站在檐下嚼。石墙外,牛羊此起彼伏的哞咩声音,开始热闹起来。

吃罢早饭,纳纳昌邀请夸嬉一起去纳中四处看看。夸嬉答应着,让侍奴从院子后面牵出两头牛,邀昌骑上牛背。桑彭纳提夸寅闻讯赶出来,又命添加了两名随从,目送他们出了庄子。

清晨的桑彭纳,洁白的晨雾和袅娜的炊烟漂浮在田野、河流和房屋的周围,牛群羊群刚刚被赶出畜圈,朝小河边的青草地慢慢涌去。

黄鹂攀上枝头,在夸嬉领路的路旁桃树上,一路叫个不停。桃花正艳,竹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远处,西岭的雪山上,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牛驮着他们走了很远,最后在河边的一块草地上停下来,开始吃草。一路上,随处可以见到清晨忙碌的桑彭族人们。

清新湿润的空气令昌愉快起来,一旁的夸嬉站在芳草芊芊的旷野上,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昌想起了往事,对夸嬉说:

“还记得我给你端的那个鸟窝吗?带我去看看,它们现在该繁衍成一大群了吧。”

夸嬉一双茸茸的眼盯住纳纳,怨嗔地说:

“纳纳心中只记得那窝鸟雀吗?鸟长大了是要飞到别处作窝的,留是留不住的。”

纳纳昌瞟了一眼牛背上说话很认真的夸嬉,试探着说:

“夸嬉也长大了,你也留不住了吗?”

夸嬉红了脸,用柳条在牛背上狠抽一下。牛跑起来,夸嬉的腰肢便在牛背上左右摇闪着。

纳纳昌让牛追了上去。夸嬉仍赌气的不理他,认为这是昌在故意饶舌。

纳纳昌跳下来,跨上夸嬉骑的牛背,从身后抱住她,讨好地说:

“夸嬉当然能留住,夸嬉可不是会飞的鸟。”

夸嬉快乐地笑了,将身子温软地靠过来,轻轻闭了眼,茸茸的睫毛颤颤地动了一下。昌嗅到了女人身上的一种味道,这味道令他想起山中的母豹。

昌得意地扭头朝后面的果和宽根挤眼笑笑。那两头闷牛却仰面望着天,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时,牛忽然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一只长牙恶犬给唬住了,低头立起了怒角。夸嬉跳下去,挥舞着柳条赶走了那只恶犬,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陶窑对纳纳昌说:

“还记得吧?纳纳小时候在那儿,把一位出窑的奴隶给堵在窑里,差点饿死了他。”

“我为什么会干这样的事情?那一定是你调唆的不是?”

这一句又招来夸嬉的一双怒目。昌伸伸舌,“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进了陶作坊,夸嬉点名让一个叫阿瓢的出来有话问他。

不一会儿,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奴工过来,跪在夸嬉面前。夸嬉说:

“纳纳要挑选一两件像样的酒器,阿瓢,你烧的鸟嘴陶壶还有吗?用他温酒真是不错。”

那老迈的奴工阿瓢,这才抬头大胆打量了一番纳纳,说:“主人记错了,我只会烧鸟嘴的陶瓢,不会烧陶壶,所以我叫阿瓢。”

夸嬉摆摆手让他走开了。纳纳昌过来搂住夸嬉,将脸蹭着她的耳朵说:“今晚再不敢喝醉了,今晚我要到你房里来。”

夸嬉不好意思地一弯腰,从昌的胳膊下挣脱,说:“我哥会杀了你的。你才让他失去了父亲,这下又要娶走他的妹妹。”

“娶你住进大纳提宫,做我的纳纳娃,他也要杀我吗?”

“他不杀了你,我也会!”

夸嬉嗔怒道,却拿一双茸茸的眼盯住纳纳昌,那眼里分明闪着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快乐。

“那你就杀了我吧,我原本就欠你一条命。你的父亲是为我而死的。”

“不许再这样说了。”夸嬉捂住昌的嘴。

昌便握住夸嬉的手,捂在嘴边:“答应我,做我的纳纳娃。”

夸嬉却抽出手来,连耳根也红了,扭

身跑掉了。

昌寻着夸嬉的身影望过去,却看见那恶犬不知何时寻过来,立着两耳,呲牙咧嘴地把他们骑的牛给逼进了陶窑边蓄水的塘里,然后开始嚣张地狂吠。

傍晚,依旧是一次丰盛的夜宴在等着纳纳昌。显然,厅堂里香喷喷的饭食和稍显熟稔的客套,令气氛比昨日要轻松自在许多了。

忽然,厅堂外一位仆从小心翼翼地进来,报明石礅纳提和女儿葵妹骑马进了纳庄。

桑彭纳提一家又是一阵心惊。

——这究竟是什么兆头?

纳纳昌的到来虽然令他们颇感意外。可毕竟他自比龙圣山下来,就诚心诚意地直奔桑彭纳拜访,这也算对死去的老桑彭纳提给足了面子。但石礅纳提突然来到又是为了什么?

昌自然不理会这兆头那兆头——热闹多好啊。在比龙圣山上,可看不见这么多有头面的贵族,你就只是瞧瞧那些裹在他们身上图案美丽的丝麻袍衫就已经令人心里舒服,再说那石礅纳提与别的纳提太不一样了。

稍顷,胖胖的壮壮的石礅纳提和她窈窕的女儿葵妹出珊在厅堂门口。

一除了纳纳,其他人都起身迎接这母女俩。是的,母女俩。石礅纳提是位女纳提,她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蚕。

说起女纳提,那在石礅纳里可是人人都敬畏的厉害女人。

还是在大纳提卓继任王位不久,石礅纳里~伙族人密谋杀掉了原来的石礅纳提和他的儿子,企图据纳称王,不把大纳提卓放在眼里。纳提夫人玉蚕惊闻密报,怀里还奶着女儿葵妹。

但天注定了要玉蚕来收拾残局!

玉蚕将葵妹紧紧地捆在怀里,抓起一支长棍,踢开门,冲出去就与反叛的族人杀得昏天黑地。好在她身边的侍从,平日里总是陪这位喜爱舞弄棍棒的纳提夫人解闷,练出了一身拳脚。这时也都操了家伙和纳提夫人一阵拼杀。

结果可想而知。更多的族人涌来一起和纳提夫人将那些不安份的家伙像踩死蚂蚁一样结果了性命。族人们一致拥立玉蚕夫人做纳提。大纳提卓也没有理由反对。

不过,也有风言风语说玉蚕是少见的泼悍妇,她早瞧不起丈夫的蔫软无用,才谋划好杀了夫君,再网织出一套临危救族人的故事,骗得了这纳提的位置。可玉蚕也能狠心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真相,恐怕只有羽神才知道了。

不管怎样,纳提玉蚕都不是令人小瞧的女人。可跨进厅堂的女纳提玉蚕,似乎并没有料到会在桑彭纳遇见据说是早早躲出去,上了比龙圣山的纳纳。

纳纳就在眼前,这是千真万确的。

这下,桑彭纳提祖屋的厅堂里就出现了一个非常难得的场面:

胖胖的石礅纳提玉蚕与纳纳并坐在堂首,而主人一家则依尊卑坐于下首。这时的长子夸寅虽已袭任纳提之位,但仍然照昨日那样,谦恭地为死去的父亲留了位子,可内心却禁不住有和玉蚕老婆子比个高下的冲动。

这冲动很快就被玉蚕窈窕的女儿斜斜投过来的媚目,给变了味道,另外的一种说不清看不明的较量开始在宴席上蠢蠢欲动。此时,夸寅不得不好好想想这前前后后不请而至的贵客,究竟是凑了什么巧?

筵宴继续进行,气氛比刚才更加热闹了。

纳纳昌趁着添几加席的忙碌,让两位伶俐的侍女也给宽根和果递过两罐醴酒去。

石礅纳提注意到了纳纳昌的这个小动作。她抬了抬眼皮,朝纳纳昌略躬了躬身敬了酒,说:

“纳纳可真会心痛身边的侍卫。将来娶了纳纳娃,怕也是差不了。”

纳纳昌自然喜欢听,大大方方地抬了嗓门说:

“我正等着谁家的女儿嫁给我呢,不然,我怎么只会心痛侍从?”

说话的人无心,听话的人却有意。这下,轮到夸嬉和葵妹红了脸,低头躲闪着众人的目光。

——王城中所有纳提的女儿们谁不想同王室结上姻亲?喝了酒的男人们忘了顾忌,有的放肆而痛快地笑起来。纳巫说:“要女人吗,这桑彭纳除了有桑彭米,还有无数的桑彭美人呢。”

“这真是一句实话。”

纳纳昌瞥了一眼厅堂里的侍女们,她们也都个个算得上是美人呢。更别说纳提家的女儿夸嬉了。

石礅纳提望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葵妹。又瞟了一眼纳纳昌,面有愠色地说:

“那么,除了桑彭纳,真就找不出眉眼伶俐的女子喽?我倒真恨自己是个老妇人!如果是个男人,到桑彭纳而不带几位美入回家,那就真是自来—趟了。”

夸寅连连摆手,说道:“尊敬的纳纳、石礅纳提,你们可不要当真。”又对纳巫说:“你们巫祝的眼光与旁人总是不同的吧?”

纳巫也觉出自己的话里有些唐突。用油乎乎的手自己掴了一下,脸上顿时泛着油光还沾着肉沫。女纳提见状,抬手指着纳巫,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早笑得喘不过气儿。纳纳对身边的侍女呶呶嘴:“还不给捶捶。”侍女跪着从席上挪过去,为石礅纳提捶背。

最后,果和宽根也吃到了剩下的食物,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席罢,夜已经深了。纳纳昌被夸寅送回厅堂的右室安寝,而石礅纳提和女儿被安排在了厅堂的左室。两间贵客的房间靠得很近,只隔着夜里无人的厅堂。

这真是夸寅没法子的事。

他知道妹妹夸嬉此刻正躲在哪间屋里掉泪。如果那石礅母女俩,不在这个节骨眼上风风火火地赶来,夸寅完全有理由在夜里,将待嫁的妹妹夸嬉送进纳纳的房间。现在,另一位美人急切地等着被塞进纳纳的房间,何况那美人还有一位了不起的纳提母亲。

夸寅站在厅堂后面的夜幕里,叉着腰,无奈地望着满天闪烁的繁星——天上的神。该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搅尽脑汁吧。

夸寅再次巡查了祖屋各处的值守,回房关门睡下了。

喝足了酒的纳纳昌,躺在席上却没有困意。他睁着眼,望着烛嫽的火光在顶棚上斜斜地闪。昌又忆起了洞中睡在篝火边的日子和那绝壁上的羽神以及那只令^兴奋的木鸢。离开山上的生活刚几天,瑚在在静夜时分独自追忆起来,那时光却陡然显得遥远而清苦。尤其是悬崖上悬空雕刻的时光,饥渴和死亡总是伴随在左右,命悬一线。可是,那样的生活却是异常的鲜活而令^回味。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昌摸着自己的肚子,它撑得很饱,滚圆的。然而,全身上下有更多张嘴开始不停地喊饿。

在比龙圣山上,昌也有过这样的饥渴,他以为这只是对孤单和寂寞的恐惧。可是到了山下,在热闹的宴席上喝足了醴酒,这样的饥渴又汹涌地袭来,这时。昌知道,他原来是需要女人了。这种来自全身的饥渴,恐怕只有女人才能填饱。

纳纳昌在黑暗中嚯地坐起来,大睁着双眼。宽根和果显然在黑暗中也发现了昌的动静,马上悉悉索索地趴着从席上挪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要弄个女人来?”

“你们怎么知道?”

果和宽根低下头,搓着手没敢回答,事实上,这也是果和宽根的饥渴。

“对,弄个女人来!”

纳纳昌点点头,心中烦躁不安。

两头闷牛真的裹好衣服,要出去弄个女人。

“不,我自己去。”

说着,昌呼呼地胡乱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他已经打定主意去找夸嬉。既然白天说过的话,作为纳纳一定要说话算数。

却在这时,对面的门也呀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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