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任何人来说,2000年应该是美好的一年,象征新的开始。但对我来说,这一年不如说是平常生活的终结。
30年前,我第一任丈夫死于亨廷顿舞蹈症。这种遗传性中枢神经疾病,夺命时间长达15—20年。患者最初只是指尖轻微颤抖,但病情会逐渐加深,引致剧烈痉挛、个性转变,最后是痴呆、病逝。这种病会遗传,我公公也死于同一疾病,但医生当时觉得“不该告诉患者家人”。我们生了五个孩子后,才发觉真相。
我的大儿子奈杰30多岁开始出现相关病症。他住在伦敦,有不少女朋友,但不打算结婚,说是不想依赖任何人。他喜欢邀请朋友到家里下棋、聊天,替朋友画漫画肖像和一些古怪的图画,也喜欢绘制贺卡。小木偶罗迪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卡通人物,这也许是因为它生活在玩具王国,永远不会长大。奈杰一直不希望长大,害怕未来潜藏着的风险。
有一天,我接到奈杰的贺卡,但这贺卡并非出自他手,而是买来的。我一看,就知道他患了事廷顿舞蹈症。他开始酗酒,并渐渐疏远朋友,只是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坚称:“啊,我没事,别担心。”但他最后还是瞒不住。
本来,他跟我说要去苏格兰探访朋友,我不相信,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到他家里,却没人接听。有天,他突然拿起电话跟我说:“救救我。”我住在艾色克斯郡,连忙赶去伦敦,他替我开门,整个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原来他准备绝食至死,先前买了很多瓶伏特加,打算喝到昏迷不醒,但最后酒已告罄。我打电话叫来救护车,他非常生气,事后说:“我只是希望你多帮我买些酒。我本来已经快要走了。”
我开始和奈杰一起出外散心,往往一去就是好几天。我们母子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奈杰不再隐瞒,对我说他想死掉。我们花了两年时间谈论死亡:他两度走到火车站,但担心给火车司机招来麻烦,颓然折返;他也想过跳河或上吊,但我说无法忍受他那样的结局。
奈杰始终不失幽默。我们有时到外面吃肉丸,这时他用刀叉已有困难,只能用手拿着吃;我怕他感到难受,也和他一样弃刀叉改用手。旁人愕然望着我们,交头接耳说:“他们不懂得用刀叉吗?”我们相视而笑。
奈杰病情越来越严重,对人有时不免暴躁,事后懊悔非常。他双腿渐渐无法走动,饮食往往哽喉,说话模糊不清,记忆力也变差。他知道自己很快就生活完全无法自理,问我:“这病还要拖多久?”我说8~10年。他说:“不行。我一直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活,也一直活得愉快,但现在我该去了。”
2000年3月31日,奈杰42岁生日,我们本来准备在他家用餐。我问:“厨房有什么好吃的?”他答:“不必操心,我都准备好了。”
他走进浴室,里面放着针筒和一包海洛因。
我想,不错,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我不开心,但也不难过,只觉得那是不可逃避的现实。奈杰说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一天。
奈杰叫我离去,但我知道他不想孤零零地过世,坚持留下来。他要我发誓不得报警,又说假如他活着离开家门,就不再跟我交谈。我向他指出,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和我交谈了。讲到这里,两人都笑了起来。我们拆开他收到的生日贺卡,唱生日快乐歌,然后互相拥抱,诉说母子深情。他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注射,双手不由自主地抽搐,针筒多次脱手掉落地面。最后,他吞下海洛英,喝了点儿水。我们躺下来聊天,聊他的童年、他的朋友、他写招牌的工作、他对绘画的热爱,以及不能执笔对他是多么大的打击。他渐渐陷入昏迷,我在他身边睡着。
醒来时,我见奈杰脸色灰白,嘴唇发紫,只是间歇还有呼吸。我再也忍不住,拿起枕头盖住他的脸。他僵卧不动。15分钟后,我报警并叫救护车。
根据调查,奈杰本来只剩一息尚存,即使没有我,也不可能活下去。这对我有利。我被控谋杀罪,保释半年后,向中央刑事法院承认犯了协助并教唆他人自杀罪,这罪最高可判14年徒刑。法官说我“勇敢”,判我一年有条件的释放。,这半年期间,我不但获得家人支持,还收到许多亨廷顿舞蹈症患者及可能患者的信,他们都希望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我加入了为争取安乐死而成立的“尊严过世”(Dignily in Dying)组织,我认为人应有权决定自己如何死亡。
我的另一个儿子菲力普也患了亨廷顿舞蹈症,但从来没有想过提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于是尽力照顾,直到他2008年1月病逝。幸而我另外三名子女都没有罹患这疾病。我永远忘不了2000年,也忘不了早逝的两个儿子,但我不会一味思念过去,埋怨命运。协助奈杰结束生命,是我一生为他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摘自英国BBC,希瑟·普拉顿口述苏珊·哈克琳记录)
(责任编辑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