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堤
遥望母亲,望到雪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述我的意思
在南方一个叫衡阳的地方
母亲生活在三分地的责任田里
洪涝和旱灾守候在她的左右边
风停留在头顶
哗哗翻动一头花发
母亲躬身在地里的姿式并不优美
显然是因为饥饿
面部表情已出现塌方
早稻收割之前的一段时间里
常常饥饿开始发生
在中国这样一些农村
大多数母亲都具有忍饥挨饿的功能
始终是一个研究的问题
一年又一年
她依然活着
此刻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微笑
落霞的气氛与她的心境完全吻合
水稻早早地将叶片舒展开来
预示着夜已经来临
这还是五月
寒冷在夜半出现不是错误
母亲踡缩在田埂上
梦中还叫着水稻的名字
我在遥远的一个叫长沙的城市
吃着雪白的米饭
不知母亲的水稻长势怎样
遥望母亲的那个方向
望到雪
习惯流浪
我习惯流浪
在海岛这寂寥的版图上
我是被浪迹的孩子
我经过山岗和家园
或者沿着漫长的海岸线散步
海风和蚊子时常骚扰
这并不妨碍我好好生活
因为炎热
成群的鸟向北方迁移
它们飞过海峡之后
欢乐的叫声让身后的岛屿抖动
而我凝固在某一块赤热的岩石上
落霞的风里遥望鸟群继续北行
我预感到有一座山将是它们
最后的终点那是岳麓山
因为水和树荫的清凉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
这个年限是一只鸟的一生
现在太阳已经暗下来
黄昏的天空闪烁着不容忽视的光芒
热带动物从森林中出来向海滨移动
它们将足伸进海里又被海吓回来
终究渡不过海去
在海岛生活是一种残酷
而这些动物将要活着
它们像我们的先生或者兄弟
一只手伸给我们另一只手劳动和生活
死亡离我们仍然很遥远
坐下来或者躺下来都不是因为睡眠
墓碑的形象在右手闪光
这意味着死的出现和生的开始
而我不应当忽略左手
指头在天空划动的情景
是鸟飞动的情景和动物跑动的情景
指节在这样的南方
这样的天之涯海之角脆响
是海畜的叫声
一条船在三亚的海滨等待
我将如何开始划动
火车从长沙开往衡阳
火车从长沙开往衡阳
中间是一百九十公里的乡村
有时过桥有时钻山洞
大多的时候从田野路过
火车疾速前进想停也不可能
看到路边有人反而尖叫一声
形成的疾风迅速对人攻击
路边的人没有办法对它反攻
路边的人其实一脸茫然
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路边的一草一木烂熟于心
却无法知道火车装着什么样的思想
有一次坐火车看到路边的人像我姐姐
打开车窗拼命喊她
可她不相信火车上有认识她的人
那时候我很想从火车上跳下去
从长沙到衡阳心情由轻松变沉重
这中间肯定是因为乡村
火车嚓地一声停下来
可路边的姐姐一定还在风中徐行
贞操
在城里乡土代表一种贞操
是传统悲剧的一部分
一些贫贱的品格
以死亡的力量获得永恒
只是城市是个不识操守的男子
死亡的慷慨不能动摇他的堕落
悲剧就像旧书上的故事不停地重演
夜幕下的城市一丝不挂
良家妇女也在金钱的掩映下进了包房
我想水稻收割之后送点东西给城里
东西不贵但很人道
就是古典名画肚脐下面挂着的那一点稻草
乡亲们都转移了没有
乡亲们经常以卧倒的姿式
出现在城市的边缘
背对城市面向乡村匍匐前进
卧倒起立再卧倒
再起立直至在撤退的路上饮弹身亡
城市与乡村的恶战
乡村以惨败而告终
农舍被拔掉耕地被占领
大片的版图被城市据为己有
胜利者的刺刀上挂着一张乡村的皮
来自前沿的消息越来越吃紧
鬼子又回来了还有八国联军
经济汉奸也若隐若现
红头文件的核弹和公章的地雷
四处开花
看谁的心中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放哨的青蛙已经逃亡
英雄的村长在城市的餐桌上
被一块糖衣裹着的弹片击中
牺牲之前他面带笑容地问:
乡亲们都转移了没有?