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二十一日凌晨我尚深陷在黑甜之乡,一个电话如炸雷将我击醒:李老师,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江堤于今天早晨四时多去世了!我又惊又疑,不到半月之前,我们还曾应长沙晚报之邀同赴岳麓区参加有关葡萄节的活动,时已午夜,我们几个人还在一起促膝而谈,回来后他还就岳飞的一首诗给我来过电话。难道那就是最后的一次相聚?难道那就是最后一次通话?友人语音哽咽,不容置疑,我只得承认这是个黑色的黎明,让痛苦排闼直入,捶击和咬啮我的心!
我和江堤订交近二十年。也许是年龄和经历的缘故,我在识人多矣之后,对某些人不免怀有戒心,有的人相交纯粹为己所用,过河拆桥,事后视同陌路,更恶劣的是背后诋毁中伤,当面以怨报德。江堤热情而善良,他对我无所求而多年来对我关爱备至,我对他也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人不讲正气则邪,不讲义气则鄙。人之所以为人,施恩应该不记,受惠应该不忘。十余年前,江堤为我热情推销美名为“票房毒药”的理论著作《诗美学》,十余年后,我编译注评的历代文人与民间爱情诗词曲三百首两巨册,经他引介也得以在湖南大学出版社出版;他知道我想夜游岳麓书院,于是院门今夜为君开,让我与友人往游而写出《岳麓书院品茗记》一文,他知道我赴台访问需带“手信”,便帮我搜罗了许多漂亮的异形石印章……不久前岳麓山下的那次夜谈,江堤说他从没有要我向海内外报刊推荐过诗作,从没有要我作这作那,而他能为我想到的都想到了,并说我待他也很好。言犹在耳却斯人已逝,冥冥中这不是江堤对我的告别辞吗?
江堤年轻时即显诗才,和友人们一起开创了湖南的新乡土诗派,独树一帜,近年来着重于文化散文的创作,成果累累。然而才命相妨,他几年前患了久治不愈的肝病,形容日见消瘦,身体日见不适,但散文写作却与时俱进,在长沙与北京的几家报纸都开有文化与文物方面的专栏。我每次去电话总是首先询问他的健康,他总是回答“一般般”,我不能直接劝他至少暂时放下手中的笔,因为如同武士的佩剑,笔是作为热爱本职的文人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反复叮嘱“身体是第一位的,其他都是次要的”。他的友人熊志庭兄告诉我,今年春节时他曾给江堤发过一个“短信息”:“得失只求心相契,文章不与俗争锋”。文章不要与“俗”争锋,也不要与“寿”争锋啊!江堤虽然每次都以我的劝慰为是,但他这一回却不太讲义气,竟然在深夜与黎明之交,在他的朋友们猝不及防的时刻,连手都没有再握一次就不辞而别!不辞而别,不辞而别啊,把呼吸可闻的今生变成了虚无缥缈的来生,把可以享受的生命现钞变成了不能兑现的冥钞,把许多有待实现的宏图大愿变成了几缕青烟,把刻骨铭心的哀痛留给了年老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把满眶热泪和终生怀想留给我这样远远年长于他而理应先行一步的友人!
江堤是笔名,他原名李君晖。唐诗人崔珏《哭李商隐》说:“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江堤啊江堤,以后我再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因为已经无人接听;以后我再不愿去岳麓书院了,因为你已不会再笑容满面从山间庭院出来;以后我再无法与你把袂谈心,消解我们未能完全消释的某一并不重大的分歧了,因为已没有任何机会。好人嗟命短,坏人庆命长,那残酷的无可挽回的命运啊!我只能将痛泪与悲思书成一幅挽联,呈于你的灵前,青青子衿啊,悠悠我心:
江上月明中乡土诗湘楚文廿年诗文挥健笔;
堤边人去后断弦琴桂花酒一场琴酒吊文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