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克鲁格曼
那就像一种曾经引发致命瘟疫的病菌,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人们认为它已被现代医学征服。但它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了,而且这一次它对所有常用抗生素都产生了抗体。
但凡思考过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问题的经济学家,大都认为那是一场无妄之灾,而不是不可避免的悲剧。他们认为,假如当年赫伯特·胡佛没有在经济萧条迫在眉睫时还试图保持预算平衡,假如当年美联储没有以牺牲国内经济为代价来维护金本位,假如当年政府官员迅速向境况不妙的银行注资,以平复1930-1931年间蔓延开来的银行恐慌,那么1929年的股市崩溃将只会引发一场普普通通的、很快被人遗忘的经济衰退。他们还认为,经济学家和决策者已经汲取了教训。如今的财政部长再也不会重提安德鲁·梅隆当年的著名建议:“清算劳工、清算股票、清算农民、清算房地产……将腐坏因素从经济体中涤荡出去。”所以,像“大萧条”那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真的是这样吗?20世纪90年代晚期,一些亚洲经济体遭遇了一场经济萧条,这些经济体的产量约占世界总产量的四分之一,其总人口约为6.67亿。诡异的是,这场萧条与“大萧条”颇为相似。像“大萧条”一样,这场经济危机的爆发犹如万里晴空一声霹雳,甚至在萧条已初现端倪之时,大多数专家学者还在预言这些国家的经济会持续繁荣;同20世纪30年代一样,为了应对危机,人们使用了传统的经济药方,但发现于事无补,甚至产生了一些负面效果。这样的事情竟然会在现代世界里发生,这理应让所有有历史感的人不寒而栗。
我当然也不例外。本书的初版就是针对20世纪90年代的亚洲经济危机而写的。虽然有些人将亚洲危机视为一时一地的特殊现象,我却认为,对于整个世界而言,那场危机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先兆,它警告我们,萧条经济学的种种问题在现代世界里依然存在,并未消失。不幸的是,我当年的担忧不无道理:在这次新版付印时,世界大部分地区,尤其是美国,正在一场金融与经济危机中拼命挣扎。而且,相较于20世纪90年代的亚洲经济困境,当前的危机与“大萧条”更为相似。
亚洲十年前经历的那种经济困境,以及我们所有人时下正在经历的经济困境,恰恰是一种我们自以为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避免的东西。在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里,发达的、拥有稳定政府的大型经济体(如20世纪20年代的英国),也许曾经长久地陷在经济停滞与通货紧缩的泥潭之中无法自拔;但是在凯恩斯和弗里德曼之间的岁月里,我们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知识,足以避免上述困境的重现。较小的国家,如1931年的奥地利,也许曾经任凭金融大潮摆布,无力控制本国的经济命运;但现在人们认为,老练的银行家和政府官员(更不用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了)应该可以在短时间里精心策划出各种救援方案,及早控制危机,以免其蔓延。在过去,当国家银行体系崩溃时,各国政府(例如1930~1931年的美国政府)也许只能站在一旁,束手无策;但在现代世界,人们认为有了存款保险,美联储又随时准备向境况不妙的机构迅速注资,那样的大崩溃应当不会再发生了。虽然任何有头脑的人都明白,万事顺利、高枕无忧的经济时代并没有到来,但我们依然信心十足地认定,不论未来我们会遇到什么经济问题,那些问题都将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问题绝然不同。
但十年前我们就应该意识到,我们不应该有这样的信心。在20世纪9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日本都处在一种经济陷阱之中,假如凯恩斯及其同代人复生,他们会觉得日本的陷阱十分眼熟。亚洲一些较小经济体的遭遇则更加直截了当,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在一夜之间就从繁荣跌入了灾难,而它们所经历的灾难故事,简直就像从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金融史中直接摘录出来的。
当时我对此事的看法是:那就像一种曾经引发致命瘟疫的病菌,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人们认为它已被现代医学征服,但它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了,而且这一次它对所有常用抗生素都产生了抗体。我在本书初版的导言里是这么写的:
“迄今为止,真正被这种刚刚变得无法治疗的病菌感染的人,其实只是少数;但对于我们中间目前为止还算幸运的人而言,聪明的做法应当是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新疗法、新预防方案,以免我们最终也沦为它的猎物。”
不过,我们并不聪明。而现在,瘟疫已然降临。
本书新版的许多内容集中于探讨20世纪90年代的亚洲经济危机,现在看来,那场危机是目前正在上演的全球危机的某种预演。但我也增添了许多新内容,用于解释如下问题:美国何以发现自己和十年前的日本颇为相似;冰岛何以发现自己和泰国颇为相似;20世纪90年代经历危机的那些国家何以心惊胆战地发现,它们又一次走到了深渊的边缘。
关于本书
开门见山地说,就本质而言,这部书是一本分析性的简论。本书关注的与其说是事实,不如说是事实的原因
我认为我们应当理解的重要问题是:这场灾难怎么会发生,受灾者怎么能恢复,我们怎么能阻止它再次发生。所以借用商学院的行话来说,本书的最终目标就是揭示“定案理论”,也就是说,要搞清楚我们面前这个具体问题的来龙去脉,
但我也努力避免把本书写成一本枯燥的理论阐述。本书中没有方程式,没有令人费解的图表,(我希望)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经济学行话,当然,作为一个声誉良好的经济学家,写那种谁也读不懂的东西本是我的拿手好戏。的确,假如没有我自己以及其他人写的那些晦涩难解的著作的帮助,我很难形成本书所展示的观点。但是,这个世界现在所急需的,是基于充分认识的明智行动,而为了实现这样的行动,我们就必须以平实的方式表达思想,以便使所有相关的大众都能理解,而不是只让那些拥有经济学博士学位的人读得性其实说到底,正规经济学中的方程式和图表,往往不过是用来帮助修建一座知识大厦的脚手架而已。一旦大厦的修建达到一定的程度,就可以撤除那些脚手架,只留下通俗易懂的文字,,
另外,虽然本书的最终目标是分析,但还是有大量的篇幅进行叙述。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叙述,原因之一在于,“故事情节”,即事件发生的顺序,往往非常有助于我们判断,到底是哪种“定案理论”讲得通(例如,有人对于经济危机持一种“原教旨主义”的观点,认为危机只不过是各国经济应得的惩罚而已,但所有这样的观点都存在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看起来截然不同的经济体会在短短几个月之内都遭遇危机,如此奇怪的巧合应该如何解释)。另外我也明白,无论要做什么样的阐释,都得有事件的顺序来提供一个必要的背景,毕竟没有多少人花了连续18个月的时间,乐此不疲地关注这场徐徐上演的事件。并不是人人都记得起马哈蒂尔总理1997年8月在吉隆坡说了什么话,并把那些话与曾荫权一年之后在香港最终做的事联系起来;不过,本书将唤醒你的记忆。
(摘自《萧条经济学》导言)
经典章节
大泡沫
在1990年初,日本全国公司股票价值的总和(总市值)高于美国,而美国的人口是日本的两倍,国内生产总值是日本的两倍多。在人口稠密的日本,土地一向不便宜,这时更贵得离谱。一则流传广泛、以讹传讹的报道说,东京皇宫所在的一平方英里土地的价值,超过了整个加利福尼亚州。欢迎来到“泡沫经济”时代、“咆哮的20年代”之日本版。
对日本而言,20世纪80年代晚期代表一段高增长、低失业、高利润的繁荣时期。然而,经济基本面表现固然良好,但地价和股价在这段时间里连翻两倍,却不能用经济基本面解释。当时便有不少观察家觉得,这场金融繁荣中有一些狂躁的、非理性的因素,例如,缓慢增长型产业里的传统公司的股票,竟然像增长股一样,取向高曾祖父讨教救市得了高这60%以上的市盈率,这是不正常的。但是,在狂躁的市场上,怀疑者通常没有办法来论证他们的疑虑,也没有勇气坚持己见,在当时的日本也是这样。对于极高的地价和股价,种种似是而非的解释在大众中流传。
金融泡沫不是什么新鲜事。从郁金香狂潮到互联网狂潮,即便最为清醒的投资者也发现,要稳住阵脚,不被大潮流裹挟进去,要在人人发财时保持长远目光,是很困难的。但是,日本人素有善于进行长远战略思考的名声,当时公众也普遍认为“日本公司”更类似于计划经济而非无拘无束的自由市场,对拥有这些特征的日本竟然会卷入如此巨大的泡沫之中,他们仍是有点吃惊的。
日本人素来被认为目光长远、投资行为受到社会约束,但这常常言过其实。从很早的时代起,房地产投机商便一直是日本经济的重要角色,其重要性令人吃惊。这些人往往通过贿赂政客获得额外的竞争优势,并通过与黑帮的联系得到更多竞争优势。在20世纪70年代,日本房地产领域爆发投机性投资潮,几乎诱发了一场银行业危机。后来幸亏一场通货膨胀及时爆发,局面才得以挽回。那是因为通货膨胀降低了那些投机商的债务的实际价值,从而把银行坏账又变成了好账。但日本泡沫的规模之大仍令人震惊。除了单纯的群众心理学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可以解释这一现象吗?
有的。事实上,除了日本的泡沫之外,20世纪80年代世界各地还有几起投机性狂潮的大爆发,日本只是其中之一。这些投机潮有一个共同特征:用于投机买卖的资金主要来自银行贷款。也就是说,银行这种向来古板的机构为了得到高于市场水平的利润,开始向喜好冒险甚至背景可疑的企业主发放贷款。最著名的例子是美国的储贷机构。在过去,提到储贷机构,公众会联想到斯图尔特在《美好生活》中扮演的那位有着美国式严肃与恭谨的小镇银行家,但到了20世纪8。年代,储贷机构的形象已经变得像大肆挥霍的得克萨斯州房地产大亨了。不过,其他国家的一些银行也曾经像美国这样滥发质量可疑的贷款,比如瑞典。与日本一样,这又是一个不大让人联想到投机狂热的国家。经济学家长久以来一直主张,所有这类事件的背后都隐藏着同一个经济准则。像衰退的基本模式“托儿模式”一样,这个准则也将在本书中多次出现,它的名字是“道德风险”。
“道德风险”一词起源于保险业。在各种保险商中,火险保险商很早就注意到一个有趣的趋势:购买了全额保险的房屋业主容易遭受毁灭性的火灾,尤其是当情况的变化使其房屋的潜在市场价值变得低于保险金额的时候(20世纪80年代中期,纽约市有一些著名的“易遭火灾”的地主,他们中的一些人会以虚假的高价从自己拥有的一家傀儡公司购买一栋建筑,并以这个购买价为基础得到一笔大额保单,然后该建筑便不明不白地失火,这确实可以说是“道德风险”)。最终“道德风险”一词的含义发生了变化,开始代表所有这样的情况:甲来决定冒多大的风险,而一旦发生不测,损失则由乙负担。
从本质上而言,借来的钱容易造成道德风险。假设我是个聪明的穷光蛋,而由于我是如此聪明,所以你决定借给我10亿美元任由我投资,但我必须承诺在一年之内还款。就算你给我设下高利率,这仍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我将象走这10亿美元,投在可能赚大钱、也可能赔得精光的项目上,然后听天由命。如果这笔投资成功了,我发财了;如果不成功,我将宣布个人破产,一走了之。无论如何,我稳赚不赔。
当然,正由于上述原因,没有人会向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借10亿美元,任由他投资,就算那个人看起来聪明绝顶也不行。通常,对于借出的每一笔钱,债权人都会限制借款人的使用范围,借款人一般也有义务留下一大笔自己的钱,作为担保,这样他们才会有动力去避免投资损失。
(摘自《萧条经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