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的爱情

2009-04-29 00:44刘成渝
青年作家 2009年8期
关键词:翠花蕙兰红旗

刘成渝

在这个萧瑟的秋天,师傅这片橙黄色的叶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秋色满天的枝头,长久地在空际中飘悠着。呜咽的秋风像是那天晚上师傅含泪的诉说。

师傅出生在川北的一个村庄里,那时祖国的上空正飘扬着崭新的五星红旗。师傅哇哇坠地的哭啼像是一块光滑的石子投在平静的水面,宁静的山村顿时热闹起来。人们在雾霭中奔走相告。这是新中国成立后村庄里诞生的第一个孩子。师傅的父亲抱着师傅一脸兴奋地说,就叫建国吧!那时师傅在父亲的怀里笑个不停,红萝卜似的小手在空中抓来抓去。那一年冬天并不怎么寒冷,河里的水一直没有结冰,银亮的水中各种鱼儿悠闲地游着。雾倒是很大,人在雾中不久,头发上就会挂满亮晶晶的露珠,如同夜空中坠下的繁星,但这些乳白色的雾一到中午便烟消云散了,太阳毛绒绒的手就从各家的屋脊上抚摸了下来。师傅的母亲这时便抱着儿子走了出来。师傅仰面躺在铺满稻草的摇篮里,阳光静静地照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尿的气息。师傅抱着他那双红萝卜般透明的小手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吮着。

师傅的诞生使张家持续千年的血脉得到了延续。师傅的父亲来到祖辈的坟前激动地说,我们张家后继有人了。师傅的父亲双膝跪在坟前,坟头上的枯草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地响着。师傅父亲两眼望着墓碑,激动的泪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缓缓地淌着。这以前,老婆的每次生产都像是一把刀在他的心上狠狠地劈着。他担心他家族的这根细弱的血脉延伸到他这里就会被他不会生子的老婆劈断。他像种田一样不分昼夜地在老婆身上劳作着,他相信豆大的汗珠会浇灌出丰收的喜悦。可是老婆的每次生产都让他很失望,每当那些女婴落地之时,他的头就像被重重地挨了一棍。这次老婆生产,他一直守在身旁,孩子还没有完全下来时,他便迫不急待地将他扯了下来。那一刻,当他的目光被孩子两腿间半截指头大的东西绊了一下之后,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笑容。

就像是对某种庄稼过份偏爱一样,师傅的父亲把他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了儿子的身上。儿子健壮的躯体整日晃动在阳光明媚的田野上,欢快的小脚丫鼓捶一样有力地锤打着地面。父亲时不时从劳作的田里投来关切的目光,他看见师傅的光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照得他心里亮堂堂的。师傅那时不知道他健壮的躯体是用几位姐姐的性命换来的。姐姐们枯瘦如柴的身体像是一株株从来没有浇灌过的禾苗,她们在一个灾荒的年月逐一死去。姐姐们的坟都垒在屋后的槐树林里,几个高高的土堆后来成了师傅玩耍的乐地。师傅常从一个土堆跳向另一个土堆,他的鼻尖偶而会碰在那些尖尖的顶上,那时他的鼻孔里常爱爬出一条红色的蚯蚓。于是他的哭声便像一团乌云时常笼罩在姐姐们坟头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

姐姐们离开时没有什么怨言。那时,家中已是颗粒没有了,一家人只得到野外挖些野菜回来充饥。大路上常看到一些人倒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地里的野菜很快便被人吃光了,一家人为了保住张家的这根独苗,他们全都下到河里去捉鱼。那时河里的鱼已经很少了。一家人把小河一截一截地切断,用脸盆把里面的水弄干。这样一天下来也只能弄到几条瘦小的鱼虾。家里人把鱼煮成汤让师傅吃下去,姐姐们常在这时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催促着说,弟弟,快吃。

师傅那天晚上说,那时他很不懂事。他常闹着要吃大米。他倒在地上一双小脚不停地蹬着,地面很快便出现一个小小的坑,一缕缕黄尘袅袅地升着,像如今高炉上时不时升起的黄烟。姐姐们好不容易把他从地上哄起来,他却在吃下鱼汤时把鱼刺吐在她们的脸上。

师傅在说到他姐姐时已是泪流满面,他说,姐姐们每天就吃他剩下的鱼刺和鱼头。她们枯瘦如柴的身体如同骷髅一样时常浮现在他的脑际。师傅说,那时他若是懂点事,每天都给她们留点鱼汤,他相信她们一定不会全都死去。师傅隐隐记得大姐是在一个漆黑的深夜死去的。第二天早晨一家人起床时,大姐还一直呆在床上。父亲在堂屋里喊叫她时,见屋里没有动静,就叫他的儿子到床上去看看。师傅调皮地用他的小手拍打着大姐的屁股说,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来。师傅的手那时像是拍打在了一块寒冰之上,那寒意后来一直凉在他的心里。师傅说,那以后,他的家庭一直被悲伤的阴云笼罩着,他已记不起他的其她的几个姐姐是在何时离去的,但他依稀记得她们的死期都相距不远,像那年窖里紧紧挨着的几根烂红薯。

师傅是在十七岁那年离开家乡的。那一年,祖国的上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战争的气息。面对北方背叛的兄长,整个华夏民族像一根绳子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师傅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爬山涉水历时一个多月才来到我们现在这里的。那时,这里一片荒芜,没有什么人烟,只有蜿蜒盘旋的金沙江在干热的河谷里昼夜不息地奔腾着。

师傅在得到他退休的消息是在一个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他从厂里回来,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对于师傅来说,退休就意味着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一片土地。然而家乡却是一把锋利的刀,常年埋在他的心里,他实在不愿意去触碰它。

师傅离开家乡的那年春天,他的身后总是跟随着漂亮如花的翠花。那一年翠花十六岁,正是花开的季节。师傅常爱用一双大眼睛痴痴地盯着翠花说,糟了,我的眼珠不能转了。天真可爱的翠花双手托着师傅的脸,面对一动不动的眼珠着急地说,哎呀!这怎么办?看着翠花急得要掉眼泪的样子,师傅笑着跑开了。翠花知道上了当,白衬衫在风中一扇一扇的,蝴蝶一样追上来说,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师傅那时像一条鱼游荡在爱情的小河里,谁也没有想到这是他为自己一生酿造苦酒的开始。但我想这怪不了我的师傅,也怪不了我的师娘翠花。翠花那时犹如天堂里飘下来的一朵雪花。翠花纯洁的爱如同村庄里洁净的山泉渗透了师傅体内的每一个细胞。

师傅是在一个中午得知镇上正在招工的。那时师傅正在犁田,白森森的太阳照在水面一片花白。师傅手中的竹鞭不停地在牛背上空划着。牛在前面懒洋洋地走着,一根粗大的舌头突然朝田边的一丛竹节草卷去,师傅手中的竹鞭正要朝牛屁股打下来。这时,二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田坎上来说,街上正在招工,好多人都报了名。

你怎么不报名?师傅把牛喝住,扭过头来说。

二狗哭丧着脸道,我报了名,没有被看上。我想你去一定能行。

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儿,把牛拴在田角的一棵槐树下,一双泥脚便来到了街上。报名处围了许多人,他们互相拥挤着,浪一样地此起彼伏。那个年代的人都被一股激情浸泡着,师傅挤进去见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双手撑在桌子上说,这次招工是为了备战备荒,搞三线建设,保卫我们的祖国。师傅听了,热血顿时在体内沸腾起来。师傅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喊道,我要报名。师傅那时正赤裸着上身,裤管儿挽到大腿。那位干部模样的人把师傅拉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古铜色的肩膀说,好,很好。

回到家里,师傅得意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父亲那时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眯着一双眼睛很响地吸着旱烟,黑鼻孔里吐出的两股白烟在他的头顶上不停地缠绕着扭曲着,然后无力地散开,消失在屋檐下的夕阳里。父亲听后,鼻孔里哼了一下后说,出去闯一下也对。哪知临走前的晚上,他却突然变了卦。那天晚饭后,他坐在八仙桌旁,慢悠悠地展开他那油黑的烟袋,挑出一片上好的面色金黄的叶子卷着,屋子里很快便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息。

师傅的父亲提着烟杆猛吸几口,然后突然说,算了,明天你还是不去为好。

为什么?师傅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吃惊地问道。

父亲把手中的旱烟杆往桌面上重重一放,恼怒地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了!没有为什么!

儿子是张家的独苗,出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几天来,师傅的父亲就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不能让他出去,不能让他出去。可是自己开始是赞同了的,如今要改变主意该怎么说呢?看着儿子临走的日子愈来愈近,父亲便愈加着急起来。这天晚上他想不阻止就不行了,于是就说出了那句话。

师傅似乎被父亲逼到了悬崖上。但那时师傅一腔热血,他摇晃的身子很快便在悬崖上稳定了下来,然后镇定地说,我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你这样阻止我,就是反对毛主席。父亲听后,脸色顿时纸白,沟壑纵横的额上瞬间便渗出豆大的汗珠,整个人像是阳光下一棵晒萎了的草。那时毛主席是大英雄是大救星,他在人民的心中如同天上的太阳。在那时谁要打倒谁,谁要击败谁,只要将他老人家抬出来,对方无论多么强大,瞬间都会土崩瓦解。看着父亲头上的冷汗,师傅一只脚踏在悬崖上,一只脚悬在半空中笑了。

接到退休通知第二天,师傅就离开了工作岗位。师傅灰白的面孔如同一条死鱼漂浮在鲜活的鱼群中,人们谁也没去注意他。师傅多半时间是来到宿舍前面那棵粗大的木棉树下,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两眼凝望着厂区灰色的天空。这是钢铁城市特有的天空。那些灰色的云翳中还隐隐地透着一丝丝红润。师傅热爱着这座城市,更爱身旁这棵千年古树。在师傅的心中,这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树就是这座城市的象征,硕大无比的树冠像一面热烈的旗帜飘扬在城市的上空。当年数万名建设者像一条条河流从全国各地汇集到这里。这里一片荒芜,没有什么人烟,唯有这棵木棉树挺立在金沙江岸边枯黄的草丛中。师傅一群先到者便在这棵树下栖息下来。于是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就在这棵树下开始生根发芽起来。大树周围的建筑曾经推倒过几次,每推倒一次,这座城市的容貌就会焕然一新。师傅清楚地记得他是在一个深夜来到这棵树下的。那时这里很静,只有金沙江的涛声不断地涌进人们的耳畔。

那是一个人心齐众山移的年代,建设者们一来到这棵树下,他们就就地取材,割掉地上的杂草,在树下盖起了一座座数也数不清的茅屋。这以后他们便开始了开天劈地的建设。师傅那时正是热血青年,结实的肌肉里蓄满了使不完的力气。劳动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他。离开家乡时飘在心头的那一点愁绪早已没有了踪影,他甚至忘记了翠花。

翠花是个多情的女子。师傅离开家乡的那天,翠花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一大早便朝霞般地升起在他必经的路上。师傅从小山头冒出他光秃秃的脑袋时,他的眼里一片粉红。

怎么这么晚才出来,翠花小声地问道。

师傅看着翠花两眼红红地说,真要走了,又有点舍不得离开家了。

崎岖的山路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翠花望着空际里一片飘飘悠悠的落叶说,你要早点回来呀?我等着你。翠花说完,那些徘徊在眼里的泪水就溢了出来,在她桃红色的脸上缓缓地淌着。

师傅停下脚步用手轻轻地擦着翠花脸上的泪水说,你等着,我一定回来。

两年后,翠花在家乡雨露的滋润下成了一枚色彩艳丽十分诱人的杏子。翠花的身后总是跟随着一双双流着口水的大眼睛。人们不难发现,在那时,红旗成了一个不可小视的角色。红旗整日跟在翠花的后面不停地喊着翠花姐,看上去他已经填补了师傅离去后留下的空缺。翠花有时说,二狗,我们都大人了,你整天老跟在我身边干什么?二狗从田角采来一束白色的小花送到她的面前说,翠花姐,你该叫我红旗。翠花就抿着嘴笑了,我怎么老改不过来呢?二狗是在师傅离开家乡后改名红旗的。二狗认为他没考上工是因为他的名字太难听。二狗想师傅的名字多好听呀,于是就给自己改名红旗。其时红旗并不比翠花小,小时候三人在一起玩,红旗个子最矮,师傅便叫他把翠花叫姐。从那以后,红旗就一直在师傅的阴影里活着,事事听从师傅的指挥。师傅离家后,红旗才一下子显露出来,在山村里显得十分耀眼。

师傅的父亲见红旗整日和翠花在一起,心里很着急。一封急电如同一只快鸟很快便飞到了师傅的手里。那时,师傅正在推着一车土,沸腾的工地尘土飞扬,太阳炉子一样烤着河谷。包裹师傅的黄尘,球一样向前滚着。班长四清追了上来说,张建国,张建国。那时四清正从队里开会回来。师傅刹住手推车,球停止了滚动,师傅从黄尘中走出来,扯下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说,啥事?四清说,电报,老家来的电报。师傅嗯了一声,推开四清伸过来的手,指了指他身上的水壶说,还有水不?四清笑了笑把水递了过来。师傅清出满嘴的黄尘后,一口气便喝尽了四清壶里所有的水。四清望着师傅高高举起的水壶笑着说,还要把水壶也喝下去吗?

师傅那时已是一条很有名的汉子,工地上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师傅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出名的。那天夜里,师傅起来上厕所。工地上的厕所一般都搭在偏僻的枯草丛中。一阵畅快淋漓的排泄之后,师傅影子似的在回来的路上飘飘浮浮地走着。突然,他细线一样的眼缝里出现了一群闪闪烁烁的萤火。师傅在心里笑了,这条路我就是闭着眼睛都能回去,何需你们这些虫子来照明。师傅正这么得意地想着,那些萤火虫便流星般地划了过来。师傅心里一惊,莫非是狼群。那一刻,师傅差点被惊得魂飞天外,那些苍蝇一样缠绕着他的睡意顿时四散而去。以前,人们还没来到这片河谷时,这里常是狼群出没的地方。自从数万名建设者在木棉树下住扎下来,狼群便撤退了。可是它们很不干心,常常在深夜,聚在远处的山头引颈齐声长嚎。那些日子,人们的警惕性都很高,很少有人在夜里单独出门。后来狼嚎声没有了,人们以为狼群已经远离了这片河谷。师傅没想到现在狼群居然又出现了。狼们似乎已经发现了他,它们在不断地朝师傅这边逼近,那些闪烁的萤火越来越大,像一对对绿色的灯笼。情急之中,师傅抓起草丛中一根钢筋,背靠路旁一堵废弃的残墙。狼群成弧形包围了上来。几秒中对峙之后,中间那只狼首突然一声嚎叫,狼群中一只狼便一跃而起,直朝师傅扑来,师傅没有来得及举起手中的武器,狼的两只前爪就到了眼前,情急之下,师傅忙抓住狼的前脚使劲一分,狼的脚就留在了师傅的手里。其它的狼见状便嚎叫着冲了上来,师傅在群狼中左冲右突,手中的钢筋上下翻飞,一时间,狼还难以靠近他的身体。可是后来时间一长,他便有些招架不住,身上很快便有了七八道伤口。师傅觉得这样下去必死无疑。绝望之中,他想到了正在观战的那只狼首,于是手舞钢筋突然向中间的那两只绿灯笼扑去。正在观战的狼首面对师傅的突然袭击,没有来得及反映,头上的绿灯笼就少了一只。刺中了眼睛的狼首在地上哀嚎着翻滚着,最后爬起来跌跌撞撞朝河谷的深处逃蹿而去,其它的狼见首领受伤了,这才一哄而散。

第二天,师傅就出了名。四清说,你真行呀!

师傅指了指地上那只被撕去两只前脚的死狼说,这算什么?要是来一只老虎让我当一回武松,那还差不多。

回到家中,师傅见母亲好好的,就对父亲说,不是说娘病了吗?

父亲看着两年不见的儿子笑着说,你小子懂啥,老子叫你回来当新郎官呢!

翠花见了师傅,低着眉两眼看着地面,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师傅在月光下握着翠花雪白细嫩的手说,怎么不回来呢?我这次回来就是打算和你成亲的。

翠花听了心里一热,头便靠在了师傅的胸前。那时,红旗却是悲痛欲绝。那天晚上,红旗一直跟踪在两人的后面。他恨翠花,更恨师傅。他在心里骂道,狗日的杂种,怎么不死在外面。

师傅与翠花的婚礼很简。那时没有锁呐,也没有大红轿子。整个婚礼精减得只有一面大红的盖头。翠花在亲人的陪伴下如同走亲戚一样,走过了几根细长的田坎就到了师傅的家里。师傅那天很羞涩。师傅后来是在一群小伙子的拥簇下才来到堂前的。翠花在与师傅对拜时,人群中出现了一张扭曲可怕的面孔。翠花惊得一颤,脸上幸福的桃红如同桃花一样在冷风中一瓣瓣地飘零着。拜完天地,翠花木讷地被人拥着,这时,她发现那一张面孔突然朝自己逼了过来,翠花在心里喊道,红旗,别这样。翠花知道红旗在心里爱着她。可是她爱的是师傅,她没想到红旗会突然伸出手,死死地抓着她。她默默地挣扎着,不能喊叫,直到后来进了洞房后,红旗那一只蛮横的手在没有任何遮掩的情况下才从翠花的身上愤然撤去。

我跟师傅做了多年的徒弟,可是我对师傅却是了解不多。直到师傅得到退休通知的那一个晚上,他才从头到尾讲述了他的一生。师傅说,他对不起他的家族,他已无脸回到他的家乡。他在讲述的过程中眼里始终噙满了泪水。我从来没有看到师傅那么悲伤过。

师傅从家乡回到这里不到一年,他的父亲就从家中寄来一封欢天喜地的长信。师父看了却如同晴天劈雳。他的父亲在信上说,翠花已经生了,是个胖乎乎的小子。师傅拿着手中的信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使劲地揉着眼睛,他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师傅清楚地记得在他回家成亲的那几天,不是一个播种的季节。翠化雪白细嫩的胴体正漂浮在女孩子殷红的血液中。师傅每天晚上只能在一片红光中用他宽大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她细腻如脂的肌肤。翠花躲在大红花的被褥里仰着桃红的脸看着师傅歉意地说,很快就会过去的。师傅没有等到播种季节的到来,他的假期便到了。师傅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紧紧地拥抱着翠花一阵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家乡。

五月的河谷,太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了一样,整个河谷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炉。师傅坐在一棵千年铁树之下,铁树雄性的花柱落下的阴影正好覆盖着他冒着热气的光头。师傅两眼痴呆地望着金沙江里卷起的滔滔雪浪。那时正是午休时间,江边上挤满了赤条条的人群。在往日,师傅也会加入到这个行列中,在江中扑腾几下。师傅最初并不敢下水,只能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大家在水里嘻闹。后来有人说,敢下来吗?看你那个熊样。师傅像是受到了侮辱,脸胀得通红,脖子上凸起的青筋蚯蚓般地蠕动着。师傅突然大喝一声,我狼都不怕,还怕水吗?说着人扑嗵一声跳到了水里。师傅游泳不怎么样,只能来两下狗刨式。师傅把头埋在水里,屁股翘得老高老高的。那是一个男性的世界,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遮掩,大家在水中尽情地嘻闹着,任由喜玛拉雅山脉流下来的千年雪水荡尽他们身上的燥热。

师傅握在手中的信掉在了脚下的草丛中。一阵热风吹过,那信纸便在空中飘了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鹰。师傅没有去追,任它飘飘悠悠地落进了水里。

野种,一定是野种。师傅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那天晚上,师傅给我讲到这里时,噙在眼里的泪水便淌了下来。

师傅与翠花成亲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袭卷了我师傅的村庄。红旗因为根红苗正,再加上名字取得好,便戴上了红袖章背起了语录本,成为村庄里造反派头目。红卫兵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遭到了村支书的阻拦。村支书很快便成了批判的对象。

村庄里各种农活都停了下来,地里长满了铺天盖地的杂草。师傅的父亲找到红旗说,不管你们怎么闹,庄稼人还是要种庄稼吧?那时,红旗正身穿军装腰系武装带,威风凛凛地站在村头演讲。红旗被师傅的父亲问得措手不及,脸红一阵白一阵之后便暴跳如雷地说,你敢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红旗的身后便跳出几个红卫兵小将,迅速将师傅的父亲捆了起来。那天翠花一直站在人群中听着红旗的演讲。当她看到父亲被绑起来之后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可是,几个红卫兵小将像一堵墙一样把她挡在了讲台下面。后来师傅的父亲就被关了起来。翠花找到红旗说,人家讲得也没错,你把我爹关起来干啥?

红旗搬出一把椅子让翠花坐下,一本正经地说,翠花姐,我给你们讲了多少革命的道理,可是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我是看在我们两个的关系上才没把你父亲怎样。你知道吗?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要杀头的。听了红旗的话,翠花脸色顿时惨白,好大一阵后才反过劲来说,红旗,你一定要救我的爹呀!红旗见时机成熟,就两眼盯着翠花高高凸起的胸脯说,要救你父亲的命,办法还是有的,那就看你的一句话了。翠花迫不及待地说,有什么办法?快说呀!红旗凑过来,一只手捂着嘴巴在她的耳轮上说,今天晚上把你的窗户打开。翠花听了后,两眼狠狠地瞪了瞪红旗,然后甩门而去。

红旗站在门口一脸自信地说,你还救不救你的父亲?

回到家里,师父的母亲正在伤心地哭着,翠花上前扶起坐在门槛上老泪纵横的母亲说,爹没事的,刚才我去看过,还好好的,他们没有把他怎样。师傅的母亲哭着说,以前多好的孩子!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整天不干农活,一天斗这个斗那个,这叫什么革命呀?翠花忙捂住母亲的嘴说,快别这样说,他们这样干是毛主席的指示。翠花不敢说出父亲已经犯下杀头的大罪,便安慰母亲说,爹很快就会出来的。

那天晚上,翠花没有把窗户打开。翠花睡在床上一直听着窗外的动静。她害怕红旗真的会来。可是后来她睡着了,一个梦使她改变了主意。梦中,翠花看见红旗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鬼头大刀朝着父亲的头上使劲劈去,一道血光之后,父亲的头颅便掉在了地上。翠花看见父亲的头颅在地上双目圆睁,嘴一张一合地说,翠花,你为什么不救我。红旗说的,你是能够救我的呀!翠花从梦中醒来,想着梦中的情境,吓出一身冷汗。翠花坐在床上睡意顿时全消,她害怕父亲真的会被红旗杀掉,于是,便赤着脚把窗户打开了。那一夜红旗果然来了。后来师傅的父亲就放了回来。翠花没想到自从那一夜之后红旗得寸进尺夜夜都来。

翠花低声说,我现在是张家的媳妇,求你今后别再来了。

红旗压在翠花的身上说,翠花姐,像你这么白嫩的身子整夜空置在床上,你不觉得可惜吗?翠花用身体迎合着红旗说,待你受用够了,你就不要再来了,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你叫我今后怎么去做人呀!

红旗从床上站起来,两眼盯着床上的女人说,你父亲的命始终掌握在我的手上,你只要不从,我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说完,便穿上衣服,从窗口飘然而去。

不久,翠花就怀了孕。翠花惊恐惶惶地找到红旗。红旗先是一惊,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有了就给我生下来。帮我养起就是了。翠花着急地说,你是知道的,我跟建国成亲时人家不曾破过我的身子。红旗这下子着急了,找来好多药方都不曾泄下翠花身上的孩子。眼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来是纸包不住火了。红旗说,反正他走时他的父母不知道实情,既然有了就有了,先走一步是一步吧!

师傅的父母是在一天中午发现翠花怀孕的。那天翠花从山里回来,觉得身上有些热,就解开了那些日子她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宽大的天蓝色上衣。母亲那时正从厨房里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睛突然盯在了翠花的小腹上。翠花心里一惊,忙用合起衣服遮住腹部。母亲踮起一双小脚跑过来,满脸堆笑地说,翠花,你是不是有了?翠花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师傅的母亲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说,你不要骗娘,娘是过来人。然后就说,这怀孩子的事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好害臊的。从那以后,师傅的母亲乐得整日围着翠花转。家中所有好吃的东西都送到了她的面前,翠花很难受,心像刀割一样。翠花常推开母亲递上来的东西说,你们吃吧!你们岁数这么大了,应该好好养养身体。师傅的母亲说,我们这把老骨头吃了,没什么用?你把这些东西吃下去养好身体,孩子今后才强壮呢?母亲的每一句话都让翠花感到无地自容,罪孽深重。

翠花多次想到过死。她常看到身着白衣的死神总是站在虚无飘缈的空际用一种带着磁性的话语向她讲述着死亡的妙处。翠花怯怯地望着空际中的死神低声问道,死后一切罪过都没有了吗?是的,你用你的生命洗刷了你的罪孽,到阴间后你便是无罪之人了。一天夜里,翠花随着死神踩着细碎的步子来到屋前的池塘边。那时月光静静地洒在水面,水面明晃晃的如同一面镜子。翠花来到古槐树下,槐树一片灰白。下到水面的石梯,长满着茂盛的苔衣。怀孩子前,翠花每天都要从这里下去取水洗衣淘菜。自从那次被母亲发现怀了孩子后,她便被保护起来,再也没有干过这些活儿。翠花站在树影中,望着水中微笑的白衣死神正准备飞身投入池塘之时,师傅的母亲推门走了出来。母亲披着衣裳来到翠花面前爱怜地说,孩子,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睡得不踏实,是想建国了吧?娘是过来人,知道你这个时候的心思。听了母亲的话,翠花一头扑在母亲的怀里哭着说,娘,我对不起你们。母亲用手轻轻地抚着翠花的后背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是我们对不起你,是建国对不起你,让你在家里受苦了。翠花便哭得泣不成声。

母亲忙劝慰说,快不要哭了,别伤着身子。然后说,你这样晚上一个人出来,要是不小心掉进池塘里去了怎么办?今后晚上千万不要一个人出来走动呀!

这以后,母亲的一场大病使翠花失去了再次带着腹中孩子自杀的机会。病塌上母亲脸色惨白,气弱游丝。翠花不忍心放下母亲离开人世。翠花整日在家中忙前忙后,耐心地伺候着。师傅的母亲常对端着药碗的儿媳说,真是委曲你了。翠花搅了搅青花瓷碗里热气腾腾的药水,用勺子舀起来吹了吹,送到母亲的嘴边说,娘,你不要这样说,媳妇伺候你是应该的。这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待到师傅的母亲病体大愈之后,翠花腹中的孩子也就出世了。

那天,山村里被红卫兵小将们闹得沸沸扬扬的。病体刚愈的母亲便跟着父亲下到田里去锄草。田里的杂草铺天盖地,那些锄去杂草的地方,禾苗们东倒西歪,瘦得像一根根细线。师傅的父亲自从那次被翠花救出来之后便加入到了逍遥派,整天带着一帮老年人在田野里忙来忙去。红旗也不过问。翠花那天也是打算出去干活的。师傅的母亲说,我这么久没有出过门了,出去见见太阳。现在他们搞革命,也不讲工分了,你这么大的肚子,就在家里休息着,这些日子把你累坏了。翠花那天在屋里闲得无事,就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院坝。地上其实没有什么,翠花手中的扫帚只是在地上象征性地划着。后来她发觉阴沟边有几根稻草被人踩进了潮湿的泥里,扫帚怎么也拂不去,便弯腰去拣。就在这时她的腹中一阵剧痛。翠花不知道她的孩子就要生了,依然还强忍着。那时已是正午,白晃晃的太阳正好升上了屋顶,院子里明朗朗的。翠花打扫完院坝,捂住肚正要进屋时,父母便收工回来了。

母亲见了翠花,手中的锄头一丢,忙跑上来说,媳妇怕是要生孩子了吧?说完就搀扶着翠花迈进了堂屋高高的门槛。

师傅的父亲那天一直在堂屋里焦急地等待着,眼睛总是不停地朝儿媳的房间里探望,翠花生产时痛苦的叫喊声像一只手紧紧地楸着他那一颗正在衰老的心。黄昏时分,当师傅的母亲从里间抱出一个男婴来到师傅的父亲面前时,一抹夕阳透过花格窗户正好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张血红的脸在婴儿的两腿之间晃过之后,便出现了当年师傅出生时的那种笑容。那天晚上,师傅的父亲是在一粒豆大的煤油灯下给师傅写信的,老花镜后那双深陷的眼睛不停地闪着兴奋的光。

红旗是在第二天知道翠花生下一个男婴的。

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来到翠花的家里。

红旗的前脚刚跨过堂屋的门槛,师傅的父亲就从街上回来了,见红旗往自己家里蹿,便在后面吼叫,问红旗干啥?红旗似乎吓了一跳,一只脚站在屋里一只脚还在屋外说,听说翠花生了,特来看看。红旗虽然是造反派头目,在村里闹得红红火火的,但他在师傅父亲的眼中始终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师傅的父亲听说他是来看孙子的,才笑了笑,把他让进了屋里。

红旗来到翠花的房间时,翠花正在用一件衣服捂住婴儿的面部。婴儿的哭啼被严严地堵在了那张红红的小嘴里。红旗见翠花要捂死自己的儿子,忙上前掀开那件捂着的衣服。后来两人就争执起来。

红旗说,你敢杀我的儿子。

就在这时,师傅的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闯了进来。红旗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突然刺进女人的心脏。师傅的母亲僵在屋中,手中的青花瓷碗乒然落地,雪白细嫩的荷包蛋顿时碎成无数的细块,散落在地上。几分钟后,师傅的母亲才回过神来,指着两人破口大骂。翠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便低着头坐在榻上一脸羞愧。红旗却不知羞耻,居然理直气壮地说,你骂谁,我是看在你们家跟我关系不错的面子上,才给你们一颗革命的种子。

红旗的话像是一根劈空而下的棍子砸在师傅母亲的头上。师傅的母亲在幽暗的屋中摇晃了几下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师傅的父亲听到吵闹后忙从外面闯了进来。那时,翠花正蹲在地上不停地喊着娘。师傅的父亲着急地问道,你娘怎么了?翠花低着头没有开腔,手不停地在母亲的胸口抚摸着。红旗见师傅的父亲也闯了进来,正准备越窗而逃。这时,师傅的母亲突然醒了过来,断断续续地说,快……抓……抓住他。师傅的父亲抬头见红旗正要越窗而逃,急忙扑了上去。可惜晚了一步,只抓住了红旗的一只布鞋。师傅的父亲握着那只布鞋从窗口回来时,师傅的母亲便又昏厥了过去。

这以后,师傅的母亲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后来翠花带着满身的罪恶跪在地上讲明事情的真相后,师傅的父亲口吐鲜血气绝而亡。面对两条人命,翠花整日以泪洗面。一日,翠花从床上抱起婴儿来到屋角的尿桶前,牙齿一咬便把他扔进了尿桶里。整整一个上午,婴儿在木桶里居然没有死,翠花再次来到桶前时,只见婴儿昂着头,两只小手紧紧地抓着桶沿,一对黑眼珠望着屋顶转来转去。翠花见了,心就软了,一股母性的爱顿时涌满心头。

翠花连忙把婴儿从尿桶里抱起来,紧紧地捂在自己的胸前。

师傅从这里回到家里时,父母已经安葬完毕。翠花俯在地上讲述完毕事情的前因后果后说,我对不起你。师傅听后两眼圆睁,骂了一声杂种后就从门后抓起一把斧头直奔红旗家里。红旗那时正从一场武斗中下来。早上,上河村造反派头目红旗得到密报,下河村中午将要偷袭上河村。那天中午,红旗带领一对人马正好在两村的交界处与前来偷袭的下河人相遇。下河村见红旗早有准备,有些措手不及,几分钟下来,对方就被打得人翻马仰落荒而逃。红旗回到家里时,人还一直处在兴奋之中。

突然有人骂道,二狗,你个杂种。

红旗那时正卧在堂屋的木椅上,两眼望着屋顶上那根抱大的脊梁,回想着刚才他在武斗中指挥人马威风凛凛的样子。红旗没想到有人敢在家门前来骂他,居然喊出多年来没有人喊出的二狗,正要发作,突然想到莫非是对方的人马又杀了回来,人便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红旗出来见是师傅山一样立在院坝里,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心里先是一震,后就假惺惺地迎了上来说,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快进来快进来。

师傅一斧头劈在大门前的柱头上,骂道,老子把你当兄弟,你却偏偏要做畜牲。

红旗一阵怪笑之后说,大哥怎么这么说呢?兄弟实在不知个中原委呀?

师傅被红旗的话刺得怒火直往上蹿,提起斧头就朝红旗劈去。红旗在武斗中学得一些招式,师傅手中的斧子无论劈得多快,他总是左闪右闪,给闪开了。但红旗毕竟刚参加了一场战斗,一些时间下来,便有些体力不支,躲闪的动作就慢了下来。而这时,师傅手中的斧子却是虎虎生风,越来越急。红旗眼珠一转,跳到屋檐下的一根柱头后面说,大哥,你是知道的,有句俗话说得好,母狗不翘尾,公狗白费劲呀!你最好还是回去管管嫂子吧!何必在这里来撒野。师傅听了后,举在手中的斧子便僵在了空中。红旗的话像一粒子弹击中了师傅的胸膛。师傅并没有回家找翠花。那天,师傅从红旗家出来就消声匿迹了。

翠花生下来的孩子后来取名苦命。苦命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一天下午放学后,苦命背着翠花为他缝制的黄布书包在回家的路上欢快地跑着,吊在屁股上的书包一打一打的,拍得屁股直响。这时跑在最后的瘦猴突然高呼,打倒造反派,打倒红旗。别的孩子也跟着呼了起来,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跑在前面的苦命见别的同学也呼起了口号,就跟着喊起来。大家听了就嗡的一声笑了。

苦命冲着大家说,你们笑什么笑,我就不能喊吗?

瘦猴跑上来怪笑着说,你知不知道,你是红旗的种,你在打倒你的老子。

上河村造反派头目红旗那时已经死了。红旗是在一次武斗中被人砍下七刀后才死去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红旗成了臭名远扬的恶人。那天,苦命与瘦猴狠狠地打了一架。开始瘦猴不是对手,老被苦命摔在地上。后来瘦猴就大喊,快来帮忙呀!打这红旗的种,打这造反派的种。这下别的同学也上来了,苦命很快便被按在了地上,拳脚雨点般朝他身上砸来。

晚上,苦命站在昏暗的灯光里对娘说,我是不是红旗的种?

别听他们的话,你爹是个工人,在很远的工厂里工作。翠花放下手中的活儿,抚摸着苦命额上一个黑桃大的青包说。

苦命脸上挂着两滴泪水问,那爹怎么不回来看我们呢?

翠花一时语塞,好一阵才找到合适的话说,你爹在那里建一个工厂,今后好生产钢铁用来保为祖国,等把钢厂建好了就回来看你。翠花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苦命见娘哭了,就说,娘在生爹的气?

翠花忙遮掩着说,娘眼里掉进了一个沙子。

苦命仰着脸说,娘,让我给你吹吹。

翠花一下子把苦命抱在怀里,泪雨滂沱起来。苦命从来没见翠花这么伤心地哭过,就着急地哭喊着,娘……娘,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让我去为你报仇。自从那次师傅在红旗家遭到羞辱不辞而别之后,她就知道师傅这一背子是不会原谅她的。那天,翠花沉积在心中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潮水般地涌了出来。一阵痛哭之后,翠花心里好受多了,就对苦命说,娘没什么,今后上学不要跟瘦猴他们一路就是了。

师傅那天晚上说,后来苦命到这里来过。苦命是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来的。那年暑假,苦命先是来了一封短信。信中高矮不齐的字迹使他想起在家乡高低不平的路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多年来一直在翘首盼望着他。师傅读着苦命写来的信,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苦命到的那天,师傅请了一天假。当苦命随着汹涌的人流来到车站出口时,他看到了一张红旗小时候的面孔。几天来流淌在心中的那股暖流瞬间便消失得没有了踪影。师傅痛苦地收回了他那双撒在苦命身上的目光。一股羞辱顿时涌上心头,师傅扔下举在头顶的牌子,转身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中。其实苦命那时已经看到了师傅,苦命看到牌子上“苦命”二字,就想牌子下面那人一定是父亲了,心里一喜,埋头连钻几个人缝,像一尾鱼在一片礁石中游着。可是当他到达目的地抬头再看时,那个举牌子的人却不见了。苦命在人流中东望望西望望,像一位落水的孩子伸着细长的脖子。后来师傅想,人家一个孩子,如果不接待,不是要让人家流落街头了吗?师傅想到这里便又找了回来。当苦命再次看到那个写着苦命的牌子时,人就扑了过来,像是在洪流中抓到的一根救命的稻草。

那时,汹涌的人流已经从车站流向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广场上人迹稀少。炽热的太阳燃烧在慰蓝色的天空中,地面像是落满了无数的火星。

苦命仰着圆圆的脸在水泥地板上一跳一跳地说,爹,我下车时明明看见了你,后来怎么不在了。

师傅忙遮掩着说,我去上了一个厕所。

苦命拉着师傅粗大的手说,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了呢?说完就两眼死死地盯着师傅黧黑的面孔,一只手在背包里摸来摸去。

师傅觉得奇怪,就问,你在干啥?

苦命撅着小嘴说,走的时候,娘给了一张相片,说是叫我下车时拿在手里便能找到你了。苦命在背包里摸了好一阵才拿出一张面色发黄的相片在手里看了看说,没错,只是多了一些胡子。师傅见了,心想这孩子怪聪明的。

师傅那天晚上说,苦命来的那一年,这座城市已初具规模,高炉里的铁水早就炼了出来,仗却最终没有打起来,铁倒炼了不少。师傅说到这里就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们当年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多建几座高炉多炼几吨铁准备打仗。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过我们这里搞不好,他就睡不好觉。师傅说到这里就有些激动,声音便铿锵有力起来,在那些年月,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只想早日出铁,好让毛主席睡一个安稳的觉。现在改革开放了,可惜我老了,该退休了。苦命来后你要好好照顾他,教他好好作人。我默默地点着头。

那一年夏天,苦命跟在师傅的屁股后面像一尾红色的小鲤鱼在这座初具规模的城市夹缝里欢快地游着。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建筑高耸云宵,苦命仰着细长的脖子在建筑的下面转来转去。

晚上,苦命突然从榻上坐起来说,爹,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家了。

师傅心里一紧,以为苦命知道了什么,紧张地问道,你能知道啥子?苦命两腿盘在榻上一脸兴奋地说,你们在这里修这么多的房子,太忙了,是不是没有时间回家。师傅紧张的心便松弛了下来。

城市的夜晚并不像老家那么黑暗,那些弥漫在城市中的夜色被无数闪烁的灯光照得一片灰白。穿城而过的金沙江在银灰色的夜空中缓缓地淌着,江风嗖嗖地吹着,偶而一片灯光落在江面,仿佛是江风正在扇动的翅膀。房间里好一阵无话,屋顶上的吊扇如同一只受伤的大鸟在不停地扑腾着。一片薄薄的光从窗外飘进来,地上像是淌了一层银亮的水。突然,西边的天空出现一抹红晕。坐在榻上的苦命正觉得奇怪,那抹红晕霎时便成了万道霞光,朝更远的天空照去。瞬间,整个天空都红了。苦命见师傅赤裸的身体置身在一片红光之中,吃惊地说,爹,你看这天怎么了?师傅望着红光中的苦命说,那是高炉在出铁,铁水映红了天空。第二天,苦命就吵着要师傅带他去看出铁。在去厂区的路上,两人碰到了蕙兰。蕙兰曾经苦苦地恋着师傅。师傅见到她时,苦命正埋着头往前蹿。师傅忙拉住苦命说,快叫阿姨。

蕙兰摸着苦命的光头说,是你的孩子。

蕙兰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在师傅的心上,师傅的体内顿时血腥四溅,红光穿透了他的肌肤,映红了他黧黑的脸膛。好大一阵师傅才从痛苦中返过劲来,微微地点了点头。蕙兰望着师傅说,带着孩子到我家去玩吧?师傅目光游弋地说,行,便匆匆地离开了。

那一年,师傅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子去找红旗寻仇时,遭到红旗羞辱后便一路嚎叫,像一头受到致命打击的独狼奔跑在乡村曲折的山道上。师傅那天是爬上一辆满载牲口的货车离开家乡的。家乡从那以后便成了他心上的痛。师傅回到这里后就沉默了,人们很少见他说话,即使是他与狼搏斗的故事也很少见他提起。那时这里的建设还是一些基础工程。师傅每天不停地推运着挖土机挖出的土石方,整个人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班长四清常劝阻着说,休息一会儿吧!你今天的任务早就完成了。师傅手中的车却不能停下来,他害怕一停止劳动,他的思绪就会碰到他心中的伤痛。一到黄昏,他便独自一人来到金沙江边的一块岩石上望着滔滔不绝的江水。夕阳中,师傅青铜般的躯体一动不动,油亮的肌肤上浮着一层细碎的汗珠。蕙兰出现在他的视野是在那年秋天,河谷的秋风像一位画家手中的笔把河谷涂得一片金黄。那天,蕙兰挑着一挑水桶踩着窄窄的山路来到江边取水。蕙兰弯腰取水的身影正好落在师傅痴呆的目光里。

蕙兰是商店里的营业员。听师傅那天夜里讲,那时整个工地就只有一家商店。商店的原址就在我现在居住的这条街道上。那时这里杂草丛生,商店跟人们居住的席棚一样,都是用山上的茅草盖起来的。一到星期天,汉子们便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买一些生活用品,贪婪的目光在蕙兰漂亮的脸蛋上游来游去。蕙兰落落大方,脸上总是挂满着甜甜的微笑。汉子们在接过她从柜台里递出的东西时总爱用手指触摸一下她那白嫩的细手。蕙兰递东西的动作优雅得体,汉子们不敢有更多的冒进。

那时工地上还没有自来水。蕙兰每天黄昏都要到江边去担水,斜阳的余辉中,岩石上那雕塑般的躯体像是一团难解的迷。蕙兰每次走到岩石旁都要停下脚步注视一番,师傅身上厚实的肌肉总是让她心跳不止。蕙兰走进师傅是在秋末的一个暮色中,那时她正挑着一担水沿着斜斜的山道缓缓而上。当她经过师傅身旁的那块岩石时,她的目光便像蛛网一样粘在了师傅的身上。蕙兰没想到这时她的一只脚踏在了一个鸡蛋那么大的鹅卵石上,人的身子一歪,肩上的扁担就滑了出去,辛辛苦苦挑上来的一担水便倒得一滴不剩。师傅听到响动后,抬头见是每天挑水的那个女子,就跑了过来。蕙兰那时脚已扭伤,再也不能下到江边取水。

师傅见状,就挑着水桶下到江边重新取上水来说,我帮你挑回去吧!

到了店门前,师傅放下肩上的水桶。桶里的水清幽幽的,荡着微微的涟漪,映照出屋檐下零乱的茅草。蕙兰打开厚重的木门,门吱呀的声音穿过师傅狭窄的耳道,欢快地朝暮色铺开的河谷跑去。临走时,蕙兰从店里拿出一包香烟说,谢谢大哥帮忙。

师傅连忙推让说,这怎么行呢?不好,不好。

蕙兰见师傅死不肯接,就说,大哥是看不起我?

蕙兰的话让师傅感到为难起来,就说,这样吧!你这里有没有旱烟叶,我买一点,我只会抽这种东西。

师傅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抽旱烟。那时,师傅的父亲每天收工回来都要叫他拿出旱烟袋卷上一截栽在他那尺来长的烟杆上。父亲的烟瘾不大,抽上几口就把烟杆递给师傅说,拿去灭了放好。这时师傅就偷偷地吸上几口,然后仰着脸任那些白色的浓烟从两个小鼻孔里缓缓地爬出来。师傅没想到后来他就上了瘾。到这里来搞建设后,他曾到蕙兰的店里来过多次,都不曾见到旱烟叶。这回该蕙兰感到为难了。师傅见状忙说,没有就算了。这以后,蕙兰每次挑水,师傅都要上前帮忙。蕙兰感激地说,大哥,太辛苦你了。

师傅一拍胸脯说,这有什么辛苦的,我有的是力气,今后你就不要去挑了,我每天帮你挑回来就是了。师傅的话让蕙兰喜出望外。

从商店到江边是一条崎岖的山路,路的两边长满着人一样高的杂草。夕阳中,师傅挑水的脚步缓慢而有力。两只水桶在空中一荡一荡的,像是两个荡秋千的孩子。师傅每次挑水回来,蕙兰都要拿出一条毛巾给他擦汗。师傅擦汗的动作粗糙而简单,毛巾只在脸上一抹就完事。蕙兰就用一种责怪的口气说,你们男人就是马虎,连擦汗都不会。说完就拿起毛巾在师傅脸上轻轻地擦着。一天黄昏,师傅来到店里正准备提着水桶出去挑水。蕙兰从店里伸出头来神秘地说,等一等,你进来一下,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师傅正犹豫着,蕙兰就跑出来拉着师傅往屋里走。师傅边走边说,看什么东西?弄得神神秘秘的。

师傅没想到蕙兰为他搞来了旱烟。师傅进到屋里看到桌子上一大堆金灿灿的旱烟叶时,惊讶地喊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蕙兰没有开腔,一双眼睛却脉脉含情地望着师傅。师傅低下头摘下一片烟叶在嘴里润了润。烟叶的质量很好。师傅卷起一支烟,点燃后,便痴痴地吸了起来,整个人就被一团乳白色的烟雾包裹住了。蕙兰距师傅太近,一不小心呛了一口,便咳着嗽跑了出去。

自从那天知道师傅爱抽旱烟后,蕙兰就一直记在心上。那天蕙兰到二十公里以外的三河镇进货时特意到市场上去逛了一圈。市场上热闹非凡,各种农产品应有尽有,就是不见要找的旱烟。蕙兰很失望。当她正准备离开时,一个偏僻的角落引起了她的注意。蕙兰来到了一条狭窄的街道上,街道上行人稀少。蕙兰看见旱烟时差点叫出了声来。店主那时正躺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打盹,几只苍蝇在他的头顶飞来飞去。蕙兰忙叫醒店主,价都没讲就买了下来。

师傅那天晚上说他没想到蕙兰会爱上他。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一个慰问团到这里来演出。舞台搭在古老的木棉树下,刚近黄昏,人们便从各自的茅屋里涌出来汇集到那里,舞台前顿时成了人的海洋。演出结束后,蕙兰找到师傅说,大哥,你能不能送我回去?蕙兰说话时把嘴凑到了师傅的耳边,师傅感到了一股湿漉漉的热气。

夜色中,曲曲折折的山路浮着一层薄薄的月色。夜风轻轻地拂着,略带一些寒意。两人静静地走着,人过烂泥弯后,木棉树下的喧闹声就听不见了。夜静得有些吓人。蕙兰朝师傅靠了靠,两人就紧紧地挨在了一起。突然,一只松鼠从前面的路上横穿而过,蕙兰一惊,两只手便紧紧地抓住了师傅的胳膊。可就在这时,浮在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偏偏掉进了一团云雾之中,脚下的路顿时被漆黑的夜色吞没了,风吹得路边的枯草瑟瑟地响着。蕙兰不敢再走,浑身哆嗦着扑进师傅的怀里。师傅低头看着把头埋在自己胸前的蕙兰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以前我还跟狼搏斗过呢!蕙兰比师傅晚到这里来几年。那时这里已经没有了狼的踪影,关于人与狼搏斗的事也只是听人说说而已。蕙兰没想到每天为自己挑水的男人就是曾经与狼搏斗的英雄。师傅见蕙兰吃惊地望着自己,就说,你不相信?蕙兰一双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地说,大哥说到哪里去了,当我在江边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觉得你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师傅扶着蕙兰,不凡倒是算不上,打死狼却是真的。师傅说完脸上露出了好久没有出现的笑容。

那天晚上,师傅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整个人像是换了个人儿似的。一路上,师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天夜里与狼搏斗的经过。后来,蕙兰说,大哥,你那时一点也不害怕吗?师傅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晚上,手上做着与狼搏斗的动作说,哪里有不害怕的,还不是逼出来的!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两人来到了店前的酸枣树下,师傅突然刹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蕙兰正觉得奇怪,师傅指着前面的商店说,已经到了,我就不送了。蕙兰那时正处在一种甜蜜的梦幻中,突然听到师傅这么说,就拉着师傅的手低声说,大哥,还有一段路呢?要是又有狼出现怎么办?你就把我送到屋嘛?那时月亮已从云层中走了出来,整个河谷一片银白。师傅站在酸枣树下,细碎的月光像无数的纸屑洒在他的身上。

现在哪里还有狼,快走吧!我看着你进门。师傅笑着说。

蕙兰低着头看着地上的一片薄薄的月光羞涩地说,我一个人在店里害怕,我要你一辈子伴着我。

师傅那时很激动。从内心来说,他还是挺喜欢蕙兰的。那些日子他帮助她挑水并不是为了接近她,他只是想通过一种劳动来排出心中的痛苦。师傅没想到蕙兰会爱上他。那一刻,他差点就拥抱住了面前美丽的人儿,但他那双有力的臂膀最终没有拥抱过来。他想到了翠花,他想他是配不上蕙兰的。

从那以后师傅就开始回避着蕙兰,每次挑水回来他都匆匆离去。蕙兰极力挽留说,大哥,你歇歇,喝点茶吧!师傅接过蕙兰递上的茶缸猛喝一口后说,我要早点回去,晚上还要加班呢?师傅每次离开时,蕙兰都要立在茅檐下,目光痴痴地望着师傅离去的背影。那时,黄昏中的夕阳把师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人到了高高的山岗,师傅长长的影子还留在商店的土墙上。师傅梦一样的影子多少给了蕙兰一些慰藉。蕙兰家居东北,一九六八年离开家乡带着一腔热血来到这里。那时工地上女孩极少,蕙兰便被安排到这个店里当营业员。当时店里还有一位姑娘,也是从东北来的,由于长时间不服这里水土,一年后就回到了北方。蕙兰独自守着商店,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害怕孤独是避免不了的。自从见到师傅后,蕙兰就爱上了他,她觉得他是一个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可是她没想到当她把一颗洁白无暇的心捧在手里献给我的师傅时,我的师傅却惶惶不安起来。师傅愈来愈觉得与蕙兰在一起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每次挑水回来,蕙兰热烈的目光总是让他不敢抬头。师傅害怕那明亮的眸子里的火焰会点燃自己。每次师傅的脚步刚到屋檐下面,蕙兰娇小玲珑的身子便风一样飘到他的面前,为他卸下肩上的扁担。蕙兰擦汗的毛巾在师傅的脸上充满爱意地抚着。师傅隐隐闻到了一股香气,这是一种来自肉体的芬芳。师傅用鼻子吸了吸,那股芬芳沿着鼻腔直下,如同一股清澈的山泉瞬间便浸透了他的全身。师傅觉得有些醉了,害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就说,我该回去了。

蕙兰挡在师傅的前面面若桃红地说,大哥,这些日子你总是对我躲躲闪闪的,是不是我长得太丑了,把你吓倒了。

师傅两眼突然睁得圆圆的说,妹子这么好,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似的,有什么害怕的?和妹子在一起我……,师傅正准备说和妹子在一起我是求之不得时,突然收住了口。

师傅那时觉得自己正打马走在万丈悬崖之上,便赶紧勒住了缰绳。蕙兰见自己盼望已久的话突然梗在了师傅的嘴里,把头扭在一边佯装生气地说,那大哥为什么挑完水后就急着要走,好象我要吃了你似的。那时压抑在师傅心中的情感像滔滔洪水猛烈地撞击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师傅辛辛苦苦筑在心中的堤坝再也经受不住了,一股洪流破堤而出。师傅什么也没说,一双手紧紧地把蕙兰拥在自己宽阔厚实的怀里。那时夜幕正在降临,夜色在他们周围雾一样地弥漫着。突然一阵凉风袭来,师傅的心头一颤,刚才还是汹涌的洪水瞬间便平静了下来。师傅松开蕙兰说,我该回去了,你看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月亮都升起来了。你快进屋去吧!我该走了。

后来,师傅就再也没有去过蕙兰的店里。好些日子蕙兰像是丢了魂似的,痴呆地站在柜台里。每到夕阳西下时,她那一双忧郁的目光便一直望着外面斜坡上茅草掩映的山道,渴望着师傅健壮的身影突然出现。师傅后来没想到蕙兰会来找他。蕙兰找到师傅时,师傅那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师傅是在一次爆破中受伤的。那天,他们的工作进展被一堵褐色的岩石挡住了。班长四清望着黑烟直冒的挖土机说,看来只有用爆破了。炮眼钻成填满炸药后,师傅点燃导火索很快便躲进了安全的屏障里。随着一声声爆响,顿时山崩地裂,工地的上空瞬时便升起了一团红色的尘埃。一阵陨石雨般的石块落在地面之后,班长四清就跑了出去。师傅忙上前一把拉住他说,还有一炮。四清说,可能是枚哑炮。哪知就在这时,那枚哑炮却响了。师傅看见红尘中一块石头正朝四清飞来,人便扑上去,将他推倒。就在四清倒地的那一瞬间,那块褐色的石头却倒了,正好砸在师傅的胳膊上,师傅在一阵剧痛中沉沉地倒在了四清的身上。

工地医院临时搭在一片苏铁林中,成百上千的苏铁正值花期,人置身林中,如同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几千万年前的某个时代。那天蕙兰走进医院时正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四清。蕙兰抬头问道,同志,张建国是不是住院了。四清见是商店里的营业员,感到有些惊奇,怔了好一阵才说,在里面。

师傅见了蕙兰,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蕙兰却开腔说话了,大哥,你病了,病得厉害吗?

四清见两人很熟悉,看上去关系很不一般,就说,他可是我的好兄弟呀,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以后,蕙兰每天都要抽空到医院里来看看。

一天,蕙兰见病房里没有别人,就把头俯在师傅的耳边,脸上飞着霞红说,大哥,这么久不来见我,把我都想死了。开始我还有些怪你呢,原来是你受伤了,幸好我找你来了,要不然就是我的错了。蕙兰说完,就把头埋在师傅的胸前,整个人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

师傅用他那一只好手轻轻地抚摸着蕙兰乌黑亮泽的头发,好一阵才说,妹子,不是大哥不喜欢你,我是结了婚的人,我的老家还有我的……,师傅正准备说出他的妻子翠花时,人便坠入了另一种痛苦中。蕙兰做梦也没想到师傅已有家室。师傅的话像一根棍子敲在了她的头上。那天,蕙兰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医院的。可是第二天,她又来了。她把一篮上好的菜放在师傅的床前说,大哥,把这些吃了,我们出去走走。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暖绒绒的阳光像是一床金色的被褥铺在长长的河谷。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外面的苏铁林里。

蕙兰说,大哥,既然我们不能做夫妻,就做一对兄妹吧!

师傅站在一株正在开花的苏铁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院后,四清没有让师傅到工地上干活,师傅一个人呆在茅屋里静养着。一天,四清下班回来,师傅用他那只还缠着绷带的手招了招说,过来,我有话给你说。四清那时正端着一只脸盆准备到金沙江去洗脸,见师傅的脸上神神秘秘,就丢下脸盆走了过来。师傅一只手搭在四清的肩上说,你觉得商店里那个营业员怎么样?四清脱口而出说,不错呀!然后突然说,对了,我正想问你,你们怎么那么熟呢?

她是我的妹妹,我们怎么不熟呢?

少吹牛,你有这么漂亮的妹妹,你看你像头牛似的,人家秀秀气气的,俨然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是你的妹妹?

师傅突然严肃地说,我跟你说真的,你别乱说好不好?那女子叫蕙兰,一天,我在江边见她挑水时把脚扭伤了,就帮她把水挑了回来。那以后她叫我大哥,我叫她妹妹。那几天你和她常到医院来看我,我就觉得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下次她再来我就把她介绍给你。师傅没想到蕙兰愿意和四清谈的目的是为了更多地与他接触。师傅无奈之下便调到了别的班组。师傅搬出和四清同住的茅屋时,四清隐隐感到了什么。晚上,蕙兰来约他时见师傅不在,就说,大哥呢?

他调走了,四清坐在乱石砌成的床上,脸黑沉沉地说。

那一刻,蕙兰如坠深渊,她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一阵后才痛苦地说,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是不是你撵他走的。听了蕙兰的话,四清恍然大悟。这以后,四清找到师傅说,人家蕙兰喜欢的是你。师傅心里一沉,估计四清知道了什么,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她怎么会喜欢我呢?像你说的我像一头牛一样,然后就劝说道,我离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有机会好好地谈。你说你们谈恋爱,我每次插在中间能谈得出个什么明堂来。看你一个白面书生,居然不懂我的一片苦心,真是肚子里白装了那么多的墨水。.

师傅的话拨开了几天来覆盖在四清心头的云雾,四清眼前顿觉阳光灿烂。

四清与蕙兰结婚时,师傅也去了。古老的木棉树下人来人往。大红喜联在茅屋的门框上散发着喜庆的气息。四清挽着蕙兰出现在师傅的面前时,师傅从蕙兰那一双幽怨的目光中隐隐感到了一种疼痛。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后,师傅几杯酒下肚便默默地退了出去,摇摇晃晃地来到古老的木棉树下。那时正是木棉花开的季节,硕大鲜红的花朵如同一束束火焰燃烧在枝头之上,夕阳的余辉透过树枝在地上洒下一片血红,像是铺了一层红绸子似的。师傅轻飘飘的身子在红光中像个纸人被风吹着。

那天晚上师傅说,如果当时他接受了蕙兰的爱,他将会改变他孤独痛苦的一生。师傅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后悔的感觉。师傅的心中依然装着他在乡下的翠花。那年暑假,苦命从这里回去之后,师傅便昼夜想起翠花来。那些咬牙切齿的怨恨在思念中渐渐地淡了,像天边浮着的黑云,飘着飘着就没有了踪影。

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农转非的季节。为了战争在河谷中建下的钢铁城市在新中国改革开放的浪潮中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无数建设者的家属像河水一样涌进了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往日拥挤的单身宿舍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起来。每天下班回来,师傅孤独的脚步声总是回响在幽暗死寂的过道里,单身宿舍仿佛成了无人居住的千年古宅。每天黄昏,师傅便会来到古老的木棉树下眺望大江对面依山而建的建筑。那些在夕阳中的白色建筑群落掩映在大片大片的翠色中,飘飘缈缈如同仙境。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出当年这里的荒凉。师傅常坐在这里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两眼眺望着江的对面像赏花一样品味着那些家庭中飘出的笑声。师傅曾经去过那片建筑几次,在师傅的心中那里是人间天堂。师傅几次走进那片建筑都是帮那些农转非的人搬家。师傅帮他们把一件件可用的东西从单身宿舍搬出,然后送到江对面的那片建筑里。师傅每次帮他们搬完后他们都要留他在那些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坐坐。师傅最害怕那个时刻,人家漂亮贤慧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儿女总是让他感到痛苦难忍。

师傅产生迁家的念头是在九十年代初期。那时四清已成为这座城市一个重要部门的关建人物。一天师傅在帮一户人搬家后,主人坐在他的旁边说,你怎么就不搞个名额把家转了,当单身汉不是人过的日子呀!主人的话让师傅的眼前壑然一亮。师傅当时就从真皮沙发里弹了起来,对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过要迁家呢?那天晚上,师傅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不面对生他养他的那一片土地,不面对列祖列宗,他与翠花的爱情便可以得到延续。那天晚上师傅仿佛看到了他与翠花的爱情之花已经移植到了他所建设的这座城市。那枚曾经枯萎的花朵瞬间便鲜活起来。洁白如雪的花瓣不停地舒展,宛若晨光中一朵正在盛开的荷花,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师傅痴痴的目光像一双手轻轻地托着那一枚花朵,花朵渐渐地幻化出了翠花的面孔。

翠花,我爱你,现在我们重新开始吧!师傅在黑暗中喃喃地说。

翠花两眼闪着盈盈的泪光看着师傅,你真的不怪我了。

师傅用手轻轻拭去翠花脸上的泪水说,真是个傻女人,在这座崭新的城市谁a又能知道我们些什么呢?

师傅重续他与翠花的爱情梦想最终没能实现。蕙兰细嫩的手指那天从沙发那边抚摸过来,师傅的梦想便被她情不自禁的冲动撕得粉碎,飘飘洒洒的如同纸屑一样惨白惨白地落满在光洁的地板上。师傅没有来得及推开怀里的蕙兰,四清就闯了回来。四清握着一把菜刀站在客厅的中央,扭曲的面孔因为室内暗淡的灯光更加恐怖。蕙兰扑过去抱住四清的双腿说,你不要怪他,都是因为我,要杀你就杀了我吧!四清手中的菜刀最终没有劈下来。

师傅那时只是感到无地自容。

师傅后来一直想不起那天是怎样从四清家中走出来的。

七十年代初期,随着这座以钢厂为骨架的城市初步成型后,师傅和四清便由一名建设者转为钢厂的工人。七十年代末期,官运突然降临四清的头顶。四清肚里并不太多的墨水使他从成群的工人堆里脱颖而出,成为工厂里一名基层干部。以后四清官运享通,平步青云。九十年代初期就成了这座城市一个重要部门中的关键人物。由于蕙兰的关系,师傅很少到四清家去。四清每次碰到师傅就说,走,到我家喝一杯。师傅总要找一些理由推辞。师傅那次去找四清搞农转非名额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的。师傅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人家蕙兰已是一位官太太了,还会看得起你一个干活的工人吗?更何况现在都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师傅想到这些后便在一个月光朗朗的夜晚走进了江对面那片被翠色掩映的白色建筑。

那天下午,四清从办公室打电话回来说他晚上有一个重要会议要开,可能会晚点回家。晚饭时,蕙兰胡乱吃了点剩饭。自从与四清结婚后,蕙兰就被一种难奈的孤独困扰着。后来好在有了一双儿女,她便把她的全部精力花在了他们的身上。可是儿女就像小鸟一样时常从她的身边飞走。上了大学后,他们长期住在学校,蕙兰便觉得日子过得无聊透顶了。那天饭后,她便去了浴室,用温柔的水抚摸着自己正在发胖的胴体。那些洁净的水像一只多情的手抚摩着她的身体,女人在水中不时发出快乐的呻吟。蕙兰觉得她和四清同床共枕是一种痛苦,每天深夜她都躺在他的身旁默默地流泪,泪水滑过丰润的脸颊常常浸湿她头下松软的枕头。这一切四清一点不知。在四清的心中,蕙兰是个不错的女子。要说有什么遗憾吧!那就是蕙兰对他总是缺少激情,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心头好像总是有一只蚂蚁在爬着,但他后来便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蕙兰是个很传统的女子。含蓄不正是一种美吗?他常在心中感激师傅,虽然他也感觉到了师傅常在回避他,但他认为这是单身汉与住家户的一种距离,也是工人与官人的一种距离。师傅那天是充满信心来到四清家里的。蕙兰见师傅突然来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傅见蕙兰吃惊的样子,就故意说,怎么,不欢迎?

蕙兰在证实自己确是没看错后,一双漂亮的眸子顿实明亮起来说,快,快进来。

四清呢?师傅边说边往里走着。

四清还没回来,他打电话回来说晚上有个重要会议。蕙兰一边为师傅泡着茶一边说。

两人坐下来后,蕙兰明亮的眸子便蒙上了一层雾气。师傅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蕙兰却咬着牙说,你怎么就来了?蒙在眼里的那一层薄雾瞬间便成了盈盈泪水。师傅忙说,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哭了。蕙兰泪眼汪汪地望着师傅,我怎么就不能哭,这二十年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你明明知道我爱的是你,你却偏偏要把我推给四清,你知道和一个不相爱的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滋味。我就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探亲呢?这二十多年来我没见你回家一次,这说明你是爱我的。师傅忙说,蕙兰呀!其实你跟本就不了解我。蕙兰似乎失去了理智,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火山般地喷发了出来。

蕙兰,快别这样,你这样会毁了我的。

蕙兰不听那么多。

蕙兰疯狂地亲吻着师傅。

你不要说,我不听你说。

哪知就在这时四清回来了。

师傅迁家的梦想像一个美丽的肥皂泡就这样破灭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敢相信在四清的客厅里发生的那一幕是真的,他用牙齿咬了咬自己的舌头,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感到羞愧难挡。师傅一拳头狠狠地砸在床沿上,天啦!这叫我今后怎么去见人呀!

那以后,师傅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我入厂的那一年,师傅俨然成了一个老头儿。在我的印象中师傅总是沉默寡言,每天下班后常爱独自一人坐在那棵古老的木棉树下抽旱烟。古老的木棉树那时已成为这座城市的象征。树下摆了许多石凳石桌,每到星期天便有许多人来到树下玩耍。听说在二千年的城市规划中,木棉树下五百米内将不再会有建筑。师傅的单身宿舍也在被推倒之列。那时,师傅常爱面色忧郁地说,今后我们不知要搬到哪里去住哟!

师傅没想到他所居住的单身宿舍还没有推倒,钢厂一纸文件却让他提前退休了。那天晚上师傅握着我的手说,说句心里话,我是喜欢那孩子的,只是他太像红旗了,让我感到很难受。

苦命初中毕业就回到家里帮助翠花做起了责任田。让他顶替父亲到城里工作的通知送到他的手里时他高兴得一口气从镇上跑到了家里。那时翠花正挑着一担水朝厨房里的水缸里倒着,白色的水花溅湿了她天蓝色的上衣。

苦命进门就喊,爹退休了,叫我去接班呢!

翠花没有来得及放下肩上的扁担,就扑过来从苦命手中抓过那片盖着红印的通知。翠花看着看着泪水就淌了出来。

苦命见状吓了一跳说,娘,你怎么了,我去接班你不高兴?

娘怎么不高兴呢?娘是高兴得想哭呢!翠花把那一页纸片捂在胸口好大一阵后才说。

晚上,翠花把苦命拉到自己面前目光忧郁地说,自从那年暑假后,你爹就没见过你了。这些年来你长大了,变化很大。到了城里你一定要听你爹的话,千万不要惹你爹生气。苦命一边装着翠花为他准备的东西一边说,娘就放心吧!苦命不会惹爹生气的。翠花听了再也没有开腔,只是两眼默默地看着面前天真无邪的儿子。

师傅没想到二十多岁的苦命如同当年他提着斧头劈砍的红旗的翻版。那天师傅第一眼看到从千里之外而来的苦命,眼里便燃起了仇恨的火焰。苦命两眼望着师傅说,爹,你怎么了,你的脸好吓人啦?好一阵子,师傅才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来接自己班的苦命。师傅在心里努力地说服着自己,不能怪他,苦命是无辜的。然而苦命太像红旗了。那天下午,师傅总是时不时把苦命当着当年的红旗,他的思绪一直在苦命和红旗之间徘徊着。晚上,师傅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钳子般地紧紧卡在苦命的脖子上。由于路途劳累,那天晚上苦命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在沉沉的睡梦中,苦命只觉得心里憋得慌,想长长地吐一口气,可是喉管又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隐隐地有些疼痛。苦命在梦中猛地一惊,人便醒了过来。苦命看见自己的父亲双膝跪在床上,一双手正卡着自己的脖子,脸上露着凶光。苦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脚一蹬便把师傅掀在了床下。苦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后,惊慌失措地缩在墙角里说,爹,我是苦命呀?师傅这才从仇恨中醒过来。为了防止类似的情况再次发生,师傅便不得不去面对生他养他的那一片土地了。

那天晚上,师傅向我含泪讲述了他这悲伤的爱情,我从来没有看见师傅这样悲伤过,我默默地听着。师傅一边喝酒一边说,你写吧,你把我说的这些都写下来吧!我已经不怕别人笑了。那时,我似乎听到了师傅这片橙黄色的叶子即将在我面前消失的声音。

师傅走时,我去送别。在众多的送别人群中,只有我知道师傅是不愿意面对他的老家的。师傅在古老的木棉树下上车时,我看见他抬起的右脚很久都没有跨上去,头顶隐隐地冒着一股青烟。我心里一惊,师傅的灵魂出窍了。那青烟在树下袅袅地升着,到了树冠中便幻化成了师傅的影子。那时我想师傅在人世的时间不多了。看着师傅那一只不愿意跨上车的右脚,我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似的,我感到有一股血腥味在胸腔里弥漫着。

师傅是在一个正午回到家乡的。师傅没有直接向他离别了二十多年的家门走去。那天师傅是在山中的一个山洞里呆到半夜才回家的。翠花没想到师傅会在那时回来,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忙从枕下抓起一把菜刀握在手里。

谁?

我。

你是谁?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翠花,是我呀!我是建国。

翠花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你真的是谁?

我真的是建国呀!

翠花在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便手脚忙乱地打开了大门。翠花两眼望着面前的男人说,你终于回来了。

那一夜,翠花流着泪说,你真的原谅我了。师傅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好吗?那天夜里,在川北的一个山村里,一个临近五十的男子在辛勤的劳作中一口气没有接上来,便悄然地离开了人世。那时翠花正处在美好的憧憬中突然感到刚才还是山摇地动的世界转眼便沉寂了下来,于是就用手推了推上面的人。师傅伏在上面的头一歪,人便滚了下来。一阵悲痛欲绝之后,翠花便拿起他常年放在枕头下面的那一把菜刀朝自己手腕割去。

一个月之后,苦命从这里回到老家时,翠花和师傅的坟头已经有了淡淡的绿意。细雨中,苦命双膝跪在坟前泪流满面地说,爹,娘,苦命不孝,回来晚了。后来苦命在父母的坟头重重地磕下几个响头之后便起身离去了。

凄风苦雨中苦命的额头粘了一层厚厚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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