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宗翰
王浩威在《重组的星空!重组的星空?——林燿德的后现代论述》一文中指控,林燿德曾经有两次“篡改身世”的纪录。第一次是由前现代的浪漫与爱国主义色彩,转身一变为都市文学的旗手;第二次“篡改身世”则是从现代转移到后现代,不过“这一次的篡改,仅仅换了一张后现代的招牌,实质的内涵却是十分现代主义的”。王浩威此文可谓用心良苦,笔墨间颇多见人所未见处。可惜大胆的立论下不免挟带几处轻率的判断,譬如:
正如大部分作家呈现作品的方式,这些年轻的处女作并没有收在任何一本结辑的个人集里。甚至,对于这段历史,日后的林燿德也几乎是从未提及的。譬如在评冯青的一篇短文里,他提及了神州诗社方娥真,也只是以“台湾解严前,诗坛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件之一”,也就是神州的冤狱,如此简单带过而已。同样是1954年出生的温瑞安和方娥真,却是从来没被以“1949以后”文学史(特别是诗)为己任的林燿德,稍作评论或诠释。
作者显然并未一一细读林氏所有著作。本文开头所引用的《掌纹》一诗,正是林燿德“年轻的处女作”;至于温瑞安和方娥真两人,都曾被他选入1990年出版的《台湾新世代诗人大系》中。同年,温瑞安于台湾出版诗集《楚汉》,作序者正是林燿德——其实整套书根本就是由林燿德所主编。虽然有些大小不一的误会,王浩威这篇文章还是可以引领我们去想像,想像那个前现代的、浪漫的、爱国主义色彩浓厚的诗少年。
在林耀德还没有变成林燿德以前,他是什么模样
你第一次踏入诗社,是廖三哥开的门。十五六岁的你犹有些紧张,尽管对于该如何应答,你心中早已复习过千遍万遍。如你所料:山庄的外观实称不上雄奇,甚至还有几处斑驳难掩;但那些岁月遗下的伤疤,又何尝不是“神州”一路走来,拼斗不懈的象征?三哥一脸笑意中带些傻气,急急忙向你一一介绍:这是长江剑室……那是黄河小轩……你察觉到每个部门都附有一篇简短的小史,不待你开口问,三哥就说:那是大哥的字。
“大哥?”你心底一声惊呼,见其字如见其人。三哥不会知道,你曾穷尽所有可能的想象,来臆测大哥的真实样貌。江南、中原、塞上……你之所以能神游大半个中国,大哥的那袭白衣正是最坚实有力的翅膀。江湖儿女,异域边关,你于文字中认识的白衣已然充足;秋刀肃杀,马鸣萧萧,你于现实中渴望一拜的大哥还隐身在每个字的笔画当中。
三哥当然也不会知道,对现在的你来说:大哥,就是中国。一个完整无缺、具体而微的中国。大哥就像是从亿万个中国人与神州土上反复粹取精炼、纯度最高最高的,一滴精油。
你被带到黄河小轩上坐下,这里的气氛、布置和你有些过度整洁的家迥然不同。几张略显陈旧的床垫上堆放一些油腻腻的被子,奇怪的是你并不以为脏,反而生出一股“回到家了”的亲切感——就像初见三哥时的感觉。亲切的岂只有三哥:小轩上,四哥、剑谁姐你一句我一句,男的声音是秋风扫落叶,女的说话如快刀斩乱麻。他们不厌其烦地一一对你详述,马来西亚的“绿洲”如何变为“天狼星”的一部份,被逐出门户的一批小狼又如何在台湾生根,创立了“神州”。这血迹斑斑的社史你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可是无论你听过多少遍,你总听不厌——因为那是大哥的故事,中国的故事。你位居大学教职、博通文史的父亲知道太多太多中国的故事,可是他不会知道这个故事,自然也不会跟你说这个故事。事实上,你早已忘记上一次父亲对你说故事时,是哪一年的事了。
到了要吃晚饭的时间,家教甚严的你不便久留,起身准备要走。离开黄河小轩前有人刚好进来,抬头一看,居,然,是,大,哥……在梦中你温习过无数次与大哥相遇的场景,和白衣对答的礼数,怎会在这一瞬间全给忘了?你埋怨起自己的不争气,连拱手作揖都忘了自然。大哥的眼睛如两把明炬,英气四漫,直视着你。那双眼却又给了你很大的稳定感,好像在告诉你:不要担心,这是“神州”,这是中国;别怕别怕,山庄是母土,我是父祖……你似乎了解了大哥的意思,却忘了自我介绍,也忘了要赶回家吃饭这件要事。还是四哥起的头:“他是林燿德,现在还是师大附中的学生……。”
就这样,你成了“神州”的一员,成了大哥笔下“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神州人”。像所有的神州人一样,你也开始穿上一袭白衣白裤,在天台(你们习惯称它作“七重天”)上练起武来。你腿老踢不好,黄二哥总是最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矫正你的缺失。有时兴起,你会学习其他社员,一边大声朗诵大哥《山河录》中的诗句,一边配上武功及拳套。大哥的诗真好,记得那次附中邀请“神州”来校演讲,大哥就是以“诗天下”当讲题,没想到吸引了满场的学生。大哥坐在会议桌的中心,随他前来的社员则坐在两旁,多么像是一个“小小贵气的王朝”!而你,正是这大有可为的王朝中,小小的一份子。小小一份子又如何?大哥赏识你,还称赞你“天生的智慧超乎了原有的年级”,那就够了!在家里、在学校,不是没有人夸过你出众的才智。但是始终无人察觉,你骨子里反叛的因子早已积累经年、蠢蠢欲动;可怕的是,父亲对你的期待同时也正不断滋长。内外交夹,逼得你只想找个地方躲藏。于是,在依靠速读、猜题和占卜术应付的学校大小考试之余,山庄就成了最好的休息站。在那里,你终于可以像所有人一样,只是小小的一份子,小小的神州人。而且,儒侠般的大哥永远会在那里,永远会对你说:别怕别怕,山庄是母土,我是父祖……一字一句由上往下达,彷彿就是天的声音。
故事总有一个结束,哪怕只是暂时性的。1980年政治势力的爪牙扫到“神州”,温瑞安与方娥真两人以“为匪宣传”的罪嫌被拘留三个月后强制驱逐出境,林燿德这时年方十八。罗门在悼念林燿德逝世周年的研讨会上谈及:林氏向他披露年轻时期的自己“曾在温某某的政治事件中,被人诬告入狱,接受折磨一段日子,非常痛苦”。据笔者了解,他身为“神州”一员,当然不无可能被牵连调查;但“诬告入狱,接受折磨”这种事,则可以肯定并非事实。
不过无论如何,那几年来少年林燿德努力编织、试图去相信的世界,就这么轻易地、毫无防备地被摧毁了。经此政治事件,他的爱国主义色彩也许稍减,却未全盘消逝;不同的是,他开始极度约束诗文里的“自己”,几乎不再愿意于作品中显出私我的感情。重新出发后,已是大学生的他选择转向写作知性的都市文学,十余年间极尽所能地把“林燿德”给好好藏起。只有到了生命晚期的短暂时光,他才重新开放禁区,在诗文中不断谈到私我、生活与自己。总之,“神州”冤狱一枪击落了那驰骋于浮云西北间的诗少年,也提早葬送了他的青春岁月。
对林燿德而言,温瑞安与罗门是他生命中两座难以征服的高峰,好象永远都只能抬头仰望其雄浑之美。他可能不知道(或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在有些人心中,林氏的成就早已超越了他们两人——就像林燿德早已超越了他尊敬的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