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此文作者涂普生同志说,苏东坡谪贬黄州创作的诗词是其诗词创作的巅峰,是豪放派诗词的代表,一点不过。黄冈是诗人之邦,是诗词之邦,著名诗人闻一多的《红烛》,曾照亮了反帝爱国的光辉道路;一代诗宗胡风创办的《七月》诗刊,被称为七月流派,曾造就了一批诗坛精英。本刊得天时、地利、人和之灵秀,高举东坡大旗、赤壁大旗、诗词大旗,将加大对东坡诗词的研究,不断刊发此类文章,激励和引导诗词创作,逐步形成富有特色的东坡赤壁诗词流派。
北宋神宗元丰三年,我国著名诗文大家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到元丰七年离开黄州赴汝州,在黄州谪居了四年零四个月,共创作诗词文赋札740篇(其中诗词286首)。他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大江东去》这二赋一词,成为千古绝唱,使其成为中国文坛的一座高峰。《赤壁赋》、《后赤壁赋》双双被收录入《古文观止》;《念奴娇·大江东去》被誉为豪放词之代表。以二赋一词为标志,苏轼在黄州卓然形成了他的诗词文学创作巅峰,并且因此登上了北宋文坛之巅峰,使其成为中国文坛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以至成为“一提到苏东坡,中国总是会心地一笑”(林语堂《苏东坡传·序》)人物。苏轼在京城、在地方州府做过多年的官,也在除黄州以外的地方谪居过,写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为何只在黄州登上文坛极顶呢?小小黄州又何以能够成就苏轼这么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呢?
一、黄州为苏轼提供的心灵之家,奠定了苏轼一举登上峰巅的思想、情感基础。
“乌台诗案”终审结果,苏轼终被免干一死,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神宗元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苏轼接到贬谪的通知时,惊魂未定的他,写了《十二月二十九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二首》,其中有这么两句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宋神宗元丰三年正月二日,苏轼把家眷放在河南,同大儿子苏迈一道,怀着“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的孤寂无奈而随缘自适的心情,动身到黄州。苏轼出河南,进黄州地界的麻城,就有当时的隐士陈慥(字季常)带着两匹高头大马,途中相接,然后迎到麻城的歧亭,小住了几天。这是苏轼第一次接触到热情好客的黄州人。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到黄州。一到黄州他就写了一首名为《初到黄州》的诗。诗中有这么两句:“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元丰三年二月至五月间,苏轼居住在黄州定惠院,写了一阕词《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的这首词写出来后,有过一些传说。其中有这么一个版本:苏轼被押出湖州,临上船时,有一个姑娘塞给他一包金饰。这个姑娘是碧浪湖边的丝娘,名叫沈娟。苏轼到黄州后,还专门打发儿子苏迈到湖州寻找沈娟。沈娟听了苏迈的讲述后,珠泪涟涟,断断续续地小声说:“今生…福…报无缘矣!”说罢,剪下一绺头发托苏迈带给苏轼,然后溘然长逝。有人说,苏轼的词是为沈娟写的。其实呀,苏轼是托物寄情,状写他当时的孤高、凄清、寂寞而无奈的心境。苏轼一下子由朝廷重臣变为戴罪之人;由“春风得意”变为“愁懑郁怀”,并且差点儿被砍了头。这对他本人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苏轼当时的心境可以这样来概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一落千丈,郁闷难忍;身处下州,孤寂凄冷;满腹愁惑,凭谁而问。此时,他思想上矛盾、惶惑、痛苦,以及空虚消沉的情绪。是可以想象的。对于首次死里逃生、首度外贬谪居的苏轼而言,这时最最需要的是心灵之家,尽快调整心理。他到黄州后,急切寻求的是安身之所,安心之所,安神之所。尽快做到身安、心安、神安。
应该说,当时黄州为被贬的苏轼提供了急切寻求的安身之所。初住定惠院,后住临皋亭。此二处均在长江边上。他看到长江,看到长江之水,想到了四川老家。他在心里想,长江半是峨眉雪水,饮食沐浴皆取之,何必归乡哉……再者,黄州有鱼、有竹子,有长江、有赤壁。黄州太守徐君猷还专门在东坡之上划了一块地给他耕种,以遣闲愁,苏轼高兴得很,于是为自己取号为东坡居士。应该说,苏轼在黄州有了一个比较满意的安身之所了。至于苏轼急切寻求的安心之所,苏轼也在黄州寻求到了。黄州城所濒临的长江,是一部底蕴深速的书。苏轼常到长江边,放眼神游,想到了万里长江上所上演的历史活剧,想到了一些历史人物及其结局,并由此想到了自己的人生,思想上逐步产生了一些意念: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并由此得出一些答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同时,黄州有安国寺。安国寺主持继莲大师常请苏轼到寺里谈佛论禅。后来,苏轼便三几天就去一次,“焚香默坐”、“物我相忘,身心皆空”,并且每月到寺里去洗一次“佛浴”,他觉得不仅洗掉了“身垢”,也洗掉了心上的“荣辱”……这就使得苏轼在黄州寻求到了安心之所。身安下来了,心安下来了,神安之就相随了。他常“幅巾芒履,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间”,结交了很多的渔人、樵夫、农夫,甚至牧童。苏轼常同牧童一道到黄州东南的黄泥坂放牛,而且常常是晨去晚归,有时倒在草地上唱歌、睡觉,直到日落西山,放牛伢喊醒他,才一道回去。此时的苏轼,可谓“上有保护伞,下有好人际,农时耕东坡,心里少余悸。”他再也不害怕官场倾轧,再也不害怕被人陷害了。可以过着平民,但比平民稍强的日子。于是,他精神上实现了一种解脱,可以做到神安了。苏轼在黄州寻求到了他急切寻求的安身之所、安心之所、安神之所,初步完成了他的心态和心境调整,并且在这一调整过程中,悟出了很多道理,对人世间的人和事了解得更为深刻,为其在黄州一举登临文坛巅峰,打下了良好的思想基础和心理基础。
二、黄州有激发苏轼创作诗词佳作灵感的诸多文学元素
古时取火需要燧石,写作灵感也需要文学元素这个特殊的“燧石”来激发。
苏轼在黄州之所以能写出佳作,是因为有激发苏轼灵感的特有的文学元素这个特殊“燧石”。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有激发苏轼创作灵感的特有的、能与苏轼思想情感契合共鸣的文学元素。举其要者,即:黄州有特有的景观,如黄州的长江、黄州赤壁矶、黄州赤壁山等;黄州有特有的历史事件。如发生在汉末的赤壁大战;黄州有特有的历史人物,如活跃在赤壁大战之中的孙权、刘备、曹操、周瑜、孔明等;黄州有特有的文化环境,如有杜牧、王禹偁等诗文遗韵,有崇文重教之风尚,有深厚活跃的民间文学等。文学是人学。但在某一个层面上讲,文学是“想”学,是想象之学。想者,相心合一也,即物相、事相、人相与心灵碰撞的
思维活动。想者,有联想、遐想、幻想、奇想之别。但任何之想,都需要触发。黄州所特有的景观、特有的历史事件、特有的历史人物及其命运、特有的文化环境,与苏轼当时特有的心态及需求相碰撞,便产生了契合和共鸣,产生了灵感,产生了创作激情。这对于苏轼来讲,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拿黄州的赤壁、长江这些特有的景观来说吧,黄州城郊的黄州赤壁,一说是黄州龙王山的鼻子,属丹霞地貌(即红色摩崖)。整座山矶三面环水,一面依山,土石皆为赤色。故名赤鼻。又因赤鼻与赤壁谐音,故名赤壁。一说是“屹立江滨,截然如壁而有赤色”,故称“赤壁”(《大明一统志》)。明代诗人李东阳形容说:“矶头赤壁当天倚,下有山根插江底”(《赤壁图》)。在唐宋时期,此地就是游览的景点。黄州赤壁蜚声人间,还是因为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这场战争,是我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以联胜强的典范。极有意思的是,苏轼的《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皆是苏轼于宋神宗元丰三年至元丰五年间,游览黄州赤壁之后,由黄州赤壁而生发灵感,并触发创作冲动而创作的。都可以说是黄州赤壁这一黄州特有的景观,黄州特有的历史事件,黄州特有的历史人物及其命运,黄州特有的文化环境,与苏轼彼时的特有的心态及需求的契合与碰撞的结晶。苏轼由黄州赤壁而联想到人间的种种传说,由种种传说而联想到赤壁大战,由赤壁大战而联想到活跃干赤壁大战中的曹操、周瑜、诸葛亮、孙权、刘备等一连串风云人物的沉浮俯仰;由风云人物的沉浮俯仰而联想到自身遭际,自身境况;由自身遭际、自身境况而联想到人间之道、人间之态、人间之理、人间之哲……写作灵感于是被激发,并产生创作之冲动。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横竖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写出千古名篇巨著,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可能有人要问,黄州有激发苏轼写作灵感之燧石,有激发苏轼写作灵感之文学元素,这个是客观的。但为什么只会激发苏轼的灵感,而且激发得如此之奇妙呢?其实,理解这个问题并不难。因为苏轼劫后余生,黄州是他的第一个贬谪之所。黄州对苏轼而言,具有别的地方所不可能有的三大激发点和契合点:(一)排遣内心积郁;(二)寻求心灵解脱;(三)寻求新的寄托,乃至“愁向长江觅诗文”。这三大激发点和契合点,对于苏轼人生来说,具有首次、首需、首求的特点,所以也在一定意义上具有唯一性。这样,苏轼在黄州写出传世杰作,是不难理解的。
三、黄州是苏轼的第一面审视自己人生的镜子。
黄州谪居时期是苏轼的第一个人生反思时期。在这个反思时期,他在革新派与守旧派之间进行了分析与抉择,同时进一步靠近了革新主张,产生了改革、创新的冲动,出现了苏轼人生中的第一个“拐点”。应该肯定,苏轼年轻时就有济时之心。(“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他主张对国家“慢慢调养”,做到“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只是具有较强的温和色彩罢了。当王安石雷厉风行地推行变法时,他从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政治主张出发,反对这种激进的、求治太切的变革,他在《上神宗皇帝书》和《再上神宗皇帝书》中,提出了与王安石相对抗的观点和主张,提出“必畏天,必从众,必法祖宗”和“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的纲领,对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宋神宗皇帝提出了全面责难。随着变法派与守旧派的斗争变成封建宗派的倾轧和报复,并因此发生“乌台诗案”,几至丧命,终被贬谪黄州。所以,苏轼到黄州,是他从政治深渊中刚爬起来、从生死线上刚转回来后,到达的人生第一站,也是他进入的第一个人生反思时期。抚平创伤,痛定思痛,痛定思因,痛定思前景,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到黄州后,反思的时间多了,触发反思的时机也多了。尤其是他彻底放下了官架子,到社会底层广泛接触民众,了解民生、民思、民愿、民需,对自己是大有触动的。触动的结果,深化了反思;反思的结果,越发产生了改革、创新的欲望,越发完善和提升了自己的改革主张。所以,当司马光辅朝,全面否定新法时,苏轼又站在王安石为代表的革新派立场上,要求对新法“较量利害,参用所长”,并坚决反对司马光废除《免役法》而恢复《差役法》,斥司马光是“司马牛”(《铁围丛谈》),还上疏哲宗皇帝。不难看出,苏轼谪居黄州对自己人生反思的结果,使自己思想进一步靠近了改革和创新,这不仅反映在他的政治主张变化上,以及革新、守旧阵容氛择上,而且更加自觉或不自觉地反映在他的文学创作上,反映在他的巅峰之作“二赋一词”上。正因为苏轼在黄州出现了其人生的第一个“拐点”,对改革、创新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认识,因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改革、创新意识浸润到文学创作之中。在黄州,苏轼作赋,对汉赋进行了历史性的改革,将政论、游记、散文、诗歌、人物、情节,与赋融为一体。前赋写秋,前乐、中悲、后纵,情感跌宕,字字珠玑,寓理寓哲;后赋写冬,理趣、野趣、幻趣,妙趣横生,如云似雾,引人入胜。苏轼填词,起兴“大江东去”,气势盖世。全词突兀、放达、铿锵,一泻千里,无羁无绊,波澜壮阔,开一代词风之先河,成为千古绝唱。改革、创新是苏轼在黄州创作的传世佳作的灵魂,是苏轼得以在黄州登上文坛巅峰的最耀眼的看点。也是苏轼在黄州之所以能创作传世佳作,登上文坛巅峰的最主要原因。
苏轼在黄州一举登上文坛极顶,这件文坛盛事的本身,底蕴极其深厚。这对诗词等文学创作,对人生,对处世处事,极富有挑战性和启迪性,是很值得体鉴和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