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的真相与病相

2009-04-26 03:32张福贵
文艺争鸣 2009年4期
关键词:韦达底层西安

张福贵 杨 丹

19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社会阶层分化的日趋明显,使底层的概念再次走进人们的视域。

贾平凹的长篇新作《高兴》正是针对底层生存真相,在新世纪做出了艺术回应。作者在《我与高兴》中写道:“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可见作者的写作初衷是企图通过对以刘高兴为代表的城市外来拾荒者的生存状态、人生际遇和精神图景的探寻,使我们发现由乡入城的底层群体中所隐含的中国社会的复杂信息和密码,以此来触摸中国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中国社会的脉象。

一 、现代化意识形态的规训

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化在国家意识形态的推动下,成为时代主流话语的同时,也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一切事物都在现代化的范畴内寻求历史的合法性。城市成为现代化的表征符号,而乡村作为“前现代”或“反现代”的空间,受到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强行遮蔽,农民渐失话语权而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在作品中刘高兴所生活的清风镇成为乡土空间存在状态的现实隐喻:为了建设现代化的高速公路,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强行挤占;刘高兴努力耕种,卖了肾,也依然无法改变贫穷的苦难,无法娶到媳妇。物质和精神的双重重负直接导致了底层要极力摆脱不断被边缘化的位置。走入城市,进入现代化的历史轨道,改变自我命运,脱离底层,成为底层农民急切的理想和人生目标,形成农民当下的“集体无意识”。所以刘高兴等人不顾一切的离开清风镇,走进西安的城市生活,成为西安的一名城里人,并立志扎根在西安,成为刘高兴首要的人生目标。但刘高兴在进入西安的同时,也意味着接受了现代化历史进程对自我主体命运的奴役和塑造,接受了时代主流话语所灌输的关于现代化的全部意识形态和道德观念。刘高兴不仅要改变自己的经济地位,还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地位,把自己改造成符合现代化意识形态所认同的“城市人”形象:他要时刻对金钱保持摄取的欲望;对成为城市的上层人物不懈的努力;对权利的追逐,维护自己在五富、黄八等人面前的权威性;对穿西服、皮鞋等生活细节的刻意讲求;追求浪漫、纯洁的爱情;日常生活要具有文化品味和小资情调;对城市具有天然的包容力和免疫力;不断的使自己脱离底层的命运归属。

现代化意识形态在强行将农民从乡土生活空间中脱离出来的同时,也抽空了农民的精神空间、主体意识和阶级意识。刘高兴等底层群体从农村走进城市,表面上看是生存空间的简单位移,但实质上却是一种生存秩序、道德伦理、价值规范、文化记忆的更迭和巨变。延续千年的农民自身所附属的乡土文化体系,遭到了现代城市文化的解构和抛弃,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使农民与城市天然的相互对峙。刘高兴虽然走进了西安,生活在城市中,但其本质上仍然是农民,仍然无法改变城市对其底层身份的社会认定。在政治上,仍然没有参与现代化民主进程的话语权,无法与韦达所代表的精英阶层相对话,无法摆脱“破烂”的身份认同,无法阻止城市人的欺骗、蔑视和嘲笑。刘高兴要回被骗的送煤球的钱,依靠的是韦达的权利,自己无能无力。城里人依然以一种隔膜的心态与他们接触,刘高兴用身份证帮助一名教授打开被锁的房门,没有招致感谢却导致了怀疑和防备;在经济上,依然无法摆脱贫穷的生存状态,拾荒并没有给刘高兴带来财富和资本分配的权利,他只有从事拾荒、送煤球、挖地沟、卸车等单纯出卖劳动力工作的自由。他们只能居住生活在城市边缘破旧的城中村,城市没有给予他们的生存空间;在文化上,商品经济主导的大众消费文化将刘高兴等人彻底的排除在外,城市的豪华宾馆拒绝刘高兴的进入,只能留下他屈辱的脚印。面对耗资亿元修建的芙蓉园,五富、黄八也只能在的想象中游览。他们只能在城市低档的舞厅、昏暗的桥洞中享受自己的“文化生活”。刘高兴只能以吹箫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和聊以自慰。这种生存境遇对于初入城市的农民打工群体而言是最艰难和不适应的地方。城市文明对底层不断的“祛魅”,城乡的紧张对峙,必然使农民对城市的认同产生精神危机和痛苦。这种底层精神世界内在的犹疑、迷茫、分裂、痛苦,正是底层文学切入当下社会的入口和书写的核心所在。作者曾在《四十岁说》中指出:“乡村生活使我贫穷过,城市却使我心神苦累。两股风的力量形成了龙卷风,这或许是时代的困惑,……我的大部分作品可以说是在这种‘绞杀中的呼喊,或者是迷茫中的聊以自慰吧”。但在《高兴》中我们没有看到“‘绞杀中的呼喊”,只看到了底层的另一种精神图景:“迷茫中的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在《高兴》中,作者并非以一种审视、反省、同情的视角来结构故事,以此来形成人物内心世界的冲突、撕裂和痛苦,而是试图以刘高兴对城市文化所规训的道德规范、生命形态和审美趣味的完全认同和带有“精神胜利法”性质的自慰想象,来实现对底层精神危机的超越“我这皮肉是清风镇的,是刘哈娃,可是我一只肾早卖给了西安,那我当然算是西安人了”,“我想着西安城现在不就是城里人吗”。在这种空洞、虚假的想象中完成单方面的自我身份认同和对自我精神危机的超越。这种精神慰藉与阿Q进了一次城看见了革命党,就感觉自己与王胡、小D等人不同,自己成了革命党的思维方式何其相似。在现代化意识形态的宿命召唤下,刘高兴抛弃了自我思辨、批判的主体意识,真正走上了一条没有方向的不归路。

二 、消费文化的异化

20世纪末,以消费文化为主导的时代语境成为任何人都无法躲闪的事实。底层在政治、经济、文化资源占有的先天性匮乏,使他们常常只能以消费文化的“他者”,被驱逐到现代性消费语境之外。但底层农民走进城市的事件,却不可避免的将底层纳入到消费文化的体系之中,时刻感受到消费文化的冲击和引诱,同时也在消费文化全部价值形态和道德观念灌输下发生生命的异化。

在刘高兴“另类”的底层形象中,我们看到了消费文化对底层的三重异化:一方面,将底层纳入到时代的消费链条之中,将底层自我生活方式和生存逻辑不断的篡改和断裂。刘高兴在消费文化的诱惑下,对消费符号进行刻意的模仿和非理性的认同。对城市生活方式的向往和金钱的摄取欲望的膨胀,成为他走进城市的初衷。他对城市的一切都充满了迷恋。对韩大宝、韦达等人拥有的权利的崇拜,对城市人在服饰方面穿西装、皮鞋的羡慕,对城市人吃饭、起居等日常生活细节讲究的追逐,使他与自己真实的拾荒者的底层形象发生了悖论和裂隙。在底层的生活方式遭到消费文化异化的同时,底层自身所拥有的生存逻辑也遭到无情的断裂。以血缘亲情为纽带的宗族制文化传统是农民主要的生存逻辑,体现在农民对土地、家族、家的情感依赖上。但在消费文化的异化下,刘高兴将这种生存逻辑的规范力量轻易的解构和抛弃。他主动放弃了本阶层所拥有的文化传统和自我主体意识,在他的内心中始终存在着乡村不如城市,乡村的今天不如城市的过去的观念。在进城之前,卖掉了自己的一只肾和新盖的房子,出让了土地,让自己彻底割断与土地的联系,对家族、家毫无情感的眷恋。而且在进城以后拒绝回到清风镇,对五富想家,想念清风镇,想念土地的行为进行劝阻和嘲笑。对清风镇充满了厌恶之情——“去不来韦达的公司,我也要呆在这个城市里”,即使“是这个城市的一个孤魂野鬼”。

另一方面,消费文化又不断的将底层放逐于时代的主流之外,使底层丧失了在消费文化中的话语权,除了细节的模仿和认同,无法真正融入到时代的秩序之中,并因此而导致底层人格的分裂和扭曲。韦达这一人物在小说中是城市生活中成功人士的代表,他拥有金钱、权利、地位,他隐喻着成功神话的一切内在因素。所以他成为刘高兴追逐的人生目标,刘高兴时刻梦想着自己的肾移植到韦达的身上,自己成为韦达的另一半。但悲凉之处在于梦的破灭,韦达并没有移植刘高兴的肾。这种乞求通过身体器官的对接来实现出身血统和社会认同的质变的“梦想”,使我们在荒诞中看见了底层民众在消费文化的示范下人格的扭曲和行为的失常。于是,我们看到了刘高兴穿西装、皮鞋收破烂的城市生活图景,认识了具有传统文化品味,略带文人气质,会吹箫的“另类”城市拾荒者形象,体会到了充满宽容、乐观、无私的人生态度。但同时,也触摸到了刘高兴人生的深刻分裂,体察到了阿Q“精神胜利法”式的绝望、反抗和挣扎:认为想象自己是西安人就是西安人,认为自己的肾在西安就是西安人,认为自己具有城市人的外表就是西安人。刘高兴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形成了“乡村的都市人”和“都市的乡村人”的双重身份,这种身份的分裂性和模糊性决定了他无论是在清风镇还是在西安都是边缘人。

再一方面,消费文化语境中,金钱神话的不断上演对于底层民众具有时代性的“典范”意义,他们渴望被纳入到时代的共同体中。但社会资源占有的匮乏又使他们找寻不到摄取金钱的路径。所以当底层的金钱欲望被煽动起来以后,缺少法制规范和道德约束的金钱摄取,必然导致损害社会行为的产生,以致底层自身走向道德的陷落。五富、黄八为了金钱进行偷窃,违法倒卖医疗垃圾,在“鬼市”进行地下交易;胡杏夫妇为了金钱,违法销赃;种猪的捡破烂的老乡为了金钱而杀死自己的同伴;西安拾荒者群体内部的相互斗争和倾轧;发廊妓女的卖淫行为……底层的道德沦丧有着时代无法逃脱的原因和责任,但在这种底层陷落的社会现象中,我们也无法勘察到底层民众因道德失范而导致的灵魂的痛苦。在《高兴》中我们看不到人物内心的撕裂和挣扎。刘高兴和五富在倒卖医疗垃圾过程中,逃脱警察抓捕后的自得和惬意;五富在“鬼市”被骗后丧失金钱后的沮丧和怨恨;底层群体为了生存而上演的暴力争斗。这一切让我们看到了底层在消费文化异化下人性裂变和道德困境。

三、 知识分子话语

中国现代文学自“五四”诞生以来,底层一直难以在真正意义上摆脱被知识分子叙述的命运。“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麻木、愚昧、冷漠的被启蒙形象,左翼革命文学中充满怨恨和暴力色彩的革命新人形象,战争革命叙事中的战争英雄形象,以及在纯粹的审美视域中质朴的乡村乌托邦想象,一切都来自知识分子的主观叙述。同样新世纪以来底层也始终处于被知识分子“叙述”的存在状态。底层民众在被现代化意识形态规训、消费文化异化以后,在知识分子的文学表达和学术资源的“圈地运动”中,又一次被“他者”任意的想象和涂抹,底层再度成为“工具性”的在场存在。

通过对刘高兴和孟夷纯这两位人物的解读,我们可以发现这两位人物身上隐藏的知识分子话语对底层想象的信息和密码。

作者在《高兴》中塑造了一位与普通底层形象相异的拾荒者形象——刘高兴。但刘高兴形象在彰显出“另类”特质的同时,也丧失了自我阶层的真相,我们只能说这是作者在知识分子想象的空间中建构的“美学形象”。 作者将自己的思想强行灌注到刘高兴这一人物身上,刘高兴身上有着明显的被“篡改”的印痕:他有着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忧伤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努力将五富、孟夷纯从苦难中拯救出来;具有一定的文化知识和传统文化品味,爱读书、看报、吹箫;追求高雅而精致的生活,讲求吃、穿、住的城市化;具有脱离底层的理想和人生目标,蔑视、嘲笑五富等人的庸俗,一定要成为西安人;具有宽容的气度和对城市丑陋现象的天然免疫力,能够包容城市对底层的欺压和歧视。这一“另类”新的底层形象的崛起,让人无法找寻到来自底层内部转变的逻辑线索。作者直奔理想的形象本身,抛弃了底层的生活真相和生存逻辑,农民所具有的自私、狭隘与城市相对峙等本性。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的结构失衡所引起的底层的思想蜕变和人格转化的痛苦,在作者的主观想象和文学叙述中逐渐淡化直至消逝,并以一种现代意识不可或缺的精神品质取而代之。我们可以在刘高兴身上看到底层所具有的现代图景,却无法深入到底层人物的精神内部;可以看到底层形象的可能性,但同时也看到了底层形象的虚假性和人工合成性;看到了知识分子为底层民众的“呐喊”,但同时也看到了底层又一次的缄默不语。看来李建军所作的激进式的批评:“贾平凹的精神世界里有病怏怏的厌世,阴沉沉的恨世,轻飘飘的骂世与乐陶陶的遁世,唯独缺少深刻的思想与彻底的批判精神”有其片面的深刻性和持久性。

《高兴》中的女主人公孟夷纯在作品中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妓女”的身份定位本身是城市欲望化和底层堕落的一种表征,孟夷纯本身是个悲剧性的人物。但作者在这里“有意味”的隐去了底层在城市生活的屈辱感和悲剧感,对人物进行了“祛恶”化的改造。作者没有真接进入妓女生活的细节描摹和苦难的生存现场,而是对人物的堕落原因和行为进行美化。孟夷纯堕落是为了挣钱抓捕杀害哥哥的凶手,“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况她是牺牲着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万千的事情”,并始终保持人格的高洁和目的的纯粹性,并将她的行为与“锁骨菩萨”的救赎行径相对接,将其塑造成现实生活中的“锁骨菩萨”,“锁骨菩萨是观音的化身,为慈悲普度众生,专门从事佛妓的凡世之职”。作者试图将孟夷纯的行为指向彼岸的人生救赎,作者希望在民族传统宗教中寻找到一条底层的救赎之路。并通过刘高兴与孟夷纯的纯粹的爱情设置来实现对底层人物的精神救赎:“这一次见面,我再一次认定了她真是我的菩萨,原来我给她送钱并不是我在帮助她,而是她在引渡我,引渡我和韦达走到了一起。 ”底层文学在本质上应该是一种救赎的文学,既是对文学自身在当下商品化、欲望化、消费化的救赎,同时也是对那些被时代放逐的、遗忘的、边缘的底层群体的精神救赎,更应该是对现代化进程本身的审视和救赎。但作者却将底层的彼岸世界安置在了韦达所代表的城市,将虚幻的城市生活作为底层挣扎并存在下去的动力和勇气的源泉。但最终刘高兴与孟夷纯的爱情破灭,刘高兴只能望着那双高跟皮鞋自慰,成为这座城市的“孤魂野鬼”。

面对走进西安的拾荒者,面对城市对他们的拒斥和隔离,面对底层自身的道德缺陷和精神困惑,作者在作品叙事中注入宗教的神性和纯洁的爱情,以对人物的精神世界进行拯救,让人们看到了底层在城市生活的希望,同时也展示了救赎本身的无力和绝望。

底层文学想要呈现本阶层本真的存在,必须在现代化意识形态、消费文化和知识分子话语的压抑中突围,以底层真实的生命状态和人生际遇为叙事基础,揭示当下时代、社会真实的历史图景,探析我们这个时代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病相,展示底层群体的困惑、迷茫、愤怒、挣扎在内的全部丰富、复杂、尖锐的精神世界。而贾平凹还没有做到,至少在《高兴》我们没有看到。

注释:

(1)贾平凹:《高兴〈我和高兴〉》(后记一),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

(2)贾平凹:《四十岁说》,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4年版,第37页。

(3)李建军、朱大可:《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工人出版社,2004年年版,第198页。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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