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涵
本色乌江
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成了一条乌的江,苍绿央着青黛。
第一次遇到你。我就成了你。我是你的乌,头发被浸成乌黑。还有皮肤和眼睛,脸上、手上、双脚。全是你的颜色。
一条乌的江跟随生命而来,明亮的乌,浅浅地开启我的嘴唇和记忆。
一会儿则深不见底。没有倒影。一条乌的江,映着母亲的花背篮和她一头乌黑的盘发。
没有阔绰的沙滩,没有美丽的韵脚。没有潋滟的波光,一条乌的江默默流经我的少年、我的寂寞、我的惆怅。
无助的少年,忧郁的眼睛。
一条名叫乌的江,成长在我逐渐加深的肤色和纹路里。
我的乌江呵。被一条纤道引着,在绝壁下延伸。延伸在我贴地的额,让力量灌注我的四肢。任意溯游。
调子很低,贴着纤道,近似于喘息。一条乌的江,只需要号子。不需要那么多学问。
如果哲学要赋予你含义。或许很堂皇正规,就像祖先典籍里的记载。但是。生命需要喘息,乌江需要号子。这种贴地的声音,是没有哲学的呵。一条乌的江染出来的土著人,注定不能走进那金星里的城市,不能娶那城市里的姑娘。
呵,他有自己的乌,很般配的乌。
没有哲学的哲学,是一种沉默和默认,横躺成一条自己的江、乌的江。
一条自己的江,你们踩着我的肩。我渡你们过去吧。这是我的命。
我全身都是出入的门,全身都是通畅的路,让我渡你过去,从任意方向渡向你的任意方向。
我是你的乌。母亲的眼睛在群山之上望着我,一条江从热泪里流出,直到尽头。
乌的江是粗犷的,它容得下泥沙和礁石、山歌与粗话,也容得下偏见、歧视和流言蜚语。
一条乌的江,很从容,只需要号子。贴地的喘息。
挺立昆仑
是的,一直向西,寻找一片圣洁的雪域。多少年的景仰,梦中反复的追寻跋涉,只为证明一个模糊偶像的存在,目触一幅斑驳的绚丽画图。
老子骑牛西行后没有了踪影,是否依归了你?西王母的瑶池两岸,圣火映红沙漠和雪山,是你的魅力、是你的精魂凝聚?
赤褐与泥黄,是你的本色吗?雄浑与博大。是你的体魄吗?连绵与多变,是你的智慧吗?深沉与神秘。是你的个性吗?
啊,我来到昆仑!祈求你赐予我这一切吧。
拱着天,抓着地,你把苦难支撑,把和睦繁衍。在无比荒芜的领域。你汩涌着文化的泉源。无声无息的你呵。聚合着巨大的能量。创造山河与湖海、社会与文明。
你把火山压在座底,你的高傲浸透西天的纯蓝和洁白。你的血液伸延,你的体香弥漫,你的筋络起伏,布满崇高与力量。
我所见到的伟大的脊梁呵!五岳尊你为长。亿民拜你为神。世界敬你为宗。
我一直向西,追寻着你,为了这片圣洁的雪域和不朽的灵魂。
苍茫之上,当我挺立,昆仑啊,赋予我脊梁吧!盛衰与枯荣,苦难与担当,都是我的生活;高尚与卑劣,英雄与平庸。都是我的思想。
当我挺立。我以昆仑之子的名义,承接你的坚韧与博大。当我挺立。呵,太阳已从东海升起,又一千年的情感和故事,映照在我的脸上。
寻访洛水
这就是洛水吗?哦,我走进了脚步的深处,梦最浓稠的地方。
我的梦很远,像夜里的长途,无边无际。沿着这条河溯行,让脚步漂泊。
行游与漂泊,让心释放自由。七千年,或许八千年的驰骋,像鹰的影子,依然洒脱而神秘。
这就是洛水吗?黄河的一支翅膀,一条右臂。一样的颜色和气势,汹涌它的传说与骄傲。
我踩到老祖宗包牺氏的脚印了!岸边的印痕还未干,像刚刚走过。我惊喜地追赶,像蝌蚪找妈妈,她在,就是不理我。
我的行囊始终装着一部厚书,孔子送我的《易》。对岸站着大禹,我背着它踩江横渡洛水,其状就像当年负图而游的五彩龟。
你该认识我了?你漂泊的儿孙。
你用火烙下的记号、密码或咒语,在我额上闪光。哦,忧郁的眼神,猕猴样的脸庞,洛水样的皮肤,黄河的气质……
难道你不认我吗?可我有信物为证。
太阳沿洛水源头落下。我敲着石头,眼圈挂在西天,
盘坐巨石,打开《易》,一卦一爻地念着,呼喊你的名字;在图纸上推演,像当年沉郁的文王,寻找你的足迹。
呵,这就是洛水吗?我带着伤口千里寻访,为的是逃亡或回归。
收藏大别山
把我心中的地图展开。哦!我站在金刚台上。我是一个来自南方的收藏者。
我收藏风。从诗经里吹来的风,从民间升腾的风。风之力呵,把大别山揪得很高,捏塑成巨人,坚不可摧。而此时的风,伏在原始森林的叶片上,为我细说往年的故事,让我泪流满面。
我收藏花。这里的花是小红花,一滴一滴的血,放射鲜艳的光。它的灵魂呵,像蒲公英,飞满山野。一朵花就是一个情节,夹进我的笔记本。天地灿烂。历史也灿烂。
我收藏雷。大别山别致的雪呵。留下许多偏旁部首,印着母语和她的声音。我是一只不倦的松鼠,在雪枝间蹦跳,在脚印里寻找。深深浅浅的雪窝里,我拾起一朵朵雪莲,放进我的布袋。
我收藏月。关山月,霜晨月。海上月,松间月……无论他乡与故乡,一袋明月的启示。是童话,是思想,是期待,也是信心。大别山的月是甘霖呵,滋润在心灵。独行苍茫云海之间,几万里河山让我无比清朗和自足。
矗立金刚台,满目风光,满怀情慷。我把大别山收藏,哦!心中便有巍峨。一张地图披在肩上,全身立即磅礴。收藏大别山。风景不会老去。江山如此润朗,因为我的血液涌流不息。
梦普陀
梦见普陀并不刻意,也与风景无关。当然,也不偶然。我的灵魂在运动。
在时间和空间的一个螺旋点上反复受到刺激——呵,被激活后的一种滑翔。
这是一场行动。一场哲学的偏见,持续多少年一直坚持的谬误,而我不愿回击你的一种幻象的寻找,
我始终被一种情感套牢。像一根绳子的鬼影追逐,像形似有生命的风筝。或者被役使的有生命的猴、马、牛、驴,总被系着的明明暗暗的一条线或铁链拴住。
这是打开铁锁的一种可能的行为。
回归到生活的精确或许是你的哲学。但是。一旦违背它的自然,就会放大和变异。
人不能回归自己。则产生幻象。人可是需要找到自己的影子呵!心,就藏在迷蒙的影子里。
于是,我梦见了普陀。梦见许多人都在寻找他们的普陀。普陀是一座山,在海上烟霞之中。它是人类憩息的港湾。暂存心灵的驿馆。
一座山的形状与绝望合并成希望,便有了幻象的存在,高高矗立。
我梦见许多人端着自己冷硬的心,望着一片浩渺的大海。他们一脸虔诚。寻找着答案。
何时剥开幻象,获取一个真正的哲学?
一种影像无穷变幻,或许你并不明白。千只手上,责任不与臆想混同;千只眼里,恩怨只靠恩怨和解。
一切出于自然,有意为之不是哲学。一顶功利的铁帽,可以成就一种假说,可以营造一种环境,但不能成就智慧、养蓄心灵。
掀掉这顶铁帽!这是你作用于我的行动的开始。
心灵漫游普陀之顶,霞光、碧海、轻雾,辉煌而肃穆。心灵因压力产生扭曲。因梦而复归。
太阳从心灵升起,照耀普陀,回归到梦。
普陀为有梦的人而设,直到他无梦,回归自己。
创作手记
河山,它既是生命的象征,又是文化的证物。尤其是中国这片起伏逶迤的河山,几多沧桑又几多壮丽,几多含蓄又几多旷达。它像历史一样沉厚,像灵魂一样深细,像智者一样豁达,像幻象一样多变。河山,是文明的起始,文明的行进。也是文明的归宿。
河山是宇宙的一部大书,让人读不尽。河山的博大。容纳人类所有的心灵和思想。当我思考,当我寻找,甚至当我困惑、当我绝望时,河山就在我的眼前,启示我,慰藉我,为我指引方向和提供答案。
河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梦里,河山就是我的生命。所以群山之间,山峰的瞭望就是我的瞭望,宽厚的大地就是我的胸怀,江河的流淌就是我的血液,云雾风雷就是我的性格和情绪。从来都在思索,从来都不低头,既沉静又涌动不止。既安分又创造不已。我的一切经历,一切想法,一切表情,都被河山一一刻录。
因此,《河山系列》是我的回忆或梦的片断的收集,是我收拾整理宇宙时抖落的只言片语,是我游走和跋涉的日志,是在历史和文化的脚印中对还冒着热气的生命的救治和护理。它是生命的回归和文化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